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睡意浓重,肩背压着层淡淡的倦懒, 熟门熟路往床边布兜里摸药匣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伤口崩裂,手下相当熟练,掀衣,揭布, 擦拭,洒药, 包扎。
速度和反应都是练出来的, 阿勒卷起沾血的布帛, 说:“不用管,歇你的, 天塌了,雷遁海湾都能照常运转。”
“这般厉害?”龙可羡不怀疑, 所以心底才越发痒痒。
阿勒把脸埋在她颈窝:“雷遁海是只圆肚瓷瓶,易守难攻,我们如今就处在这瓷瓶的窄口,与多港多湾的祁国不同, 与万岛之境的乌溟海也不同,这只瓷瓶里头就兜着宁国一个主国。”
龙可羡听得认真, 没留神脖颈被咬了一口,阿勒接着说:“宁国讲究礼数规矩,内部层级分明,喜欢把人从头到脚管得严严实实,都是些循规蹈矩的懦君子,比那北昭还要迂腐,岂不正要把这窄口守得一丝不漏?”
阿勒在那枚齿痕上辗转,印得绯红微肿,让龙可羡忍不住抽气,才算解了瘾。
“想瞧瞧便自去,别惹事儿,”阿勒滚回床里侧,抱着龙可羡的枕头,几日积的困意压沉了眼皮,“……起码,办完再惹……”
最后一句话没讲完,龙可羡蹿得影子都没了。
三山军爱凑热闹。
船舷旁围了圈人,乌压压的连根针也没地儿落脚。龙可羡噔噔噔往顶上甲板去,尤副将早霸了位置,朝她招手,边比划边说:“少君,您没瞧见,那么大一艘商舰,说击就击,说拖就给人拖走了。”
龙可羡打眼往外看,先被海面上浮着的船只吓了一跳。
海原先是碧悠悠的一片,此刻挤挤挨挨漂满船只,把海水都挤得局促,无可奈何地迸出白沫挽着船脚。
不夸张地讲,龙可羡从这头纵跃到那头,来回都得个把时辰。
但他们自个儿的哨船没有与他们一道浮停,而是在另一边通道缓速前行。
龙可羡目光下挪,见着一连串的空心木球,用铁锁相连,把这片海湾窄口左右隔出了楚河汉界。
权势二字,走到哪儿都好用。
左道等候关口查验的船只排到了天边,右道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条船。
尤副将指着前头的商舰:“您瞧,这船上一伙都是水匪,扮得人五人六,就想浑水摸鱼进雷遁海销贼赃呢,刚由巡检队挖出来,二话没说就给宰了,连个活口都没留。”
“船都撞了?”龙可羡看见巡检队的船帆扬在前头。
“正是,”尤副将道,“方才那阵仗,就是水匪负隅顽抗呢,哪儿能斗得过啊,巡检队的船撞过去,就跟撞纸船似的,对面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昨夜往海湾递牌子时,我稍打听了一番,这船就是雷遁海上下最猛最结实的巡船,最早就是由战船改组来的,您细看这制式……”
哨兵在旁憋得原地打转,终于找到话缝,大声说:“和我们的战船一样!”
“要你机灵,小点儿声,”尤副将一把搂住哨兵脖颈,说,“乌溟海那位暴君,生意是够宽泛的,三片海域数得上号的船只,都出自乌溟海。”
这是垄断。
海上行走,对船只的需求多高,尤副将此次南下,把这个关窍看得明明白白,北境没有这手艺,也没有这木料,未来若是要在赤海立足,船就是必须解决的问题。
龙可羡顺着这思路往下延伸,立刻想到了赊账购船,而身负巨债的事儿:“也没几人买得起……再说,那人卖船,不仅看银子,还要看别的。名声不够响不卖,张口压价者不卖,志趣不相投不卖,脾性不爽利不卖,做不成朋友也不卖。”
尤副将:“……”
哨兵:“……”
“偏偏卖给咱们。”尤副将瞠目结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君何时与那暴君处得这般好了?
“您,这名声……虽说毁誉参半,好歹算响当当,张口不抬价就不错了,不指望您压价,”尤副将咽着口水,“这么说来,您二位也志趣相投,脾性相符,是相当要好的朋友?”
“自然。”龙可羡落落大方地承认。
哨兵藏不住话,想到前几日舱门口你侬我侬的一幕,忧心地问:“哥舒公子知道此事吗?”
龙可羡翘起唇角:“知道。”
“他……”哨兵小心翼翼地探问。
“就是他一手促成的。”龙可羡拿指头绕着发尾,被迎面而来的暖阳晒得筋骨松泛。
一句话将哨兵噎死,尤副将憋了半日,才憋出句,“哥舒公子胸襟宽广……说来咱们这道儿没几条船,日落前兴许便能通关进海,属下先,先去舵室瞧瞧。”
哨兵拔脚跟上:“我也去!”
二人谁也没敢多留,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扯出少君私事私情,反倒冒犯了主子,于是纷纷找了个由头避进船舱。
一卷儿寒风贴面拂过,龙可羡纳闷儿地把话吞回腹中。
乌溟海遣人送船来那日,龙可羡同阿勒讲起身负巨债之事,阿勒半玩笑地提了一句:“嫁去乌溟海,万事可解。”
龙可羡听了,肚里坠了块铅似的,沉沉的不舒坦,不知怎的冒出一句,“你怎么办?”
阿勒把眉一挑:“带着我嫁过去啊。”
龙可羡之前常常要费心思分辨他口中吐出来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因为真假在他口中就是可以随时搓长捏扁的棍子,他把真心话与玩笑话的界限搅得模糊不清,或许把真心混在玩笑话中,或许把玩笑讲得像真的,甚至常常自恃来路不正,明目张胆地行越界之举。
但这越界并不让龙可羡觉得反感,因为他每一次逼近,都像藏着某种隐秘的谵妄,龙可羡讲不清楚,只是十分笃定一件事。
了不得,他当真爱我。
龙可羡吞入腹中的话也是这句。
水匪扮成商户,意图蒙混过关的事儿只是个开端。
许是季末,临将入冬的关系,浑水摸鱼的,强行破关的,不肯安分候传的,交不出完整通关文牒的,通通被巡检队当场缉拿。
拖走的船只都要走右侧道,故而等到他们通关时,天已阒黑,左右长街掌灯悬带,喧嚣声沿着三五灰瓦,传入船中。
拜那块镇南王府腰牌所赐,掌关文者递了帖子,亲自来讲明关系,并建议他们在泊位旁的小城暂留一夜,明晨便可进海。
龙可羡无可无不可,留点儿血死不了人,倒是尤副将见对方如此客气有礼,多嘴问了句:“为何不能趁夜过关?”
这位文者面色有些尴尬,拱手道:“三年多前,曾有支船队夜袭海湾,闹出不小的乱子,规矩是那时定下的,具体内情为何,在下调任此地不过半年,确实不甚了解。”
“八成遭了贼。”
文者走后,哨兵小声嘟囔。
龙可羡让他们按着当差排期轮番下船,自己回了舱里,见阿勒还在睡着,捞起袋金珠,留了张字条,跟着也下了船。
比起长达数月的漂洋海上,脚踩实地让人倍感亲切。
龙可羡抬手:“尤……”
话音荡在空中,已经看不见尤副将的影子了。
已过了寒露,再有几日就是霜降。
在雷遁海湾停泊的占了绝大多数,他们由此转陆路,往北而行,就能进入宁国西南边陲第一大城,因此人流相当密集。
发丝扬在风里,龙可羡的皮肤被吹得发白,像秋夜里浸了寒露的玉玦。
此地多高山,气候偏寒,仰头可以看见一弯弦月,山脉棱线在薄薄的月光下泛着冷色调。 风里潮潮的,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拐进巷子,当头就迎来个男人。
那男人一身绫罗,讲话时喷着酒肉恶臭味儿,咧着口黄牙说:“姑娘哪里去?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龙可羡冷漠别过头:“滚开。”
她的样貌太乖了,像只懵懂的幼猫,给颗糖就会跟着走,这点冷漠更像是微薄的禁忌感,随时可以撕碎,根本不足以把这具有强烈驱逐意味的两个字讲出气势。
那男人和龙可羡直勾勾地对了个眼,身子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像磁石似的盯着她的脸,下三路的臆想像瘟疫一般止不住地蔓延,颤着伸出手来:“随我家去!我有家财万贯,有……”
“砰!”一声巨响。
黄牙男人也有几分身手,但他根本看不见龙可羡动作,下身一阵撕裂般的痛,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便如破布袋似的往后飞去,砸得沿街灰墙扑簌簌地落石块儿,接着滚落在地,无意识地痉挛,身旁骨碌碌地滚出颗金珠,他的唇边徐徐溢出鲜血,裹着金珠积了小小一滩。
这动静不算小,但巷子口隐蔽,一道灰墙遮挡了长街望过来的视线,街上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这儿,龙可羡若无其事地隐入人群里,转身时忽地看见一道小小的影子伸向血泊。
是一只小手,孩子的手,脏兮兮灰扑扑,沾着泥染着血,很急切地抓住血泊里的金珠,而后突然颤抖起来,五指紧握着,在粗糙的地面磨擦。
好奇心驱使她顿住脚步,往原处走回去,灰墙后的视野铺开,是个小孩儿。
七八岁的模样,眼里有凶性,像只小恶犬,被妇人拎住了后颈提起来,手脚不停地撕扯拍打,口里叽里咕噜地滚着话。
贪婪,凶狠,天生劣性,未经世间善,先尝百家恶。
寒风裹着血腥味儿冲入鼻腔,龙可羡被这眼神钉在原地,一时之间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在脑中留住,故而显得分外迷惘。
耳边频震于风声喧嚷声的侵扰,她忍不住错开人潮,往前走了几步,衣衫擦身的几个瞬间,龙可羡看到那妇人转身进了深巷,而小孩儿手臂上多了只手,把他拉起来。
是极清瘦修长的一只手,润玉也似,让人看了就忍不住联想由这手上绘出来的当是雪中梅,雨前竹,这类清高到有些孤傲的君子雅物才衬得上这只手。
但她视线往上挪时,却见到色块鲜艳的一身戏服。
那人牵着小孩儿,也转身进了巷里。 龙可羡没再跟,她脑中不时回溯着那小孩抬眸时的眼神,身后忽地贴来道热意,她没有动弹,接着耳畔也湿热。
“我怕黑,又畏冷,”阿勒眼都不眨,捞着龙可羡的手,轻易地就把那点儿冷汗揉散了,“你怎能把我独个儿留在船上?”
第42章 面熟
随着夜沉, 附街深巷鲜有人声,主街却相当热闹,来往都是轻装纵马, 嬉笑怒骂的少年, 男男女女穿着窄袖马服, 撞得彩绸如波帆幌似浪。
街尾面馆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人。
龙可羡手掌心缩在衣袖里, 只露几个指头,听到旁桌食客小声谈论着巷子口的突发事况。
“说是瞿家旁支的老爷, 成日里招猫逗狗没正形,人没死,废了……都猜是寻仇的。”
“矮子巷平素没人,怎么往那儿走?”
“这哪知道,能不能醒都两回事……没人愿意碰, 衙门巡卫的发现给抬医馆了。”
零零星星的谈论声,很快被呼啸而过的风声盖过。
风里夹着饭食香。
龙可羡眼神没挪过位, 看着摊子前的阿勒, 他周身萦绕着热汤气, 垂下的指头轻轻点着摊位,松泛的少爷样儿。
可能是没睡够, 脸上压着两分倦,削弱了五官的凌厉。
倏尔, 阿勒唇角往上扬了扬,颧骨到眼尾堆起个饱满的弧度,不知道在说什么,边笑, 边往龙可羡那儿侧一下额,摊前的大爷左手抄篱勺, 右手拎长筷,朝龙可羡咧了个笑。
两人唠东唠西,阿勒也能乐呵呵地接话,三言两语逗得大爷面泛红光,整个人融进了红尘烟火里。
冷秋夜,不论思绪出走到哪路神仙宝座下,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都能叫回来。
阿勒端着两碗面过来,龙可羡装模作样地收回视线,看天看地。
“怎么不瞧了?方才隔得远,眼睛就黏在人身上,扒都扒不下去似的,这会儿人到你跟前倒又瞥开了。”
龙可羡摁着骨节,忍了片刻,说:“吃面,还要看你吗?”
阿勒理直气也壮:“怎么不看,秀色可餐。”
龙可羡小声道:“好不知羞。”
“哦哟,”阿勒刚学的怪腔,立刻用上了,“不知道哪家姑娘爱趴在身上啃胸啃脖子,来来回回使的都是这个理由,要我知羞也好说,先等我身上有块儿好皮再谈。”
学了什么词,就要日日用,连用十天半个月,龙可羡打小就是这个毛病,阿勒十分庆幸她从尤副将诗册里抠出来的是“秀色可餐”四字,不是“清心寡欲”四字。
龙可羡暂挑不出什么话来驳,从自个嘴里迸出去的话自来就是最难反驳的,便胡乱地挑了个话头:“方才见到个小孩,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
阿勒筷子微顿,神色自若地往她碗里叠肉:“见过?”
“不曾。”
“那小孩儿什么样?”
“眼睛利得像刀刃。”
“……”阿勒把酱牛肉片码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底下的面,闻言笑道,“夜半遇鬼了不成,我意在问他高矮胖瘦,面容有何特征?”
龙可羡努力回想,肩膀垮下来:“没仔细看……像个小乞儿。”
面碗移到龙可羡跟前,阿勒说:“就记了个眼如刀。”
龙可羡用力点头:“和我小时候像。”
“你小时候也是个小乞儿?”阿勒把后三字咬得很轻,似乎掺着些晦涩的情绪,但他藏得很好,没有让人察觉,从筷子筒里抽出双新的,用帕子拭净,带了点儿笑,说,“看不出来。我头回见你,只觉着是好乖一姑娘,让人忍不住想日日揣在兜里疼着护着。”
“……”龙可羡接过筷子,大为震惊,“我们头回见面,我便当你面砸翻两人!”
“嗯,”阿勒挑着面,悠哉地说,“萍水相逢,你便出手相救,多温柔解意一姑娘。”
龙可羡疑心他脑袋睡坏了:“方才有人要我随他家去,我废了他下盘。”
阿勒唇边笑意淡了些:“遭了冒犯,还留其性命,多善良晓事一姑娘。”
“但我小时候确实像个小乞儿,”龙可羡只好把话题绕回去,握着筷子发怔,“小时候不爱讲话,上学时被欺负,打伤同宗兄长后,便被送出族学……刚出族学时不懂,以为等在门外便能回去,但等到天黑了,便有人拎着苕帚来赶,我把人咬伤,又挨了顿打……”
面汤氤氲热气,让她看起来像流浪在街头的猫崽子。
“那日流了好多血,许多事记不清了,族里的嬷嬷把我捡回去,养了两日。我看宗族里的婶子们爱养猫儿狗儿,便也小心地顿顿只吃两口。我想呢,吃那般少,又不会讲话,虽然没有尾巴摇,可也算乖了。这般他们总不该嫌我了,那就能顿顿给我两口饭。” 龙可羡看了看他,明明没有流露出可怜的神色,乌浓的眼睛盛着不解,她有些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大宗族里的优胜劣汰和同族倾轧。
她只是个不会讲话的小孩子。
不会讲话不是她的错,没有人教过她。
他们只是把她放在小屋里,当猫儿狗儿的养大,长大了也当猫儿狗儿的处理。
能摇尾乞怜讨人喜欢,留下;能捕猎夜狩忠诚听话,留下;被踩了一脚就亮爪伤人,打走。
阿勒喉咙口发紧,小时候的龙可羡死活都不愿意同他讲起这些事儿,那些少年时想破头都要弄清的事儿,在风浪过后兜头打来,像一支迟发的火箭,穿过十数年时光,火早已熄灭,余烬绵绵不绝地烫着他。
阿勒伸出手去,很轻地,揉了揉稍显落寞的小猫崽子。
龙可羡偏了偏头,无意识地挨着他的手:“我又不要他们喜欢,这实在太强求,我只想有饭吃,两口饭就够我活啦。”
“可嬷嬷也死了,后来……稀里糊涂就长大了。再就是十七岁,北境褚门暴乱,龙氏覆灭,因我远在海外,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便被召回北境,因为拳脚尚可,开始上战场领兵。”
她很少回想过去,当浸在记忆中时,她发觉这些过往成了一幅磅礴的卷轴,逸媚潇洒,状如传奇,但只能观个笼统的全貌。
若是想拉开卷轴细看,去瞧瞧某月某日龙可羡做了何事,是喜是怒,却大多是灰茫茫一片。
龙可羡一句一句,说得缓慢:“好些事,不太记得清了。方才见那小孩往血泊里捡金珠,我就想……”
阿勒:“想你如今好生厉害,金珠都能用作暗器了。”
“你怎知道!”龙可羡眼睛睁得滚圆,而后轻轻说,“龙可羡真了不起啊,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也不会懂,但我如此厉害,说明这些事不重要。”
“自然,你该当快快活活的。”阿勒点点面碗,示意她动筷,“你不曾来过此地,对街头巷尾的小孩儿眼熟,想必是他合了你的眼缘。”
“眼缘?”
“好比我瞧你第一眼,就觉着我们该是累世的缘分。上辈子,上上辈子,或许这海湾还未形成,世间还是汪洋一片时,你我就是当中的两尾鱼,日日缠连在一起,所以我挨着你时,总感觉血脉里延出来一道羁绊,催着我靠近你,吞掉你。”
“血脉?”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上辈子,是,是我爹爹?”
“!”阿勒满肚子情话死在腹中,酸甜苦辣团成火,说,“吃饭!”
她闷头挑面,小巷口灰墙下的一幕幕被话冲淡了。
阿勒在旁边叨叨,慢点儿,还有半斤酱牛肉,佐点青瓜,少挑食,菜叶子埋底下当我没看到啊。
絮絮地,话中间的空隙,他几筷子就嗦完了面。
龙可羡环顾四周,左手边爹爹带着孩子吃面,也是同样的语气。
右手边坐着对青年男女,两人都不对着坐,偏偏挤着一张长条凳,两颗脑袋亲亲热热挨在一起,挑起的面你咬尾,我咬头,成为两张唇角力推拉的细绳。他们压根不说话,光靠眼里缠的丝就能互诉衷肠。
龙可羡悟到了什么,顿时把筷子一撂,眼皮子要掀不掀地往他手上看去。
阿勒笑出声,筷子塞她手里:“我若敢当街这么做,来日回过味来,你头一个斩了我,乖,别瞎学这种屁用没有光恶心旁人的磨蹭把戏。有这功夫,宽衣解带、耳鬓厮磨,哪条正道不能好好学。”
龙可羡的面颊让汤气蒸得粉润,像揉开了两片花瓣儿,看得阿勒没忍住上手捏了一把,龙可羡当即泠泠瞪过去,那乖里带横的滋味儿就更足了。
吃罢,俩人沿着街旁走回泊位,在路上买了盏柿子灯,素绢底子,还未绘图。
摊贩有一门好手艺,且等客人挑了灯,才着手往上画图样,凭他什么八仙过海,榆林意画,都能绘在灯绢上。
阿勒掏了银子,却不要摊贩画,自提笔,蹲在摊子前,三两笔勾出金元宝,后边追着条摇头摆尾的黑蛟龙。
龙可羡把柿子灯提在眼前,左左右右地看:“好丑一条龙。”
“蛟!”阿勒拿手罩住她脑袋,轻轻拧过去,“买灯做什么?”
龙可羡弯着唇角,颊边陷出两颗梨涡:“你怕黑。”
“我还畏寒,你牵我。”
龙可羡松松蜷着拳头,往他掌心里拱,阿勒笑,接过柿子灯,把她的拳头整个握在掌心。
雷遁海湾的夜饱含水汽,穹顶是湛湛的银蓝色,错落地缀着碎星子,浅波浮沫上的舷窗大开,里头漾出黄澄澄的光,很快就被人合紧,似乎连那光都要独占。
柿子灯搁在小几上,彻夜长燃。
翌日天刚擦亮,文者亲自递来通关文牒,目送他们出海,涂州离海湾仅仅半日路程,午后,哨船停靠在港口,尤副将率先下船,去打听仍有灸种的老药铺。 黄昏时,龙可羡在客栈下榻。
涂州是戏城,城里人嗜戏如狂,连客栈屋里也挂着脸谱作摆件,她方一进屋,迎面就是张白扑扑的脸谱,一弯细眉,伴双狭长的眼,若有似无地勾出笑,朝你直勾勾地盯来。
龙可羡还未做出反应,后边木梯被踏得咚咚响,尤副将三两步上来,满头满脸的汗。
“少君,人,人没了!”
涂州虽大, 街巷却像戏子的袖管,里头藏着不知多少把戏。
下船时是午时一刻,到得围子巷是午时三刻。
尤副将跑得浑身发热, 站在门前揩去不体面的汗水, 规规矩矩地抬手叩响门环, 听里头遥遥传来声稚嫩的, “谁呀?”
“瞧病的,请你家老爷走一趟。”尤副将柔声细语, 他这会儿不敢敞开嗓子喊,怕教人当水匪寇贼给打出来。
门后传来窸窣声,紧跟着门板儿吱呀呀地往两边打开,门后幽幽地现出白影,随着门缝越大, 那白影铺天盖地,雪花儿似的灌满人眼。
尤副将心里一个咯噔, 不妙。
“大爷。”
打下方传来道童声, 尤副将视线往下挪, 才看到门后边站着个孩子,瑟缩地, 用一双鹿似的眼睛惊恐地打量他:“您别处去吧,我们老爷昨夜教药王菩萨点了。” 哨兵听不懂这话里套的意思, 蹲下来问:“不回来啦?”
小药童轻声应:“回不来啦。”
“上哪儿也有个说法,那菩萨点他去做什么……”哨兵两句话没说完,脚下不稳,遮掩的门板陡然大开, 满院的白绸惨灯映入眼帘。
小药童吓坏了,跌坐在地大哭起来。
尤副将管也不管, 势如雷霆往里走。到得这时,到得此地,若还咂不出些阴谋的味儿,他就白生了这副大块头。
没等绕过庭院,内院“笃笃笃”地递来响声,一位满头银白的老夫人由丫鬟搀着,踱步出来,小药童当即嚎啕地扑上前去。
“府上正逢白事,恐有冲撞,我们这满府老弱病幼,也不敢多留诸位,”老夫人抚抚药童,抬头对尤副将说道,“围子巷多是药铺医馆,您别处去吧。”
尤副将定了片刻,拱手作礼:“夫人节哀。但请见谅,实在是家中幼女不慎受伤,血流不止,在下心急如焚,多有冒犯。此番求了药便走,绝不多叨扰。”
“罢了。”
老夫人掩唇轻咳,发丝颤颤,孱弱得好似一把覆在炭火上的银灰,随着咳嗽轻微起伏,她摆摆手,“药炉就在院内,号脉问诊是不成的了,你若有求,自取去吧。”
尤副将见有门儿,立刻掏出钱袋,托在掌心,恳切道:“不敢。在下只求一味灸种。”
哨兵在旁探头:“就是虫子,吃鱼的虫子,涎液可入药,外敷止血的!我们打听了,你家药铺早年就是卖灸种起家的。”
老夫人微讶,浑浊的眼里倒映着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刚要说什么,喉间堵塞,闷头久咳不止。
丫鬟边搀老夫人坐,边没好气地刺一眼过去:“两位爷外头来的吧?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灸种,十斤的灸虫,几阴几晒才得二两出来,卖价不过三文钱,药铺早就没这味药了。”
“你胡说,”哨兵急急道,“再贱价也没有断药的道理,你们宁国药商皆有朝廷贴补,打量我不知道呢。”
丫鬟圆盘面,吊梢眼,泥金褙子一挺,活脱脱的辣子样,冷哼一声:“再是贴补,也没人为这三枚铜板风里雨里地陪出命去挣!出一趟海,捕鱼寻珠敲珊瑚,哪个不好做,谁值当为这灸虫费时费力呢?你若不信,便自去寻好了,别反过来说我们药铺给不起药了。”
哨兵被噎得不敢说话。
丫鬟撑着气势,站在一老一幼跟前,硬是撑出了气势:“早年朝廷动荡,许多人丢了差事,便出海养家糊口,那纷乱年代,怀璧就是罪,再是漂亮的珍珠、珊瑚、砗磲也保不住的,只会招来横祸。大多人都捕鱼去了,那时海上多有啼鱼,咬了人便血流不止,我们老爷早年济世行医,晓得万物相生相克,发觉以啼鱼为食的小虫儿可入药,因此救了不少渔夫性命。”
她指指药炉外一块从中皲裂的木牌,上面“大仁”二字依稀可辨:“这名声便是那会儿攒下来的,可时移势易……”
话音渐淡,夹着些不甘与厌恶,丫鬟不欲多论主家私事,便住了口,掏出帕子给老夫人拭唇。
老夫人止住咳,字眼间仿若缠了蛛丝,吐出来也分外僵涩:“这药,早先是有的……近年因着捕杀啼鱼,以之为食的灸虫随之减少,加之此药制成粉后,遇湿遇光皆要变色,即便保存得当,七日后也断断不可再用……价廉,量少,难存,恐怕涂州城药铺里也找不出几两存药。”
哨兵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尤副将蹲下来摸了摸药童发顶,给老夫人诚心赔礼,还把推坏的门给修好,而后在临走时问了一句:“你家老爷是因何故仙去的?”
“舌头捋捋直再报事。”
阿勒从后擦身,扫一眼墙上瘆人的粉白脸谱,直接伸手摘下,捏成碎末扔进箕篓里。
尤副将侧过身子,把事儿紧着报了。
哨兵手里提着篮子,往桌上一怼,接着尤副将的话说道。
“药铺大夫没了,我们跑遍主附街的药铺医馆,没有买到灸种,只有些惯用的止血药粉。那些大夫说,不用灸种也能好,只是须得敷药敷上个把月,万万不要扯动伤口,最好卧床静养,莫要高声语,莫要惊铃笑,当上三十日木头人,后边再抹三月药,也就渐渐好啦。”
多么简单。
但哨兵的声音越讲越低,他想着,要让少君在床上躺个把月,恐怕得等到少君百年之后才能实现。
龙可羡翻着篮子,挑出两扎芝麻糖和熏鱼干:“不要紧啊,横竖死……”
未出口的话被茶水推入了腹中,阿勒伸出一指,温和道:“不吉利的话不要讲。”
龙可羡捧住茶盏,默默转到角落去和陈包袱一道。
“涂州是戏城,不可能人人都做那水袖飘扬的戏中人,总有为薄银几两出海奔波的人家,药铺没有的东西,说不准那些日日出海的渔民家中还备着些,这是一,”阿勒想了想,“其二,现在就往沿海村落去,雇几条私船,请经验老到的渔民出海寻灸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