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把自己的头发从调皮儿子的手中夺回来,煞有其事地点头:“没错!明日耶耶就去找陛下,让他同意我带你们去狩猎!”
李玄霸忍不住哈欠了:“我不想去。”
李世民嚣张:“由得你想不想?打猎也是功课!”
李渊看着早熟的三儿子那满脸不耐的郁闷表情,忍着笑道:“大雄说得对,这是功课。”
李玄霸无语地看着这对父子。你们二人就是故意合起来整我吧?
李渊把李世民放下来, 把李玄霸抱起来,揉了揉脑袋。
李玄霸身体微微一僵, 道:“父亲,我已经长大了。”
李渊笑道:“长大了也是我儿子。你们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李世民好奇:“耶耶怎么知道?”
李渊瞥了李世民一眼:“以你的人来疯性子,去赴宴却早早回家, 肯定发生了什么。”
人来疯?!李世民瞪大眼睛:“什么叫人来疯!耶耶你胡说!”
李渊笑道:“是你娘亲说的。”
李世民不高兴道:“我才不是人来疯!对不对, 阿玄?”
李玄霸移开视线。
李世民一看李玄霸这表情, 明悟涌上心头:“阿玄, ‘人来疯’这个词不会是你和娘说的吧?”
李玄霸没回答,李世民紧接着道:“肯定是你!这古怪的词只有你会造!下来!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李世民伸手去扯李玄霸,李渊赶紧护住三儿子,转移话题道:“你们还没说今日遇到了什么。”
李世民犹豫道:“这个……嗯,不好说。”
李渊疑惑:“还有什么是不好和耶耶说的?”
李玄霸道:“父亲,你真的要问?”
他拍了拍李渊的手臂,让李渊把他放下来。
李玄霸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正坐着对着站在床榻旁的李渊道:“杨积善先找我的麻烦,然后私下向我道歉,说是一些勋贵不喜我们与陛下走得太近,所以推他出来当出头鸟。”
李渊皱眉。
李玄霸道:“我与杨积善聊天时,发现有人在一旁偷听。杨积善走后,那人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继续偷听我和二哥说话。我窥到了那人的衣着,应该是齐王府的下人。”
听完李玄霸半真半假的话后,李渊思索了一会儿,道:“齐王没这个脑子,应该是陛下在监视杨积善,误伤你们了。”
李渊叹了口气,道:“杨素已经病逝,陛下仍旧对楚国公府不放心啊。”
李世民好奇道:“楚国公府是不是以前得罪过陛下?为何陛下要逼迫得如此紧?难道老楚国公在世的时候十分嚣张跋扈?”
李渊摇头:“杨素一直站在陛下这一边,是陛下的左臂右膀。杨素此人虽然权势颇重,对其他人有些高傲,但对陛下一直毕恭毕敬,行为处事谨小慎微,并无僭越之举。”
李世民噘嘴:“听耶耶这么说,老楚国公是陛下的大忠臣啊,那陛下为何……”
他没有把心中“刻薄寡恩”一词说出来。
李玄霸已经告诉他,唐国公府内部肯定没有皇帝的眼线。
他们这次撞上皇帝的眼线,除了齐王身边的人本就是皇帝派去的之外,宴会人多口杂,眼线好混进去也是原因之一。
若皇帝的眼线这么广,杨积善兄弟就没可能起兵谋反。
虽然李玄霸对李世民说皇帝又菜又爱玩,就突出一个专杀没威胁的人,真心有反意的他一个都逮不住。但李世民第一次遇见皇帝的眼线,心中仍旧忐忑不安,不敢像以前那样直言快语。
李世民话语未尽,李渊也能猜到李世民想说什么。
李渊此刻想到的是窦夫人曾经劝他不要太信任陛下的话。
或许夫人对陛下的偏见是来自舅家被灭门的仇恨,但她误打误撞说中了。
“杨素已死,诸子既无声望也无才干,陛下此举过了。”李渊评价,“你们不用担心,陛下不会因为楚国公府想交好你们二人就迁怒你们。”
李世民仍旧噘嘴:“真的?我看陛下好小气,就算我和阿玄是孩童,他也不一定会放心。”
李玄霸道:“我和杨积善说的话被传回陛下耳中后,他就该对我放心了。”
李世民的嘴噘得老高:“他不信你是真心把他当长辈看待,听了你讨好他是有利可图才放心?”
李玄霸点头。
李世民抱着手臂:“哼,他可一点都不自信。若有人对我好,我肯定更相信是因为我很厉害!”
李玄霸:“……”不愧是你。
李渊被自信心过分膨胀的二儿子逗笑,伸手捏住李世民噘起的鸭子嘴:“是是是,你可厉害了。”
李世民甩脑袋躲开父亲的魔爪:“本来就是!我现在的朋友肯定都是因为我足够优秀,他们才愿意和我玩,和我的身份地位无关!对了耶耶,我又交了个新朋友,叫薛收!”
李渊也是博闻强识之人,若有心记忆,几乎也能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他一听这个名字,就想起了这个人是谁:“河东三凤之一的薛收?薛孺之子?不错。”
李世民疑惑:“薛孺是谁啊?薛兄的父亲不是司隶大夫薛道衡吗?”
李玄霸解释道:“薛道衡是河东薛氏的旁支。他因文名过于出众,所以过继了一个幼子给本家。”
李世民歪头不解:“文名过于出众,和把薛兄过继给本家有什么关系?”
李玄霸道:“自己想,什么都问我,小心变笨。”
李世民不高兴道:“小气,你知道就告诉我啊,为什么非要我再想一遍。耶耶,你知道吗?”
李渊道:“薛氏本家选择过继的子嗣,当然从有名望的旁支中选,这样能加强两者联系。”
李世民道:“这样啊。我听薛兄说起父亲时,嘴里一直提的都是薛大夫。虽然过继给本家或许对他未来有利,但他内心肯定不想离开亲生父母。”
李渊心头一酸。他以为李世民想起了老夫人要将他和李玄霸过继的事。
李渊狠狠揉了揉李世民的脑袋,道:“当然。”
李世民捂着脑袋傻笑:“嗯。”
李渊道:“我去求陛下许可我们去禁苑打猎。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带朋友去。”
李世民惊讶道:“可以吗?”
李渊笑道:“陛下名下有许多猎场都准许臣子进去狩猎。他的猎场太多了,只要花点钱就行。”
李玄霸摸了摸下巴。他知道杨广空着的宫殿和禁苑很多,还以为就荒废着,原来还能这样创收?
李世民高兴道:“太好了!我正好要写信让房玄龄和杜克明来洛阳玩!”
李渊道:“你可以把长孙无忌也叫来。”
李世民道:“他要照顾母亲和妹妹,不一定会来。嗯,我还是写信邀请一下。”
李渊问道:“大德有何友人?一同邀请来吧。”
李玄霸道:“二哥的友人就是我的友人。”
李渊无奈:“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孤僻?”
李玄霸不解:“我不孤僻啊。”
李渊叹气:“好吧,你说不孤僻就不孤僻吧。勋贵那里的事,你们也不用担心,与其说他们试探我是否站在陛下这边,不如说他们想试探陛下对我的恩宠究竟有多重。现在他们已经试探出来,接下来就该讨好我们了。”
李渊没有多说。他与两个孩子一同用过晚饭后,进书房不知道给谁写了什么,烛火燃到半夜。
东都沉寂了一日。
到了第三日,许多勋贵人家都邀请李世民和李玄霸去做客,还有勋贵人家送来丰厚的礼物为宴会上的事道歉。
这都是我们家那纨绔子弟没脑子,不代表我们的本意,你们可别误会!
李玄霸道:“他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李世民翻白眼:“呵呵,别误会。这前倨后恭把我看懵了。我还以为那群勋贵要排挤我们了呢。”
李玄霸一边让人记录礼物,之后好还礼,一边在心里道:【二哥,你这就犯了后世历史爱好者研究历史时常犯的二极管错误了。】
李世民默默看着弟弟。什么历史爱好者什么二极管,哥哥听不懂啊!
李玄霸也不管李世民能不能听懂,继续叨叨:【后世常常划分一个个群体,把一个群体当作一个有统一思想的人对待。比如什么六国旧贵、地方豪强、士族门阀、勋贵武将、科举文官,写到小说里,那隋唐的敌人一定是士族门阀,宋明的敌人一定是仕林文官。】
李世民眼皮子狠狠跳了跳。
虽然他早就从弟弟的“预言”中猜到了一些事,但弟弟这次直白地将“隋唐”并列,还是让他的小心脏吓得差点从胸膛里蹦出来。
李玄霸:【其实哪可能有什么共进退的某群体?划分群体只是让后人更好地理解当时的利益纠葛,但所划分的群体本身,他们并没有自己是一个集体的意识,也不会为了自己这个群体团结一致做什么。比如隋唐,拖后腿的人中有世家门阀,改革时弊的大臣也多出自世家门阀。宋明也一样。】
李世民琢磨,那宋明,莫非是隋唐之后的朝代?
李玄霸:【杨广的改制确实损害了关陇勋贵的利益。但在隋朝还强势的时候,关陇勋贵可不会联合起来做什么,反而会为了争抢剩余的利益内部竞争更加激烈。直到隋朝虚弱的时候,他们才会趁势而起。隋朝末年农民起义的时候,关陇贵族还努力帮杨广平叛呢。】
李世民的眼皮子又狠狠跳了几下。
什么叫农民起义?那不是民贼叛乱吗?!弟弟你这话,好像你站在民贼的一方似的!
李玄霸:【事实上隋末割据势力除了我们唐国公府之外,薛举虽出身河东薛氏但实际只是旁支,早就迁居兰州金城,是边陲豪强,这‘河东薛氏’的名头是联宗而已;李密就更不必说了,他那瓦岗寨是夺的农民起义军首领翟让的军队,一卑鄙小人而已;除此之外,王世充是胡人、窦建德是平民百姓。】
李世民默默记住这几个人的名字。
李玄霸:【其实隋末众多势力基本都是农民起义军为主,然后豪强加入农民起义军,夺走他们的军队指挥权,想要借鸡生蛋。堂堂正正举起旗帜从头到尾参与其中的只有我们。当时很多势力都冷眼看着我们,等我们跌个大跟头。】
李世民明白了弟弟的意思。
从史书上的记载来看,这最先加入逐鹿的势力一般都会被群起攻之,一般来说很难走到最后。
若真的到了天下大乱那一日,隋朝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实力,灭亡时一定会爆发出极大的伤害。所以那时其他手握兵权的勋贵才按兵不动,等唐国公府率先充当出头鸟,和隋朝军队、其他农民起义……咳,其他民贼消磨。
不过之后既然是“隋唐”,证明这些人的瞻前顾后,让他们失去了逐鹿天下的时机。
一群懦夫,合该不入逐鹿英雄之名,还不如几个大民贼。
李玄霸:【所以纵观历史,无论是关陇贵族还是山东旧门阀,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谨慎到了怯懦的地步。杨素之前为何能成为关陇集团的领袖?是因为他给关陇集团带来了多少利益吗?不,是因为……】
李世民笑着打断:“是因为他得皇帝的看重,权势滔天。”
李玄霸对二哥竖起一个大拇指,继续埋头整理礼物清单。
李世民凑上前,帮弟弟清点:“这些赔罪的礼物,是不是说明耶耶要成为勋贵集团的首领了?”
下人们纷纷侧目,然后赶紧移开视线。
李玄霸:【是啊,父亲要提前成为勋贵集团推到最前面的人了。这可不一定是好事。杨广的猜忌心可是很强的。】
李世民怅然道:“真难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造反,这憋屈日子,他真是一日都过不下去了。
还是耶耶当皇帝好。耶耶当皇帝,他和阿玄就可以嚣张起来了。看看人家齐王,每日多快乐啊。
讨好别人的日子,李世民真的受够了。
我家阿玄身体本来就弱,还要琢磨这些讨好人的事,思虑一重,身体就更不好了。还是让别人讨好我和阿玄更开心。
李世民虽然在杨广面前跟着弟弟一同卖萌,但他一直很清醒,知道自己这百般讨好是为了什么,对杨广的赏赐没有丝毫谢意。
隐藏的小反贼李世民叉腰:这些赏赐是我卖力讨好陛下后应得的!不需要感激!
李玄霸虽点头对二哥的话表示赞同,其实他想反驳。现在不是最难的时候,最难的是李渊当皇帝后的那段时间。
只是他哥现在年纪还小,剧透这么多就够了,再剧透下去,他哥那九岁的小肩膀,估计会被未来的重负压垮。
李玄霸剧透一番后神清气爽。
把事情堆在心上谁也不能说,李玄霸真是快憋坏了。遭遇了皇帝的眼线,李玄霸也吓了一大跳,心里惊恐难安,现在心中终于轻快了。
李玄霸连“养老”职业都要选择营销号小编,当营销号小编时非常敬业,热衷挑拨评论各种对立,常常得到老板夸奖,很明显有潜在的话痨属性和乐子人属性,分享欲极强。
如果现在有网络,他肯定已经扛起键盘,披上马甲,把剧透发得到处都是,破防一个算一个。
可惜他无法披马甲,只能对着二哥叨叨一下。
二哥快长大,等你成长到能被魏徵拉着袖子骂也能忍耐的时候,我就可以开开心心给你剧透更多的有趣事件了。
李世民打了个寒颤,嘀咕仓库太阴凉了。
李玄霸以为自己剧透了这么多,二哥肯定会失眠几晚上。
谁知道,李世民的表现比起之前几次被剧透,显得过分淡然。
他吃好睡好,第二日仍旧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好像遭遇李玄霸剧透的记忆,被谁回档删除了似的。
李玄霸本来等着看二哥笑话,见状十分不解。
李世民瞥了满脸写着“没吓到哥哥不开心”的李玄霸一眼,道:“习惯成自然。再说,我如果表现得一惊一乍,你这个坏弟弟肯定会故意吓唬我。我看穿你了,果然你之前不是无意说漏嘴,是故意吓唬我!”
李玄霸坚决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污蔑我。我大部分时候都是无心之语。”
李世民冷笑:“呵呵,我不信。你下次再吓唬我,我就拉你出去打猎。你吓唬我一次,我就强拽你出门一次。”
李玄霸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你要互相伤害是吧?”
李世民抱着手臂,抬起下巴:“阿玄,你之前怎么说来着?先撩先贱先挨揍!”
李玄霸拳头硬了:“可恶!不要用我的魔法攻击我,李波特!”
李世民好奇:“什么魔法?什么波特?算了,之后再解释,走,出门打猎去啰!”
李世民整理好戎装,背好弓箭,拉着满脸不高兴的李玄霸出门。
他们先乘坐马车去接房乔、杜如晦。薛收离得近,自己先去城门口等着。
禁苑在城郊,当日往返时间太紧张,大臣租借猎场的时候,可以在余留的空地搭建帐篷居住。
杨广对李世民、李玄霸二人确实亲厚,这两人都在期盼造反的那日快点到来,他还特意准许李世民和李玄霸可以使用禁苑行宫原本准备给大臣的房间。
杨广每次狩猎时都有大臣随行,所以行宫中本来就有为大臣准备房间。
大臣搭建帐篷的地方,在杨广狩猎的时候也会搭建帐篷,提供给没资格住在禁苑行宫里的随行官吏居住。
不过李世民和李玄霸没打算住屋里。都到大猎场玩耍了,当然要住帐篷。
就算李玄霸根本不想玩耍,但来都来了,还是要有个旅游的样子。
杜如晦出身较高,对李世民和李玄霸借用禁苑的事还算淡然。房乔紧张无比。
房乔道:“就我们几个?我们真的能去禁苑狩猎?”
杜如晦仔细擦拭自己的弓道:“这你就不知了。从古至今,皇帝的禁苑都会向大臣开放。若是遇到明君,禁苑平时也会向百姓开放。鸟兽怀孕的季节,才会禁止百姓进入禁苑。”
房乔努力活动他僵硬的脑子,想起了史书中确实有过类似记载。
就算是汉文帝之前,秦汉刑罚最严苛的时期,偷入禁苑者会处死,但皇帝也会颁发凭依给臣子和宗室,允许他们闲暇时去禁苑狩猎。这不仅是表示皇帝对臣子恩宠的方式,也可以为禁苑创造收益。
房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我这时才察觉,李二郎和李三郎果然是王公贵族。”
李世民挑眉:“什么叫果然是?难道以前我兄弟二人不像王公贵族吗?”
房乔道:“是不太像。”
杜如晦:“确实不像。”
李玄霸想了想,道:“好像是有点不像。”
李世民无奈:“阿玄,你附和他们做什么?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李玄霸道:“真理的那一边……哎哟,哥,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要说不过就动手。”
李世民敲完弟弟的脑袋,道:“我发现,对付你还是直接动手更合适。”
房乔和杜如晦皆失笑。马车中稍显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待与薛收汇合,薛收没有坐自己的马车,也上了李世民等人的马车。
薛收因仰慕房乔的父亲,很快就与房乔混熟。
房乔虽然自称不愿意和陌生人深交,但他进入交友状态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很容易就成为群体交流的纽带。
借着房乔这根纽带,原本因为同为关中郡望世家,所以显得较为矜持的杜如晦和薛收没一会儿就成为了朋友,聊得十分开心。
李玄霸在心底感慨:【不愧是房相,将来你得用的文臣一大半都是房相举荐的。】
李世民凑到弟弟耳边小声道:“现在用不着玄龄举荐,你可以提前把玄龄的功劳抢了。”
李玄霸:【提前不了,谁看得上你这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缺牙孩童?】
李世民不高兴了。你骂谁呢?!你不也是!
李世民和李玄霸说悄悄话时,房乔、杜如晦和薛收没有打扰。他们看向窗外,诗兴大发,赞叹起东都的繁华。
马车行驶了几里路,三人脸上的笑容消失,诗兴卡壳。
只几里路,马车就像是驶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刚离开东都城门的时候,他们放眼望去,田地中已经冒出了整齐的青苗。百姓在交错的阡陌中扛着锄头惬意地游走,查看田地嫩苗的情况,好一番安居乐业的田园风光。
几里路后,田地的青苗坑坑洼洼,有些田居然连地都没有耕好。
佝偻的老人艰难地锄地,锄头落下去,跟在他身旁干瘦的幼童就使劲踩锄头,才能让锄头嵌入泥土中。
当老人想用锄头翻动泥块时,幼童就一同握着锄头的木杆下端,和老人一同使劲往后拉动锄头。
锄头终于翻起了泥块,老人和幼童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
一老一幼站直了身体,又继续翻下一块。
马车上的几人虽没有种过地,但都熟背节气。所以他们都知道,现在才翻地,早已经错过了农时。
如果只是一家一户这样,他们大概只会叹息这家人不容易,然后就继续谈论初春景色,畅想禁苑风光。
但离开了东都郊外那只有几里的闲适田园世界后,他们眼中的景象就没有再改变过。
他们视野所触及之处,全是稀稀拉拉的青苗,和艰难耕作的老人和幼童。
就连河边洗衣的妇人,也都是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老人。
李世民、房乔、杜如晦、薛收眼中都是不解。
青壮呢?
别说青壮男丁,怎么连个妇人都没有见到?
要知道城中的妇人虽会戴冪离,但在田中耕种的农妇是向来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的。郊外田地中常有农妇忙碌。
只有李玄霸脸上闪过了悟的神情,深深地叹了口气:“陛下又征徭役了。”
薛收疑惑:“徭役?什么徭役?就算是有徭役,但陛下已经颁布了律令,妇人已经不需要服徭役。”
李玄霸道:“是啊,陛下登基之初,就下诏免除了妇女和奴婢部曲的徭役。就像陛下还在建东都的时候,说‘以简朴为要,务从节俭’一样。”
薛收沉默。
李玄霸看向窗外,神情略显漠然。
“今年陛下下令开凿永济渠,又下令在去年营造的长城基础上再造了一段河西榆谷长城。同时,陛下还腻了已经修好的宫殿,下令修筑汾阳宫。”
“所以丁男不足,妇女为丁。”
“如此而已。”
几人都是怀有赤子之心书生意气的人, “如此而已”四个字,好像是铜钟在几人耳边撞响。
暖春四月的熏风吹在几人脸庞,似乎也多了几分寒意。
薛收紧了紧衣襟, 道:“运河和长城还能说修着有些道理, 只是急躁了些。可宫殿……陛下还觉得宫殿不够多吗?”
杜如晦冷笑:“京城的宫殿不够大吗?若不够大, 他不是三年前刚在东都修了显仁宫和西苑?”
房乔皱眉:“陛下巡游江都时,在运河两岸修建的小行宫不提,光是在江都以北长阜苑内, 就有归雁宫、回流宫、九里宫、松林宫、枫林宫、大雷宫、小雷宫、春草宫、九华宫、光汾宫,整整十座宫殿。”
李玄霸平静道:“扬子有临江宫,渭南有崇业宫, 临淮有都梁宫,涿郡有临朔宫, 去年还在太原建了晋阳宫, 但陛下还是觉得不够。”
李世民双手枕在脑后,靠在马车座背上,看着摇摇晃晃的马车顶出神。
李玄霸将视线从马车外收回。
“帝无日不治宫室”。他们刚才报菜名似地报出的一连串宫殿名,全是自大业元年起修建。
而现在只是大业四年春。
【哥,唐末皮日休曾写道《汴河怀古之二》,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李世民的后脑勺砸在了马车壁上。
啊?我家大唐还没来,就唐末了?!
【皮日休是讽刺隋炀帝的骄奢淫逸,但后世却忽视了“若无水殿龙舟事”, 只感慨“共禹论功不较多”, 居然把这首诗当做夸赞隋炀帝。皮日休若得知后世人对他这首诗的评价, 恐怕得以头抢地, 号哭不止。】
李世民揉了揉后脑勺,幽怨地瞥了一眼面色十分平静,完全看不出正在心里义愤填膺絮絮叨叨的弟弟。
【皮日休正处于黄巢称帝时期,亲眼见到辉煌的唐朝崩塌的模样。比起处于安史之乱时期杜甫等人眼见着唐朝由盛转衰,好歹还有唐朝兴复的念想。皮日休面临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
李世民的脑袋隐隐作疼。
安史之乱是什么?黄巢又是谁?大唐就这么崩塌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为什么我要在大唐还没建立的时候,听弟弟说大唐由盛转衰甚至干脆崩塌了???
【唐朝崩塌后是什么?是比魏晋南北朝更加黑暗的五代十国,一段因为过于残忍而在各种影视小说中几乎隐形的时代。皮日休就正站在这个界线上。】
李世民瞳孔地震。
什么?!还能比南北朝更加黑暗残忍??阿玄你是开玩笑对吧?你肯定是开玩笑对吧?
啊不!!为什么马车上还有三个外人!!我都不能开口让阿玄闭心!!
【皮日休一生的诗歌都在写忠孝,抒发自己对时局的郁闷,痛骂糜烂的朝堂和黑暗的社会,在诗歌中指着昏君暴君的鼻子骂。结果他借古讽今,用隋炀帝讽刺当时唐朝昏君的诗,居然成了隋炀帝登上网庙十哲的台阶,这大概是另一种荒诞的“借古讽今”了。】
李玄霸表面上八风不动,心里思维发散,唏嘘不已。
身为资深“太宗黑”,评论区为他摇旗呐喊的人中大部分都是网庙十哲笃信者。他很明白后世人吹捧隋炀帝的心态。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苦处让隋朝的老百姓吃了,好处被后世人捡了,那可不使劲吹一番。
可惜隋炀帝建的大运河和宫殿已经湮灭在战火中,若是能留到后世成为名胜古迹,他的评价应该会更高。
三年时间建了数十座大小宫殿哪里够,最好修个上百座,每个城市一座。
许多人把隋炀帝比作低配版秦始皇。
秦始皇修驰道修长城花了十余年,巡游全国时就整修了一下六国的旧宫殿,还经常风餐露宿住帐篷。当了第一个统一王朝的皇帝,他就在咸阳修了新宫殿,阿房宫甚至才打了个地基。
秦始皇算什么?给广神提鞋都不配。
李玄霸感叹:【后世常有人说隋朝灭亡是得罪了关陇集团。百姓活不下去,遍地农民起义,关陇集团没劝隋炀帝轻徭薄赋?劝了啊,劝了的人都被杀了。真想让那些广神粉穿越隋炀帝时期,看看哪个穿越者能阻止隋朝灭亡。他们真是太瞧得起自己,太瞧不起宇宙大广神啊。哥,你干什么?!】
李世民转头,把脑袋一下一下地往马车壁上磕。
正愤慨的房乔、杜如晦和薛收也吓了一跳:“李二,你怎么了?”
李世民碎碎念:“我怎么?我能怎么?阿玄不闭嘴,我就撞死在这里。”
三人满头雾水地看向李玄霸。
李玄霸眨了眨眼睛,神情仍旧很平静,平静且安静,乖巧。
李世民揉了揉额头上的红印子,抱怨道:“阿玄,你能不能分一分场合?虽然我心很大,但我还小!养气功夫不到家!如果我暴露了怎么办!”
李玄霸眼神飘忽了一下:“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
李世民扯住李玄霸凹陷的小脸:“阿玄!李三郎!李大德!”
三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赶紧阻止李世民“欺负”弟弟。
“李二,你做什么?”
“怎么如此生气?先松手!”
“怎么了?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李世民被三人拉开。
李玄霸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见二哥似乎真的生气了,辩解道:“我又没说什么不能说的话,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