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回闻商道,挂牌抬价,顶了天地叫价,”阿勒收起卷轴,“趁航道通行前捞笔大的。”
“可如今不止咱们一家手头有货,”尤副将提出一点,“乌溟海那边儿,也日日在闻商道挂牌售卖呢。”
“你们少君不是跟他们主子交情颇深么,交情该用就用,请他们断两日,将那些个富商巨贾饿一顿,吊足对方胃口,你们再出手,价码定得多高都有人要。”
不知为何,陈包袱总觉着,这前后两句讲交情的话,咬字吐息都截然不同,还没等细想,又听哥舒策说道。
“实在不成,待明日你们少君醒了,请她手书一封,撒两个娇,讲几句软话,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也教她磨得服服帖帖。”
这夜风浪急催,哨船乘风行得飞快。
阿勒没阖眼。
龙可羡腹间伤处敞着,薄薄地洒了药粉,红肿在两个时辰之后就消下去了,因为失血过甚,脸色有些苍白,像被月光浸透了,显得惹人心疼。
他臂弯里枕着龙可羡,指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她侧脸,把没讲完的话,在静夜里讲给她听。
“后来啊……把那小豹子,睡服了。”
睡梦里的龙可羡无意识地偏过头,拿脸颊蹭了蹭阿勒的手。
翌日天明。
风里夹着遥远的叫卖声, 日光斜打进窗,从龙可羡的指头徐徐往上攀,直到手背也镀上层金光时, 她睁开了眼。
舱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窗口搁着花瓶, 鹅黄色的花瓣儿还挂着夜露, 浅香浮动。
她是准时醒了,睁眼就要寻的人却在三里开外的茶楼。
茶楼正是热闹时候, 伙计忙里忙外,撩帘上茶,喊座结账,正当口儿,门外晃进来个俊挺的身影, 他迈步就往外迎:“您早啊,吉祥如意万事顺!小店茶汤酥酒, 甜咸果子俱有, 楼上雅厢楼下堂座, 您就座呢还是带走啊?”
那贵客抛着两颗金珠,抬手往上一指:“我啊, 我寻亲。”
伙计嗖地接过金珠,面不改色:“寻亲位, 二楼雅厢请!”
雅厢门大开,坐着个年轻公子。
日光泼进来,带了点儿秋爽,不焦不燥, 把人巧妙地浸透在光潮中。
这位公子临窗而坐,穿了身月白绸衫, 素色压纹,正拿帕子拭唇,举手投足间,透着高门大族悉心教养出来的端方礼仪,抬眼望出来,有点儿宠辱不惊的意思,十分沉静。
“若要改姓,须得趁早,此时还能让你入迟家族谱。”
这人一把嗓音也很清润,润而偏冷。
阿勒不见外,拉出把椅子,舒舒坦坦地坐下了:“好说,此时入你镇南王府,能捞个世子当当么?”
“现任不成,下任当可。”迟昀抬臂斟茶。
“想当我爹,价钱开够,没有不行的,”阿勒瞥过他白玉一样的指节,“世子爷一杯茶,折煞我了。”
“当街认爹,赤睦大汗远在阿悍尔,知道生了这么个出息儿子么。”
茶楼临街而立,果香茶香随风灌入,两人相视,不约而同勾了个笑。
都是气度拔群的青年。
阿勒俊得带点儿邪性,浑身浪劲儿敛也不敛,是男男女女最爱招惹的那款,哪怕拿不下,能处段时日也绝对不亏。
偏偏他喜好鲜明,内外撇得清清楚楚,对外冷漠难惹,攻击性挂脸,对内毫无底线,恨不得火力全开地专攻一人。
迟昀则不同,他在这头戾兽旁被衬得像一泓清泉,明净清透,但谁也摸不准里头水多深。
他斟着茶,茶水注入杯盏中,以肘腕肩三处为落点,形成了极流畅的线条,这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自成一景,令人只可远观,不忍亵渎。
阿勒从小到大没见迟昀变过脸,别管什么场子,他是那张清心寡欲的脸,任风来雨去,万花迷眼,就是巍然不动。
二人气场波动间,谁也扰不着谁,像泾渭分明的两丸黑白春水。
说起来,阿勒发小里头,彼此耍过心眼,打过真章,下过狠手之后,还能活到今天,并且活得滋润舒坦,和他惺惺相惜成为哥们儿的,除了亲哥,也就迟昀这么一个。
所以,有福可享找亲哥,有难要当找迟昀,这两句话就是刻在阿勒心里的金规玉律。
对呛之后,切入正题,阿勒从袖中掏出一卷字条:“借通行令一用。”
雷遁海不好进,整片海域近似于一只圆肚瓷瓶。
雷遁海湾 就是瓷瓶的窄口部分,要往雷遁海去,必须经过这道设了重重关隘的窄口,阿勒行走海上,自有十套八套可用于通行的海商身份,但这都没有镇南王府世子爷的牌子来得快。
迟昀习惯他这作派,净了手拿起字条来看:“一连三十封信急催,我当你要下崽了……这般大手笔,我受之有愧。”
字条移回阿勒手边,他倒也不急,迟昀就不是那么容易上钩的主儿,但没有一句话给他否了,就是要坐地起价的意思,二人多年交情,这点心思摸得通透。
磨刀不误砍柴工,阿勒往椅背一靠,偏跟他慢悠悠地磨:“都是些身外之物,就当作这些年给你补的生辰礼。”
迟昀淡声问:“你知道我生辰在几月么?”
“……八月十五。”
“好个能掐会算的江湖术士。”
“不知道也不妨碍我对你一片赤诚,”阿勒把玩着茶盏,忽然岔开话题,“替我向镇南王爷问好?老爷子腿脚可好些了?若实在不灵便,我们阿悍尔有帖密药,专治偏瘫,只要骨头还连着筋,两帖下去,保管能再站起来。”
迟昀手搁在桌面,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阿勒,眼里透着警告:“我说过,莫要插手我府中事务。”
“这怎么叫插手,听着怪坏的,只是对老王爷表示关怀,仅仅口头说说太没诚意了,不如雪中送炭来得窝心,”阿勒不偏不倚,迎着这目光,笑了笑,“你说呢?”
日头悬在窗格上方,鸟雀斜飞,在两人中间投出了一片刀光剑影。
迟昀从怀中取出一枚腰牌。
“还是你知道疼人呐。”阿勒笑眯眯地准备接过来。
迟昀反手摁住腰牌,面无表情道:“老规矩。”
“懂,”阿勒接话接得飞快,“不惹事,不露身份,静悄悄去,静悄悄走。放心,我只停在外岛涂州,找一味药就走。”
“药?”迟昀敏锐地挑出了这个字。
阿勒挑眼:“别想趁我病要我命,怕是要让你失望,我身子骨结实得很。”
“那便是龙可羡。”
这话一出,阿勒手也收回来了,往椅背靠,指头点在桌面上,轻佻的浪劲儿敛得干干净净,双眸平静,但浑身气场都随之张开。
龙可羡是他领地里不可触碰的珍宝,迟昀用这样带有威胁意味的语气提出,就是一种直白的冒犯。
迟昀不急不躁,把腰牌往前移:“从小看大的姑娘,雪中送炭也是该当的,你说呢?”
轻飘飘地打回了阿勒此前的威胁。
都是不吃亏的公子脾气,阿勒嚣张恣意,明晃晃地亮刀,迟昀静如止水,云淡风轻地回招。
阿勒短促地笑了声,把腰牌收入囊中:“好兄弟,不怪乎你活到现在。”
“少惦记我,我能活到八十。”迟昀抿了一口茶。
事成,阿勒心里也没多痛快,捞过茶盏,仰颈一饮而尽,忽然问:“有药膏吗?”
迟昀看他一眼:“你上回受伤,还是一年半前。”
“不不。”阿勒敞开衣襟,伸指头往下拨了拨,露出半道手臂,肌肉线条利落,上边盘着道道淤青,呈可怖的深紫黑色,细看,像是谁用手捏出来的。
迟昀:“……”
想让他闭嘴。
但阿勒压根儿不给空子,颇为怀念地说:“有什么药膏子,能让这痕迹留久点儿的吗?”
迟昀:“……辣椒水,荨麻汁,保管留到进棺材。”
阿勒闲闲地拢好衣襟:“你就是嫉妒。”
“嗯,我嫉妒。”迟昀懒得看他瞎显摆。
“媳妇儿还是得从小养,像你,诗书礼仪浇灌出来的世子爷,看上自家小娘算是……”
“哥舒策。”
阿勒爽到了,干脆地闭了嘴,接着掏出几本册子,大方摆在桌上:“我自撰的,与龙可羡儿时二三事,写来打发时间,不上台面,你且看着学学。她近来黏人,故而只写到十二岁,我估摸着也够你学上一年半载了。你先凑合看,待过年给你捎整套的。”
“不必。”
“跟我还客气上了,”阿勒起身,“走了。这一日日的,没闲呐,得给媳妇儿买早点,白玉糕得是刚出锅的,包子得是肉馅儿的,糖汁儿清茶不能少,世子爷回见。”
船只补给完备,再度离港。
尤副将把昨夜几道军令报给龙可羡,她用随身小章补戳了印,说:“航道辟出来之后,先按兵不动,不着急扩张。”
“是。”
尤副将晓得,赤海迟早要啃下来,少君从不做无用功。
打通航道算是撕下了一块肉,走出从零到一的步子。如今正是要慢慢克化着,跟王庭、各家都谈好条件再上第二道台阶。
名声北境要捞,实利北境要得,这里边门道多着,第一步迈得大,后几步就要踏得稳。
门外传来慢悠悠的脚步节奏,龙可羡往外望去,正是阿勒提着食盒进来,一推门,一撞眼,龙可羡便沉默地啜着茶水,挪开了目光。
“昨夜里扒着手不让走,今日连个眼神也欠奉,”阿勒刮刮她鼻梁,“睡昏头了么?”
“没有昏头,”龙可羡眼神在白玉糕和胖包子之间来回挪动,“你下船两个时辰。”
“为你卖身去了,”阿勒手掌从她头顶抚到后脑,迫使她抬头,“张嘴,我才讲给你听。”
尤副将如坐针毡,觉着自己脑门锃亮,在此实在多余,但苦于找不到话缝,想退也不敢拔腿。
唇上的湿润没有如期而至,摁在唇上的是阿勒的手指头,一粒腥得能掀翻两头牛的药丸被抵入口中。
龙可羡吞下药丸,吐吐舌头,憋得直找水。
两盏水灌下去,腹中饥饿淡了稍许,抬眸就见着阿勒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乌黑底色,当中一个烫金的“迟”字。 “带牌子,靠近雷遁海湾时,先乘舢板去递牌子挂名,只说是……远房哥哥,”阿勒不遗余力地占着迟昀便宜,将腰牌抛给尤副将,“便能免去盘查,直通直入,少说也省了三四日候传的功夫。”
尤副将接着牌子,欢天喜地出了门。
“哪儿来的牌子?”龙可羡问。
“卖身得的。”
龙可羡含着水,刚顺着喉道滑下去,外头哨兵砰砰砰拍门,接着便是忙忙碌碌的一日,这四个字一直硌在龙可羡心口,没找着机会问。
直到夜深,尤副将一把扛走哨兵,龙可羡才得闲缓两口气,阿勒已经梳洗完,歇在了外间。
舷窗半开,越靠近雷遁海,天儿越寒。
夜海都不爱动弹似的,懒懒地拨着浪。
龙可羡肘下夹着被褥,走到长榻前,微抬抬手,从被褥里滚出颗金珠:“买你一夜。”
“嗯?”阿勒架着手看夜潮,回头问。
“买你一夜,”龙可羡鞋底磨着地面,硬邦邦地说,“睡觉。”
“少君付过价了。”阿勒抛着金珠,放在鼻尖可以嗅到她的味道。
“这是……另外的价钱,”龙可羡终于抬眼看他,“睡不一样的。”
阿勒拿手撑着脑袋,半躺着,把她上下打量一番,龙可羡恢复能力没得说,若是不掀开小衣,万万看不出来她腰间还横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还流血么?”
龙可羡“唰”地拉起小衣,低着头,用牙咬着小衣衣摆,指给他看:“不……唔,流一点点。”
咬着衣裳,声音异常含混不清,龙可羡需要看着阿勒,才能确认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刚一抬头,就撞上了一双格外专注的眼睛。
像猎人捕食前,在进行最后的安全确认。
龙可羡舌下泌出涎液,渗湿了小衣,被阿勒接过手去,他的声音比平常更低,却像暗藏火星,里边的克制所剩无几。
“我教你。”阿勒说。
被褥滑落在地,龙可羡被稍稍提着腰,放在榻上,阿勒的眼神没有离过她,因为太过专注,眼神也被赋予力道,肆无忌惮地落在她唇上,但他不需要对她有多余的动作,只用眼神和语言,就能让龙可羡感到物超所值。
“你现在要说,脱下衣裳。”
龙可羡像个乖乖坐着,静候引领的好学生,喉间干涩地跟着说:“脱下……衣裳。”
阿勒手放在腰间:“再说,做给我看。”
瓷铃铛悬在窗口,叮叮当当地附和。
龙可羡舌头打架,磕磕巴巴地说:“做,给我看。”
好在停顿得当,好学生得到了最佳反馈。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却都没有再靠近。
窗外的月光很薄,烛火静静浮在船舱里, 他们在这舷窗下, 被一冷一暖的光线融合, 阿勒是暖的, 他独自撑开了一场独角戏,正在酣畅地展现。龙可羡是冷的, 仅仅是旁观的原因,指尖就有些僵硬。
阿勒的汗水也很妙。
动作迫使体温升高,高温融化了这块蜜色的漂亮糖人,化下来的水珠仿佛也在暗示香甜,勾着龙可羡去品尝。
但阿勒用眼神制止了她, 他要把这场独角戏唯一的观众捧至云端,俯视一场失序的堕落。
葱茏的, 蓬勃的, 具有强烈破坏性的生命力。
滑动在阿勒掌心。
和龙可羡相比, 阿勒对待自己称得上粗鲁而蛮横,龙可羡也曾入过戏, 那时,龙可羡因为新奇生嫩而小心翼翼, 探索的意味大于行为的本质。
而阿勒把自己摊开了。
他也在变红,从耳下到脖颈,从颈后到手掌,红的底色延伸出青蓝的血管, 血管偾张,脉搏亢奋地跳动, 汗水颗颗打落在蜷握的虎口。
龙可羡闭了闭眼,疑心那溅出的汗水迸到了她眼里。
只是一个眨眼,手背就溅了几滴烛泪似的。
滚烫的,灼热的,蓬勃而葱茏。
她怔怔地看着手背的皮肤。
不明白只是一场注视,那些瑰艳的景儿就烙进了脑海,噗呲地冒着火花,烫得心口泛起微妙的痒。
阿勒把龙可羡的手摁进水里,细致地揉洗。
“分明是我出了魂,怎么呆得傻子样儿的倒成了你。”
胸腔贴着后背,没留一丝缝隙,讲话时就像闷雷滚在耳边,龙可羡瑟缩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出的什么魂,耳朵迟缓地泛上红,半晌不吭声。
阿勒胸口起伏,笑了一声:“怎么了呢,不让你动,又不是不让你开口,方才两句不是还讲得挺顺溜的吗。”
方才讲的……龙可羡抿唇,若是只垂耳兔子,这会儿就该把耳朵捂死,原地打转了。
“你不讲,好,那便听我讲。”
阿勒慢慢地揉搓她的手,每一根手指头都力求干净,指缝里也不放过,在那溅了白泪的手背,更是来回揉拭。
“方才教你讲的,只是个开始,花样还有很多,”阿勒把湿淋淋的手指头放在齿间轻咬,“你掌控着我,只管把自己当作主子,骄横跋扈那款儿行,温柔缱绻那款儿也行,横竖你的指令递到我手中,我怎么做全听你的。”
一路吻咬到龙可羡手背,阿勒呵了口气:“也就是说,师父领进门,后边怎么领悟全靠你自己。”
“我,”龙可羡手背越发滚烫,猛不丁的,不过脑地蹦出一句,“我若不让你出来呢?”
“学得这般快!还学得这般坏!龙可羡,是我小瞧你了。”阿勒喉咙口滚出笑声。
龙可羡被这个“坏”字打得正中靶心,心口猛地颤了一下,道:“你分明在勾着我坏。”
“这倒是了,”阿勒撂下去的眼神带笑,“玩起来你就是主子,怎么坏都成。”
龙可羡半回头,有些恼,有些骄横,有些跃跃欲试地把他望了一眼。
阿勒喉间顿时发紧,刚消停下去的东西又有了抬头的趋势,他抬手推掉了水盆,伴随“哐当”一阵响动,将龙可羡抱到高几上坐着,扣着后脑吻下去。
海面上泛起了雾气,薄薄地贴水而起,看起来像场缭乱的梦境。
龙可羡窝在阿勒胸口,阿勒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她后心,这是个近似动物保护幼崽的姿势,很温柔,静谧,可他的气息却在无孔不入地包裹龙可羡。
二者并不矛盾。
每当此时,龙可羡入睡都比往常要快。
梦里雪雾四起。
龙可羡照旧坐在老树下,连梦里都在发呆。
她的朋友如期而至,这次不同,他今夜来得匆忙,撞开了些许雪雾,日光透过树杈,微弱地散下来,那具从来看不到实体的身躯在光线下凝实了些许。
龙可羡用力揉眼,想要看得清晰,却不经意间瞥见自己的手掌,似乎变大了,不像是五六岁的模样,正仔细看着,眼前窜来道寒气,她的手腕被捉住,受力处宛如雨洗天雾,渐渐浮现出一只手。
这只手肤色微深,不算细腻,且很有力道,手指过分长,握起来,能环紧她的手腕还有余,指背模模糊糊的,像有道纹路,顺着骨节往上延伸,绘满手背。
龙可羡正要细看,腕子一紧,连带整个人趔趄着往前撞去。
脚下猛地踩空似的,生生抖了一下。
龙可羡猛吸口气,骤然睁眼,额头正挨着阿勒胸口。
胸口轻微起伏,踩空的落差感逐渐淡去,她又徐徐地闭上眼睛。
额前热腾腾。
阿勒不着寸缕,柔软的毯子被体温烘烤,皂角香混着体香,在这微寒的秋日清晨,像一处温暖干燥的窝。
眨巴两下眼,少君天生缺少缱绻温柔的关窍。
她拨开横在腰间的手,把脚从他小腿间抽出来,要紧的是手指头,一只一只地往外抽,下床时好生吸了两口清冽的空气。
海雾浓重,船行缓慢。
她披衣到甲板,见外边能见度极低,四围涌动着雾气,阴沉沉,湿甸甸,连海面都瞧不清晰。
万籁俱寂里,失去了对标物,因此感受不到船在行进,人站在这儿,宛如被搁在海面上的一粒沙。
那样微不足道。
总有人能蛮横地打断各种寂寂的、冷清的氛围,在情绪沉下去时,犹如束日光,不由分说地从穹顶投射,驱散盘桓在心口的阴霾。
阿勒推门出来,顺带把药丸塞进了她嘴里:“海上雾重,照故事里的说法,再站下去就要有海妖出没,叼走你这嫩生生的小东西了。”
龙可羡苦得皱眉,语气也凶巴巴:“凭他什么大鱼海妖,只管来,一刀下去成两半。”
阿勒揉着她的面颊,直到揉出两片红晕:“好啊,方才一副丢魂儿的呆子样,偏偏对着我就开始能言善道,这般凶的小娘子谁敢爱,谁能爱?”
“你爱!你就爱凶的!”龙可羡脱口而出。
“我自然爱,恨不得揣进心坎儿里,日日窝着,揉着,让你羞煞,也让你欢快……说话呢,又跑什么?”
眼看着人已经走出了三步外,阿勒上前,勾住龙可羡后领:“别动。”
人捞过来,阿勒仔仔细细给她拢好衣领:“屋里待着,少挪步,不要以为伤口清完就万事大吉,它一日不愈合,就一日在让你亏损。”
“死不了人,我一手能提两个你。”龙可羡十分纳闷,她实在没把这三寸长的小伤口挂在心上。
“谁说死不了人!”阿勒手贴着她腰,拍两拍,把人往屋里送,“我新近就得了个毛病,见血就晕,心跳过速,浑身冒汗,手脚痉挛,你当积点儿德,少让我见血成不成?”
龙可羡半信半疑,把着门框:“你日前还帮我清理伤口……”
“所以么,”阿勒如西施抚胸,叹出口仙气,“到如今都觉胸闷心悸,喘不上气儿。”
“我给吹吹。”龙可羡说着就往前凑。
“……”
哨兵在甲板上探头探脑。
阿勒费力地把脑袋从胸前拨开,眼里浪得没边儿,说:“再吹都要撅过去了,留几口,夜里回来再吹吹别处,不但胸闷,嘴上还疼,耳鸣腹痛……”
不成,他说什么龙可羡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少君说吹气儿就是吹气儿,半点旖旎都不带,殊不知这懵懂的模样,不会唤醒坏胚的良心。
坏胚就是坏胚,不会为爱变得善良。
“这会儿点的头,待入夜,我都要一一兑现,”阿勒拿拇指摩挲她下唇,“去睡,这群兵油子又愚又钝,海上的规矩一条也不懂,我替你训训,日后也好使。”
兵油子。
有些微妙的话尾话头正在产生联结,涌现出的结果是,在龙可羡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在阿勒跟前掉了层皮。
这张皮罩着,龙可羡就只是个行止怪异的商户。
这张皮揭下,龙可羡就是阿勒艳册里的主人公,是阿勒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冤家,是阿勒不想高高供起只想浪荡以待的心上人,是阿勒看到就要立时剖白心迹的姑娘,是阿勒要做遍天下快活事、行遍世间逍遥道、无法无天、潇洒妄为的对象。
彼时听起来羞恼无措的话,经过时间的久酿,泛起类似酗酒的晕眩感,龙可羡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你要说一千遍,一万遍,照一日三顿讲给我听。”
阿勒当然懂,且立刻就听明白了。
当时说这话,确实带着逗趣儿的心思,把真心藏在话锋里头,绕了九九八十一个弯讲出去,谁能想到绕到最后,话锋飙回原地直中靶心,戳得他心窝软和得说不出话。
最后揉了把脸,衔着那张柔软的唇,吃了个痛快。
龙可羡被亲得仰起颈。
哨兵在长廊尽头咳得肺都快呛烟儿了。阿勒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把衣襟抚平,心情愉悦:“给小少君卖命去了,区区一颗金珠啊,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中舱聚了不少人。
舱门外堆叠的沙袋都吸饱水汽,变成了深褐色,只是短短一段路走来,衣襟鬓发就被雾沾湿了几分。
“不成不成,东南方向暗礁少,可也浅呐,一处不注意,整船都得喂鱼!”
“东北方就更不能走了,深深浅浅的像摊芝麻饼似的。”
“我看东方能走,暗礁少,这画的意思是水流也快,绕过二十座岛就到雷遁海湾了不是。”
“哼,每过一座岛就停船搜检,等到涂州,黄花菜都凉了。”
"妈的,这宁国规矩恁多!"
大伙儿神情凝重,围绕当中一张长桌站着,长桌上摊着张按比例放大的海域图,尤副将打眼看到阿勒,立刻迎上前来:“哥舒公子,哪哪儿都难走。”
阿勒话不多,手掌撑着桌,忽然抬袖一挥,在海域图上大开大合落了几笔。
尤副将看着:“这条道儿偏,方才咱们也考量过,顺流也顺风,就是不好过,途径的岛屿忒多。”
“海上行走,除了船硬,命硬,还有一条规矩顶要紧。”
“什么?”
“只要船驶得够快,规矩也追不上你。”
“……”
昏暗的烛光下,纸船循着地图上的赤色线条缓慢移动。
海鹞子振翅疾飞,在云端俯瞰而下,哨船同样缓慢地爬行在深蓝浅蓝之上。
当夜龙可羡吹气儿吹得脑袋发昏,浑浑噩噩地被困在圈椅里,吻得手脚皆麻。
接下来的数日,阿勒都在舵室中舱辗转,昼夜不息地盯着哨船经过暗礁遍布的海域,每一道令都下得利索。
尤副将等人和阿勒同吃同住几日,忍不住向龙可羡感慨,“哥舒公子确实有让人信服的本事。”
这算得上苦差事,但阿勒没有同龙可羡倒过半分苦水。
就如同最早的白崖小院,后来小到餐食,大到购船决策,阿勒乐此不疲地在龙可羡面前展现事物完好的一面。
那些琐碎的、枯燥的部分,都被他提前消耗,他不要龙可羡为此浪费半丝精力。
龙可羡偶尔在发呆时会想,她和阿勒的节奏生猛而迅速,这颗金珠从天而降,教她懂了太多,阿勒是个贪婪的老师,像是在对她贫瘠空泛的过往岁月进行一场恶补。
如此,比估算的日子还要早两日抵达雷遁海湾。
越靠近陆地,风中越是带了明显的秋信。
阿勒几日没睡,胡茬儿扎了满下巴,卷着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床沿晃着道影子。
龙可羡撑着下巴,坐在床沿一眼不眨地看他。
“祖宗!要吓死谁呢……”
龙可羡的目光从他略带青黑的眼下,移到密密的胡茬,心里很熨帖,开口说的却是:“如果你离开,我就杀了你。”
“了不起,一早起来讲情话,谁教你讲得这般生猛的,”阿勒没醒透,声音带着懒,翻身把龙可羡卷进怀里,眯着眼说,“这话,读书人是这么说的——生同衾,死同穴。术业有专攻,你书念得少,我原谅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乱讲。”龙可羡压根听不懂,什么生生死死,和她的打打杀杀不也差不离么。
“你哼的气儿,对我来说都是一剂情药,”阿勒声音轻下去,“讲得再生猛我也爱听,再讲两句我好睡。”
“浪。”龙可羡挠着他手心,忽然抬眼。
“嗯……讲两句话就浪,龙可羡你好没道理。”阿勒的声音已经快融进浪声里了。
“我说浪!”龙可羡猛坐起身,侧腰立时湿热一片。
与此同时,整条船猛地晃动,像被浪头卷到半空,桌椅板凳齐齐跌倒,杯盏哐当跌碎,满地狼藉。
浪潮的迭合逐渐消退, 船只晃动频率趋于和缓,悬挂床边的瓷铃铛被龙可羡扶稳。
“我去看……”
话没讲完,被绕着指头拦住。
紧跟着那手指滑到掌心, 往上摩挲, 拽住龙可羡手腕就往回带。
龙可羡对这种近似撒娇的缠磨没招儿, 她嘴里还说着, “去看看。”可身子已经落回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