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跌落在地,薄瓣摔得零落,不一会儿就被素色锦鞋碾在了脚下。
封殊案上多了两摞信,他揉着眉,近来十分疲累。
下属大气不敢多喘,报着消息:“只知道那是条披皮船,披着商船的皮,载的是砸场子的黑手,行事很凶悍。咱们派出的船远远看着,那水匪与之两度擦肩,两度都被对方先手猛攻。”
黑吃黑也没有那么熟练的!
封殊原本没当回事,叫押后处理,直到石述玉眼皮子猛跳,忍不住多问了句:“还有什么?”
下属道那贼首:“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干的全是雁过拔毛的营生,真好大口气,说甚么赤海这地界,就是掉枚铜板,那也得姓龙!”
封殊那会儿难得愣了神,片刻后问:“姓什么?”
刀鞘“啪”地拍在水匪脸上,龙可羡拍拍衣襟:“姓龙。”
千顷波涛滚滚拉成细长的链条,在舷窗旁飞速后退,龙可羡走出船廊,把刀刃血渍反复擦在廊外布条上,默念:“犯我者死。”
除开航道周旁的流匪水鬼,也有远些的船只凑过来浑水摸鱼,无一例外地成了三山军的磨刀石。
龙可羡收刀,哨兵攀上桅杆,吹响鸣哨,正准备接舷归去,船廊内忽地传出铁片轻磕声。
“少君!”哨兵眼尖,当即大喊,“左后方!”
耳后风动,龙可羡手比风快,下意识提刀去挡,听得“铿——”地一声长鸣,刀鞘挨上砍斧,震得对方小臂发麻,龙可羡纹丝不动,反掌击去。
对方抱着必死的心,当即弃掉板斧,翻袖亮出抹利刃,刃尖不知涂了什么,黑里透着诡异的蓝,直直朝她侧腹而来,龙可羡避也不避,掌风凌厉,当场就拍得这条漏网之鱼飞身而起,再滚摔在地,没了生息。
这道伤口的厉害之处在两日后才现出端倪,而龙可羡已经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了。
阿勒看着十日前活蹦乱跳出去,十日后横着躺回来的人,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眉眼冷下来,压得满屋子人没一个敢抬头:“说不清楚,今日你们也别出这道门了。”
尤副将还没从这态度里咂摸出什么来,习惯性先解释:“……少君自个,自个儿撞船舷磕晕的。醒时谁也没法近身给少君上药,少君控不住力气,捏碎了十几个药瓶,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君喊我们趁昏迷时抓紧上药,否则醒来一刀一个呢。”
“哪儿的伤口?多久了?处理过没有?”阿勒挥手让人转身,解开龙可羡衣领。
尤副将:“这伤口两日了,哨兵说当时被暗袭,刀刃上淬了东西,故而不好愈合,还在断续渗血。”
少君是血肉之躯,上阵无损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但她身手好,不惧疼,招数凌厉,常常凭借强悍的恢复力用“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招儿,伤越重,人越疯,战力越高。
这玩法,尤副将没命尝试,也不大理解,但平素里都无事,这回属于是阴沟里翻了船。
恢复力不及亏损速度,持续的渗血让龙可羡身体进入战损状态,而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她就变了个人似的六亲不认,无差别攻击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尤副将犹豫片刻,将少君情况阐明,又补一句:“从前也发生过这事儿,在北境。”
“你们怎么处理的?”阿勒呼吸发沉,压着脾气,小心地掀开侧腰的绸布,绸布原有的素白颜色已经完全看不出来,血红的湿了一块,贴在那腰间,仍然有血在渗出,红色的细线顺着腰线隐入被褥中,显得分外妖异。
“……”尤副将挠挠头,“堵不如疏,找块打得最凶的战场,把少君换上去,这算少君领兵后,下的第一道军令。”
出息!阿勒沉下脸,起身踹开门:“滚出去。”
“不成,少君此时一口能吞两个你,你你你,你被弄坏了,少君清醒后第一个宰的就是我。”
龙可羡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的她只有五六岁,孤零零地坐在老树下,她攥着糖, 糖块儿软化在掌心, 薄液渗出油纸, 黏乎乎, 她低头想把手擦干净,又不舍得丢掉糖。
北境的冬日酷寒, 风霜冰粒弥天卷来,老树上挂着零散的枯叶,也承不住风刮似的,从枝头剥落,斜斜地磕落下来, 龙可羡伸手,接住了落叶。
叶片只有她巴掌大, 呈现颓败的枯黄色, 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 因为久失水分,五指稍微收紧, 就会让它发出轻微碎裂声。
看不清脸的男男女女从身前经过,发出或惊奇, 或厌恶,或恐惧的声音,各有盘算,最后消失在回廊尽头, 龙可羡也尝试过跟着他们往长廊下走,走出这院落, 可始终连老树荫蔽都绕不出去。
她迷惘抬着头,老树枯叶零落,虬枝横斜,像具巨大的骸骨,织成了一张狰狞的顶盖,罩住了龙可羡全部的少年时光。
单调,枯燥。
身上时不时就出现大小伤痕,好得很快,但伤疤会好,疼痛却重重叠叠地覆盖在她小小的身体上,让她在适应中越发麻木。
她蹲下来,跟蚂蚁讲有点儿冷,雪粒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肩头,冻得她脸发紫,她恍然地想到,重重院墙之外,层峦叠嶂之后,在那南边的千叠万浪之上,大树四季常青,人们热烈张扬,树和人都没有听过冰粒打在耳朵上的声音。
这么想着,颈后忽然罩上了什么。
她看不见,可能是叶片,可是要比叶片厚实有力,轻重不一地揉捏着她的颈部,粗糙的虎口来回摩挲,带起的热度蕴藏着某种掌控欲,龙可羡在梦里分外敏锐,但她不在意这种掌控,冻得僵硬的皮肤逐渐回暖。
让她像只猫崽,拿头颈蹭着温度来源,舒坦得直哼声。
而那触感只持续片刻,就残忍地收回了甜头,她急促地喘口气,焦躁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始慌张地找寻起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突然“砰”地撞上了什么,高大的,温暖的,带着清爽的气味。
她伸手,在漫天飞雪里缓慢地触摸,摸到卷曲的头发,摸到粗大的骨节,摸到将将开始长大的喉结,还摸到三四条挂在腕上的手串儿,后心罩上了一只手,不甚熟练地拍抚着。
龙可羡欢天喜地,跑着跳着告诉所有人。
他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用惊惧嫌恶的眼神传递信息,仿佛龙可羡是个怪物,龙可羡满不在乎,她拽着那只看不见的手在雪地里打滚儿。
雪一层层铺在地面,慢慢显出了两道人影。
他们紧密地依偎,用彼此侵占的方式取暖,蛮横不堪,毫不讲理,绝不分离,在冷眼朔风里旁若无人地亲昵。
所以龙可羡是被热醒的。
意识逐渐清醒,颈部的触感也随之变化,从温柔的掌控感,变成具有惩罚意味的掐颈。 眼皮徐徐掀开,仍然昏沉着,像醉了三天三夜的醺感,阿勒好看的眉眼在眼前虚晃,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龙可羡声音嘶哑,说:“头,晕。”
阿勒徐徐拉出道笑,揉了揉她脸颊:“这次好乖。”
这次好乖,没有睁眼即拔刀,阿勒从这反应中便知晓伤口没有大碍,只是失血多,硬生生地把身子磨虚了些许。
龙可羡不明所以,她摸了把脖颈,上边残留的是阿勒的温度,不满地说:“掐死——了。”
“掐死正好,好好的人活蹦乱跳出去,横着教人扛回来,这就先把我杀了一遍,”阿勒变脸比翻书快,冷冷地朝龙可羡咬下去,“你给我殉情龙可羡。”
“不——不准,”龙可羡嘶声,“别咬,舌。”
阿勒抚抚她唇角的湿:“醒得太快,伤口还未二次清理,先说好,待会儿若是痛起来,别削掉我的脑袋。”
龙可羡摇头:“你出去,换,换尤副将进来。”
“放着我不用,要叫旁人给你清理上药?”阿勒掀开药箱,像是被气笑了,“出息了,言为剑语为刀,还想杀我第二回 。”
“我怕,把你的脑袋拧下来,”龙可羡伸手去摸伤口,许是磕得太狠,头上阵阵晕眩,讲话也颠来倒去,“好看,脸,不要拧下来。”
“拧拧拧,拧下来给你当挂件儿,挂门口辟邪也成,”阿勒熟练地堆起她的小衣,露出截腰线,衣服包裹下的皮肤绝少见光,半点瑕疵也没有,他拿指背刮了刮,道,“白得像泡水的米糕,一戳就要留印子。”
“不准,戳!”龙可羡一扬声,脑袋就晕,紧紧揪住了被褥。
阿勒侧眼看着,估算何等程度的刺激与伤害会让她失控,一边把纱布缠在指头,一边拿话分散她的心神:“刀刃割伤时,觉着冷或是疼么?”
龙可羡撑起身,往下看:“都不疼,凉。”
伤口有一指长,呈细细的红线样,没有任何脓肿溃烂,这得益于龙可羡特殊的体质,只是伤口周旁不时地凝出血珠,无法愈合。
“没有大碍,刀刃上应当是沾了啼鱼血,故而伤口久久不愈,”阿勒先擦掉一道血线,“这种鱼在雷遁海才能活,这儿气候炎热,不适宜啼鱼生存。”
“倒霉蛋,龙可羡,”龙可羡闷闷说,“很久没有受伤。”
“……我以为,正常人会想,龙可羡陷入阴谋诡计里了,有人千里迢迢带毒杀你呢。”
“不对,龙可羡,倒霉蛋。”
阿勒看着伤口周围沾染的暗色血痂,想了想,从怀里抽出块帕子:“我要给你把伤口清干净,会疼,所以……”
他用帕子蒙住了龙可羡的眼睛,“别看。”
视觉被剥夺,龙可羡的意识顿时往深潭里再沉一寸,像泡在暖洋洋的春水中,连一根指头都懒得抬,只剩思绪缓慢地转动,话讲得更慢,低低懒懒地拖着音:“龙可羡不怕疼……”
“这会儿撒娇!”阿勒在她下巴揉一把,提醒她,“涂州是不去不行了,伤口哪怕清干净,止了血,在半年内也会不断崩裂,缝合也无用。你若不想躺上三月养这道伤口,我们便到涂州找灸种。”
“灸种?”
“就是种虫子,专克啼鱼,以之为食,吐出来的涎液可入药,早年雷遁海渔民为啼鱼尖牙所伤,便用此药专治。”
“不,不喜欢,破鱼口水。”
“?这可由不得你。”
“你给涂涂。”
“涂……你要我涂什么?涂你一身口水你高兴?”
说话间,阿勒微微扯开了这一线红,露出里边鲜红的皮肉,还有星点芝麻粒大小的蓝黑色血痂,鲜红的血液正在缓慢凝珠,往外渗着。
纱布的纹理更为粗糙,龙可羡被蒙住双眼,因此触感越发敏锐,能够感觉到被拨动翻开的皮肉,她感觉不到疼,只是麻,兼而有些羽毛拂过似的痒。
但阿勒刚刚用纱布拨掉一块蓝黑色血痂,龙可羡浑身的皮肉瞬间紧绷,弹坐起来,“砰”地掀翻了床边搁置的药瓶。
五指卡在阿勒脖颈的时候,快得像是一眨眼。
龙可羡鬓边已经被汗浸透了,她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把他那颗脑袋拧下来的冲动。
腰间伤口被扯动,血潺潺地流,她感觉不到眩晕,暴涨的气劲蹿在四肢百骸,让她产生了类似回光返照的充沛感。
她是在与本能搏斗。
小少君在荒山野林里搏杀,连夜里都不敢睡死,半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惊醒,无差别地剿杀身边所有威胁,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本能,她平日里把这点暴虐的杀性掩饰得很好,但此次……
龙可羡手指骨节在咔咔响,她面无表情,系紧蒙眼的帕子,一掌往肩头打去,直打得右肩脱臼,而后直愣愣地往后躺倒:“一刻钟,一刻钟后我就会忍不住把肩掰正,你能处理好吗?”
阿勒看着她不自然下垂的手,眼底情绪晦涩,不置一词地把她右肩正好。
“对,对不起……我会伤你,甚至会杀死你,我……我不是乖崽……”
未出口的话被阿勒咬进了嘴里,他吻得很重,像掺了积年的情绪,有点儿悔,有点儿恨,更多的是心疼。
“胡说八道,”阿勒把龙可羡摁在胸口,抚摸她后脑,“无论何时将保护自己放在第一位,龙可羡就是乖崽,下回若是别玩儿那自损八千的傻招,就是天底下最乖的崽子。”
龙可羡从他怀里挣出来,伸出手:“你,捆住我手,还有腿。”
“不,”阿勒挑起她的下颌,帮她找准位置,“你亲我,我喜欢重一点儿。”
龙可羡不由分说地往前猛撞,两人唇挨上唇,连牙都磕在了一起,但没有人在意,他们鼻息相连,周身热度节节攀升。
而在龙可羡看不到的地方,一只手指上的纱布被一圈圈扯下,露出被血浸红的指头。
伤口下方,渗出的血液被迅速擦去,阿勒闭着眼,他对龙可羡的身体有超乎寻常的熟悉度,依着方才着重记下的位置,熟稔地挑掉皮肉下潜藏的血痂。
刺痛感和入侵感同时传来。
龙可羡蓦地睁开眼,手指颤抖,脊背惊凉,额上的汗打湿蒙眼的帕子,濡得双眼酸涩。
她没忍住。
牙是尖的,咬破舌侧时,铁锈味刹那间弥漫在口腔,阿勒稍稍拉开点距离,而后更猛烈地吻下去。
龙可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痛感细密,纱布和手指头的触感区别感受得异常清晰。
腰间伤口红肿,皮肉湿软地包裹住阿勒的手指,血液温热,黏稠地裹满了他的掌心。
龙可羡不知道一个吻能够既饱含鲜血, 又暗藏柔情。
夜风在舷窗外呼啸而过,潮浪卷着白沫,一波一波地拍打船身, 舱内灯影缭乱, 在墙上曳出两道紧密贴合的身影。
两人明面上唇舌缠连, 匿影处五指翻动。
龙可羡汗涔涔的手搭在阿勒臂上。
伤口横陈在小腹, 被数次翻开,入侵, 挑出血痂,带落鲜血,再度合拢,这过程周而复始,她无时无刻不想把手伸进阿勒胸口, 掏出那颗血淋淋的心脏。
阿勒顺当地挑出三点血痂,背上也覆了层汗, 龙可羡胸口起伏不定, 气息紊乱, 说:“你,熟练。”
“从前养过……”
话未讲完, 龙可羡呼出口气,“小豹子。”
“啊, ”阿勒笑,汗珠从眉骨滚落,“是,小豹子, 第一回 受伤,也是这样凶得六亲不认, 有经验了。”
“很凶?”龙可羡皱眉。
“凶着,嗯……会咬人,边咬边哭,边咬边后悔,”阿勒用药汁净手,道,“可怜又可气。”
“哦,”龙可羡闷闷的,不大乐意他用这样溺爱的神情提起旁的,连小豹子也不可以,但不乐意,还要自作自受地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阿勒把手抽出来,重新含住她的唇,“清完讲给你。”
绢帕蒙眼,龙可羡仰着脖颈,细密的汗珠连成线,顺着颈部蜿蜒而下,他们没有对彼此的关系下过明确定义,哪怕亲吻过,拥抱过,在彼此身上探索愉悦,那都是一种无伤也无损,在安全范围之内的意识放纵。
刺激度再高,也仅仅停留在颅内范畴。
此刻不一样。
阿勒再往里探一寸,就能轻而易举拽出龙可羡半条命,意识沦陷与交付性命,对龙可羡来说,必定是后者更加致命。
她把命毫无保留地递到了阿勒手中。
本能和意志来回拼杀,让龙可羡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堵得像要炸开,在来回折磨里,龙可羡想——
这简直是种灭顶的浪漫,少君是疯了。 明知这是道深渊,但意识深处有道声音催促着她往下跌落,只要人是对的,所谓无底深渊,跳下去,也是万里前程。
清理还在继续,阿勒不能停,他和龙可羡没有视线相接,可二人就是莫名地建立了某种联结似的,他感知到她的自我对抗,因此下手越发利落。
阿勒残忍地破坏她,又温柔地缝补她。
手下带出的鲜血越多,阿勒给的吻越重,就连胸腔里忍不住逸出的哼声都成了绝妙的安抚。
龙可羡喜欢这种亲吻,亢奋的脉搏和撕咬的欲/望相互交缠,手指数次陷入他的皮肤中,但她遏制着,忍耐着,不断地抬高下巴,哆哆嗦嗦地苛求阿勒吻得再凶一点儿。
只剩最后一块血痂了,阿勒把指头浸在药液里,带来热辣触感,接着用纱布把掌心缠紧,哄过她的舌尖,准备将血痂挑出来。
忽然间,二人皆是一晃。
外边卷浪叠势,一道高高的水潮兜头扑向船身。
龙可羡闷哼一声,伤口似被蛮横入侵,这瞬间带来的威胁感让龙可羡意志崩裂,澎湃的气劲抑制不住,“刺啦”地震碎了阿勒手臂衣衫,五指深陷肌肉中,拧得他手臂钝痛,肩骨发出可怖的声响。
“我……对……唔。”
龙可羡漏出声哽音,她大汗淋漓,心里不想伤害他,可手脚皆有自己的想法,她被这种发自自身的矛盾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闭眼,不准分心。”
阿勒语气平静,肩骨在皮肉底下细微地磨动,磨骨的痛感让人头皮发麻,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与龙可羡不同,她是体质特殊,阿勒是心理作祟,他对痛感有近乎扭曲的偏好。
话这么说着,阿勒下手仍旧又稳又快,挑出最后一块血痂后,抽身,洒药,包扎,一气呵成。
蒙眼的帕子被取下来,拧一把都能滴落汗水,龙可羡下巴垫在阿勒肩头,口鼻一起急促喘息,脊背还在微微抖,右手宛如扒在阿勒手臂,指头僵硬得无法扯下来。
阿勒把她汗湿的发拨到背后,偏头吻她鬓边:“龙可羡。”
“……”她发不出声音,一张口,就不断吞咽唾液。
“龙可羡,”阿勒也不要她应,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用讲悄悄话的语调说,“给你讲一个故事啊,在阿悍尔呢,有个小倒霉蛋,因为出生时爬得慢了点,就成为了不详之人,他爹娘没办法啊,顶不住压力,把他送给个老和尚。老和尚带着他四处游山涉水,有一日,老和尚不知打哪儿带回来个小东西,小东西还知道人在屋檐下先得低个头,上来就喊了声哥哥。”
阿勒轻抚她后心:“小倒霉蛋那会儿真坏啊,说‘我自有正经妹妹,你又是打哪儿来的小乞儿?’他逮着人欺负个没完,后来才知道,那声哥……是她听老和尚讲了一路,自个儿默默学了一路,才能在第一次见面时,不结巴不出错地喊出声‘哥哥’,他是不是坏?”
“有时候午夜梦回,就悔,恨不得把那声哥翻来覆去地熨,熨得平平整整,妥帖藏在心底,想听的时候翻出来听听。”
“唉,这段就是瞎编的了,他压根儿没做过梦,干不来这么缱绻柔情的事儿,倒是想压着人,听她喊点别的声儿。”
烛泪在青铜座上积了小小一滩。
龙可羡眼前虚焦,耳边绕了几百只蜜蜂,嗡嗡嗡地鸣个没完,只听了个囫囵,什么“倒霉……东西……欺负……坏。”
她点头,下巴直往他肩头杵,学舌似的应:“坏。”
“那你要不要一起变更坏?”
阿勒把她脸颊捧住,拇指揩掉她无意识滚下来的泪珠,逼近了,呢喃似的问,“要不要?”
眼褶折起,他的眼神透着暗色,露骨又危险。
龙可羡总有种让人忍不住下狠手欺负的禁忌感,别管什么宗师,北境王,所向披靡的小将军,谁能想到这么个强横果决的人,抱起来是轻若无骨的呢。
把强大者的筋骨寸寸碾碎,看她纯稚的脸挂满泪水,听话地忍耐,乖巧地奉行,做她的裙下奴,再做她的榻上主。
“要,”龙可羡迷迷糊糊地哼出来,手指骨节“嗑嗑嗒嗒”,好不容易从他手臂上扯下来,紧接着又攥住他衣襟,把唇间那尾红鱼凑上去,“睡,睡觉。”
“……睡什么睡,不睡,”阿勒含上去,浅尝辄止,一触即离,克制得不像他,“哪来的毛病,回回伤得七零八落就要扯着人睡觉。”
“回来!”龙可羡不让走,她浑身气劲满得要从天灵盖上炸出来,只是稍稍使劲,阿勒的身子就整个往前压,眼疾手快地撑住了床板,才没把她压成扁豆儿。
“亲……快!”龙可羡意识缭乱地催促着。
阿勒凝眉,伸出只手指给她吮着玩儿,哄着说,“亲,给你亲。”另一只手探额号脉。
龙可羡哪是手指头能糊弄住的,她立马察觉不对,不柔软,不灵活,硬得像木头,不会卷起来勾着她滑动,也不会肆意地从口腔上膛和牙根处扫过,就是笨木头!
她张口吐掉,手掌按上去,阿勒后退不及,外袍被震了个碎。
好嘛,一身武道,磅礴气劲,就是这么用的。
阿勒眼底阒黑,浑身破烂袍子没把他衬得落魄,反而有种欲拒还迎的蛊惑意味,他摩挲着她的下巴,轻声说:“若不是这血痂,我就从了你。这会儿若是要折腾,没有一二个时辰收不了场,若是折腾到一半昏过去可怎么好。攒着,攒到涂州玩儿大的。”
龙可羡手指缝里都是破碎的衣角,从那张薄唇吐出来的字眼里费力地思索着:“涂州,现在,去。”
“你只是有劲儿没处使,憋得难受,”阿勒低下去,与她额抵额,“不是真的想要,真到涂州就不认账了,是不是?”
额贴额的安抚很有效,龙可羡手臂垂下来,急促的呼吸转而平缓,她点了点头。
阿勒呼吸微顿,心说找什么虐,明明知道是事实,但还是……戳心得很啊。
盯住她良久,阿勒把唇贴在她鼻尖,突然很不甘心,非要戳破那点隐晦的心思:“你方才也可以叫哥哥的,若是叫了,我便换人进来。”
龙可羡沉默地别开头:“我忘了。”
“撒谎。”阿勒捏住她下巴。
“……嗯,我撒谎。”龙可羡耳朵悄悄漫上红色,这真是天底下最活色生香的景儿。
“只要,只要你,”龙可羡垂着眼帘,乱窜的气劲消停下去,她重复道,“要,哥舒策。”
我撒谎,换药时,不想要和别人产生微妙联结,在本能与意志的拉扯中滋生暧昧。
我撒谎,哪怕是浑身气劲没处使,想一气儿撒在床上,也只想和你,只要和你。
少君不会讲爱,少君要就是要。
“喝点药好睡。”
阿勒拍拍她脑袋,给擦干汗水,小心换了里衣,到外头端入碗药汁。
“会睡,到明日?”龙可羡晃晃脑袋。
“喝了能让你睡五个时辰,保准明日眼睛一睁,日头就从这……爬到这儿,”阿勒的指头从她指尖,移到手背,“落下的一应事务,我帮你处理妥帖,再由那大胡子过眼,成不成……”
因为知道龙可羡对用药昏睡有抵触,阿勒算好药量,给她划定了准确的昏睡时间,再让她无后顾之忧,安心地睡上一段时间,让腰间伤口不再扯动,继而减少失血过多造成的损伤。
话没讲完,龙可羡“咕嘟咕嘟”地把药灌了个干净,倒头就睡。
陈包袱候在屏风外,老脸通红,被少君的猛话震得心肝儿颤。
哥舒公子从屏风后折出来后,他忙提着药箱,入内检查伤口,号过脉,出来时给尤副将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妥。
夜风急催。
海洋是一面波澜起伏的不规则镜子,月色泄下几分,海面反哺几分,佐以粼粼细碎的波光,所以即便是深夜,也全然是深蓝畅爽的模样。
几人靠着船舷站。
尤副将听陈包袱讲,舱里碎瓷破布遍地,活脱脱小战场一个,不由咋舌:“还是您有办法。”
阿勒换过一身薄青长衫,被月色消去了三分攻击性,耳根两道鲜红的指甲印,他没遮掩,落拓地敞着,手里摊开一卷海域图,直入正题:“到下个港口补足东西,绕道从东南方向走,顺流直下,能省五日时间。”
“这儿……”尤副将看过去,“岛屿暗礁甚密,恐怕不妥。”
“哨船吃水浅,能驶过多数暗礁,”阿勒没有流露出任何可商量的意思,“着手去办吧,赤海这边,吃下来的航道照常维护,凶名已经打出去了,此刻是守江山的时候。”
这人话里话外的腔调不遮不掩,就是一副掌权者纵观全局的俯视感,很从容,很笃定。
尤副将感到股压力,他想了想,说:“战船都留在赤海,少君日前下令,已有八千三山军分批南调,人多,要掩人耳目不容易。”
“海上用不着这么多人,在伏虞城压一半,”风灌入阿勒领口,他迎着夜风,微微地眯起眼,“你们踩着程家下水,她在王庭那儿便也记了一笔账,现在只能一路走到黑,程辛是个聪明人,她会审时度势,给这拨人找个合理的身份。”
“王庭那里倒是不要紧,骊王再崩也不敢真和我们撕破脸,”陈包袱接过话,“烬三爷那儿不好交代,他耳目多,祁国上下无不渗透,恐怕已经得了消息。”
阿勒一眼撂过去,陈包袱喉咙口顿时发紧,他轻轻笑了声:“你们少君与他有私交?”
这怎么好说,说了不就成嚼舌根的了?嚼的还是少君的风月事,陈包袱支支吾吾:“有那么几分。”
“与我交情深,还是与他交情深?”
“您……吧。”
阿勒从这回答窥见了些不妙之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曾经有些事儿脱离掌控,这种感觉让人焦躁,他屈指扣了两记船舷,把这股焦躁摁下,说。
“那就得了,别瞻前顾后,消息真传出去又能如何?往茶楼酒坊里插几个人,事发之时,大肆宣扬‘北境王率兵净海,苦战多日,只为民船祁商有一通天坦途’,文辞你们掂量着拟,越浅显越抓人眼越好。”
“……”老实巴交的尤副将听得呆了,“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陈包袱一把摁下他脑袋:“你是胡说八道昏了头!就照哥舒公子说的办,我看能行!”
“你们还留了多少海货?”阿勒猛不丁地问。
“三十箱,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