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 by浮生醉梦三千
浮生醉梦三千  发于:202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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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寅时刚过,烟罗纱帐内正阖眼沉睡的女子倏尔睁开凤眸。
她悠绵吐息翻了个身,枕着半截玉臂侧躺,本是很轻的动作,被料摩擦发出轻微窸窣声,这便惊动了外间守夜的甜儿和春儿。
春儿挑着一盏琉璃玉片灯进来,手指轻挑层层纱幔,正好撞上女子朝外半睁的双眸若有所思。
“郡主,可是又做噩梦?”
楚明玥摇头,她只是在梦里见到一段往事,也终于记起,她竟真的说过要让奉华帝的九皇子给楚家当上门夫婿。
那时她尚有两个月十四岁,宫里尚衣局、宫外礼部、宗人署已经开始准备她十四岁的生辰。
她入宫试穿生辰当日的礼服,礼服华丽耀眼,裙裾上辍着的明珠晃着她生出旖旎大胆的想法。
她顺着那条已经走过无数回的小道,轻车熟路进了冷宫,找到神情冷厌的小少年。
当时,那个小脸俊美又阴沉的男孩正一个人坐在长廊下红漆脱落的横柱上,嘴里叼着一段枯草,他身上珠白的皇子服已经褪去光华,变成黯淡的灰色,与周遭破败的精致自成一体。
楚明玥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想法,这个人可能永远都走不出这里了,他和这里浑然天成,充斥着没有朝气的腐霉,和毫无价值的凛锐。
“宣九,”楚明玥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绣着金线的霞红裙裾沾上污尘,“你跟我回去,做楚家的上门夫婿吧,待你跟着我阿爹学会武艺,以后还能做大将军。”
“楚明玥。”小少年语调怪异唤她的名字。
“叫皇姐!”纤秀的手一掌拍在他腿上。
小少年侧首拧眉眯眼望着她,幽幽道:“我还不到十一岁,你就敢肖想本皇子。”
是宣九。
楚明玥坐起,“不睡了,帮本宫梳妆。今日大哥启程回营。”她顿了顿,继续道:“到朱雀门外送吧,不和朝中人一道,朝廷的送军典仪墨迹。”
春儿往窗外看一眼,天边刚露出青白色,“如此,现在时辰尚早,郡主不多睡会儿?”
“不睡,先去一趟孙太医府上。”一双玲珑玉足白得剔透,落在榻前那双绣着鸾鸟的绣鞋里。
外间甜儿听到动静亦进来,她手上拿着一个火折子逐一点亮屋里所有烛灯,“郡主可是身体不适?何故还要跑一趟,奴婢去把孙太医请来便是。”
春儿扶着楚明玥在妆镜前坐下,有府婢端着水盆和清口水盂进来。
“一来一回总是要耽搁时辰,怕误了给大哥送行。”楚明玥望着镜中二人低头忙碌的模样,忽而问道:“你们说,癔症可能将人的意念一分为二?”
甜儿挽袖打湿帕巾递上,思索着摇了摇头。
“奴婢只听闻患癔症之人惯是因为平日里想得多,以至于分不清何为现实,这一分为二岂不生生把人撕裂了。”春儿手执雕花桃木梳,为楚明玥梳发。
一阵裹挟着晨露气息的风吹进来,妆案上两盏珐琅彩瓷烛台灯影跳跃,晃得伸过来的手臂忽然暗了一下。
楚明玥接过湿帕巾,瞳眸缩了一下,她盯着甜儿正在收回的手臂怔看几息,那截藕白手臂内侧,一个淡红色的月形痕迹,在烛火下瞬霎忽暗,变成引人注目的深红。
“这是胎痕?”
楚明玥一边擦脸,同时漫不经心问道。
甜儿闻言怔愣,继而瞧见自己的手臂,匆慌拉下衣袖,“回郡主,是被暗器所伤。”
“哦?”楚明玥递回去帕子,侧目关切询问,“伤得可重?”
甜儿接回湿帕,神情明显放松下来,“谢郡主关怀,当时暗器无毒,捡回一条命,若是中毒,怕是今日就无福份服侍郡主了。”
“无毒便好。”楚明玥淡淡笑着,目光停留在甜儿脸上一顿,方才看回妆镜。
妆镜被烛火覆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时而随着跃动的烛火散射出金色星芒。
楚明玥瞳光散开,任由春儿为其挽着发髻。
若是不识出手之人,又怎会知暗器上的毒是怎样的。
她缓垂睫羽,眉宇间笼上薄薄一层困惑,那是暗器所伤留下的疤痕,不是胎痕。
宣珩允右手背上无端生出的红痕,是被暗器所伤。
他气定神闲的说着欺她的谎语。
楚明玥忽而低低笑出声,倒并不为那时的人而心疼,而是夫妻五载,却连有生命危险都要瞒着,而她呢,那年小产失了孩子,只得日日在那人面前扮作不喜孩子。
彼此夫妻做成这样,合该和离,真的该离。
笑罢,一声轻叹,这般变化倒是让春儿和甜儿面面相觑。
“郡主,今日这发式佩戴那八支金凤钗正合适。”春儿轻声唤她。
楚明玥不甚在意作何装扮,去见沈从言,她一向不在乎这些女儿家的穿戴样式,在自家大哥面前无需打扮。
一番梳妆,寅时已过,丹秋进来回禀马车已备好。
楚明玥踏出自己住的院子,听到隔壁长生朗朗念书的声音,时而伴着一两声贤老不耐烦的指点。
她纤拔身影顿住,凤眸轻转,改让甜儿和春儿留在府中,稍晚会儿照顾着长生用早膳,只带着半夏和丹秋出府。
侯府大门沉沉打开,楚明玥方一迈出门槛,就见到崔旺脸上堆笑,不知在府们侯了多久。
他一只手半握在身前一晃,始记起手中再无拂尘,表情一讪,垂首躬身笑呵呵道:“郡主清上车。”
楚明玥黛眉一挑,眸底闪过诧异,再看府门前那片宽敞的空地上,除了她的油壁车,确实还停着一辆样式精致奢华的马车,一看便知是宫廷里的。
“崔大监这是要带本宫去为大哥践行?”楚明玥仰面看了看天色,现在出发去参加典仪,时间正好。
崔旺笑着,“陛下只让奴才请郡主入宫。”
“入宫?”楚明玥寻思,先入宫,随送行的大臣们一道出发,也符合祖制,既是如此,找孙太医一事也不急于一时,便颔首道一声,“有劳崔大监。”
崔旺一路跑回马车,亲自搬下马凳,态度殷勤至极。
楚明玥被半夏和丹秋左右扶着坐进宫里的马车,一路往宫门方向去,而她自己的油壁车,则紧紧跟在后面。
马车里,饕餮铜金香炉里燃烧着瑞脑香,半夏鼓动着着鼻翼猛吸几口,真是纳闷,“奴婢怎觉得这瑞脑香和往常不太一样了呢?”
楚明玥面色沉沉,若有所思,未言语。
丹秋注意到楚明玥手指搅着秀帕,开口宽慰,“郡主可是因沈将军又要远驻边塞而忧思,郡主莫担心,如今朝廷与边塞诸国正是友好邦交之时,沈将军回了边塞,不过是日日操练将士,断不会有危险。”
话落,丹秋歪头望着楚明玥,只见她依旧恍若未闻,只得和半夏对视,莫非不是因为沈将军?
楚明玥怎好意思说,她是听到入宫要见到陛下,故而觉得不自在。
前日里回府至今,尚未和那人见过面,可那日在巷子里慌乱之下答应的荒唐事,这两日每每想起,便觉两颊发热。
可她堂堂昭阳郡主也是要面子的,被人玩弄双唇这等羞事,如何与人说,更别提回来当晚入梦,又在梦中被人狠狠轻薄了够。
当真可恶。
宣九当真可恶,那番轻挑浪荡之行,绝不是那个儒雅恭谦的人能做出来的,待她问明孙太医,便让那轻浮之徒不得不承认。
“轻浮之徒”正站在大明河宫寝殿里,半阖双目,长臂伸展任由两个小太监为其穿衣扣带。
而侯在屏风外的崔少卿和张首领,隔着绘有映日长青松的屏布被动观赏着当今陛下更衣。
待一身珠白缎面皇服的人从里边走出,崔司淮看一眼陛下半束起的发,终是难改多话的毛病,“陛下,您当真不出席今日的送军典仪?”
“不去!”宣珩允双手背于身后,眼皮挑了挑,举止间尽是意气用事。
“如此怕是会打草惊蛇。”张辞水说话快,话一出口挨一记飞眼杀。
“朕就是不想他夜里睡太香。”宣珩允在叼着双龙戏珠的圈椅里坐下,接过小太监递上的温茶,后摆了摆手让人求退下。
待屋内再无宫人,崔司淮再次开口,“回禀陛下,沈将军的生父少年时便一直跟着定远侯,属下查来查去,此人并无不妥之处,从军之前的过往也极为简单。”
“不过,”他话间停顿一霎,抬眼看去,见陛下并无不悦,只是撑头望着门外,似在等人,甚至于对于他刻意卖关子的行径,亦未蹙一下眉头。
他站直腰背,颇有些丢了兴致,平静如水叙述道:“不过微臣有一意外收获,微臣查到四年前,远在边塞的沈副将托一云游僧人给东宫带去过果干。”
宣珩允终于收回视线,漆瞳凝聚一道厉光,云游僧人?难怪当时黑衣骑不曾留意,若是通过往返军营的信差送来,不管送的什么,都绝不会被送入京中。
崔司淮见陛下有了兴致,跟着提起精神继续道:“送的吃食先到的定远侯府,又由回府为娘娘办事的丹秋姑娘带回东宫。当时是三月,微臣记得……”
崔司淮又一次打量陛下,这一回,他只看一眼立时低头,如他所想,陛下的脸阴沉下来。
彼时的太子妃亦是三月小产,所有问诊过的太医、每日入口膳食,无不被宣珩允私下查问无数遍,最后,只能认定是正常小产。

第72章 72
宣珩允半阖眼帘,看不清眸底情绪。张辞水低着头,余光往崔司淮剜一眼,就见他和自己一样,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候着,心怨他何不一口气说完,这种事卖什么关子。
果然,一声刺耳脆响,宣珩允拂袖扫落案上茶具。
碎瓷片翘着裂开的锋利边缘,躺在茶水里,而那壶茶水,很快就洇在华贵的双织短绒地毯里。
他的脑海里,另一道声音久久沉默不语,唯有宣九言辞犀利声声质问,问他那些年究竟是如何照顾她的。
此时此刻,这个身体里再听不到第二个声音,那个人就像沉睡了一样,但有巨大的负罪和愧疚不断从心底弥散。
宣珩允气急,一个抬膝,靴尖踢起一片碎瓷直直飞出屋外,接着就听到崔旺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的表情一凛,飞快往门外看去,楚明玥正好从花丛后走出,映在他的眸子里,满目华光,燥郁封霜的眉目也在这一霎顷刻消融。
崔司淮显然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不敢再耽搁时间,接着回话,“属下已查明,郡主身边的丹秋姑娘对郡主衷心耿耿,并不知情。”
一旁的张辞水暗自松一口气。
“但,郡主从行宫带回来的甜儿,是沈将军安放在行宫里的人。”
宣珩允拂袖起身,提靴往屋外走。
崔司淮一怔,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继续查,退下!”宣珩允的声音透着明显不耐,又有几分诡异的兴奋。
崔司淮怀疑自己听错了,和张辞水一道躬身退下,退到回廊下时,他忍不住抬眼一看,就见陛下脸上全无方才瘆人的阴戾,只看见当今天子脸上腆着得逞的坏笑,又有几分讨好意味,正大步朝昭阳郡主而去,未看他们一眼。
楚明玥走在崔旺身后,刚升过头顶的朝阳落了满肩的灿光。
抬眸见到宣珩允从正殿走出,身后不远处跟着大宛的肱骨之臣,她便猜出,宣珩允今日看着行尽荒唐事,实则未真的把正事拉下。
只是那两道粘糊的目光看过来,她当真觉得不自在。
她倒不是想反悔,只是来时路上一番思量,如今虽未求证过孙太医,但她已然断定,陛下是真病了,病得不轻。
“皇姐。”宣珩允的眉眼和唇角都弯成好看的弧度,只嫌正殿前这条青石砖路怎的这般长。
夏日天光灼烈,虽不是正午,却也刺目。可宣珩允的心被泡在春水里,饶是再耀眼的光,也夺不走楚明玥身上的华韵半分。
一经走进,他迅速从袖袍里抽出一条干净整洁的素帕,抬手就往楚明玥额上细汗拭去,“可是马车里未放降暑凉茶?”
这声问话倒是吓得崔旺一个激灵,怎么敢不给娘娘准备凉茶?西瓜、蜜桃都是坐冰摆放的,可那又如何,热着了娘娘,就是他的错。
这会儿,他的心里只恨自己准备的还不够全面。
可楚明玥这厢倒全未在意,夏日里纵使坐着不动,也难免不出热。她是被宣珩允丝毫不顾及他人在场的亲呢举止吓到了,下意识后退避开。
宣珩允左手一把握住楚明玥手臂,不让她躲开,就在张辞水和崔司淮的惊愕注视下一点点为她拭掉额上细汗。
末了,他慢条斯理将素帕收回袖袋,眼尾余光睨一眼远远站着的二人,倨傲中又带着明晃晃的神气,“还不退下!”
清越的声音虽是斥责,可小崔大人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就是炫耀,自己弄丢了媳妇,冰.毒、火毒受个遍,末了又差点儿给经脉里的血放干净。
这才好不容易求得媳妇一个眼神,怎还显摆上了?
二人被一声喝,再不敢多逗留,又朝楚明玥躬身见礼,一路垂着眼皮出了大明河宫。
方一出大明河宫,张辞水靠着宫墙垂柳用袖子抹着额头的豆大汗珠,大口喘气,他推着刀鞘戳了戳崔司淮后背,“陛下方才,瞧见没?什么意思?”
“怎么瞧着像……”
“像终于讨回珍宝的孩子。”崔司淮笑得意味深长,“这宫里的女主人大概很快就回来了,陛下,大概也快回来了吧。”
话落,崔司淮向身后摇了摇手臂,沿着宫道往宫门口走,走着走着,扯了一把刚修剪过的叫不出名字的珍稀植叶,准备出了宫门喂驴子。
留下张辞水,斜抱斩风刃背靠垂柳站着,咂摸了数下舌尖,终于一拍脑门儿,满脸喜色,“娘娘终于要回来了。”
接着,他歪着头又是困惑,“陛下回哪?不一直都在吗。”
一声蝉鸣蓦地响起,柳叶纹丝不动。
宫苑里,崔旺双手托着两份圣旨踏出宫门,匆匆而去。
一份要在沈从言的送军典仪上当众宣读,另一份,是宣珩允这几日在舆图上找来找去,终于圈出一处偏远穷僻之地,是赐予宣明月的封地。
圣旨上言,令其接旨即刻动身,不得耽搁。
宣读完圣旨的崔旺寻思,这不就是贬黜吗……
而大明河宫的正殿里,温茶带着淡淡涩意的茶香氤氲开来,宣珩允坐于楚明玥对面一手执壶为其斟茶。
楚明玥在一张麒麟团刻紫檀椅上坐着,眸光游扫过躺在地毯上的碎瓷片,而后落在宣珩允的左手,他的手腕被广阔的珠白袖袍覆着,但她方才注意到,那里仍旧缠着绷带。
她倒是不知,未开刃的短箭擦伤,何时这么难痊愈了。
茶盏递上,男人眸底藏着一汪春水。楚明玥就这么静静瞧着。
男人眸底的笑意愈发兜不住,那张俊美隽瘦的脸露出纯真又邪气的表情,明明已过去一日两夜,可这份拨云见日的感情转机,他仍旧醉得深沉。
楚明玥终是接过茶盏,喜不自胜的人趁着这个机会碰了碰她的指尖,一抹清凉,比这夏日的天气凉上几分。
见男人不说话,楚明玥只得问道:“陛下不是唤我来同去送大哥的吗。”
宣珩允一手撑着下巴上身前倾,几乎要越过二人之间的紫檀平角四方桌,凑她极近,勾唇一笑懒洋洋道:“沈从言不是孩子,识得北去的路。”
楚明玥瞳眸张了张,终于回过味来,他命人一早堵在府门口劫她过来,是在阻止她去为沈从言送行。
楚明玥侧目视他,问:“孙太医今日可入宫?”
“皇姐身体不舒服?”宣珩允眉宇间那股懒散劲儿顷刻散尽,他一把抓住她轻搭案沿的手,下意识问:“朕现在就传他入宫。”
楚明玥使了力气才抽出手,冷淡注视着他,“我是看陛下还有没有救。你说呢,宣九。”

第73章 73
宣珩允眸底暗芒骤然一亮,他手臂撑在桌案上,前倾着半身观察楚明玥神色,像一只小心翼翼观察主人表情的小狗。
大抵是察出主人未当真动怒,亦未与其计较,狗勾一指碰了碰楚明玥手腕上的玛瑙手镯,道:“皇姐终于认出我了。”
楚明玥轻剜他,挪开搭在扶手上的手臂。
他的眉宇里载着讨好的笑意,更多的是狡黠和得意,就好似在说,你瞧,我不说你也识得我。在相识的前两年,他为数不多的主动低头里,也是这般表情。
与其说是谨慎地致歉,不如说是洋洋得意,他自小就像一匹孤僻的独狼,那双漫不经心睁开的金瞳里,是对一切不以为意的淡漠。
就连低头认错,都带着过份的自信,是完全不介意她是否会原谅,反正她总会原谅的。
“陛下知道自己的情况?”楚明玥把视线转到一边,避开那张过于熟悉的表情。
“知道。”狗勾垂了垂眼,语气轻蔑道:“我是宣九,他是宣珩允。”忽然他语调一变,得意道:“皇姐果然更喜欢我。”
楚明玥一怔,险些被他气笑,“你屡次暗示于我,我若再看不出,那便是真傻。”她睨着那张勾唇懒笑的脸,“你与他有何不同,你们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看他这副模样,楚明玥心叹当真病得不轻,可这病症能治吗,孙太医来了,这人会心甘情愿让太医医治吗。
这等怪病,若是治不好,难道大宛天下,就让这样一个不知何时就会变脸的人治理吗。
“自然不是。”宣珩允挺直腰背,手掌在桌案上一拍,“我才是与皇姐自十岁就相识的人。”
“那他呢,还在吗?”楚明玥打量着半沉面容的人,试探着问。
“还活着,在我脑子里。”宣珩允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着,“不过,我早晚杀死他,整日的指手划脚、絮絮叨叨。”
楚明玥当即心底一骇,捏紧掌心,这样冷漠的性情,是宣九无疑了。
可明明是一个人,他的意识怎会一分为二了呢,就像生生把一个原本完整的性情一刀劈开,分成太极阵上的阴阳共存。
“他说什么?”楚明玥问。
“皇姐关心他?!”宣珩允拂袖起身,忽然一步跨到楚明玥跟前,楚明玥仰面愕然望他,熟料他忽然蹲在楚明玥身前,双臂抱于楚明玥腿上,委屈又执翳地仰头看她。
楚明玥猛地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心口一阵阵抽
着颤,她能料到那个人的下一步动作,只因那人行儒礼学,会被约制,可面前这个小疯子,不行。
就如他此刻突然做出的过分亲昵行为,一个正常人,怎会在与你置气时又动作暧.昧呢。不按常理行事的疯子是不可理喻的。
她放缓语调,好声与他说话,不想刺激他作出越格的举动,“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他与你说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宣珩允下巴抵在楚明玥腿上,双臂环抱她双腿,动作愈发过分,就仿佛在试探她的底线。
夏日衣料纤薄,楚明玥只觉小腿被他抱于怀中,触感温热。而膝骨仿佛紧紧挨着他的心口,那个位置的心跳起伏格外有力。
她无法控制的紧紧绷着腿腹,这个姿势、这个感觉,过于奇怪了。
他的手环过她双腿,自然抱着腿腹,并无过多动作,可那一下下鼓动着的心跳,却顺着双腿蔓延而上,震在她的心上,让她觉得身体深处,不知哪个地方犹如被羽毛拂过。
她咬了咬齿尖,不敢再轻易开口,生怕一不小心从齿缝里露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呻呢。
宣珩允仿佛不曾注意,他扬眸望着楚明玥,眨了一下浓密鸦睫,“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不赞同我杀天辰道人的方式。”
“天辰道人?”楚明玥思索一瞬,“是炼丹那个道人?你把他杀了……”
“你,是如何杀他的。”她不甚明了,无非赐死,还能有何种方式。
“疯犬啃杀。”宣珩允表情轻松,转而追问:“皇姐更喜欢他还是我。”
楚明玥怔愣瞬息,终于明白过来何为“疯犬啃杀”,她惊骇于这前半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来,啃杀,这是个什么刑罚,他竟还自创出如此恶劣的杀人方式,
这一霎那,她再次记起少时见他骑坐在身形是他三倍的太监身上举刀刺入他身体的画面。
这样的性情,真的能做皇帝吗。
“你……”她缓慢的动了动双唇,赫然看见那双仰望过来的桃花眸里骤然亮起璨光。
“皇姐果然更喜欢我。”他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眸光澄澈荡漾,手下隔着被堆挤在一起的裙裾轻轻捏了捏。
“什么……唔!”楚明玥刚一开口,腿腹那里并不多的薄肌被猛然一捏,微妙的刺痒感顿时蔓延全身,她轻呼一声立时紧咬下唇,同时双颊一阵燥.热,只得凤眸嗔怨视过去。
她向上提膝,尝试挪动双腿,下一刻,小疯子抱得愈发紧了,而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的对话,带着愠气道:“何来更喜欢哪一个?你们是一个人,在我眼中,你,你们本是一人。”
她忽然改口,未把那句“你不过是病了”说出口,怕一个不慎再刺激到他。
“我朝废除严刑酷法已有百年,你此举必要引得中枢之臣们惶恐,如今坊间流言本就对你不利,你这么胡来,风气恐会愈发动荡,朝廷里的非议,也会尘嚣直上。”
楚明玥很快镇静下来,深深看他一眼。
“无妨,朝上那些人,”宣珩允挑动唇角嗤笑一声,“我还能怕他们?”
“你是皇帝,这般行径是不需忌惮他们,可如此一来,他们会惧怕,史官又会如何看待你?”
宣珩允忽然沉下面容,肃色染眉,直直盯着楚明玥,冷淡道:“这么说,皇姐是认为他才更适合做皇帝。”
楚明玥愕然,她何时这么认为?不过是想劝他仁政善民,怎就又扯回青睐哪一个的问题上了,脑子生病的人,当真不可理喻。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道:“陛下若无他事,就放我离开。”
“你要去给沈从言送行?”
“他是我大哥。”楚明玥然一口气,她没有发现,自她今日踏入大明河宫,自蹲在她膝前的人承认自己是宣九,她对他荒唐行径的忍耐力就高了许多。
甚至,来时路上的不安也消散于无形,她对眼前人渐渐变得包容,就好像往日那些受过的委屈,当真与眼前人无关。
但她又清晰的知道,他们本是一人。这个矛盾的认知无形中影响着她的行为。
宣珩允终于松开她的双腿站了起来,下一刻,他俯身凑近楚明玥耳畔,轻吐气息,道出一个惊骇的消息。
楚明玥顿时睁圆那双凤眸。
这人一脸轻松地叙述着可怕的事情。
她的心头瞬霎冰凉,连带着灼烫的双颊都跟着冷下来,她忽而一手拍案,“大哥此行,危险!”
“前日里在朱雀大街遇上,他何故不告诉我。”
“是啊,他有意瞒你呢。”宣珩允脸上漾着黠笑,“委实太不像话。”
楚明玥胸腔里直喷火,怒瞪近在咫尺的人,“陛下不必挑拨,我朝北边境面临动荡,我怎会因此迁怒兄长。”
消息是三日前传入京中,这便解释了为何古纥会派死士到上京为乱。
原是古纥王忽然暴病亡故,喜战的鹰王顺位称皇,其一上位,就单方面撕毁与大宛盟约,甚至不管不顾正在大宛境内经商的古纥百姓,欲挑起战乱。
“大哥领军一方,若生战乱,自当冲在最前方,守卫疆土、护佑百姓,是他之责,他定是怕我担心,故而瞒着我,这,算不得欺瞒。”
宣珩允负手退开,缄默几息,突然笑出声来。他的阿玥是善良的,她什么都不知,就这样就很好,他甚至愿意为了阿玥,全沈从言一个体面的死法,只要她能开心的活着。
为了那个自负清高的人,她曾经忍受太多阴霾,她这般明媚的人,不该再去理会暗光里的阴狎。
而她今日的一言一行,都家常随意,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二人再不用客气生疏的交谈,他等这一日太久了。
楚明玥可不知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的感慨,倏尔起身,黛眉紧缩瞪着那张诡异笑着的人,朝他肩头就是一拳头。
“陛下当真幸灾乐祸?我大哥此行,守得是谁的国?!”
“唔!”宣珩允捂着左肩,眉头一蹙,却是轻挑懒散的口吻,“好疼。”
楚明玥乜他一眼,提履就往门外走,话虽说得漂亮,可一想到兄长此行,是出生入死,心就拧成一团。
她自幼目送阿爹行军离去的背影数不清多少回,每一回,都仿若经历一番生离死别,战场刀枪无眼,谁不是浴血奋战,一军统帅更不会安坐营帐,守家卫国是荣耀,可也是会丢命的事啊。
宣珩允凝视着纤拨的背影,向前伸了伸手臂,跟着追了出去,只是背于身后的左手,动作颇有些不自如。
楚明玥绣履紧促,裙裾掩着鞋上荷尖若隐若现,闻得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她目不斜视冷淡开口,“陛下是要阻我为兄长送行?”
“我陪皇姐一起去。”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的人懒懒开口:“不过方才钟过五响,送军典仪已过,此时沈将军怕是已出城了。”
“皇姐稍等片刻。”宣珩允扯着她衣袖拦下她,“我让崔旺带照夜白出来,我陪你追出城,总能追上的。”
楚明玥步履停顿,抬眸望他,“你不拦我?”
“宣九不想让皇姐留有憾事,若此次你不去送他,一旦他在战场有个意外,皇姐这辈子就再难忘他。”
常言道,死去的人才最坚不可摧,再无弱点,介时,纵使将其往日恶行告之,也会落个小人行径的名声。
楚明玥默然接受。
而城郊外一处土坡上,一行二十余人停马往东边张望。随圣驾南巡的一支军队未停行迹,已走在前边。
为首的沈从言一身束袖短装,未披铠甲,他手握缰绳肃面冷颜,久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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