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龙可羡见他要摘,忙起身劈手去夺。
舷梯本就狭窄,阿勒稳身不动,一手把住龙可羡小臂,起身再坐下,瓷铃铛已经落入手里,他拎高,对着风灯细看。
“!”龙可羡想去够那铃铛,但舷梯实在承不住她一踩的,“丑的,辟邪的东西,客栈妹妹说水里有生着利齿的大鱼,画只猫挂在这里,便不敢来撞船……你别看了!”
她觉得羞耻,少君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行,书画实在拿不出手。
“嗯——”阿勒拉长了音,把铃铛挂在手上抖两抖,笑,“这线团是只猫么?这话讲出去,怕整座岛上的猫都不答应。”
“……有须呢,”龙可羡闷声,“还我。”
没想到阿勒施施然把东西往怀里一揣:“送我了。”
“你喜欢?”
“芝麻小眼,扁嘴短须,连尾巴都没有,我喜欢得不得了。”
“……我不信,你又诓我。”说着不信,龙可羡的手已经收回来了。
“我喜好特殊,你不是不知道,”阿勒双肘往后架在梯上,“亲也亲了,睡……也半睡了,不值当你送个定情信物么?”
“先前送你二十八件好东西!”
阿勒嗤笑:“那些算个什么好东西,屏风?硕大笨拙,净会扰人视线,这玩意儿在你我之间挡了多少个日夜,若世上没这东西,我夜夜都能瞧着你睡!”
“……”龙可羡软下来,扯着手指头,低声反驳,“镶金嵌玉,值钱啊。”
“我要值钱东西做什么,等着有朝一日你将我踹了,倒腾一手,折成现银收入囊中,充当少东家给的遣散银子么?”
“我没有说这话,”一句话扯到了天边,龙可羡警惕地看他,“你不要拽我踩话窟窿。”
“这会儿倒机灵,”阿勒略感遗憾,“还有那金龙,样子倒好,这世上万般活物,我独独爱龙,但还是大,若能揣进怀里,捂进胸口,含入口中,揉在骨血才是妙物。”
龙可羡没有耍过心眼儿,她每回与阿勒讲话,都打着十二分精神,当成正事来听,此刻分明捕到个关键字,听出言外之意,却不晓得如何应对:“我……”
阿勒挨个说过去:“瓷瓶就不必说了,除开我自绘的,其余的一概看不入眼。”
即便带着赏赐的心思,但送出去的物件儿没一件招人待见,龙可羡有点失落:“你,你都不喜欢?”
“若说有好的,就是那乌沉木的拔步床,温玉枕,”阿勒嗅觉敏锐,闻到丁点肉味就要穷追不舍,“乌沉木不打眼,却足够结实,经得住造,玉枕触之生温,垫在腰下就省得你费力撑着。”
“……日才刚落,你就孟浪!”
“答应你日落前勉强维持个人形,日落后岂不是正得原形毕露了?”
“你才是妖怪。”
“好啊,记上仇了是不是,我自是妖怪,是这天底下最恶最凶的妖怪,逮着个人就想把她吞吃入腹,走哪儿都带着。”
“不要吃!”
“凶起来了?正好,我这恶妖,就喜欢凶的,扒起皮来最好撕下我一块肉,抽起筋骨来最好能捅我一刀,这才够劲儿……又咬我!那就……咬个痛快!”
讲不到两句话,龙可羡被当腰搂起来,小腿下意识地往回收,这动作让阿勒脊背霎时绷紧,后腰眼儿都麻了。
“搂紧,掉海里不管捞。”
阿勒把她往上托了托,好歹别正中红心,紧接着两步上梯,踏碎了满地星芒,砰地撞开了舱门。
龙可羡想翻身下榻,但被拽着脚踝拖了回去,阿勒居高临下,眼神始终很定,而后在衣衫滑动间,露出了蜜色的皮肤。
瓷铃铛瞪着芝麻小眼,挂在床架,看到滑下来的外袍被卷成条,捆在龙可羡小腿。
“龙可羡才是个暴君,”阿勒拉近点距离,说话时气息顺着衣领往里淌,“为所欲为好不讲理,尝了甜头就一脚把人踹开。”
龙可羡想躲开,可她偏头就要被咬住脖颈,她承着阿勒的眼神,觉得那有千钧力,压得她声音都低了:“今日是办正事,没有踹开你。”
阿勒:“这么说也没有躲我?”
“……”龙可羡在这眼神下撒不了谎,“有。”
而后不等阿勒说,龙可羡先抬起下巴:“你先嘬的,我没有生过孩子,你嘬不出东西来……”龙可羡很苦恼,昨夜的种种都浮上心头,经过日头的烘晒,每一幕都纤毫毕现,“我已经说过了,可你不停,你非要!我……我又没有,有什么办法,怎么能不跑。”
她说得颠三倒四,阿勒憋得肚肠绞痛,恨不能捶床大笑。
天老爷,他是真没想过,为了这事儿,龙可羡能憋一天,能躲在舷梯下伸着手接日光,要吸取日月精华?
这傻姑娘,以为自己被吸干了么?
但临了临了,笑意都溶在腹中,化成了酸水,蚀得他饿性大发,连眼神也逐渐变得沉凝,只有语气是一贯的耐心。
“我并不是要嘬出什么来,只是喜欢,所以留恋在此,”阿勒伸出拇指,抚去她鬓边渗出的薄汗,“就像你喜欢挑地方盖印一样。”
“真,真没有非要那……”龙可羡眨眨眼,问。
“没有!”阿勒一把将人拉起来,照着屁股拍了一把,佯怒,“又不是襁褓婴儿,饿得昏头了往你身上扒。”
龙可羡心说还有点儿像。
阿勒往那瞟了眼,就知道龙可羡心里嘀咕什么:“惹我悬了一日心,你赔我,龙可羡。”
“赔?”
“保准不让你吃亏。”
龙可羡挨着他坐下去:“那好吧,请说。”
“简单,我想让你……亲我,按着我的路子亲。”
阿勒说过,可以做她裙下之臣,也要做她枕榻之主,她索要的是亲昵,还有似懂非懂的,跟随身体本能而走的悸动,不论态度多么生硬,要求多么突兀,都掩盖不了生涩的事实,而阿勒要的是侵占与攻掠,诱捕与反制,那是截然不同的急风骤雨。
譬如现在,阿勒就想得寸进尺,让龙可羡占据主动。
阿勒未着衣衫,绸裤搭在腰间,整个人在昏光下就像块融化的糖。
桌旁也搁着一只瓷罐,他伸指往里蘸了点儿,而后侧头,将蜜按在耳垂,往下涂到侧颈,而后路过侧腰,落到绸裤上方。
阿勒把蘸过蜜的指头摁在她唇上,说:“甜吗?”
龙可羡茫然点头。
阿勒:“现在尝尝我的。”
“也甜。”
阿勒盯着她看了会儿, 忽然捉住她的手, 往后反剪, 被挣掉的外袍重新拧成条, 成为了束缚。
“没叫你用手,就这么尝。”
龙可羡不满:“你太放肆了。”
可她的不满像鬃毛刷, 看着是根根分明立起来的尖刺,刷在身上不痛不痒,而阿勒早已练就了铜皮铁骨,只觉得像在挠痒,挠得他指尖有火在蹿, 只好全数烧在了系绳的力道上。
阿勒摊手:“你总说我放肆,如今便让你放肆一回, ”他偏头露出耳垂, “从这儿开始, 别瞎糊弄。”
蜂蜜是黏稠的,留在皮肤上的痕迹经久不散, 甚至在烛光下晃出细腻水光,无声地给龙可羡画出了条必经之路, 她的手臂背在后头没法用,觉着很怪异,只好踮脚去够。
耳垂很软。
蜂蜜很甜。
甜味儿在口中蔓延开时,带来的抚慰感自然而然地让她心情愉悦, 龙可羡欢喜地眯上了眼睛,同时感觉到阿勒猛然拔升的温度, 抬眼一看,阿勒耳下连到后脖颈,烧得绯红,烘得她的呼吸一道发热。
亲吻是个开端,带来的后续反应比当下还要让人羞赧。
“你……红了。”龙可羡怔怔地说。
“红了么?做得好,龙可羡是个乖崽,还是个活学活用的好学生,”阿勒咬在她耳边,烘得她往回缩,又猛然伸手把人擒住,温言细语地说,“我很喜欢。”
龙可羡若是有尾巴,这会儿都得摇到天上去了,她伸手,又戳了戳舔过的地方。
但凡正面和阿勒对过眼的,都能瞧出来,他生得绝称不上面善二字。
眉毛太浓,鼻梁太高,下巴颌太窄,整个面相就是骨量太重,所以失之温润谦逊的气度,简直是簇箭矢,也俊也冽,也妖也邪。
但那耳垂反而软得不像样,简直像一口绵绵的冰,冰沙浇了蜜糖,吃进嘴里就要化开似的,龙可羡看得相当惊奇,仿佛化开的还有阿勒最直白的情绪。
口中的蜜甜味儿顺着喉道滑入腹中,忽然混成了带着酸涩的复杂情绪,龙可羡不知那酸涩从何而来,可能化开了阿勒种种浪色,化开了道道歪理,露出颗滚烫的心脏。
当她挨近,阿勒就如倦鸟归巢,把最脆弱滚烫的部分毫无保留地递到她手中。
这和外在的锁颈束腕不一样,龙可羡无形地攥着他的心脏,宛如接受了恶魔的献祭,代价是她自己。
“嗯,”阿勒喉结上下一滑,滑出的声音嘶哑,“继续。”
游走到脖颈。
龙可羡还踮着脚, 脚弓绷紧的弧度流畅,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白得像一面上好的羊脂玉,甚至可以看到两道青色血管,薄薄地藏在脚背皮下,几个小趾头承受了全身的重量,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处,红通通的好生可怜,而压在地面的那边又失于血色,一红一白的色差看得人心旌摇曳。
随后那脚掌缓慢落地,踩实了阴影,是龙可羡站直了。
她的脚形清瘦,后跟跟腱明显,左脚跟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脚踝也相当纤细,阿勒一手便能握住两只,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将手掌放在她后脑,引领着部分力道。
然而轻重不一的呼吸暴露了他的急躁,阿勒忽然伸手,散了她的发,龙可羡头上的赤金蝶翼小对钗跌落在地,蝶翼做工精巧,薄如宣纸,落地时颤颤地抖动,和着烛光,闪着细碎的金芒。
身高差距拉大。
阿勒垂下手,顺势把手伸进她浓密的发丝间,继而罩住后脑勺。
白皙的脚背被压在底下,龙可羡跽坐在榻上,脚掌浸润在烛光里,趾头紧紧蜷缩着,而后舒展,再度蜷缩,周而复始。
龙可羡小口小口,吃了满嘴蜂蜜,那甜味儿还没散,就被阿勒囫囵地吞进了腹中。
吻得一点儿都不温柔,堪称粗暴,咬得龙可羡嘶嘶喊疼。
蜂蜜淌过的地方,连糖物自带的黏腻感都消失不见,可见吃得多干净,可覆盖上去的水渍消失后,奇异地烧成了火线,从他耳垂开始,一路燃到腰间。
他在造孽,在引火自/焚,在不知天高地厚地拿鸡蛋碰石头,碰得头昏脑胀,腹中团了十足十的火气!
龙可羡呢?龙可羡只是认认真真地,没有分毫绮念地,乖乖巧巧地,把蜂蜜吃干净了而已。
浪荡者溃败,得胜者无辜。
阿勒病得药石罔医,才会贪这片刻捉弄。
“是不是甜?”阿勒咬着牙,不知道是心不甘,还是太心甘,竟然情愿硬生生挨着这折磨,细细碎碎地亲吻她额头。
“甜,”龙可羡频频点头,“我这样尝,你就会喜欢?”
“嗯?”
“你喜欢就很爱动弹,我知道。”龙可羡嘴里的甜味儿被掏空了,唇上水亮亮一片,此刻低着头,手藏在袖里,探出一个指甲盖指过去。
“你知道,你都知道,”阿勒咬着牙,拖着腰往榻上栽,“这可怎么好,证据都让你摸得一清二楚,往后再藏不住了,那正正好,横竖我不爱遮掩,只是怕吓坏了你。”
咚咚当当一通响。
龙可羡手肘撑着,发丝从肩上滑落,她凑上去啄一口:“我不好吓坏的。”
“你最容易吓坏,”阿勒反口,“否则今日躲海上去的是谁……只是让你舒坦舒坦你就要躲海上去,若带你玩儿更过火的,你岂不是要躲到天涯海角,我得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你,届时一个缺牙漏风,一个佝偻瞎眼,别说浪起来,连水花儿都起不来了。”
一串话差点把龙可羡钉死,她挣扎起来:“我必不再躲。”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既出。”
龙可羡立刻接:“驷马难追!”
阿勒带着点儿狠劲,扯开笑,泄愤似的,把一瓷罐的蜂蜜倒在龙可羡手上,均匀地抹在掌心,多余的蜂蜜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榻上。
龙可羡不明所以,但莫名地有点忧心:“会有蚁来食。”
可下一刻,她微微睁大了眼。
阿勒覆着龙可羡的手背,带着莽劲儿地,把自己交到她手里。
“这是你的剑,小主子。”
脑中铜钟高悬,嗡地鸣震,震得她心防裂隙,偷偷地窥出了一角真心,为这从未有过的热度心惊胆战。
两只手黏黏糊糊地挤在一起,甜滋滋的蜂蜜在滑动间滴落得更多,绸布绢纱皱得没法看。
风越过千鳞万片的海域,自由地穿梭在天地间。
他们都被这甜味渗透了。
执剑人捅破了恶徒心窝,喷溅出来的血浓稠地挂了她一身。
两人呼吸交错着,龙可羡耳里灌满风声,呼吸声,虫鸣声,喘息声,出走的神思迟迟落不回来。
直到虫鸣低弱,天地都陷入沉眠,阿勒从浴桶里迈出来,冷水洗掉了甜腻,浇不熄他游走周身的热血,他双手撑着浴桶边沿,和龙可羡隔着扇绢纱屏风,心里就想起句词。
西山看我,我看西山。
那一头安安静静,阿勒知道她有些事儿想不明白,套上绸裤,阿勒撩开帘子,支着半扇窗散味儿,把人抱起,一前一后地望着夜空。
“这可真是……一辈子都甩不脱了。”龙可羡攥着掌心,她洗得很干净,可那黏腻的感觉始终不散。
-浪荡就是瘟疫,专门在有情人间蔓延,一病就是一辈子。
-你我不一样。
-我可以毫不顾忌地把要害袒露给你,你拴着我的颈,扣着我的腕,悬着我的心,我已然里里外外地交代在你这儿了。
回想起来,阿勒的话字字敲在心口,让龙可羡略感晕眩,许多想说的话还没成型,字眼儿在脑袋里蹦跶,慌慌张张地往喉咙口挤,最终堵得她无法开口。
她陷在阿勒怀里,想着一颗金珠能买什么?
一颗金珠在北境能买只小羊羔,在王都能买盒时兴的胭脂,在伏虞城能沽一壶陈酿。
每个地方对金银钱币的价值反馈皆是不同,在阿勒这里尤其高值,龙可羡付出一颗金珠,得到了一个阿勒。
在北境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她没有任何回忆过去的欲/望,这颗金珠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砸入水中,成为波澜的开端。
但龙可羡听着耳畔的呼吸,她恍然大悟,阿勒把自己当作无价之宝,金珠只是个噱头,他索要的价值将会贯穿在之后的每一个日夜。
贪婪的坏人。
他不要做温吞的君子,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掀起最猛烈的风浪,哪怕要交出要害,献祭自己,都无所畏惧。
夜风带着草香漫进窗来。
“你方才使得我很快活,”阿勒用鼻尖蹭着她,“我也使得你快活,这就是你来我往,鱼水情深了。”
“鱼水情深?”龙可羡哑声。
“其实还算不上,差点儿火候,”阿勒把她翻过来,鼻尖磨着鼻尖,“你在想,如果这都不是最终的肌肤相亲,那最后一步会是什么样的,人与人还能近到何等程度,是不是?”
“嗯,”龙可羡点头,她提出一点,“你以前一直在忍。”
从他们跌进溪水里的那次亲吻,龙可羡就察觉了他在短时间内起的变化,彼时没有当回事,直到方才,她才明白那意味着情/动。
一直在偷偷动情!
龙可羡忽然很生气,气得拿眼刀子飙他。
阿勒被这模样逗得开怀,往她眼皮子上落了个吻,把那张气红的面颊揉在掌心里,说:“我要你快快活活的,这件事比较重要。”
“那你呢?”
“我啊……我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操这心干什么,整个大灵云寺和尚禁的欲摞起来,也没我忍得多。”
“……”龙可羡忍不住,“王八乌龟。”
“好啊,龙可羡,是方才口舌闲得久了,要来场唇枪舌战吗?” 两人追逐闹过一阵,阿勒重新从后边拥着人,下巴压着她脑袋,应着凉风,哼着阿悍尔的长调,直到龙可羡在怀中逐渐睡去。
他感到无比踏实,捉住她的手,交叠着放在心口:“差的火候,我会努力将它添上。”
阿勒是贪婪而精明的猎人,他省去了意味不明的暧昧、你来我往的试探,用最快速猛烈的方式掀起巨浪,让感情在跌宕中迅速升温,但喜欢升到顶天,那也和爱天差地别。
爱情,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
若你问她喜欢不喜欢阿勒,龙可羡必定想也不想地大声喊“喜欢!”
这点阿勒毫不怀疑。
但她也喜欢哨兵机灵口条好,喜欢余蔚洒脱周到,喜欢陈包袱救死扶伤,喜欢尤副将外糙内柔。
喜欢顶什么用,解得了他一时饥,管不了他一世饱。
阿勒要的是唯一性,是排他性。
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36章 掉马
大暑过后, 连日晴空把水汽收干,能见度拉至最高,站在甲板顶端, 山峦城墙一概呈现清晰的轮廓。
“东南方向。”哨兵跳到甲板顶端还不够, 猴儿似的攀在桅杆上, 把千里镜抛给尤副将。
尤副将抬手接过, 搭在眼前,远天一线蓝潮上浮动着几粒黑点, 渐而涨大,气势汹汹地策浪而来。
“啪啪!”
停船,收帆,下钉,套索, 几条大船雄踞在泊位,黑蛟船泊岸的消息宛如一场飓风, 席卷了岛上的大小渔村街巷回弄, 把好奇惊惧的目光压在重檐灰墙之下, 只有三里开外的半坡茅亭茶烟袅袅,说笑声荡出老远。
尤副将今日拾掇得格外富贵, 净了面,连胡须都拿皂角搓了, 穿一身褚色滚金边的大袍子,腰封上镶着巴掌大的金块,撩开袍摆往石凳上一座,活脱脱一个戏文里走出来的梁山好汉。
哨兵在旁边嘀咕, 讲他比海寇还像个海寇。
和尤副将隔着茶烟对坐的才是从黑蛟船上下来的海寇,正儿八经远渡重洋, 从乌溟海北上,带着四条战船两条哨船,来这交付一桩生意。
此人叫伏缇,灰衣布衫,腰间挂块似铁非铁的腰牌,生得斯文周正,谈吐和善,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匪气。
“伏兄弟此行辛苦,一路北上可还顺利?”尤副将斟茶。
伏缇屈指轻扣一记桌:“乘风顺流而行,顺利得很。”
尤副将笑两声:“黑蛟船嘛,只要不遇着大风大浪,在这海上怕也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往上凑。”
伏缇微微一笑,客气道:“都是些虚名,尤将军客气。”
“哪里,”尤副将把茶盏移过去,“黑蛟船在海上不闻败绩,从前都是耳听,今日总算得以眼见,想到日后还能乘之破浪杀敌,真是……伏兄弟喝茶啊!”
“尤将军这话我不敢应,您瞧瞧,这些船无刻辉铭,无扬翘尾,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战船,若日后能跟将军平疆定域,那也算是见了世面。”午贰4久0八192
伏缇一席话说得漂漂亮亮,还摘掉了战船与黑蛟船之间的关系,撇清了北境与南域的利益关联。
这场见不得光的交易,只能在桌下暗渡陈仓,今日交付过后,船货两讫,南北照旧泾渭分明。
尤副将一番话也是试探,如今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不禁也要暗赞伏缇上道,两人相谈甚欢。
只是伏缇旁边跟着个小孩儿,个子还没窜,看着不到十岁,戴着顶滑稽的牛皮帽,两人说话间,他就只管吃着糕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
尤副将瞥过两眼,没有在意,日头渐西,伏缇送船北上,多番推辞尤副将盛情,这就要南归了。
泊位上只剩黑蛟船,四大两小六条战船已经挪了个位,驶到了三山军修葺过的东岸港口,此时长风猎猎,尤副将送人到岸边,状若无意地问起那位海上王喜好。
“简单,不要跟王讨价还价,王最不耐烦嚼舌头。传话递信时一句话缩成一个词来讲,少搞咬文嚼字那套,惹得王不快。平素海上多长点心眼,远远看着黑蛟船就避开,进入黑蛟船攻击范围,那就是必沉无疑。” “好家伙,”尤副将咋舌,“规矩恁多。”
“这算什么。王的脾气发起来,比六月天变得还快,那规矩说改就改,全凭心情,全乌溟海无人不知……”
小核桃踮脚,赶紧拽拽伏缇衣摆,不让他说,自己童言稚语,字字句句道:“这都是外边的传言,不听也罢。我们公子为人大方,俊逸倜傥,待人窝心又暖肺,能做知情识趣的好情郎,也能做稳重持家的好夫君,若是哪家姑娘嫁到我们南清来,举国倾城下聘……”
“了不得,不愧是横扫乌溟海的大枭首,恁的豪阔!”尤副将对那小孩儿后半段话耿耿于怀,因为祁国王庭势弱,这些年压根拨不出银子养兵,三山军穷,穷还得戍守北疆,在褚门下做个看门狗,否则褚门以北的白凫人打入北境,先崩塌的就是他们的宅门家小。
为何今日会面要打扮得珠光宝气,那就是因为穷怕了,什么格调雅致全都不如实金足银来得靠谱。
尤副将还在念叨:“我都想嫁!”
龙可羡想的是前半段,不要讨价还价,递信少废话,远离黑蛟船,她挨个掰着数,可巧,三个犯了俩。
“少君,”尤副将叨叨完恨嫁之心,讲起正事,“这六条船,四条战船,都是配备好武器的,咱们那些……嗨,属下不会拐话弯,直说了,咱们陆战武器好,但海上不大用这些,除开佩刀、短匕、弓箭这类,搭船才能用的武器,诸如钩索、竹篙长/枪、投石机、弩床还是南边配得好,大小得宜,尺寸相符。”
龙可羡也是这个意思,点了头:“这几日在东岸演训得如何?”
“没问题,”尤副将为三山军打包票,“随时听候少君调令。”
“先……”龙可羡转向墙上张挂的海域图,上边有条多次涂抹,着重加色的航线,“把这条线清出来,这几日巡的流匪不少。”
“明白,和剿匪一样的嘛,只不过从陆上响马土匪,转向海上水匪小鬼,属下这么想,”尤副将用手虚指海域图,“先杀一轮,把这条线周旁二十七个岛屿清干净,再依次安插士兵,建巡检队。咱们现在人少,肃清整片海域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清出条路来,就好和王庭和伏虞城谈条件了。”
话一长,龙可羡就听得晕乎,她点头,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
有钱好哇。
有船更好哇。
尤副将转而夸起东岸的几条新船,“神驹名不虚传,少君,三大船的货折成银子,百万货值,换这六条船真是太值当了!”
“……”龙可羡闻言沉默,过了会儿才说,“百万两银子,只够买个船尾巴。”
“?”尤副将震惊得差点没把茶碗摔了,惊得脑子都不好使了,“竟是白赠的么?”
“……赊的。”龙可羡言简意赅。
尤副将盘算着价格,喉间艰涩,看着龙可羡很是心疼:“少君别是把自个儿当了吧,这船是好,但您是军魂,是三山军门面呐!”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实在不行,嫁给那海上王,泼天的富贵不就来了吗,怎么还搞赊欠这套呢。
龙可羡哪儿知道他心思花花得很,低头从匣子里抽出封信,挑挑拣拣,折出半页递给他看。
尤副将一目十行,更心惊:“他……请您去南清?”
“嗯,每月给他十万两,付余下的货款,利钱就不收了,请我卖个,卖个什么薄面,去南清耍两日,”龙可羡挑着灯芯,“我答应了。”
尤副将的花花心思瞬间炸成了烟火,爆燃在脑海中,成就泼天富贵,他一门心思想到黑,心说还真要嫁啊,“少君……”
“但没说时间,可能是今年,可能是明年,可能是猴年马月,”龙可羡弯弯嘴角,唇边露出两点梨涡,“他,暴君,南清王,蠢蛋。”
尤副将心里花火“刷”地湮灭。
龙可羡扒着墙上挂的海域图看,嘀嘀咕咕:“去了也不怕,万一有机会杀了他呢,合并乌溟海,巨债清完了,这辈子都不用为军饷发愁,真是送上门的万万里江山啊。”
尤副将心里死灰复燃,老泪纵横地想,好闺女……呃不,好少君!
而阿勒悠哉地在廊下躺着赏花,心里翻来覆去地算着,每月从小少君手里抠下来的银子要给她攒成嫁妆,再添点什么好呢,正想得美滋滋,鼻子一痒,猛不丁打了个喷嚏。
北境长风里夹了雪粒,褚门照惯例加固城墙;王都沿街的树叶半青不黄,打着旋儿跌落在地;赤海各地叶片湿碧,刚刚饱饮一场凉凉的秋雨。
船行平稳。
龙可羡埋在高高的账簿书册里,头发凌乱,脸上溅着墨汁:“区区一个月时间,就已经打了三山军半年军饷。”
这一个月里,三山军开始操/练海战技巧,始终达不到龙可羡的标准,于是她剑走偏锋,直接让人出了海,没有什么比实战进步更快的,千里马与神兵利器都在手里,要还是收拾不出一条航道来,三山军这些年就白打了。
飞鸥船南北走了两趟,加上一千人,龙可羡如今有三千人在手,她靠着这三千人,并两条战船,把伏虞城到碧鳞岛这条航道清得干干净净,再顺藤摸瓜,端掉了好几个水匪老巢。
缴获的东西折成现银,让小少君面色凝重,开始慎重地考虑弃王从匪的利弊。
再过半月,白露。
消息传回祁国,一时间,赤海海上多了个悍匪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宁贵妃握着剪子,在庭下赏花,尖端透着寒芒,“咔嚓”地剪下了一枝挂水西海/棠。
宫人惊讶:“娘娘,这枝儿还是好的呢。”
宁贵妃神色淡淡:“内里坏了,留着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