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片正正好覆盖掌心。
“有问题么?”他问。
龙可羡回神,捏捏叶片,借着昏光反复看,叶片脉络清晰,半青半黄,树是同种树,叶子自然和梦里的不相同,却莫名地有种违和感。
“讲不出来,”龙可羡摇摇头,松手任由叶片跌落,“要杀我的多了去,上到王庭,下到商行,但没有像今夜这般直指靶心,后边的手知晓我来历。”
“他们惦记着你,他们也惧怕你,所以只敢藏在暗处做个宵小,”阿勒捏捏她,“是不是,小少君。”
阿勒握着龙可羡的手,此前那些浪荡的表白,那些示弱的语句,那些超乎正常界限的交互往来,强硬的迷乱的,都在此刻聚集成势,带着阿勒鲜明的个人性格,声势浩大地冲击着这阴损的招数,拽着龙可羡冲出这记忆的泥流。
你要看我,别的都不重要。阿勒言辞举止里藏的都是这个意思。
梦里的景被搬到戏台,这事儿确实很可怕,它混淆了虚实,若是想多想深,便会钻牛角尖,陷入自我怀疑到自我证明的圈套。
强势的冲击很有效,龙可羡短暂地把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捞起阿勒的手放在齿间咬,印得那片虎口满是齿痕。
“走了。” 阿勒若有似无地弯着笑,“那这儿?”
龙可羡看了眼那棵树,在戏台中央放下袋金珠,说:“带回去。”
尤副将今日不当差,半夜里被撬起来搬了棵树。
一棵树!
这阵仗太大,幸而陈包袱先时在城郊赁了间农庄。
三山军夜半挖了人的树,砸了人的石头,拆了人的回廊,吭吭哧哧地忙活半夜,全堆在农庄院子里。东西不多,在北境时运送物资粮秣比这累得多,但因着这棵半死不活的树,一行人搬得格外小心。
哨兵蹲在廊下,晃着手给大伙儿鼓劲:“尤大哥了不得!力拔山兮……欸哟!”领子一紧,扭头见到半面宽阔的胸膛,立刻站起来,“哥舒公子。”
“公子,这树不好活啊,”尤副将敞着上身,抹把汗说,“二栽的老树,在台上只是堆了点儿土固定着,叶子都显蔫儿了,即便昨夜不动它,七日内也死了。”
“在北境见过这树吗?”阿勒问。
尤副将看哨兵,哨兵跑得广,看得多,他跑过去摘下片叶子把玩,摇摇头说:“北境的树,入秋后便掉光叶子啦。”
“嗯,”阿勒拢着衣襟,轻轻踢了踢从台上拆下来的回廊瓦砾和檐柱碎片,“北境也没有这制式。”
他语调平平,不是在问。
哨兵应道:“没有的公子。”
“办得好,”阿勒掏出一袋金珠,“请兄弟们喝碗早茶,歇着去吧,尤副将请留步。”
哨兵抛着金珠,欢天喜地出门去,尤副将就站在院子里,捞起水缸里的葫芦瓢,兜头冲掉满身汗,稍稍收拾了自个,端着茶碗到廊下去。
阿勒手里把着木片:“坎西港如何?”
尤副将说:“余蔚接管三山军在坎西港和伏虞城的后续事宜,她是坐镇后方的好手,会打点周到。现在流言传得广,有说北境王要反的,有说北境王清剿水匪有功的,商行递的信攒起来能当柴火烧。”
“那便烧吧,”阿勒手指头摩挲木片上的纹路,“闻商道那批货?”
说到这,尤副将兴头上来了:“您猜出了多少?”
阿勒直起身:“多则八十万,少则六十万。”
“神了!”尤副将茶碗都差点跌了,兴奋道,“整八十万银,比早先的定价高十倍不止,这些商行都疯了似的抢。”
“买个稀罕噱头罢了,他们转手,上百倍的高价也能脱手,”阿勒把木片和瓦砾整整齐齐摆在廊下,“只有这一波势,给底下人下死令,后边再有高价来收的,别掺和。”
“成,三山军别的没有,军令如山是最明白的。”
“王庭那位该坐不住了,”阿勒看看天色,站起来,“有何应对之法么?”
“这得看少君了,属下不敢逾越,少君的脾性,不会把啃下来的地盘拱手让人的。”
阿勒最后说了句:“既然如此,有些交情,该用就得用了。”
阿勒哼着阿悍尔长调,端着碗安神汤,悠哉地从厨房出来,进主屋前正巧听着话尾。
“全烧成灰啦,左右连着两座戏楼,一并烧了,我说昨夜怎的没人巡呢,听人讲,昨儿入山居的巡卫队全被放倒了,火起的时候才在山沟沟里头找着人……谛听楼被烧得最厉害,您猜怎么着!一片断壁残垣前边,竟放着只钱袋……”
阿勒不避不躲,人未至,曲先到,两道音相撞,哨兵的话戛然而止。
“我去消消食。”哨兵看了阿勒一眼,飞快地溜了。
“你怎么做的?”龙可羡睡眼惺忪,“外头都传,昨儿后半夜入山居走了水,烧了连绵几座戏楼。”
阿勒把安神汤搁到桌上,移过去,神色轻松。
“你怎么做的?”
没有卖关子,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小意试探,龙可羡就这么直白地问了。
阿勒翻袖,手底漏出一枚腰牌:“有势不仗是傻子。”
镇南王府世子的腰牌,若是只用来快速通过雷遁海湾,未免太浪费,阿勒为此付了大价钱,就要榨空它每一寸价值。
而迟昀知道阿勒性子,为了不让这祖宗惹事,把涂州能调的人都给了阿勒,给阿勒使的同时也监视他,这两人从来都是彼此忌惮又彼此利用,在算计里惺惺相惜。
龙可羡喝着汤:“借我几个人。”
阿勒慢悠悠把牌子收袖袋里,坐她身侧:“你要查的事,我已办妥了,你先听听漏没漏。”
勺子顿在半空,龙可羡缓慢地出一声,“……啊?”
“首先是那小旦,咬死不认有人指使,只说戏是如此,他照念照唱罢了,也不承认日前去过雷遁海湾,照他说法,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从小到大没离过涂州,虎得很呐,多问两句便要咬人了。”
龙可羡这就愣住了:“你把人抓了?”
“好吃好喝伺/候着,放心。”
阿勒接着说,“这不难查,往州府里去一趟,祖宗八代也能给他撬出来。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日前雷遁海湾那出戏,恐怕也是演给你看的。这小子有点意思,怪会扮可怜,满口谎言扯得跟真的一样,连专程审问的王府亲兵也能糊弄过去,你日后见了便知。”
“唔,你说。”龙可羡拿脚尖在桌下碰碰他。
阿勒顺手捞起来,放在膝上:“入山居的招牌已经立了数百年,当中错综复杂,与官与商都有往来,待我查清再讲给你。”
“有个物件需你来看,”阿勒把她小腿并拢,往上排两片瓦砾和木片,“这图样和质地,与你记忆里的龙宅相符吗?”
龙可羡指头划过去,笃定道:“没人与我玩,我无事就望瓦数鸟声,这檐柱让我摸得发亮,没有错。”
“这就巧了,”阿勒意味深长,“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这是南域的制式。”
汤勺落入碗里,发出“叮——”的一声。
阿勒话里的意思是,龙可羡可能是在南域长大的。
难得的, 在没有确切把握的前提下,脱口否认一件事。
阿勒静默地看她,没有说话, 相当于无声的驳回, 使得龙可羡从脱口而出的否认中回过味来, 解释道:“我在北境出生, 辗转在北境长大,进过演兵林, 而后被送至北境西侧的碧海三山,我在那里生活八年,才被召回北境,我……”
话音越来越涩,因为龙可羡顺着话语在脑海里深凿记忆, 却察觉记忆仍旧像是一幅卷轴,在碧海三山的日子笼统得只有寥寥几句话, 只有寥寥几幅画面。
仿佛是有人在她耳畔千百遍地重复, 讲得龙可羡都相信了, 她把这些画面融合进记忆里,欺骗过了自己, 因此此刻讲给阿勒听的时候,却像是死记硬背的陈述。
“我住在小宅子里, 两进的宅子,前院有照壁,后院有棵树,照顾我的丫鬟有两个, 瓜子脸的是照湘,鹅蛋脸的是淙芬……”
还有什么。
龙可羡握紧手, 发觉她讲不出来。
如果记忆是缺失的,那么言语便不能无中生有。
她绞尽脑汁地想,却没法在荒芜苍白的记忆里造出鲜活真实的画面。
不是她所想的,因为碧海三山的日子过于单调枯燥,所以她甚少回想那段日子。而是记忆欺骗了意识,覆盖真实发生的事件,伪造出另一种假象,让她沉浸在被篡改后的认知里生活。
碧海三山是假的吗?过往是假的吗?她垂首看着掌心,铺天盖地的迷茫把她淹没,那还有什么是真的?龙可羡这个名字存在吗?她当真是龙可羡吗?
那些构成“龙可羡”的基石被凿穿,开始往下垮塌,“龙可羡”这三个字在垮塌中扭曲变形,颠覆成龙可羡不曾见过的模样。
木片和碎瓦静静搁在桌上,无声地叙述它们的来历,悄然割裂了记忆与现实。
龙可羡手指发麻,后脊轻微地渗出冷汗。
午后的日光暖而不燥,但帘子没掀,导致屋里屋外是明暗两个世界,她要把手贴在叠雪弯刀的刀柄,指头感受到那道冰凉后,才从中汲取到力量的支撑感。
阿勒抚着瓦片,瓦是新瓦,纹路沿用南域传说里的响鱼,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全盘托出,好过于龙可羡自己抽丝剥茧地想。
她本来就不擅于此。
小豹子只想在自己的地盘里,辟个清净地儿,安安稳稳地晒两轮日头,有敌来犯就摁死,无事发生则翻身敞肚皮。
阿勒揉了揉脸,没有哪一刻更能感觉到语言的乏力,只好扣住她后脑,额头抵上去,亲亲她唇角。
他不能。
有些事儿,得龙可羡自己从麻线团里抽出源头,再剥掉那层层包裹的谎,才具有可信度,少君是执拗直白的人,仅仅凭阿勒口头阐述,那是站在阿勒角度的另一种篡改,与趁虚而入没有区别。
龙可羡头脑昏沉:“哪些是假的?有……有真的吗?我呢,我又是谁?”
“你就是龙可羡,”阿勒拉开距离,扣着她后脑让她抬头,在咫尺之距讲,“我在坎西港遇见你时,你就是一人能砸翻两个水匪的龙可羡,套着九条尾巴的黑氅衣蹲在窗下缝裙子的龙可羡,看点艳册就要打颤,说要管教我,却边管教边脸红,这都是你。”
“你是真的。”龙可羡看着他,眼里的光膜都是水润,阿勒在龙可羡这里不讲道德地入侵,总在使坏,但他的存在感让人没法抹灭。
阿勒给她个赞许的眼神,手下力没松,“不论记忆出了什么乱子,只要在这世上存在,你就会留下痕迹。”
龙可羡知道他的意思,她垂眸说:“陈包袱记得在北境给我看伤,三山军都记得褚门一战,这是真的。”
没可能二十万人都编同个谎来唬她一人。
“斩荀王,保骊王上位也是真的,”龙可羡抓住阿勒的手指头,讲得缓慢却很笃定,“在褚门打的仗是真的,族里遣人到碧海三山召我回北境……”
等等,龙可羡蓦然抬头:“碧海三山是真的吗?”
门帘徐徐拍打门框,阿勒在窸窣声里问:“碧海三山,在哪儿?”
“哐当——”
朔风穿堂而过,带落了窗口花盆,好一阵响动。 龙可羡惶然地看向阿勒,想起的是同样一句话。
半年多前,她从北境南下时,看见道旁果树青葱,对余蔚说,“碧海三山没有这果子。”
余蔚的回话是同一句,“碧海三山?在哪儿啊少君?”
午后,天色薄阴。
龙可羡把匣子里的信件翻出来,这些日子在海上,她和南域那位暴君信件往来不少,以清账为主,偶尔夹两三句话。
她埋首写下:【响鱼纹,金灰岩,福丽瓦。】
那棵树不会写……想想算了,笔尖蘸墨,接着写。
【烦请你帮我查查,南清屋宅是否多用这些制式?感谢在先,酬银下月与船款一并送去。】
有点儿空,考虑到对方常常写满纸页,便再客气两句好了:【我有一男宠。】
男宠涂掉。
【我有一友人。】
友人涂掉。
龙可羡咬着笔想了好一会儿,写:【我有一钟爱之人,料想你们定然合得来,明年开春许会往南域去,届时介绍与你认识。】
搁下笔,唤来海鹞子后,龙可羡在里屋佩刀,本想去看看那个被带回农庄的小旦,再趁乱趁夜地往入山居跑一趟,但出门就见着尤副将鬼鬼祟祟地在廊下探头。
“少君,”尤副将往屋里看了眼,“哥舒公子可在?”
龙可羡没听出言外之意:“审那小旦去了,有事找他?”
“没没,”尤副将松一口气,给哨兵使个眼色,转头对龙可羡说,“属下有事要报。”
屋内茶烟袅袅,桌上搁着两沓书信。
尤副将搁下茶壶,斟酌着措辞说:“雷遁海远,书信往来也要两个月,此刻递信回去询问相关事宜恐怕在时间上不得宜,属下想着,咱们随军来的都是些三山军里老资历,便自作主张问了两圈,确实没听过碧海三山这个地方。”
哨兵跟着摇头:“没听过。从戏楼带出来的东西,上边的纹路和石头,也没见过,北境粗犷,不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
龙可羡点头,没什么表情。
尤副将捋着话题,看着少君的神情,把话小心翼翼地过度:“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属下略有耳闻,然……是否定然是南域制式,属下看,还是要查查清楚。”
茶碗盖叮地一响,拨乱了茶面,龙可羡讶异地看向尤副将:“还要查?”
阿勒盖章定论的事,尤副将还要查,这是不信。
话都到这儿了,尤副将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全讲了:“能让三山军心服口服的人不多,哥舒公子容貌好,身手佳,脑瓜灵光得很,在船上绕开暗礁那几日,决断下得干脆果决,是个人物!”
龙可羡把手放在膝盖上,等着他的转折。
“属下也不歧视采珠人,可以称哥舒公子天资卓绝,但——”尤副将吞咽着口水,话里尽力撇掉情绪,直白地阐述事实,“但那都是谋略上的本事,可自打进了雷遁海……哥舒公子的本事就越过他的身份了。”
身份,哥舒策是个南域来的落魄采珠人。
尤副将他点点前额:“从雷遁海湾通关文牒,到昨夜纵火,这不是光转转脑筋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话实在难以出口。尤副将和哥舒公子躺过风雨夜里的舵室,和哥舒公子耍过几招,受过他指点,得过他称赞,在他眼里,哥舒策虽说性子乖戾些,难以捉摸些,但确实方方面面都顶让人服气。
“他有一块牌子。”龙可羡替他解释。
“问题就在那块牌子!”尤副将说,“您知道那牌子出自哪家吗?”
龙可羡:“……”
没等龙可羡开口,尤副将便慨然说道:“镇南王府世子!”
他猛拍了下大腿,“镇南王战功彪炳,在雷遁海的名声,就好比您在北境的名声。若是为着行个方便,通关入海,属下倒不觉有什么,但这块牌子竟能调兵!”
龙可羡摩挲着手指头:“你的虎行牌也能调兵。”
“确然,”尤副将沉声,“但属下是三山军统兵副将。”
落魄采珠人哪能调兵遣将?滑稽么不是!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龙可羡略感烦躁,气劲在指尖蹿动,她把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好一会儿才说:“他说是卖身得的。”
“……”尤副将目瞪口呆。
一个敢讲,一个敢信。
哨兵旁听许久,最终戳戳尤副将肩膀,问:“哥,你是说,哥舒公子对少君,有异心,要……”哨兵往脖子比了个划拉的手势。
“这怎么说的!属下没这意思啊!”尤副将差点跳起来,先下定论,再娓娓道来,“哥舒公子身份定是有问题的。属下是猜,雷遁海么,宁国一家独大,内部争得相当厉害,难不成哥舒公子争权过程里遇着什么暗算,在海上遭了事,才流落到坎西港……”
“哇!”哨兵凑首过来,夸张地说,“哥舒公子就是那镇南王府世子!”
“……”尤副将难为情地挠挠脑袋,“也不是没可能,否则哥舒公子怎么能准确地说出啼鱼和灸种这些玩意儿,那都是雷遁海才产的东西,还对这一路海域知之甚深,跟活地图似的,那那那,随便掏出块牌子就能在海湾畅通无阻,甚至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调动镇南王府私兵呢。” “哇!”哨兵眼里冒光,“拐少君回家!”
“别打岔!”尤副将给他烦死了,一把将他脑袋按下来,说,“反正有一点绝对没跑了,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戌时三刻,弥听楼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在城里绕过几圈,把行踪洗净之后, 再度乔装进了入山居。
因为昨夜走水, 谛听楼前那袋子金珠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入山居虽是戏楼, 可也有一副数百年的厚身家,故而今夜守卫格外森严。
今夜供武戏, 楼里正试鼓,一圈圈儿的鼓声震得楼外地面都在颤,尘埃细微地滚动,湮没在往来人群脚底。
进场的看客络绎不绝,由守卫挨个发戏带。戏带往手臂上那么一缠, 才能作为进场凭证,在这过程里, 又能筛一遍进戏楼的人。
锦衣华服的客人三两成群, 凑堆儿讲着话往里进。
“今儿怎查得这般严?”
“昨夜走水啦!烧了三四座戏楼呢, 这不是怕歹人混里头嘛。”
“招仇家了?那怎么不停戏,请来巡卫司严查一番?”
“戏都是提早半月就排好的, 天皇老子来了都得开楼,否则这涂州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入山居淹了。”
“是了, 戏楼嘛,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个个都是靠捧的……”
“走了走了。”
没法从外堵住豁口,便在里头下功夫, 这进个场的功夫,入山居守卫必定就将每张脸都记了个熟。
入山居要请君入瓮, 龙可羡要浑水摸鱼,这更像是一场双向狩猎,谁为刀俎谁为鱼肉,那就各凭本事。
但她排在人群后边,很不高兴,频繁扯动头上发饰。
实在是钗环佩得太多,头发又篦得太紧,颧骨往上那片皮肤绷得厉害,偏偏两绺刘海儿在面颊轻拂,一紧一松,两边都不好受,挠得她直想打喷嚏。
头上挂着丁零当啷的发饰,小鹅黄褙子带圈绒毛,围领簇着那张薄施脂粉的脸,身上一袭月白色水金缎裙衫,腰间掐了三十六道细褶,漾开的裙裾用金线滚边,走动起来仿佛能步步生金莲。
这打扮让龙可羡看起来与昨夜判若两人。
再生气地把脸一板,眉梢一挑,娇蛮跋扈的千金范儿就出来了。
阿勒在后头给她拨正发饰,说:“别扯了,再扯头花儿该掉了,少君要当庭披头散发进去看戏么?”
龙可羡还在扯辫子上的小珊瑚,珍珠耳珰夹着耳朵,不疼,就是晃荡得人总想把它扯下来。
“……”阿勒另辟蹊径,道,“再晃,小五千两银子就要让你晃下来了。”
龙可羡顿住,细攒金丝吊着颗圆润得偏光黑珠,徐徐荡在耳下,她觉着自己耳畔有千斤重,不可置信地回头问了句:“……多少?”
阿勒把她脑袋转回去:“五千两。”
再补一句:“单颗。”
随着话音,龙可羡耳珰也不晃了,钗环也不扯了,把手乖乖叠在身前,微微抬起下颌,学着石述玉作出冷艳模样。
阿勒指尖夹着两三条细辫子,往下梳通, 顺毛捋似的,把她的脾气也捋没了。
紧接着在她后腰一拍,一送,龙可羡往前对上了守卫,面无表情地掏出帖子,上边一个“迟”字。
守卫在她面上瞥了两眼,有些微讶,但涂州男女规矩严明,他没有多看,侧身请待客女郎给她绑上戏带,又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楼里。
到阿勒那儿却停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
龙可羡默数着时间,察觉不对劲,扭头往外看。
阿勒生得高,站在守卫跟前,还要露出一截眉眼,他像是时刻都把目光放在龙可羡身上,故而她一扭头,就挑了个笑还给她。
山道黑黢黢的,绕耳是后山崖顶飞瀑入海的撞浪声。
戏楼跟前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着,鼓点敲打着,看客有条不紊地从身边擦过,在龙可羡身上落下道道眼神,但龙可羡分不出眼神给他们。
都被阿勒占满了。
他今日格外不同。
穿的与龙可羡同个色调,一身月白长衫,往常松松捆在后脑的头发全往上束,一丝不苟,用墨玉冠束紧,敞敞亮亮地露出整张脸。
身板笔直地站在门口,随着守卫的问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掌心。
干净,朗润,五官带来的压迫感轻了一层,更像个端方守礼的世家公子。
守卫低头看阿勒递出的戏帖,眼里的讶异落成实质,看看阿勒,再看看帖子上的名字,眼神反复确认,而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戏带,嘴唇翕动。
龙可羡站在五步开外,从口型分辨出唤的是——“世子里边请。”
阿勒颔首,没什么表情,交代了句,“切莫声张。”
守卫明白,连声应是。
龙可羡收回目光。
还是稳。
但龙可羡却能察觉出这种“稳”里头夹杂的把握感。
若说此前他的每一次逾越,每一次放浪,都是出于情之所起、兴之所至,那么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就更像是随着权势回归,而逐渐与本性融合,成为更无所顾忌的哥舒策。
轻佻还是轻佻,孟浪还是孟浪,但随着远离祁国,支撑他的底气逐渐显露出来,会是雷遁海出来的王府世子吗?
尤副将的猜测在脑中回响。
龙可羡不能确定,若是个正经的王府世子,该是像他今夜披的皮这样,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走到哪儿,那身规矩气度都不出错。
而阿勒?
他压根不会让规矩压在头顶。
琢磨不出味儿来,偏偏时间太紧,不是细问的时候,龙可羡把他上下看一遍,有一点准没错:若没有几分家底,这般恣肆的性子,坟头草都能盖茅屋了。
武戏讲究气氛,戏台拓在楼中央,四围密密麻麻摆着桌椅,呈圆环形地垒了三层楼。
鼓点一落,武将铿铿锵锵上台,四面八方的叫好声简直要掀翻楼顶。
尤副将凭着身量优势,在哄闹里挤开重重人潮,登上三楼,撩开雅间门帘,环顾下方。
哨兵眼尖,立时探头小声道:“找着了,少君在一楼东南角呢……少君看见我了!”
“嗯。”尤副将握拳轻咳,撩袍落座。
他今日红宝戒子金腰带,大剌剌地坐在顶层雅间里,就是个冲天的富贵样。
哨兵跟在身边,没个位子,只能站着服侍,不满地挠头嘟囔:“我像个小厮。”
“有身体面衣裳穿就不错了,”尤副将眉毛一竖,扯平他的衣袖,“再好的缎子,让你穿去上树下河,那都白搭,给我站直了。”
爷俩儿借着交头接耳的样子,占了高处,把环境摸得清清楚楚,打几个手势,便将信息递给了龙可羡。
摩肩接踵,衔尾相连。
龙可羡五感灵敏,此刻夹在人群里,被声浪冲得耳根阵阵嗡鸣。
“上二楼,有道架在楼间的飞桥,能通后院,”龙可羡复述出哨兵的意思,在喧嚷声里往楼梯处看,“远点两个守卫,近点三拨人来回巡逻……哥舒,我们可能连二楼都上不去。”
戏带成为区分三六九等的标志,楼上楼下等级鲜明,把守在楼梯口的守卫就是道坎儿。
阿勒跟在后边,步子没停,往楼梯口守卫抛出腰牌,不等他开口,立屏后边立刻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连连哈腰:“早先听闻底下人说,世子拨冗前来,小楼真是蓬荜生辉,这前楼闹腾了些,后边更有百种花戏,请世子务必赏脸!”
阿勒展出三分笑,不好意思地说:“正有此意,那就有劳了。”
几道人影上了二楼,在二楼东南角晃了晃便消失了,哨兵急声道:“少君,少君不见了。”
“嗯?”尤副将往后挪身,将身影匿进纱帘里,算着时辰,道,“比计划中快,走吧。”
走过飞桥,两道重门落下,前一刻还炸在耳畔的鼓点瞬间匿音。
到了门内,自有引路小厮。
阿勒表示出不欲惊动旁人的意思,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二人引至偏僻的拱门,三重两轻敲门之后,门自内打开,光线与曲乐声一并涌入,眼前霎时现出一座彩绸飘飞灯色四散的楼门。
“别有洞天啊。”阿勒饶有兴致地说。
小厮热情道:“这是入山居最早的一座戏楼,里边才是别有洞天。”
果然,凑近才看出来,这座楼门原是嵌在山壁,足有十来人高,外边搭建竹梯,小厮只送至此处。
“百种花戏,皆在楼内,二位尽兴。”
“这门有点意思,”阿勒打眼看着,而后眼睛定在彩绸背后的纹路上,“响鱼纹,看来没来错地方。”
巨大的楼门门环处改成了可容人通行的圆拱门,稀奇是稀奇,怪异也是真怪异。
“过了几道门,你还记得吗?”龙可羡和阿勒顺着门外搭的木梯往上,“我们像进了入山居的肚子里。”
说着话,到得门环处,龙可羡推门而入,不由呆怔片刻:“百种花戏,原来真是百种之数。”
只见这整座山像是自里被掏空了似的,戏台一座连着一座,地上有之,山壁有之,楼台有之,沉坑有之,就是片光怪陆离的戏山戏海。
龙可羡站在这儿,就像粘在高处的一粒尘埃,不禁握住了阿勒的手,两人顺着山壁的台阶往底下去。
“哥舒……”龙可羡跳下石阶,把手递给他。
“请说。”阿勒打量四周,学着她的语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