“你胡说,我一点也不要信了,”龙可羡不肯坐上去,“你们方才合起伙来算计我,就当着我的面。”
阿勒弹一记她脑门:“算计你什么?你既把我想得那般坏,干脆讲讲清楚,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冤枉,我就扒你层皮。”
“骊王的船明日就要首发,首发就意味着首归,虽然没有白纸黑字写明,这仍然是我与他默认的协约,你……你偏要听万家撺掇,让士族去拔这个头筹,”龙可羡舌头差点儿打架,“那此前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捧骊王起势?”
“万琛精于算计,既要在我这讨得方便,又要在士族跟前竖起威信,此番他亟待升调王都,只想把最后的航道办得漂亮,好为进内阁添上把火。送他阵东风又能如何,保不齐飞高了,摔得更惨。”
龙可羡眉毛拧成一团儿了。
阿勒伸手给抚平,直白地说:“你看我像惯爱做善事的吗?”
“不像,”龙可羡脱口而出,“你,坏的。”
惯的她!阿勒使了劲儿,掐住了那团轮廓:“这就得了,事情未成之前,我不爱夸下海口,你且等着看吧。”
龙可羡被掐住了要害,后腰往下都是火辣辣的,她坐不住,撑住了阿勒肩膀,说:“我不疑你,但我身后是二十万三山军,是北境二十六州,你不可骗我。”
阿勒磕了下她额头:“我比你更想这群兵蛋子能早日撑起你的担子,这样就能掳了你,天南海北地放浪去。”
龙可羡被这话撺掇得耳根红透,绷紧了脸,捧着他双颊,郑重其事地说:“也不可以让龙清宁陷入困境。”
“龙可羡,”阿勒鼻尖抵着她,“不要为别人跟我提条件。”
他不是大善人,做不来善事,他掀起的所有风浪,背后都直指龙可羡——抬北境进入朝局中心,让骊王起势和士族相抗,变相推动祁国官场变革,打乱坎西港商行生态,挑拨士族内部倾轧,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更快地把龙可羡摘出来。
北境和龙清宁都是捎带的。
任何在她心里边占据重要地位的人,他都会剔干净。
阿勒不是好人。
他一直在给龙可羡传达这层意思,就是不想龙可羡对他抱有太纯洁的期待,一直拥有,和失去之后蓄意谋划,这两者天差地别,阿勒是实打实被推开过的人,他对“复得”的执着令人害怕。
这个局早就失控了,从龙可羡失忆那刻起就走向了歧途,不可回转。
马车驶入黑暗里,十里繁华都抛在身后,身边静极了,只有纷沓的马蹄声。
龙可羡难以招架,她指节绷得发白,整个人大汗淋漓的,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么可怜,连哼声都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搔着阿勒。
阿勒的注视好似藤蔓,绑住了龙可羡的嘴唇,让她说不出话,他肆无忌惮地逡巡着龙可羡,腹中时刻都在叫嚣着饥饿,他如此贪婪,每一寸都没有放过。
龙可羡里里外外,每一处,都是他的。
鼻尖沿着龙可羡的脸部轮廓游走,两个人都衣冠楚楚。他们抱得很紧,连风都找不到缝隙,布料的重叠处,阿勒在缓速推进。
龙可羡察觉到阿勒的状态不同寻常,他比往常更能折腾,也比往常更具耐心,在她这儿烫出了无数的汗,她挨不住,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马车经过了山坳,车轮咯哒响,每一次踏在碎石上都会引发震颤。
因为这条路太难走,狭小,加上秋夜清寒,浸了湿雾,路也闷软湿润,不像青石板,马蹄踏上去就要下陷。
好不容易闯出了豁口,还是可怜巴巴地吞吐着暗夜,夜太沉了,风也疾,赶路时需要擦亮眼睛,幸而有风灯悬挂在马车外边,却随着马蹄颠得不像样子。
龙可羡不止一次磕到角落里,肩膀手肘磕到了车壁,再被捞起来,安置妥当,阿勒一本正经地把她固定好。
“还要扶吗?”
龙可羡羞耻地抓乱了他的衣裳。
狂风骤雨临袭四方天地,雨歇之后,两人都被打湿了全身,阿勒的亲吻变得温柔缱绻,他来到龙可羡耳后,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 不妙,他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第141章 捧杀
这点味道盘桓不去, 像上好的香料近距离点燃,以温度和初逸的香味熏染过,不浓, 凑近了才闻得出。
翌日阿勒早起, 眯眼看着天边高悬的酷蓝, 侍女正在耳房煨着汤, 他打门边过,走出两步又折回来。
“你们少君近日熏什么香?”
侍女搁下汤勺, 疑惑道:“少君不熏香。”
“用的仍是应州墨吗?”
“是,”侍女道,“纸墨都是应州出的。”
阿勒淡声应了:“她睡得迟,等巳时末,港口的消息传回来再进屋侍候。”
秋末的风很轻, 把空阔的校场抚得平顺,营地里空了大半, 两营八千士兵昨夜就整装肃列调往港口, 今晨只有两队在演兵。
侍女进屋时, 龙可羡刚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困得东倒西歪,赤着脚, 搭着件不合身的寝衣,在屋里飘来飘去。
满地尽是衣裳, 撕得扯得都看不出本来模样,侍女没作声,把饭食摆上了桌才说:“少君,皇商船队已出港了。”
龙可羡坐在妆台前出神:“顺利吗?”
侍女一一报来:“有条船的掌舵人出了岔子, 扬帆时港口外堵满了瞧热闹的百姓,险些堵出祸事, 幸而有尤副将压阵,总体有惊无险。”
龙可羡想起一事:“北境有信来吗?”
“昨儿夜里来的,放在您书房里,说是战时忙乱,顾不上那些细的,您在族地里住的那院子也烧毁了,故而寻不到多少旧物件儿。”
龙可羡闷闷道:“知道了,让他们继续找,年后我会回趟北境。”
“是。”
头发滑动在肩颈,龙可羡忽然察觉到异样,对着镜子拨开发丝,侧点儿头去瞧。
“少君?!”侍女由惊愕到羞臊,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多看。
铜镜昏黄,里边盛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从右耳耳后那块软骨,延伸往颈侧的皮肤都盖满了牙印,一环扣一环,有些咬得太重,仿佛叼着那块儿反复咂吮,一遍遍地欲往肚子里吞似的。
红是其次,都已经泛肿了,手指头擦过去辣辣的。
玉白耳垂滴红珠,龙可羡故作镇定:“没有什么,马车上撞的。”
银狐毛围领的披风、簇金绒的褙子,能遮脖子的衣裳挨个换着穿了七日,初冬的朔风迎面啸来,第二拨船只出港了。
从港口到城街,从天明到天黑,歌舞百戏,锣鼓金腰,嘈嘈切切地耍了场热闹。
“这排场,比皇商出海那会儿大多了,”尤副将站在阶下,弯腰敲着鞋底的沙,“打脸给谁看呢。”
哨兵今日当值,戴着顶绒帽站在风口处,不由拿手肘拱拱他:“你怎不去巡卫了?”
“巡什么,士族还缺咱们这点人?万大人调了守城军巡卫,防着咱们寻衅滋事呢,”尤副将嗤声,把靴子套上,“这鬼天气,过两日怕是要下雪了,少君可在?”
哨兵高兴地说:“在呢,方才和余姐盘点过冬军服的事儿,少君说是按规制重做的,和咱们北境的样式不一样,”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可威风!”
军服需求大,不能等落雪才置办,早三个月余蔚就联络好了商行,前两日才陆续送进营地,他揣度着少君的意思:“这两日,都是余蔚跟着?”
“是啊,”哨兵没心眼儿,“前日运送军服的车马入营,少君就点了她去办。”
余蔚因为募兵一事受罚,后来虽说将功补过,但少君迟迟没有召她回到身边随侍,尤副将心里边憋着这事儿,只是不敢过问少君,这类涉及人事任用的军务,提了容易成为结党营私的忌讳,今日总算松口气。
尤副将拍拍这傻小子:“少君是等着这件事儿呢。余蔚从军务上跌下去,少君便要让她从军务上再站起来,摆明不是点她侍候起居,是要重用的意思。”
余蔚出身士族,少逢家道中落,又不是正经北境旧臣,因此格外懂得四方周旋,在官商场里比尤副将这些军中汉子更加如鱼得水,但毛病也很突出,容易把官场那套人情世故用到军务里,这次募兵事件就是如此,士族的耳目如何安插进来的?套了几重人情,以下行上,糊弄过了余蔚而已。
从落魄潦倒的孤女,到籍籍无名的随侍,借着少君的威名撑起营地半边天,继而被提拔为三山军司御,余蔚这条路走得不容易,如果能在三山军司御这条路上打磨几年,往上还有再升的机会,那才是真正的阶级跨越。
募兵事件正好是个坎儿,让余蔚从鲜花锦簇中警醒过来,这后手的复用更是巩固忠心的怀柔之策,经此一事,余蔚必定野望尽敛,安生了。
“嘿,”尤副将咂摸出味道来,摇着头笑笑,“少君能耐啊。”
航道复启,随着坎西港主港泊位渐空,被桅杆切割的蓝色天幕重新合拢,坎西城里这锅沸腾了数月的乱局平静下去,士族和骊王各取所需,各有妥协,达成了明面上的平和。
凛冬将至,冰面上平稳静谧,实则裂隙遍布,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冰面下也有四方而来的暗流在无声碰撞。
没想到,先失足的是万琛。
龙可羡坐在书桌后,桌上摞着满当当的账本,临近年关,她忙着把北境和坎西城的军营账目做个分割,日后南北双营各论收支,这账才不会乱。
这几日她夜夜枕着算盘睡,梦里都在清账,因此听到尤副将报的话还有点儿诧异。
“你说什么?”
“王都有消息,朝中任命下来,最终给万琛定的不是吏部侍郎,也没有兼领东阁大学士!”
天色已晚,窗格里盛着橘红色的云浪,倏忽一团白影扑簌簌掠过,龙可羡陡然回神,问:“是哪里?”
“工部?”
万宅里,幕僚万河愁了一夜,嘴里长了个大燎泡,张嘴都疼,听见侍从问,只得闷闷点个头。
侍从脸色阵青阵白:“这可怎么好?老祖宗坐镇内阁,老爷又素有功绩,朝中上下均打点得当,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吗?怎生……怎生……”
工部不吃香!
王庭势弱,骊王又以克己俭朴标榜自己,不会做那大兴土木的事儿,各地工事各地自就调度完了,工部这位置一直以来都不温不火,堪比冷宫。
内阁里现有的几位阁老,多是从吏部礼部户部升任的。
万琛本该升任三部之一的侍郎,兼领东阁大学士,待个一年半载,就能顺理成章迁任内阁次辅,这才算真正踏上了青云阶。
“原本折子都已经拟好了的,据查是都察院一封密奏直送中枢,定好的户部就成了工部。”
“哐当!”
万琛书房房门紧闭,里边突然传来碎瓷声,在夜色里荡出了涟漪,各房各院都熄了灯,不敢在这时候触万琛霉头。
书房外立着的几个幕僚面面相觑,正要敲门,那门忽然自内拉开了,万琛面色铁青:“六弟在哪儿?”
侍从立刻垂首道:“家主大人还在西九楼中,与琴疏先生论法。”
万琛在家中行二,但万家当家作主的不是他,也不是首辅大人万渠亭,而是他同胞弟弟,万壑松。
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杆子的,名士大儒出了好几个,入朝为官的却是寥寥,万壑松少通神智,三岁作诗七岁写赋,十二岁作《抚水论》,被当时的定州巡抚采纳,此后六年定州都没有再遭过水患之灾。
万壑松有经世治国的才能,却不入仕,他为人十分低调,连文人之间的雅集诗会都不赴,二十二岁时成婚,然夫人早逝,只给他留了个女儿,之后十年都未曾续弦。
坊间有戏言,说万琛和万渠亭父子俩在任期间的几项功绩,都有万壑松在后边推动,因此万壑松有个戏称,叫做“帝师”。
行帝师之事,建安邦之功。
万琛连几个幕僚都没有召见,急匆匆地换了轿子,到西九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竹楼门扉紧闭,他请书童代为通传。
书童打着哈欠,却告诉他:“家主大人已经歇下了,万大人明日再来吧。”
万琛在坎西城里就是土皇帝,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没想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吃了闭门羹。
他不敢强闯,也没心思回府去睡,干脆撩了袍子,坐在这门槛儿上,和书童并排坐着等天亮。
书童揉揉眼:“万大人有心事吗?”
万琛烦得要命,半辈子的体面都在这一日焚成了灰,把他烧得面目狰狞,他粗声道:“是啊,到嘴的鸭子,飞了。”
书童却不以为然:“或许不合你口味呢,换道菜不好吗?”
“鸭子飞了,换你只小鹌鹑,你乐意吗?”万琛睨他。
书童点点头:“乐意啊,我个头小,鸭子吃不完,鹌鹑刚刚好,家主大人常常说,有多大的肚腹吃多少的粮食,撑破了胃肠就要吃苦头的。”
万琛喉咙梗塞,他不傻,这话就是点给他听的,万壑松摆明要他自咽苦果,但他不甘心,他十七当差,摸爬滚打二十载,才坐到这封疆大吏的位置,再往上够一丁点儿,就能踏上青云阶,叫他此时往冷宫里苦守三十载,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万大人不坐啦?”书童站起来。
楼前的石灯吐出赤焰,松间小径光影缭乱,匆匆地吞噬了万琛的背影。
万宅,书房的灯火燃到天明,接连数日都没有息过人声。
万琛在坎西城里为官多年,攒下的门生故旧无数,肯为他发声的大小官吏很多,一时之间,关于万大人在位期间爱民如子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往王都,但都如雪落于海,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万琛急了,他在这不同寻常的局势中嗅到了“弃子”的味道,他兵行险招,想要拉动更有话事权的北境王为他美言,却连三山军军营都进不去。 就在此时,刚刚乱起来的局面再度落进一颗石子,都察院二次进疏,参万琛私自篡改海务税数,以巨利向南域行贿。
这折子一上,顿时掀起滔天巨浪,连他老子万渠亭都压不住!拿士族的利益去喂那海上王,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消息传到坎西城,万琛软倒在竹楼前:“捧杀,这是捧杀!哥舒策误我!”
书童兜着宽袖,手忙脚乱去将他扶起来:“万大人小声些,家主大人有贵客呢。”
万琛抬头去瞧,见到高台上竹帘半卷,里头隐隐约约透出道人影。
都察院二次上疏之前, 龙可羡就嗅到了端倪。
一个封疆大吏,素来谨慎圆滑,深谙官场生存之道, 没有劲敌也没有明显过错, 怎么会在这节骨眼儿上失了前蹄?
都察院一个刚擢升不久的愣头青要上疏, 不是把奏章写得工整漂亮就可以, 那些所谓关于万琛的秘辛要呈到诸位阁老面前,还得先过顶头上司这关, 都察院御史不傻,万琛是万渠亭亲子,那在地方就是土皇帝,在王都中就是半个太子爷,这封密奏落到御史手中, 必定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压下不表, 一是呈给万渠亭, 然后还是压下不表。
但偏偏这个愣头青上的楞头密奏, 就这么通畅无阻地呈进了内阁,在庭议时被捅出来, 连骊王坐在王位上都惊住了,他没料到, 士族内斗?还有这等好事?
“密奏上说什么?”
尤副将那几日辗转在各色酒宴里,他顶着三山军二把手的名头,大伙儿请不到北境王,就请她座下大将, 他在宴上听了一耳朵,道:“没那么玄乎, 就参万琛纵家奴私占民田,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事儿。”
这道消息后来由龙清宁送来的信证实,信上说,当日庭议,并没有对万琛下狠手。
骊王倒是不阴不阳地点了几句,说,“孤全意信重万卿,然万卿纵奴行凶,是此身未曾立正的缘故,终究于德行有亏。”
德行有亏。哪个封疆大吏经得住这四个字?
万家在朝中根深势大,首辅大人还在堂上喘气儿呢,眼看脸都要挂不住了,各部官老爷纷纷为万琛发声,道是万琛日理万机,有所疏漏是人之常情,不可为个恶奴寒了万大人的心。
原以为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是没想到庭议过后,万琛升任户部右侍郎一事就被按了下来,连同兼领东阁大学士的敕书也作废,改为工部右侍郎。
到此为止,事态并不算严重。 工部虽说算半个冷宫,半个养老之地,好好儿钻营,也不是没有调任的机会。内阁退下个柳阁老,终究是要往里填人的,眼下出了这场风波,也没谁胆敢踩着万家的脸面领这个差事。
然而几日之后,万琛不甘心,频频向三山军军营递交拜帖那会儿,龙可羡察觉到不对劲了。
万琛为什么觉着北境王能卖他两分薄面?就是因为阿勒曾牵头,借着万琛的手把北境带进朝局里,在万琛觉着,他和北境王就算没有大张旗鼓地往来,那也算有点儿私交了吧。
龙可羡没见他,她那几日清账清得头晕目眩,刚刚抽出神来,就从这层层罗网里摸到了相同的联结。
这种让人爬高再跌重的恶趣味,怎么那么像阿勒?
再想到阿勒出西九楼后说的那句,“送他阵东风,飞高了,摔得更惨。”龙可羡便坐不住了,让尤副将去把哥舒公子请过来。
谁知道那祖宗浑身旺盛精力,被龙可羡冷落几日后,撂下句,“让你们少君跟算盘珠子过日子吧”,就自个和三山军上林子里演兵去了。
一去数日。
龙可羡纳闷地戳坏了两把算盘,没滋没味地睡了两日,第三日早晨大手一挥,气势万钧地指向床上的单枕,让哨兵给哥舒捎过去。
她十分生气,既然不要一道睡觉,那就让他抱着单枕过日子好了!
单枕送出去,龙可羡得意洋洋,觉着胜了半子,然而还没有等到阿勒回话,先等到了万琛风波二次发酵。
还有一张拜帖。
这张拜帖乍看不起眼,翻开看了,里边两行字让龙可羡没挪开眼。
人常说字如其人,字写得好的,阿勒算一个,他落笔露锋力无虚发,道道犹如铁画银钩,风流恣意的劲儿和那副性格如出一辙。
简而言之,龙可羡常常看不懂他的字。 但这封帖子上的字儿,行笔时锐畅流丽,悬针垂露,筋骨昂藏,应当是个谦和不失态度,持身严谨却犹有锋芒的人。
简而言之,龙可羡觉得好看,能看懂。
视线往下挪,角落处画了只拇指大小的猫崽,她一下就想起来了,想起了手背寒凉的触感,还想起了那夜高台上浅淡的墨香和松针味儿。
龙可羡想了片刻,握着帖子准备出门,余蔚在侧问了句:“少君要赴宴吗?可要备礼?”
“要备,”龙可羡一下就想到要备什么了,她指着八宝柜下的敞口大瓷瓶,“里边的空卷轴都取出来。”
午后,日头高晒,往西九楼去的路上,要经过片民居。
民居低矮,一扇薄门两排篱笆,后边就是间小院,家家户户趁着日头好,都在晒被褥晾鱼肉,连屋顶也没有闲置着,皆整整齐齐摊着大圆簸箕,晒金灿灿的果干儿,红彤彤的辣椒串儿,一眼看过去,香熟的艳色随着屋瓦连成了起伏的波浪线。
万壑松袖摆宽大,抱着两只酒坛子从门中出来,就听见一串马蹄声经耳掠过,掀起道风,随后越来越远,刚走出两步,那马蹄声去而复返,惊雷似的奔回来,最终刹在了他十步开外。
亮灿灿的日光下,白马上的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旋即歪了点脑袋,像在辨析什么。
万壑松微微一笑,朝她颔首:“少君。”
确实是他,但和那夜的模样又不相同了。
龙可羡打量着他略显局促的神情,再滑到那两只沉甸甸的酒坛子上,最终翻身下马:“要帮忙吗?”
“那就有劳了。”万壑松倒不推辞。
龙可羡把酒坛子拎在手里,一手一只,轻松得很,她鼻尖翕动:“是酒。”
“好酒,”万壑松甩甩灌铅似的双臂,指了下身后,“这家住着位老师傅,酿的酒是天下第一。”
龙可羡不喝酒,但阿勒爱饮酒,还爱存酒,她看过去:“比见雪还要好吗?”
“见雪名贵,是千金难易的珍酿,这两坛烧刀子,拢共不过二十文,”万壑松娓娓道来,“却胜在够烈,合口缘。”
多智近妖,幕后控场,清流名士,却喜好二十文两坛的烧刀子,龙可羡默默地记住了。
万壑松却从这句话里反应过来:“少君不饮酒么?”
“不饮。”
“这可真是,”万壑松有点儿意外,“投错少君喜好了,如此,这两坛酒……”
“这两坛酒?”
万壑松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不好意思地说:“还是继续劳烦少君吧。”
两人并肩走着,肩袖偶尔擦碰。走到马儿边上,龙可羡看了看占满的双手,还没开口,万壑松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他牵着马,看到侧腹挂着卷轴:“定州的绯纸。”
好识货,龙可羡道:“送给你的,算作赔礼,上回坏了你的画,”她指的是那夜在高台上添的那几笔,“我不常给人送礼,若是不喜欢……”
万壑松:“若是不喜欢?”
龙可羡很豪横地说:“打两架赤金屏风送给你,威风!”
万壑松失笑:“家里俭朴,摆两架屏风,只怕夜里都不必点灯了,小贼循着光就要找来。”
踩过溪桥,他牵着马,往左侧小径走,进去就是西九楼后门,“赔礼倒是不必了,不过像少君这般,把玄虎画得像只黑猫的人,也不多见。”
龙可羡睁大眼睛:“不是猫吗?”
万壑松笑意更深,眼尾延出两道笑纹:“是我族族徽,玄虎。”
龙可羡默默地挪开了目光,望天望地,含糊道:“不太,不太威风。”
“嗯……少君的话,我会代为转告。”
万壑松在王都祖宅待得多,来坎西城时,只住在这座竹楼,屋里的竹榻和竹床都是他亲手做的,竹楼临着片山坡,坡顶就是观星石台。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竹楼时,书童已经点起了灯,晚霞滚滚艳烧在林子上空,压低了满山翠枝。 屋里四处散着画轴,龙可羡瞄了眼万壑松,又瞄了眼万壑松,瞄得他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家里不常来客。”
如此,龙可羡了然,她搜刮着措辞,在落座时用心地夸了句:“听人讲,你们名士都不太拘这些小节。”
“……这已经是拘了的,”万壑松艰难地说,“罢了,今日在少君跟前横竖是撑不起门面了,少君不要笑话。”
龙可羡认真地说:“不笑话。”
万壑松取了团茶出来,捣碎了放进壶里煮着,龙可羡看这煮茶的手法,就疑心他不擅此道,她犹豫了会儿,干干脆脆地切正题。
“你不是为万琛来拉拢我的。”
“少君何出此言?”
龙可羡憋了会儿,忍不住说:“不可以当众揭人短的。”
若是求人,哪里有不投其所好的,哪里有让客人拎酒坛子的,哪里有在乱糟糟的家中招待人的,哪里有笑话客人画技不精的。
万壑松微怔,又笑了起来:“家兄将升工部侍郎,从品级来看,算是平调,他心心念念着回王都,何尝不是件好事。”
“那是你想,”龙可羡忧虑地看着那滚起的茶烟,“他差口气就够进内阁了,看着很不甘心。”
“官场上没有差口气这个说法,”万壑松斟茶,“够不上便是够不上。”
龙可羡看着那浓酽酽的茶汤,眉头拧得紧:“方才来之前,王都有消息来,都察院二参万琛。”
都察院一参,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万琛从半步内阁拉了下来。
都察院二参,参万琛篡改税数,向南域行贿,要遣私船南下以谋巨利,骊王给他扣顶贪腐的帽子都是轻的。
“家兄做事急躁,族里自会惩戒,今日请少君来,只是为亲口告知少君,此事不妨碍北境和万氏的交情,日后少君若有要差遣的,只管捎话到西九楼。”万壑松面不改色,抿了口茶。
龙可羡盯着茶面,默默地抵远了点。
万壑松看着她:“原话请少君替我转达哥舒公子。”
营地里静悄悄的,星子爬出来,撺掇月牙儿,在地面掀动了一场水银浪潮。
余蔚接过披风:“少君前脚走,后脚王都里的信便到了,万大人被免了敕书,令其闭府加以省改呢。”
免了敕书,这就是连工部也进不了了。
龙可羡说:“知道了,让尤副将明日点兵出海,不要再赴城中酒宴。”
“是,”余蔚看见她衣摆沾的碎草叶,“少君见着万家家主了?”
“见着了。”
“听说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余蔚忍不住道,“属下还在闺中时,那些雅集茶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万六的名头,少君同他处得来吗?”
“不太处得来,他笑话我画画难看,”龙可羡回想那盏黑黝黝的茶汤,心有余悸道,“还有可能想毒死自己,毒死我。”
夜深时起了雾,龙可羡洗漱完出来,发尾带着潮气,她站在窗口,听到风在潮湿的雾气里沉滞地飘移。
捞着发尾,龙可羡慢腾腾往床边挪,忽然感觉到后脊发寒,她倏地扭过头,看见榻上无声无息地坐着个人。
阿勒把玩着她褪下来的外衫,放在鼻尖轻轻嗅闻。
“玩儿个游戏。”
龙可羡没反应过来似的,先怔怔地点了个头:“请说。”
“很简单,我问你答,不能扯谎回避顾左右而言他,”阿勒坐直,肘抵着膝,“自然,公平起见你也可以问我,一问一答轮着来,如何?”
龙可羡惊讶之余,心里边高兴,但还记着前几日那桩仇,拉不下面子来亲近,硬邦邦地应了声:“只管来。”
“第一个问题,”阿勒松开手,外衫在他掌心里碾成了碎条,窸窸窣窣落在地上,他抬起头,要笑不笑地问,“你见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