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再次下令讨贼,但当群臣对他说民贼的时候,他却只想听民贼已经日益稀少的话。
苏威实在是看不下去,就躲在了柱子后面听群臣奉承杨广。
裴世矩看到躲在柱子后面的苏威欲言又止。
你这样不是更显眼吗?!
果然,杨广一眼就看到了举止奇怪的苏威,好奇地问道:“苏公对民贼有何看法?”
苏威阴阳怪气道:“都说民贼日益稀少,但战报却离洛阳越来越近。”
杨广大怒,拂袖而去。
群臣纷纷看向苏威。
裴世矩叹气,私下再次找到苏威:“你就算要劝谏,也别公开拂了陛下脸面啊。”
苏威梗着脖子道:“陛下明明已经看到了战报,还召集群臣说什么民贼已经快要平定了,他自己说的话他自己相信吗!”
裴世矩道:“陛下现在夜里惊醒的时间更多了,他自然是不相信。”
苏威悲哀道:“他自己都不相信啊。”
裴世矩也叹气。但他们又能如何?陛下自己不愿意改变,他们越劝说,陛下就越逆反。
何况陛下的龙体欠安,精神越来越颓靡。宫里一有点风吹草动,他就惊呼“有贼来袭”。有一次宫里起火,他甚至像个疯子一样躲在了草丛中,被萧皇后安抚了许久才出来。
陛下的精神状态已经大有问题,与其让他留在洛阳饱受煎熬,说不定到了江都,他精神稳定了,还能听得进众臣的劝说。
但苏威和大部分官员都不这么认为。
隋军又不是打不过民贼,只要陛下稍稍振作点,我们这些老将都还是当打之年。
等我们平了民乱,陛下再减免几年赋税徭役,并且做出勤奋节俭的模样,大隋家底很厚,哪有撑不住的?
当年汉武帝把天下户籍折腾完了一半,大汉眼见着都要完了,汉武帝调整政策休养生息,大汉不还是缓过气了?
汉武帝之后,汉朝的皇位继承还混乱了一阵子呢。陛下你把兄弟都杀光了,没人和你的小儿子争夺皇位,说不定隋朝恢复元气的时间比汉武帝死后更快。
杨广的小儿子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没有显露出劣迹,也不爱奢侈的事物,虽然看上去软弱了一点,但对杨广和非生母的萧皇后都很孝顺,平时也常常展现出纯善的一面。
这个时空杨广三个儿子,一个仁厚,一个刚毅,一个纯善,在群臣看来都是能继承皇位的好皇子。
虽然杨广没有立小儿子为太子,但群臣都是心向越王的。
杨广自己改一改作风,做出一副洗心革面与民休息的态度,继任的君主再延续休养生息几年,这天下的民乱就能解除了。
谁都知道百姓比猪狗牛羊还要低贱,他们没有自尊,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是吃草喝水活下去,他们都不会谋反。
回头就这么难吗?
当李玄霸知道杨广又要下江南时,张掖的花都开了,他们兄弟二人又长大了一岁。
柳亨回到了张掖,告知他们李建成婚礼的盛况。
因为李世民和李玄霸的盛名,中原豪强世家们没办法千里迢迢来张掖拜见这对神奇的双生子,纷纷趁着李建成成亲,把礼物送到了李渊手中。李渊麾下的势力越发壮大。
柳亨观察,李渊大概按捺不住反意了。
柳亨叹气道:“宾客们围着李建成,却只对李建成夸赞主公和李三郎君。李建成的面色很不好看。郑家倒是卯足了劲给李建成造势,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不过在成亲后没几日,李建成就扬眉吐气了。他给唐国公生了个长孙。”
李玄霸道:“李建成还能生孩子?这么神奇?”
李世民轻踹了一脚身体终于好转,能不借助轮椅走路的弟弟:“你说什么废话?当然是郑媵生的。郑媵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以偿。”
李玄霸恢复正经:“但这时机似乎不太对。李建成的正室才刚过门,她就生了长子。不过这也怪不到郑媵身上。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只是凑巧罢了。”
柳亨道:“当然只是凑巧,只是听闻李建成后院起了一点纷争。都是郑家女,不知道李建成会如何处理。刚成亲就后院起火,未散的宾客们都想看笑话。不过唐国公夫人是个很有手腕的人,很快就平息了这件事,带着新嫁妇频繁出门,并把唐国公府的库房钥匙都给了她,然后自己亲自照看郑媵和长孙。”
李世民狠狠翻了个白眼:“母亲当然厉害,这点小事难不住她。只是自家的后院还要母亲来安抚,李建成真是没用。”
李玄霸倒是给李建成说了句好话:“李建成管理后院的本事还是有的。正妻比媵妾家世好,嫡子比庶长子更重要。所以李建成如果处理此事,大概是只会给刚过门的妻子脸面。母亲插手,只是因为怜惜郑媵和她的孩子而已,既给了儿媳脸面,又保住了郑媵的命。”
郑媵因为年年追生儿子,好在李建成正妻入门前在家中立足,身体十分衰弱。李玄霸离开太原时,郑媵已经几乎不出门了。
他曾见过郑媵一眼,完全看不出郑媵曾经在大兴时还算计自己和二哥时的鲜活。
不过郑媵弱柳扶风的模样,倒是挺受李建成喜欢,所以李建成还是愿意继续和她生孩子。
母亲都出手了,估计郑媵产后虚弱得厉害,经不住一丁点折腾。
李玄霸说完自己的推测后,捏了捏眉头:“说到杨广是社稷将颓,说到我们是金戈铁马,怎么一说到唐国公府和李建成就全是后院的事?我们管他后院干什么?”
李世民认真道:“因为有意思。”
柳亨赞同:“确实很有意思。”
李玄霸:“……”你们就这么喜欢听别人后院八卦吗?!真是无语。
“别提唐国公府的后院了。你既然回来,就抓紧干活。”李玄霸催促道,“房玄龄和杜克明做假账做得快崩溃了,你再不回来,他们二人或许要撸着袖子来揍我和二哥了。”
柳亨疑惑:“什么假账?”
李世民耸肩:“西突厥可汗身体衰败,导致西突厥内部很不安稳,他们没精力来找东|突厥和中原麻烦。东|突厥也因为始毕可汗没有定下继承人,他的两个弟弟与一众堂兄弟争得头破血流。”
李世民没明说,柳亨也明白了。
他瞳孔地震:“敦煌之战是假的?!”
李世民和李玄霸频率一致的点头。
柳亨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睁大无辜的双眼。
柳亨看向李玄霸。
李玄霸模仿二哥无辜的表情。
柳亨看着一壮一瘦一高一矮的双生子,别说声音颤抖,浑身都在颤抖:“这可是灭族之罪!”
李世民疑惑:“那又怎么了?”
李玄霸也很奇怪:“我们不是在为谋反积攒实力吗?”
柳亨不抖了:“好像是啊。”对哦,我们本来就要谋反。那没事了。
柳亨深呼吸几下,让心率稳定下来:“交给我,我去帮玄龄和克明,大隋哪有不会做假账的县令。薛家叔侄不能帮忙吗?怎么都压在玄龄和克明身上?”
李世民和李玄霸道:“他们没当过县令。”
柳亨大笑:“那让他们得把当县令的资历补回来。”
李世民和李玄霸同时叹气。他们俩完全没想到,当过县令和没当过县令,做事差距有这么大。
“薛伯褒还不回来吗?”李世民唉声叹气,“他再不回来,河东薛氏的脸都要被丢光了。”
李玄霸瞥了二哥一眼:“你敢当着薛家叔侄的面说这句话吗?”
李世民立刻正色道:“我什么都没说。”
柳亨看这兄弟二人一唱一和,面色狐疑。
这兄弟俩在别人背后说坏话说得这么熟练,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也说过我的坏话?
虽然这么怀疑,但柳亨不仅没有对李世民、李玄霸好感度降低,反而心中很是熨帖。
能一起说别人坏话的才是好友。他本来很忐忑,河东柳氏有悔婚的迹象,自己会不会被排挤出本来就很难挤入的核心圈子。主公和李二郎君这么一“胡闹”,他心安了许多。
柳亨斗志满满去帮房乔、杜如晦做假账,李世民和李玄霸悄悄击掌。
李世民:“柳兄的心思也太纤细了,还要人哄。”
李玄霸:“你可以给他取个外号,叫柳纤细。”
李世民:“好主意。”
最近看多了二兄三兄与嫂嫂们秀恩爱,开始对自己的未婚妻好奇起来的李智云,特意卡着柳亨离开的时间,来向二兄三兄询问自己未婚妻的事。
听到二兄三兄在叫自己未来半个丈人的柳亨“柳纤细”,李智云默默停下脚步,转身离开。
他找到罗士信吐槽这件事:“二兄三兄还老抱怨我学坏。我向谁学坏,他们心里没有一点数吗?!”
罗士信捂住耳朵:“别和我说,我不想听!”
我不想以后看见柳亨,就想起“柳纤细”这个绰号,我会笑出来!
李智云扒开小伙伴的手,继续吐槽,完全无视罗士信的个人意愿。
这霸道的一点,也很像他的二兄三兄。
洛阳,朝中紧张局势在加剧。
苏威仿佛不怕死了,彻底站在了杨广的对立面,成了专门给杨广抬杠的杠精。
杨广想让群臣告诉他贼患减少。
苏威说杨广承诺不征讨高丽,暂时停止徭役,现在又征发兵卒百姓,难怪贼患越来越多。
杨广过节让群臣进贡珍玩。
苏威给杨广送了一本《尚书》,让杨广好好看看先贤之语反省自身。
杨广又重提征高丽之事,并且自豪自己击破东|突厥,只要灭了高丽,就能去泰山封禅。
苏威阴阳怪气:“陛下不用担心征发兵卒的事。臣有一计,陛下何不赦免天下盗贼,让他们去攻打高丽?这样大隋不仅轻轻松松有几十万大军,贼患也平了,一举两得。”
裴世矩都惊呆了。
他悄悄给薛道衡写信,询问是不是薛道衡让苏威进谏。这尖酸刻薄阴阳怪气的进谏风格,怎么和薛道衡一模一样?苏威以前不是这种人啊!
薛道衡接到信后破口大骂:“和我有什么关系?!”
高颎疑惑:“苏威吃错东西了?不怕死了?他真的要应验自己的字了?”
苏威,字无畏。但他在杨广一朝一直阿谀奉承,谨小慎微,遇到再看不下去的事也是闭目塞耳。
这次他怎么还真的无畏了?不担心杨广杀了他吗?
薛道衡想了想,不确定道:“或许……或许他是真的忠于大隋,不忍心看大隋灭亡吧。”
高颎沉默,然后长叹一口气。
不出裴世矩等人所料,苏威刺了杨广几句之后,杨广果然将苏威下狱。
杨广授意裴蕴为苏威罗织罪名。裴蕴给苏威扣了私|通突厥的帽子,说雁门之战就是苏威泄露的消息,要将苏威处死。
裴世矩得知裴蕴所为后愕然。
若不是苏威阻拦惊慌失措的陛下跟着骑兵突围逃跑,陛下肯定支撑不到李二郎和李三郎来援,说不定会在雁门出事。雁门一战中,苏威年纪这么大了,也手持长刀亲为陛下护卫。说苏威私|通突厥,天下人信吗?
果然,苏威听到这么荒唐的罪名,只在狱中垂泪叩首说自己罪该万死。杨广都觉得太荒唐了,见苏威年老将死,思及以前情义,只把苏威子孙三代贬为庶民。
裴蕴给人罗织罪名,难得一次失手。
裴世矩观察裴蕴。裴蕴是讨好皇帝发迹,又熟知律令,他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失误?
苏威离开后,裴蕴表现一如既往,殷勤奉承杨广。裴世矩观察不出什么,这件事也不重要,于是作罢,只更谨小慎微,闭目塞耳,以求保全自身。
杨广认为自己耳根清净了,下江南再无阻碍,于是下旨准备仪仗,再下江南。
即将下江南,杨广的心情舒畅,精神变好,连晚上做噩梦的时间都少了。
他开心地写诗,“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
那一刻,杨广开心得仿佛回到了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与此同时,义军又悄然集结。
第158章 杨广三下俏江南
李玄霸给翟让和王薄所制定的计谋的最后一环, 就是趁着杨广南下时,沿着大运河围堵杨广。
那时没有人会猜到,杨广在天下大乱祖业将颓时还会重修龙舟下江南。即使到了现在, 杨广已经开始重建龙舟了, 朝中也有大臣天真地认为, 杨广会在天下稍稍安定一点后才离开洛阳。
李玄霸提前布局,义军沿河布置眼线,在已经疏于管理的大运河周围建造堡垒和投石机。
简易的投石机只需要知道一个杠杆原理。王薄身为铁匠, 再拉几个木匠,自己都能组装出来。
因为连大隋官吏自己都难以想象杨广会在这个时候下江南,所以义军的布置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算有人注意到了, 也只会认为义军想沿河劫掠朝廷的运粮船。
现在杨广没有征讨高丽,不需要再从南方运粮, 义军又遍地开花, 隋军对通济渠的防守不再严密。谁也不知道,翟让、王薄这两个中原义军首领,居然来到了通济渠。
翟让疑惑:“高士达怎么没来?”
王薄道:“高士达取得大胜后过于骄矜,被涿郡通守郭绚所败。窦建德接替高士达的位置,收拢残兵为高士达报仇, 恐怕没有余力加入我们了。”
翟让叹气:“就我们两支义军,能击败杨广?”
王薄道:“狗皇帝已经被我们吓出了精神问题, 据说晚上连觉都睡不好。只要再吓他一次,就算他这次再次好命逃走,估计也活不长了。”
翟让笑道:“三郎君给你的消息?”
王薄道:“三郎君现在身在边塞抵御突厥, 哪有消息传给我?是魏二先生的情报。”
魏二先生就是自称魏徵族弟的“魏收”, 薛收。
薛道衡曾在朝中为高官, 洛阳自然有宅邸。薛收被薛道衡过继给本家的薛孺, 薛孺仕隋,在洛阳也有住处。薛收在洛阳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要知道洛阳的消息很容易。
翟让叹息:“魏二先生的情报和三郎君的情报有区别吗?一切仍旧在三郎君的掌握中。”
王薄问道:“翟公是否在想,李三郎君拿你我当刀?”
翟让不语。
王薄苦笑:“李三郎君曾对我说,如果我不想当义军了,随时欢迎我去陇右道。我想翟公如果想要投奔李三郎君,李三郎君也会热情地将翟公介绍给李二郎君。翟公,杀狗皇帝是我自己的愿望,李二郎君只是帮我实现这个愿望。你呢?李三郎君逼迫你了吗?”
翟让一愣,然后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
王薄叹气,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他看得出来,翟让现在对杀杨广的心并不是很坚定。
日子好过了,对皇权的畏惧就又生出来了。翟让是个聪明人,应当很明白他将来若是失败想投奔他人,只要是隋朝旧臣,大概都不会接纳杀害隋朝皇帝的人。
就算是李二李三郎君,也不会接纳他们。
这件事李玄霸也告诉王薄了。
现在百姓活不下去打着杀狗皇帝的名义起义是一回事,等义军首领有了争夺天下的本事,他们对杨广就会变一副嘴脸。特别是杨广被杀后,他们大概率会转成隋朝忠臣,对杨广被杀“义愤填膺”,说不准还会给杨广哭丧。
原本历史就是这样。
就算是义军首领中口碑最好的窦建德,为了获得天下世家豪强和隋朝旧臣支持,为了得到更多的争夺天下的资本,他不仅向东|突厥始毕可汗称臣,接受了“小可汗”的称号,还自封隋朝忠臣,说自己受恩于隋朝两代皇帝,现在宇文化及杀杨广,就是他的仇敌,所以去征讨宇文化及。
窦建德给杨广追谥为“闵”,怜悯杨广被杀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起自己那因杨广横征暴敛而家破人亡的乡亲们。
不过要当皇帝的人,必须如此心黑脸厚。一家人被饿死,自己沦落成乞丐的朱元璋称帝时,还得捏着鼻子说元朝好话,闭着眼睛吹“我祖孙三代都依托元朝皇帝恩泽活着”,以拉拢元朝旧臣。
王薄如果杀了杨广,除非王薄能自己当上皇帝,否则天下无处可去。
所以李玄霸建议王薄只是吓唬吓唬杨广,杀杨广的事还是留给杨广身边的野心家。
反正杨广必死,没必要为了杀杨广赔上自己的命。
王薄也将李玄霸的劝告告知了翟让。
以他们现在的兵力,确实只能吓唬吓唬杨广,很难真的伤到坐在高大龙舟上的狗皇帝,更别说杀了他。
“所以翟公不必担心。”王薄道。
翟让苦笑:“你这样说,不怕我退缩吗?”
王薄平静道:“翟公若想退出,薄不会阻止。仅薄一人,也会完成袭击狗皇帝的计划。”
翟让沉默了一会儿,拱手道:“你都说我们杀不了他,只能吓唬他,那我还有什么害怕?我已经在这里了,就不会回头。”
王薄拱手:“翟公高义。”
翟让摇头:“高义的是知世郎。”
王薄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高义,他只是想起乡亲父老,丢不下对杨广的恨罢了。
与翟让结束商议后,王薄又与杜伏威、辅公祏等江淮义军首领见面,与他们商议共同伏击杨广之事。
他们对直接袭击杨广果然也抱有疑虑。王薄安抚他们,只让他们牵制住江淮的隋军,趁着自己掀起的混乱攻占江淮郡县粮仓。
杜伏威等人欣然同意。王薄又得到一个“知世郎高义”的吹捧。
夜深人静,王薄睡不着,独自离开帐篷,坐在了石头上看着天空,连篝火都没点。
“虽已经入春,夜晚也很凉。为何不多批件衣服?”魏徵举着火把过来,将手中大氅递给王薄。
王薄披上大氅:“谢魏先生。”
魏徵毫无形象的坐在王薄对面的地上,道:“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有什么好谢?知世郎可是在紧张?”
王薄道:“我无字,先生称呼我姓名即可,我不计较这些。”
魏徵笑道:“好。”
王薄一愣,道:“先生居然说好?”
王薄如此对魏徵客气了许多次,魏徵总是笑着客套过去,仍旧疏离地称呼王薄为知世郎。王薄现在说这句话,只是习惯而已。
魏徵道:“三郎君劝了你许多次,你仍旧坚持要亲手砍下杨广的脑袋。既然你已经是将死之人,我称呼将死之人的姓名算不上无礼。”
王薄:“……”
他扶额:“先生,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脾气?你回到冠军侯身边后,小心被排挤。”
魏徵不在乎道:“如果他们排挤我,就说明他们自己心胸狭隘,主公应该远离这样的奸邪小人,我会上书弹劾他们。”
王薄叹气:“罢了,三郎君应当会护住你。”
魏徵不让王薄转移话题:“你可是在紧张?”
王薄沉默了许久,道:“不是紧张,只是怅然。”
他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继续道:“这天下果然如三郎君所料,先是我们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当天下乱起来后,各地豪强接连出现。现在各地义军,还有多少是百姓的义军?我听闻北方生乱,不是手握兵权的鹰扬郎将,就是当地巨富豪强。”
王薄指着自己:“就算是出身贫寒的人,大多也是看着天下乱起来后聚众为盗,像我这样真的活不下去的人少之又少。当初与我一样的人有很多,如今是渐渐都看不到了。”
如翟让、窦建德、杜伏威等人都不算真的活不下去才起义,他们都是逃犯,不是如王薄一样带着乡亲父老入山逃徭役。
翟让、窦建德都当过隋朝小吏,家境并不贫寒。
王薄麾下也有许多这样的人。
豪强世家高人一等,这种地方富户也是高普通贫寒百姓一等。王薄希望他们平等地看待普通百姓,他们当然不情愿。
王薄试图提拔与他一样出身的人,却发现真正家境贫寒的人无论智慧还是武力都比不过这些人,自己依靠的还是原本家境就不错的人,或者是原本小偷小摸或者打家劫舍能吃饱的贼寇。
王薄读了书后,也想过能不能自己当皇帝。
汉高祖刘邦都能当皇帝,自己为何不能?
但他读了更多的书后,才发现刘邦是如翟让、窦建德那般的人。刘邦一家人都能读书识字习武,刘邦的友人也都是县中小吏,这明明是县中豪强,而且还是祖辈是士大夫的豪强,与自己这等铁匠出身完全不同。
“或许我不该读那么多书。”王薄道,“如果没有读那么多书,我心里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我率领乡亲起兵是因为活不下去和义愤。如果打不过了我就投降,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官当。”
但现在他心中充满着理想、梦想之类的空谈,让他不甘心,很不甘心。
如果他没有多读书,就不会在自己已经是最强大的义军首领之一时,还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穷途末路,没有丝毫喜悦。
魏徵听王薄抱怨他不该多读书后,对王薄道:“这有什么难的?虽然我不想让主公和三郎君多一个难缠的敌人,但只要你迅速把你的位置从一个小铁匠换成那些世家豪强不就行了?你就当你现在已经当官了,然后去封更多的官,你那些有能力的下属便不会再抱怨你的‘不公’,你便能笼络更多的人,拥有逐鹿天下的资本。”
王薄愣了一会儿,道:“先生说得对。”
魏徵道:“烦恼解决了?解决了就回去睡觉。江淮蚊虫真多,我可不想在这里陪你喂蚊子。”
魏徵起身:“还要我送你回去?”
王薄摇头:“我自己回去。”
魏徵目送王薄回帐篷,叹了口气。
薛收悄悄从树干后面出来,浑身一股熏蚊子的药味。
魏徵白了薛收一眼:“味道这么大,他居然没发现你。”
薛收把药囊递给了魏徵一个,道:“他大概是真的很苦恼吧。真没想到他会如此苦恼。”
魏徵道:“书读多了,书读傻了。你怎么还不回陇右道?”
薛收道:“李二李三写信给我,说房玄龄杜克明正在做假账做得焦头烂额,让我赶紧回去帮忙。”
魏徵无语:“你嫌麻烦,就不回去了?”
薛收笑道:“做假账哪有刺杀杨广有趣?”
魏徵道:“你难道海岛上当野人当久了,性子都野了?”
薛收:“……你这嘴真的需要改。”
他没和魏徵计较,如果计较,早就气死了:“李三猜到了我可能不会去,有任务给我,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魏徵心里立刻不喜了:“怎么?三郎君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薛收道:“你就当是吧。”
魏徵气冲冲拂袖而去,对自己这个老下属居然比不过薛收非常不满。有什么事是薛收能知道,自己却不能知道的?等见到三郎君,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
薛收看着魏徵气冲冲的背影,疑惑极了。他记得李玄霸给他写信,说初次见到魏徵的时候,魏徵是一个很谨慎知礼的人。怎么他看到的魏徵就像是他从筑紫岛海岸石头上撬下来的海胆,浑身都是刺?是王薄这里的风水不好吗?
他还真猜对了。王薄身边全是文盲,魏徵的儒雅和耐心在为王薄做事的时候逐渐消磨干净,短短几年时间就凑足了他原本流离颠沛十几年才凑够的“你们都是傻逼吗”戾气,成功进化成了魏怼怼。
薛收挠挠头,又挠挠胳膊上的小红点,摇摇头离开。
罢了,反正魏徵将来挨揍又不是自己挨揍。
李二虽然心胸宽广,但他脾气也很暴躁,是真的一言不合就会上拳头的,只是打完架后便不进心里去而已。
义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杨广也做好了准备。
他又开始杀人了。
右候卫大将军赵才下狱,建节尉任宗当庭杖毙,奉信郎崔民象被处死,杨广终于出了洛阳城门。
路过泗水的时候,奉信郎王爱仁上表请求杨广返回西京,杨广杀死了王爱仁;到达梁郡的时候,梁郡百姓阻拦杨广继续南行,被杨广诛杀。
杨广一路走一路杀,一路命令骁果军沿路剿匪开道,龙舟浩浩荡荡南下,造成的动静之大,天下无人不知。
在杨广南下的时候,各地已经平息的民乱再次燃起战火。这次几乎所有郡县都有鹰扬府将领或者豪强叛乱,隋军高层将领出现了伤亡。
杨广却不在意这些。连苏威都被贬为庶民,已经不会有人再会在他耳边提匪患的事。
然后“匪患”自己来提醒杨广别自欺欺人。
李玄霸坐在树杈上,远眺大运河的美景。
薛收站在树下无奈道:“李三,别爬这么高。你身体才刚好一些,小心摔着。”
李玄霸麻利地从树上爬下来:“我从小就能爬树,这么点高度怎么可能难得住我?”
李世民背着一头鹿走来:“那也别爬太高。你说小五自己一个人留守陇右道有没有哭鼻子?”
李玄霸道:“应该不会吧?顶多只是破口大骂。”
李世民丢下刚打来的鹿,摇头晃脑道:“只是让他代替我们坐镇,活还是玄龄等人干,他骂什么?”
李玄霸道:“骂我俩不带他玩呗。”
薛收叹气:“难道不是房玄龄他们对你们破口大骂吗?”
李世民和李玄霸对视一眼,同时耸肩表示不在乎。
他们被骂的时间还少吗?
看见这对双生子的无赖样,薛收感到头疼。
以前他们不是这样……啊,薛收的回忆浮现,然后郁闷地发现这对双生子从小就这样,最爱一起坑人。
没错,李玄霸让薛收瞒着魏徵的任务,就是他和李世民跑来了。
边疆无事,积攒力量不需要他留在陇右,现在冠军侯府人才济济,他们足以应对。李玄霸身体好了之后,就想来江都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