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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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记着问话要委婉:“你与那镇南王府世子相熟么?”
阿勒很快答:“勉强算熟。”
到得脚能踏至实处,便更像游在星河里的一粒盐,抬首皆是或高耸或宽阔的戏台,龙可羡低头避过云带。
“勉强?”
阿勒不太愿意在龙可羡跟前提及迟昀:“打小认识,能说上几句话,不比你我的情分。” 龙可羡咂摸着这话,只觉处处都不明白,既是打小的情分,又怎么会比不上他二人,他们虽说有些荒唐快活的来往,但总归没有经过时间打磨,还生嫩得很。
龙可羡:“镇南王府世子,叫什么名字?”
阿勒敷衍道:“不是什么体面名字,不值当你惦记。”
龙可羡锲而不舍地追着问:“我看那块腰牌上是个迟字。”
阿勒这会儿终于转过来看向龙可羡,眼神在错乱的光线里晦涩不明:“想知道么?”
龙可羡连连点头。
阿勒意味深长道:“不想讲给你。”
“……”龙可羡松开手,“不想牵住你。”
“?”阿勒简直要气笑了,迟昀人不在这儿,给他添堵的本事是半分不减,“总问他做什么?”
龙可羡刚踢了铁板,这会儿还有脾气:“好奇。”
“你怎么不对我好奇?”
“我正是对你好奇。”
阿勒哪儿知道龙可羡在心里把“哥舒策”和“世子”两块牌子翻来覆去地对比,不时地重合,试图找出二者的联系。
只是揉了把她的耳垂,说:“脑袋里乱七八糟又瞎想什么呢,快些把事儿查明白了,腰伤治治好,随我回家去。”
“……”龙可羡倏地跳往侧边,捂着右耳,脸颊红透了,“耳朵不准摸!”
随即顿了片刻,反应过来:“家……你家离这儿很近么?”
“近,一日就到。”阿勒只想赶紧把话题从迟昀身上岔开。
是了!龙可羡终于找到破绽,涂州往北,一日就能到镇南王府!
她面色不变,心中沾沾自喜地为自己的分析喝彩,轻咳两声,挪回正题:“方才经过三座戏台,没有响鱼纹,像是上边山壁上的台子才有,我们先往左侧上去瞧瞧。”
阿勒松口气,岂料又听她说:“我看镇南王府世子十分厉害,今夜若没有这块牌子,我们须得多费不少心神。”
她欢快地踏着台阶,登登登往上走,自忖这话说得公道正派,又不着痕迹地把他夸了夸,当是十分体面的一句话。
可阿勒就此停住了脚步,忽然把住她的腰,就近往戏台底门一撞:“为着块破牌子,惦记一晚上了,若是不讲清楚今夜你就枕着乐声睡吧。”
龙可羡脚步踉跄,从光怪陆离的戏海,一下子沉入了黑漆漆的内室,龙可羡耳朵微动,在寂静里捕到稍许涟漪,压声道:“别出声。”
左手下意识地摸刀柄,谁料阿勒比她还快,准准地握住她手腕,抬脚一点点地关上了门。
这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从另一侧传来,由远及近,龙可羡当即抱着阿勒,身贴着身滚进了一片柔软香脂里。
阿勒闷哼一声,垫在底下做了缓冲,手摁着她腰侧:“下回要动,先给个指示行不行。”
龙可羡撑手坐起来,压着阿勒的腿,摸到了一手衣饰:“是后台。”
人声越发密集,伶人们说笑着更衣净面,龙可羡想起身,不成想腰间的九节鞭不慎勾住了身下戏服,节段交碰,发出一串儿叮当声。
外头说笑声骤停,当即传来道喝问。 “什么人在里面?!”
一团漆黑里,龙可羡已经做好了打出去的准备,可脚踝那只手忽地往上,阿勒勾住九节鞭鞭尾,认真地说。
“捆我。”

第48章 骗人
龙可羡飞快趴下去, 贴在阿勒耳边说:“外边少说也有十来人,捆出去不如打出去,还能给你留些面……”
龙可羡微张唇,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 硬生生磨成重重的一道哼气。
阿勒半句话没讲, 就着这姿势, 咬住了龙可羡颈侧要害。
呼吸沉沉地扑过来,柔软唇舌与尖锐牙齿一起, 作为与痛感并存的抚慰,奇异地克制住了龙可羡被衔住要害而窦生的杀意。
他的手还藏在两人身体之间,在挤压间一圈圈地把九节鞭缠绕在手腕。
于是龙可羡阖着眼,喘着息,和着胸口滚雷般的心跳声, 听见外边脚步声开始凌乱碎踏,紧接着微顿半息。
“刷啦——”
帷帘骤然拉开。光线猝不及防地涌入, 烛光里晃着十来张花花彩彩的脸, 或惊愕或警惕或习以为常, 神色各有各的精彩。
野鸳鸯。
凌乱不堪的戏服上纠缠着两个人。
龙可羡坐伏在阿勒身上,颈侧的湿热夹着刺痛, 眼睑下团着两片欲说还休的红,气息是乱的, 眼神是黏缠的,而下颌的毛领被揉得乱糟糟,珍珠急促地晃动着,在耳下交织成一片虚影。
而这春色都被阿勒藏得很好。
因为她的脸埋在阿勒颈窝, 众人只能看见那轻微起伏的肩背、凌乱的辫发、还有龙可羡手里漏出的半截九节鞭鞭柄,继而从这些细节中嚼出主导权。
光线涌入两息后, 空气中还弥漫着窥破与被窥探的微妙气氛。
阿勒缓缓坐起来,把龙可羡下巴垫在自个儿肩头,手环到她背后,手腕上还一圈圈束着银亮冰冷的九节鞭。
“好看?”阿勒语气是平淡的,但身上压着层薄薄的愠怒,并腕的姿势有多虔诚,瞥向众人的眼神就有多冷漠。
像个渴望训诫的浪子,又像个被打搅好事的纨绔。
当头的青衣轻啧声,但立即收敛了,把灯一收,先散了身后伶人,随即带着笑客气地说:“二位,主峰也供着客房,这后台乱糟糟的,怕有秋蛰的虫儿冲撞了二位,还是外边请吧。”
阿勒这才收了几分被打断好事的不耐烦,抚着龙可羡发尾,说:“劳烦腾个地儿。”
一刻钟后,青衣再度进入后台,看见地上两枚金珠,稍掂了掂,笑道:“这野鸳鸯还挺讲究。”
金珠在掌心里轻轻撞,青衣敛神,似乎有什么关联从碰撞间擦了出来。
夹楼中供着厢房,进进出出的人半点也不比外头听曲看戏的少。
从后台脱身,二人挑了间无人厢房,一前一后入内。龙可羡捞着茶盏灌水,被揉过的右耳还是红的,阿勒倚在门边看着外头。
“若是讲不慎误闯,还要解释半日,不定连管事也要招来,对今夜之行有害无益,而给我咬上一口,顶多成为半日谈资,两趟戏下来就烟消云散了。”
他难得会费口舌解释。
寡淡的事实经人之口就得添点味儿,有人喜欢靡靡艳闻,转述时便掺桃/色,有人喜欢愤世嫉俗,传扬时便掺批判,总之大伙儿不爱清汤寡水,多好辛辣刺激。
若是戏台后混进两个人,必然会引起动乱,以宵小花贼处理,在这风口上,很容易就与昨夜烧楼歹人联系在一起。但若是一对情难自禁的野鸳鸯,在入山居里压根不新鲜,便能在最短的时间把那点怀疑的火星掐灭,等到他们回过味来,二人早就溜出了楼。
龙可羡还在灌冷茶,持杯的手被人从后面握住,阿勒嗅了茶香,看到那咬痕圈在她颈侧。 齿痕均匀分布,让他挪不开眼的是那颜色,因为咬得重,红里带着细微血丝,是从她皮肤底下漫上来的血色,简直像烙上去的痕迹,细看还是肿的。
感受到阿勒眼神的热度,龙可羡警惕地侧点身,意图脱离他的视线范围:“不要看。”
这人还在明知故问:“我看看咬痛了没有。”
“咬坏了。”龙可羡闷声。
小少君人前面皮薄,二人私底下的玩法千奇百怪,但明面上没有过。方才阿勒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即便是谈资也与她隔着层纱,但只要一想到在人前被咬了一口大的,龙可羡就忍不住面热。
“我给吹吹。”
话音里的气息拂到颈侧,被咬过的地方泛凉,凉里夹着刺痛,却从深层里催出别样的热意来,龙可羡猛地捂住脖颈:“不要吹。”
“与我做对野鸳鸯不好么?”阿勒对自己的咬痕很满意,被捂住也没有不悦,朝她手背轻轻呵了口气,“这般的印子从前都是你给我盖,如今我照样还你一个,心觉很快活。”
“我没有,没有咬得这般……”杯盏在手里裂开道缝,冷茶渗入缝隙,打湿了龙可羡掌心,“没有咬得这般重!”
“你咬得多啊,”阿勒理直气壮,伸指头从那杯沿走了一圈,用他惯有的低声说,“比起来我只咬一圈,算得上怜香惜玉了吧。”
“……”龙可羡无可辩驳,噎了半晌后,板起脸来冷冷哼声,“你诡辩,我不与你讲。”
阿勒指头上蘸着点湿漉漉的蒸汽,百无聊赖地翻看着,闻言忽然把她的滋味放在唇边,咂吮一口:“迟了,事儿还没与你算,今夜频频地把那劳什子镇南王府挂在嘴边,可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
从他的指头按在杯沿那刻,龙可羡心口就敲了记重鼓——你要干嘛!
而后眼睁睁看着那沾着水汽的指头从眼前划过——你最好擦掉!
长指指头并那点儿水迹消失在视线内的瞬间,听觉再度捕捉到暧昧的声响,龙可羡脸色涨得通红。
蓦地转过头,眼里的光膜润得惊人,又是羞耻又是震惊:“你吃,吃我&%#*……”
“舌头捋直了么,”阿勒把指头探进她口中,还带点儿茶香,“没捋直我帮你。”
她被突如其来的异物噎了一下,匆忙地吞咽着口水,把他往外推:“不准!噎……噎死……”
“两件事,”阿勒卡着位置,“一,方才一路过来,这楼门内的厢房廊柱皆是平常样式,若要溯源,”他眼风往顶外头飘,“还是要往外头百花戏台去。”
“第二件,事毕之前,莫要再提那姓迟的半个字。”阿勒用湿漉漉的指在她下唇碾磨,说不上是盼着她说,还是盼着她绝口不提,只轻飘飘地把话撂在这里。
“提一次,咬一口,咬死为止。”
龙可羡齿间还衔着他的指尖,默默吐出去,震惊道:“人,人也不能提吗!”
“不能!”阿勒嗤笑,简直觉得她鬼迷心窍,“他哪里好,你见过他么就值当你一再提起。”
龙可羡摸不准是不是要在此刻就把话挑明,但总认为阿勒掩着身份总归有他的道理,将心比心,此前龙可羡还是商行少东家时,阿勒也配合着她没有显露出半点怀疑,心甘情愿耳聋目盲,没道理龙可羡就要如此没有情趣。
“没见过啊,”龙可羡声音低下来,已经笃定了阿勒就是镇南王府世子,心说自己的人自己哄,便又扬声道,“但在我心里,你二人是同样的好。”
字字铿锵。
阿勒气得发笑,“同样?”
转过头去揉了把脸,眼看着脾气就要起来了,“他哪里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拿鞋底都能把他比下去!”
“你不要再贬低他,”龙可羡不爱听他为这点小事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听人讲他是个雅君子,温润……温润如玉,人人都爱与他说两句话。”
“你喜欢这口的?”阿勒倏地转眸盯住她,“你喜欢君子,喜欢话里话外绕八百个弯,不咬点文嚼点字就不会说话,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端起来是天上仙,狠起来是地狱魔,你喜欢这种?”
龙可羡半点儿也不喜欢,与这种人在一块儿,一句话她都得连蒙带猜。
但她喜欢阿勒,违心地点了点头:“喜欢。”
此前龙可羡没说过几次喜欢他,重逢后龙可羡也没有说过喜欢他。倒是把这俩字讲给如今尚算素昧谋面的男人,甚至在偏好上也喜欢君子那口,还要三番两次为他辩驳。
阿勒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满腔的躁郁和怒气被这两个字碾平,化为一簇簇跳动的火种,蹿在他心口和眼下,他平静地看了龙可羡一会儿,转身而出。
龙可羡手里抛着碎裂的杯盏,莫名其妙,半天想不明白哪里没说好,干脆起身往外跟。
长廊人来人往,龙可羡漫无目的地走着,忽地耳尖微动,侧身往楼下看去。
“笃笃!”楼下厢房门被叩响。
“是一对男女,样貌都是拔尖儿的,”青衣刻意压低声音,“嗯……留了金珠便走了,女子没瞧到正脸……白色衣裳……”
“金珠的式样与昨夜留下的是同一批……”
“不知往哪儿去……应是仍在楼门里。”
厢房门被不耐烦地拉开,巡卫的男人看向青衣,青衣缓摇头,一行人接着敲响下一扇房门。
被发现了。
龙可羡轻手轻脚往后退,手一翻,将剩余金珠从钱袋里掏出来,挨个往打开的窗子里丢。
“谁啊!”厢房里传来娇喝声,“……金珠?”
声音渐传渐远,龙可羡已经走出了三丈开外,正对着那行人头顶,他们敲的正是龙可羡方才待过的房。
“这间进人了么?”男子声音传上来。
小厮在门外急出了汗:“哪儿有什么男女,分明只进了一个人,生得确实是水灵模样,但那脾气瞧着就是不好惹的!能进楼门里来的都是客中贵人,你们巡楼卫若是惹着权贵,可别把烂摊子丢到我们长厢房来。”
“没人!”
“茶已凉了。”
“那女子长什么模样?细说!”
小厮欲哭无泪:“好,好看啊……大眼睛,小脸盘,哦!笑起来带梨涡,穿什么,穿的黄褙子白裙衫,上好的料子!”
龙可羡边往外走,边把脸板起来,脱下褙子往角落里甩,闪身进了间房,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身赤色常服,面不改色地系好腰带,翻过围栏朝百花戏台走。
一头撞进戏海,那种渺小的晕眩感再度袭来,她定定神,四处细看,忽地在右手边戏台旁看到抹白色袍角,那身影晃得极快,隐约可以辨出是道挺高的身段。
她没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往台阶上走,一把撩开门帘,里边引戏女郎立刻迎上前来:“姑娘来得巧!景戏将开,一入此门,不饮孟婆汤,不过奈何桥,便能前尘尽抛,直入局中……欸,姑娘?”
“我找人,”龙可羡言简意赅,“漂亮脸蛋,白衣裳。”
引戏女郎道:“诶哟,这模样的人,在楼门内比比皆是。”
龙可羡思索片刻:“方才进来,最好看的男人往哪走了?”
“最……”引戏女郎一拍掌,恍然道,“左正门!”
一阵风旋过,女郎再睁眼时,连人带门,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好身法,”此时外边又进来两位看客,女郎刷地拉上门帘,扬笑道,“景戏已开,里外封场两个时辰,贵客请下场再来!”
龙可羡走在幽暗的窄道中,向尽头处晃出的光源而去,窄道隔绝风沙鼓点与人声,静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记得有人怕黑,一边嘀咕,“蠢蛋,待会儿哭起来不要给你帕子。”边加快步子,到最后近乎小跑。
手掌贴上尽头门环,手下蓄力,大门缓缓往后拉开,进入眼帘的是……
龙可羡从上往下,看到一剪黑影,两排枝繁叶茂的矮树立在道旁,牵出连绵的绿色大伞,伞下跪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人。
曲乐声漾在耳边,少年念着词,似在对着什么忏悔。
龙可羡左右看了两圈,没有看到除她之外的人,往前踏了两步,从昏暗的角落走进光源里,霎时被眼前之景逼停。
那是一座塔,一座通体漆黑的九层高塔,塔身上悬着红绳挂着铃铛,正门匾额没有题字,而是用金水点出个字。
待要再凑近些看时,身侧突然探出道黑影,龙可羡仰颈后撤半步,同时抽身欲要拔刀,耳畔就响起道声音。
“别动。”
龙可羡缓下手,任由他揽着腰把她带入暗处,忍着腰侧那点濡湿,犹豫着问:“你哭哑了嗓么?”
后腰的手略有僵硬,他抬臂轻咳,喉咙口滚出来的声音更哑了两分:“没有,方才找你许久。”
“骗人,”龙可羡说,“你见我就跑,只是说了两句镇南王府,你如今连好话也要挑拣着听了吗,不如我往后唱给你听好了。”
“……”他轻轻叹气,“是我错。”
“自然是你错,”龙可羡抬眼,轻声说,“讲些好听的哄我。”
“不闹了,随我出去。”他伸手探她手腕。
两下没探着,龙可羡自个儿抬起手,往他掌心拱拱,那指头寒凉如玉,触到龙可羡腕间时霍然回缩。
可龙可羡比他快!
她猛然欺身向前,蜷手贴在他腹部,虎口处露出乌金刀柄,刀尖穿透骨肉,血液滴滴答答地从他身后落下,剧痛后至,他痛苦地喘了声。
“你……为何……”
龙可羡面无表情地抽出刀。 “装也装得像些,他几时认过错,闭着眼睛都能捞到我的手,有你啰嗦的功夫,亲都亲了两轮,费这口舌。”

景戏不知何时已经挂幕, 四围再度失去光亮,只余轻浅的乐声。
黑暗是张凶恶的兽口,把人嚼吃一遍, 再吐出来只剩幽淡的轮廓。
最后一丝血迹顺着锋刃滴落, 龙可羡慢吞吞地收刀归鞘, 对地面上蜷缩着的人视若无睹, 她闻着空气中逐渐弥漫开来的铁锈味,若无其事地踢开了地上的手。
那人喉间呛着血, 浑身颤抖地咳过两声,堪堪摁住腹间,可伤处就像堵不住的豁口,血液从指缝间漫出来,前衣全被浸透了。
“不要挣扎, ”龙可羡温和地劝他,“越挣扎越痛, 叠雪弯刀贯穿的地方轻易好不了, 你好生闭上眼, 忍它一忍,下一刻就在奈何桥了。”
他的鼻腔也开始呛得疼, 话音时断时续:“可……”
龙可羡边看着周遭环境,发觉乐声正在远去, 边倾耳去听,提醒他道:“讲大声。”
“可怜……”
“哦,”龙可羡装作不经意地碾到了只手指,“讲故事啊, 讲好点,这开头我听过八百遍。”
他疼得满头大汗, 却哧哧地笑了两声,把身子缩紧,一字一句咬着牙道:“乱臣贼子,祸乱宫闱,勾连外党,弑君斩纲……”
“这句我听过八千遍,屋里还有三个老臣扎订成策的书,你想要么?我可以烧给你。”龙可羡面色没变,问得十分诚恳。 “父,不详的孽种,茹毛饮血的怪物……”他恍若不闻,在死亡逼近的时间里肆意地吐着恶意。
闻言,龙可羡才顿了稍许,收回目光蹲下身来:“我不想听你讲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如果能告诉我,我的人往哪里去了,我便给你个痛快死法,否则呢,照这么血流下去,你还得痛个把时辰哦。”
她敲敲地板,催促道:“别喘气,讲快些。”
“可怜啊……你要找,找的人,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那人的鼻梁在昏暗中显得高挺,这点倒是与阿勒相像,但声音嘶哑闷沉,痛起来没有阿勒的狠劲儿,龙可羡越瞧越嫌,手下没留情,握着刀鞘往他腹间戳了两戳,说。
“他是不是好东西你讲的不算,我觉着他就是个乖崽,刚来的时候弱不禁风,连口鼎也举不起,两刀就捅碎了,能用的就是脑子和身板。”
失血伴随失温,他脑中越是晕眩,话中恶意越甚:“你不知道他是何人?”
“我知道。”龙可羡轻松应道。
他撑着口气,把伤口捂死,狠笑着说:“你怎会知道,那褚门血界……就是他亲手送你进的,他亲手送你,送你踏上死路。”
“我活得好好的啊。”龙可羡莫名其妙,重手又戳一次。
“你皆忘了么?你忘了你是如何从那三千敌首里爬出来的了?浑身经脉俱损,腿骨断裂,眼都瞎了一只,这都,”他厉声,“都拜他所赐!”
龙可羡沉默半晌,道:“忘了。”
他看了龙可羡一眼:“你口口声声……维护的,正是害你变成如今之样的罪魁祸首。”
龙可羡抠着乌金刀柄上的沉金石,没吭声。
他眼底织红,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可羡:“他杀名满域,罪恶滔天,诱你入罗帷……只不过起了玩心罢了,你真当他能有二两真心么……”
龙可羡蓦然看向他,喃喃:“不会……”
他似回光返照,把血吞入腹中,字字紧逼:“你身旁皆是魑魅,以他为甚,他接近你,再度找到你,就是别有用心!就是要一口口吞吃你的基业,可怜你还为他做嫁衣,杀……杀掉。”
“杀掉他?”龙可羡俯首靠近他,似是动摇。
“杀掉他……”那人口中漫着血气,“你便再无隐忧……你!”
他侧首喷出口血,不能置信地看着腹间斜插的刀鞘,喉咙口被血堵死,呛不出,咽不进,噎得满面涨红,目眦欲裂,胸腔像拉锯似的发出嘶嘶声响。
“你……你不信,你不得……”
刀鞘在他腹间搅碎血肉,龙可羡失去耐性:“我不信他,却要来信你,这是哪家道理。”
模糊不清的嘶声断在喉咙口。
龙可羡无聊地起身,把刀鞘在他身上拭净:“别有用心?”
她踢开脚下碾碎的指骨,絮絮叨叨往前走:“我早知道他别有用心, 还等你说,他就是见……见色起意,我不盼他见色起意,难不成还盼他喜欢我一刀砍两个,双拳敌四手吗。”
“杀名满域,罪恶滔天……”龙可羡默数着阿勒头上安的罪行,“谁信,千斤重的鼎都举不起来,他只是个长得好美,行事好浪,还好怕黑的蠢蛋……”
“即便心怀不轨,”她哼声,颊边陷入两点浅浅梨涡,“颈圈鞭子小口笼,我自能惩戒,轮得着你插嘴么。”
寂寂的夜色部署在四周,只有乐声在缓慢流淌,龙可羡把刀别进腿间缚带里,在景戏戏幕里走了几圈,笑容逐渐消失,心情沉痛地垂首,已经是第三次看见这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她意识到一件事——她找不着进来的那条窄廊了。
她一向擅长寻路辨路,没道理会走错,但……龙可羡踢踢这人的靴子,只得闷声不响地往戏幕中央那条堆栽绿树的空地走。
烛火已熄,原先在道中央伏身而跪的白衣少年不见踪影,长道尽头矗立着九层高塔,塔身完全与黯色融为一体,只有尖端晃着镇石的青光,幽幽地压人眉睫。
越靠近塔身,乐声越是清晰,龙可羡不耐应对这云遮雾绕的缥缈戏码,脚步很快,正正走到当中时,足下忽地踩到些许不平,收腿不及,那块底板倏地翻转,整个身子骤然失重,往下掉落。
真是……
龙可羡气性起来,往底板处挥去一掌,借着力道往下落得更快,“轰——”的一声巨响,直直砸破木栏,滚身撞倒屏风,噼里啪啦一顿响,她抬目四望,见四周亮堂堂的,像间闺房。
而屋内显然没点灯,光线都来自左旁窗纸。
她二话不说开砸,举起屏风脚横扫过去,甚么桌椅床架都砸得稀烂,从重重纱帘中找到门窗后,霍然一推。
霎时被晃晃的烛光并油蜡味儿扑了满脸,她凝神细看,外头竟是一座座累叠而起的环形石台,石台有五层,约莫三人高,上边密密匝匝地点着火烛,火烛间立满牌位,当中静静跪着个白衣少年。 此刻离得近,她能看见少年背上交错的鞭伤。
正待掠身上前去一看究竟,手刚落到门框上,脚下便骤然斜倾,如同整个人被塞在木盒子里,随着满屋碎木颠来倒去,撞得头晕脑胀。
等到消停下来,龙可羡踩着满屋狼藉,气汹汹地再度推门,谁料这门无风自开,在她手贴上去时,便自动地往前扇去,她一力落空,差点儿栽倒,踉跄两步到得门后,再一看,又是间书房。
脚下还没站稳,书房再度颠来倒去地晃动,她这会儿学聪明了,没损屋内分毫,才发觉这一桌一椅都沿用船上样式,钉死在地上。她静静地等,等颠动结束之后,蓦然抽出叠雪弯刀,一刀往前劈开,门板四裂开来的同时,蹬墙飞身出去。
落地滚了两圈,龙可羡稳稳站起,拍了拍衣角,眼前烛影连成浪,浪尾尽头的白衣少年忽地转过头来,朝她咧嘴一笑。
这一笑让龙可羡毛骨悚然,后脊惊出层冷汗,挨不住摸摸臂间,天老爷,汗毛都要炸飞了。
这少年生了副好脸庞。
这少年生了副和龙可羡一模一样的好脸庞。
只是眼下渗着血,一身白衣斑斑驳驳,飞着絮沾着血,像从死牢里头提出来的死刑犯,即刻便要斩首了似的。
她已经是好倒霉的一个少君,撞入这鬼盒子似的楼门里,还要被如此捉弄,龙可羡当真气从心头起,提刀就要砍。
乌金刀柄握在掌间,刀未出鞘,当顶先炸起声响雷,龙可羡也没忍住捂住耳,这满满五层石台的烛浪被带得轻晃,紧接着是声断喝。
“孽障!”
那白衣龙可羡应声伏地,以额撞地,头骨砸着石阶面,没两下就溅出了血,他口里念着词,一派温驯模样。
“叫你跪你就跪,叫你叩你就叩,顶着我的脸,连我半分骨气也没有,”龙可羡大声喊,“起来!”
说罢就要掠身而去,此刻脚下再度滚动,外圈高阶烛台啪啪砸地,火星四溅开来,天旋地转间,龙可羡足底落空,后背一热,落进了一方胸膛。
鼻尖有清爽的皂角香,她握刀的手逐渐松开,揪紧了他的衣角,柔软而熟悉的触感。
两人在地上滚过两遭,她听见头顶传来一把微沉的嗓子,带着笑意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就归我了。”
“你哪来的林妹妹!”龙可羡立刻应。
“方才戏里听的,好曲子,回头唱给你听。”
阿勒卷着她的腰,这次埋的不是颈窝。
阿勒体热,呼出来的气儿压根拦不住,渗过那缎子和毛领,烘得她胸口一片热。
绒毛混着阿勒的头发,一起往她下颌挤,一时之间让龙可羡分不清是热更多些,还是痒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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