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变成了那个严肃、不苟言笑的沈将军,和方才的痴疯之态判若两人。
“若要说笃信,是方才。”楚明玥撤回视线,不再看他,“带长生去沈府,有黑羽鸟从沈府上空飞出,而你身上有若有似无的瑞脑香,和血腥味。”
“是被黑羽鸟抓伤的吧。”楚明玥冷漠问他。
沈从言垂眸不语,若有所思。
“你的心腹,脸上是被斩风刃所伤,看上去有些年头,你曾截杀过他,是何时。”楚明玥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平淡叙述:“我为长生找师父,你顺水推舟把沈季安排进侯府,我去江左行宫,恰巧带回甜儿。”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方才见到那人时,就自动编汇成线,贯通了。”
沈从言不说话,楚明玥并不追问,他是何时截杀宣珩允的,那一定是在很久之前了,宣珩允未说,她亦不知。
他们的曾经,是一场错误的夫妻尝试。
一个从未推心置腹,一个小心翼翼捧着。
“但你从很久之前就开心怀疑我了。”沈从言的情绪似要再次起伏。
“不,我一直信任兄长。”楚明玥淡漠注视着他。
“信任?”沈从言的面目再次变得狰狞,“你若当真信任我,把我当大哥,又怎会再和宣九搅在一起。”
他握紧双拳,指节握得几声脆响,像是骨头裂开的声音,“莫非是因为他以身化毒,以心血为你炼药,你被他打动了?”
“不过苦肉计罢了。”沈从言的指骨又弹出一声脆响,盖过了他喉咙根的低笑,“我不过是拜托十九叔帮你摆脱他,十九叔那么一说,他便信了,这样的人,你说,蠢不蠢?”
又是一阵得意地笑声,为他略施小计,堂堂九五至尊就信了,真蠢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没有注意到,楚明玥自始至终冷漠、厌恶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楚明玥似青黛的眉尖渐渐蹙起,眉心越拧越深,凤眸缓缓转动,目光锁住那张扭曲的脸,“什么以身化毒,什么炼药。”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
沈从言的表情凝滞一瞬,那种得逞的喜悦从他脸上消失,他细细审视楚明玥仰头望过来的脸。
她的发髻乱了,脸上染着灰尘,嘴上半褪的樱红唇脂被抹出唇角,可竟然一点不狼狈,明珠蒙尘,尘该羞愧自责,明珠该有的风华半分不减。
沈从言的喉根滚动一下,他从不敢说出对她的渴望,从一开始,他就只能以兄长的身份靠近她。
他怨恨他的义父,楚明玥的父亲,若不是人人敬畏的楚将军收他做义子,他就不用背负这样的伦常道义。
“你方才说,他为我受毒,是吗?”楚明玥又问。
“呵。”沈从言冰冷又贪癫的眼珠望着她,唇角却露出玩味的笑意,“莫非他没告诉你?不。”他摇了摇头,“他一定是用苦肉计骗你回头的。”
“不对!”沈从言的目光中迸发出凶狠戾光,“他根本没有吃下冰蚕,常人怎么可能熬得过火毒和寒毒的交替折磨,他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定没有割腕放血。”
“他识破了我的计划,不可能那么傻还往陷阱里跳。”沈从言握住楚明玥手臂,面上露出诡异喜色,“昭阳,你别被他骗了,他不曾为你做那些换命的事,他就是,就是要利用你的善良、利用你的心软。”
这些只言片语,楚明玥不能窥探真相,但却可以拼凑出一个接近真相的轮廓。
她的手搭在另一只手腕上,猛地探入袖中,锵然一声细响,袖剑出鞘,凛冽寒光在二人之间闪过。
她已经不想听沈从言的胡言乱语,她要亲自去问宣珩允,究竟背着她做了什么荒唐事。
楚明玥紧紧攥住剑柄,锐利的短剑锋芒寒冽,剑尖直指沈从言正心,剑锋扎穿沈从言胸前的衣衫,猩红血迹瞬间洇湿衣料。
沈从言面容一滞,下意识后退数步。
借着这个间隙,楚明玥一只手解开脚上绸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个短暂的过程,她的目光和剑尖却是牢牢对着沈从言。
沈从言迅速恢复常态,他望着楚明玥,扬起唇角嘲弄道:“你那点功夫多数是我教的。”
“我学得是楚家拳脚。”楚明玥面如表情,冷漠道。
“可你只学了点皮毛,根本伤不了我。”沈从言向她迈出一步,眼神沉冷逼视她,“若是宣珩允,你还会毫不犹豫把手中剑刺过来吗。自幼照顾你的人是我,一直对你好的人是我啊。”
他又向前走出两步,直到剑尖再次抵上胸前被洇红的位置,“为什么选择他。”
沈从言忽然一把攥住那把剑,惨白锋利的剑刃被他紧握掌心,血水顺着剑锋滑至剑柄,一点点染红楚明玥紧握剑柄的指尖。
楚明玥移开视线,料到他的掌心现下必然血肉模糊,“你现在走,还有生的机会。”
但沈从言仍旧在继续用力,哪怕手掌已疼痛至极,他也要让剑被锁掌中,动弹不得,他咬着牙根字字发狠道:“你在施舍我?你错了,不是我,是宣珩允,今夜就是他的死期,他可没有生的机会了。”
楚明玥的神色倏而沉静下来,并没有沈从言预料中的惶恐和惊乱,她眉目之间一片寒意,声音透着萧凉,“你的路,走错了。”
“路?”沈从言盯着她,轻蔑地笑,“我的脚下没有路,何来对错。”
话音未落,他猛然倾身压过去,剑锋被他紧握掌肉反向使力气,剑柄脱离楚明玥手中。
京都没有这样的夏日。
当绥远军中将楚彧率领二军将士抵达大宛与古纥的边境——阿萨古塔,被暖热的夏风倒灌进盔甲一兜滚烫的风沙。
绥远军常年驻守塞北,倒是见怪不怪。只是率领一队骑兵从京中过来的张辞水被呛一口热气,他大马金刀往黄沙地一坐,连呸几声揪着铠甲一阵猛抖。
先前几日,绥远军的将士们对京中来得这一对人马颇有言辞,不过是一群会玩鹰隼的养鸟人。
几场合作战役打下来,这群唾沫横飞的汉子们早已忘记不值一提的不和,他们在吵吵骂骂中不断彼此熟悉,配合默契。
配合是真的配合,骂也是真的骂。
戌时早过半,这里的日头去的慢,这会儿,天仍大亮。
张辞水抖落干净脖子里的黄沙,拍着手站了起来,再一看,两队武将汉子们吵嚷着眼看就要动手。
他和楚彧相视一眼,各自卯足了劲喊一嗓子,两队人马瞬息安静下来。
“沈将军养伤不在大营,反了你们?!”楚彧人过中年,一双鹰目却仍犀利,他一扫站得七七八八的将士,抬腿一脚踢在离他最近的人腿肚子上。
被踢的年轻人愤愤道:“沈将军虽伤,可陛下所向披靡,方才,弟兄们就该乘胜追击,一举占领他们大邺府。”
楚彧抬起鹰目冷冷视他,“陛下有交待,穷寇莫追,不可越过阿萨古塔。”
这些将士们都是直性子,全都是跟着定远侯出来的人,没那些弯弯绕绕,陛下御驾亲征,纵使刚得知消息的前几日,有人在心里嘀咕过“养尊处优的白面书生哪会打仗”,可几场胜仗下来,他们早改观,个个心服口服。
尤其这位御驾亲征的陛下,不仅没有安坐营帐,每次出兵必要打头阵,那是真敢拿着长剑往敌军队伍里冲的狠人。
“承蒙兄弟们看得上我等。”张辞水拍着铠甲上的沙土,拍得噼啪响。
他做宣珩允的暗卫首领多年,干得都是见不得光夺人命的事,从未像如今这般畅快过,原来手中斩风刃割下敌人头颅的时候,是酣畅淋漓、不需憋闷的。
他往阿萨古塔看一眼,说不遗憾是假的。
阿萨古塔并非独立的一座塔,它左右相连一道半人高的城墙,绵延数百里。
城墙不高,哪怕是孩童也可轻易翻越,它的建设不过是两国边境分水岭的象征,而推倒古塔,意义非比寻常。
是以,这次由古纥军挑起的突然袭击,宣珩允吩咐,不得越过阿萨古塔。
他认为,这次袭击处处透着诡异,恐有埋伏。
“相信陛下自有安排。”张辞水朝众人抱拳。
这时,楚彧忽然诶一声,疑惑问道:“今日下午开始,就未见到陛下。”
万里长空传来一声鹰隼啼鸣,张辞水伸展右臂,一只黑羽鸟俯冲而下,双爪牢牢抓住他的袖盾。
张辞水取下鹰脚上信筒里的纸条,展开匆匆看一遍,抬眼望回楚彧,“陛下去接人。”
“接人?”
这下,两队将士们都跟着好奇起来,一人一句追问能让陛下亲自接的人会是谁。
张辞水横手一抹额角的汗,翻身上马,“我听说,绥远军的诸多将士们当年都喝过她的酒。”
一声高喝,马蹄扬起厚厚沙尘。
一众将士相视对望,楞了几楞,唯有楚彧面上露出喜色,招呼兄弟们撤军回营。
虽然不明所以,但这些汉子们都听到了酒,呼啦啦一阵马蹄震山响,齐齐往大营返。
而大营主帅帐内,并无将军。
照夜白离开绥远军大营,一路往附近的镇子春廊山去。前边策马引路的是黑衣骑原本驻守江左的姚远。
春廊山是唯一跨大宛和古纥两地的县镇,虽然当地县衙由大宛朝廷所设,但因其位置特殊、居民有半数古纥人,整个县镇在管理上格外松懈,不少两国的亡命之徒都藏身此地。
有人假借黑羽鸟传送消息予宣珩允,楚明玥就在春廊山。
待宣珩允赶到春廊山时,天终于暗下来。
来到一处气派府邸门外,姚远一抬手,带来的人马瞬间隐身在黑夜里。
宣珩允脚尖轻点,翻入院内。
院子里安安静静,唯有一处屋子亮着灯。
而屋子里,沈从言的身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刚从地上爬起来,楚明玥退至墙壁,仓惶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剑。
沈从言肃杀在眉,他的手还在淌着鲜血,一滴滴砸落地上,汇聚成小小一摊血泊。
那双眸子,此刻像野兽至穷途,戾光暴涨,他动了动嘴唇,说出的话却是:“昭阳,听话,别闹了。”
明明是分外亲和的话语,楚明玥却从心底窜上一股寒气,凉彻骨髓。
她瞪着与往常大相径庭的男人,许久,叹了口气道:“大哥,你停手吧。”
“把剑放下,你伤不到我。”沈从言杀气凛凛,仍柔声道:“反会伤了自己。”
楚明玥垂睫,点了点头。幼时与沈从言过招,沈从言不忍真的出手,可她偏能回回弄伤自己。
她轻轻摸一下剑身,“这是大哥送我的袖剑,幼时未开刃,我央求许久,才在我及笄那日开了刃。”
沈从言气息一滞。
“你的心腹,他们都不是绥远军吧。绥远军听命于你,却绝不会背叛朝廷。”楚明玥手腕一转,剑刃猛然指向自己正心。
“昭阳!”沈从言伸手向前。
“站着别动。”楚明玥冷冷开口:“外边守着的,都不是大宛人。”
沈从言疑惑一霎,转瞬明白,方才屋门大敞,庭院里值守的人必然被她瞧见。
下一刻,院子里传来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短且急促,那一定是及其锋利的兵器,被杀死的人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他还未来得及扭过头去,一声破风的哨响嗖得穿过耳畔,锋利的玄铁箭破门而入,稳准狠贯穿他的左右肩胛骨,从身前穿出。
大门在他身后轰一声倒塌。
楚明玥明丽的眉目被溅上几滴鲜红的血,本就艳丽的面容愈发妖异灼艳不可直视。
她的视线越过沈从言,看到空洞的门框外,收弓疾步而来的玄衣男人。
姚远紧跟其后,收起他手中弓箭,随即递上剑鞘镶辍的红宝石的长剑。
“你再无机会改错了。”楚明玥望着沈从言,平静道。
第81章 81
沈从言的左右肩胛骨被洞穿,他的两只手臂使不出力气,他嘲弄得笑一声,果然,宣珩允不肯在楚明玥面前杀他。
他怕,怕自己血溅当场的一幕被楚明玥记在心里一辈子。
这人真卑鄙啊,他连楚明玥的心里会惦记谁,都算计着。
庭院里兵器相撞的声音逐渐弱下来,他听到一声戛然而止的断气声,那是他的心腹。
沈从言猛地呕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下巴倾洒在胸前,洇成一大片触目的红。他的身体摇晃两下,向后倒去。
就在下一刻,他忽然猛地向前扑过去,一把夺下楚明玥手中短剑,一手掐其脖子绕其身后挟持,从他前身穿出的两支箭簇抵上楚明玥后背。
楚明玥没有挣扎,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头顶传出。
“你怎么还没死!”沈从言握剑的手腕在颤抖,他的血越流越多,撑不了太久,这双手臂就废了,“你怎么能赶得过去,你应该去死的。”
他字字说得几乎要咬碎牙根,他难以置信,就算他识破计划,他亦笃信绥远军的将士们会一鼓作气踏平阿萨古塔乘胜追击。
他是暗示过楚彧,一鼓作气踏平古纥,这是定远侯的心愿。
将士们怎么可能凭他一句话就止步阿萨古塔,这不可能,他不过才来军中半月而已,他是了解绥远军的。
宣珩允沉冷凝视着他,像在注视一具尸体,“绥远军听命沈将军,却不听信沈从言。”
“楚彧这个废物!”沈从言眸底凶光大涨,“让你的人退出去,把你手中的剑丢过来,否则……”
掐着楚明玥脖子的手骤然收紧,楚明玥下意识低呼出声。
“住手!”宣珩允抬手,命姚远退出去,剑柄离手,被抛至沈从言脚边。
楚明玥脖子上的手指卸几分力道,她长长喘.息,并不开口,她知道,她已经做不了什么了,这回,沈从言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宣珩允眯了眯眼,开口问道:“你没打算活着离开,但我今夜不杀你,眼下这又是?”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声衣料撕裂的声音。
沈从言握剑的手撕掉了楚明玥半截衣袖,露出如藕玉的纤白手臂。
楚明玥心底一惊,急唤一声“大哥”,然而沈从言已经疯了,他双目赤红盯着宣珩允,“别动,想要她活命,就别动!”
他突然放声大笑,丢掉手中短剑,用染满血的手去扯楚明玥褥裙上的系带。
楚明玥的心彻底凉了,绝望地闭上眼睛。
“朕受你要挟,不是要你在朕面前羞辱她的。”宣珩允声音阴冷,双眸沉翳,他突然抬起手臂,腕骨上绑着的暗器触动机关,淬毒的玄铁长针三支齐发,半息没入沈从言面额。
锁在脖子上的手指僵硬半屈,沈从言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靠在身后墙壁上。
楚明玥被宣珩允一把拉到怀里,继而,他说玄色披风被罩在楚明玥身上,裹得严严实实。
她猛然慌乱的心顷刻镇定下来,抬眼去看沈从言,只见他的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下,终于躺倒在地上。
他在逼宣珩允杀他。
楚明玥被宣珩允搂在怀中,视线越过玄衣手臂望过去,尚有气息的沈从言脸上,缓缓露出得逞的笑意。
而这边宣珩允为楚明玥罩好披风,裹得严丝合缝不露一个手指尖,而后,他大步走至沈从言身前。
才缓过气来的楚明玥,就见宣珩允靴尖一挑,被他丢落地上的佩剑重新落回他手中,他一脚踩在沈从言腰上,拔出长剑举手垂直刺下,原本还起伏着的胸膛登时就不动了。而那双扭头望过来的眼睛里,笑意尚未彻底散尽。
宣珩允背对着楚明玥,并未停手,他一次次举起长剑贯穿咽气的胸膛,直到那具尸体血肉模糊,仍旧疯狂地挥舞着手中长剑,几乎要砍碎每一根骨头。
那根理智的弦在他的身体里崩断了,他只想要将这人碎尸万段,只恨没有早些杀了他,四年前就该杀了他,那双桃花眸变得比鲜血还要红。
鲜血从沈从言而尸体里汩汩流出,蔓延成数条血流,缓缓向四周流淌,浓郁的血腥气在这间屋子里弥散开来。
姚远退至屋外,他们带来的黑衣骑已将院落里所有反贼制服斩杀,所有人手持斩风刃站在月色下,等待陛下的吩咐,却无人敢走近那间亮灯的屋子。
而宣珩允手中长剑仍然在一次次举起、落下,他仿佛根本意识不到沈从言已经死了,直到剑刃削断贯穿沈从言肩骨的箭簇,迸发出刺耳利响,他才茫然停下,怔望脚下触目血红。
一息之后,他忽然转身,那把长剑被丢在血泊里。
楚明玥被他紧紧抱住,被他完全圈在怀中,抱得很紧,紧到窒息。楚明玥回忆起在江左别宫的雨夜,他也是这样抱着她,仿佛迫切的害怕会失去她。
他的手掌贴在楚明玥背上,一直发抖。
“宣九……”楚明玥等了许久,低低唤他的名字。
对方游离在野晃荡寻不到归处的魂魄,似乎因这一声呼唤而慢慢找到终点,但他的身体仍旧在发抖,楚明玥的耳畔,断断续续响起破碎的词句。
“宣九。”楚明玥又唤一声。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楚了。
宣珩允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心,一遍遍低声呢喃,“对不起,阿玥,对不起……”
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楚明玥额头上,接着,又是一滴,两滴……
楚明玥强提一口气,抬脸注视着宣珩允,字句清晰地冷静开口,“我没事,我毫发无伤。你没有来迟,来得正是时候。”
宣珩允懵然望着她。
“你抱得太紧了。”楚明玥又提一口气,“快松开我。”
宣珩允刚刚松开手臂,方才被撞的摇摇欲坠的翡翠屏风砸了过来,刚离开宣珩允怀抱的楚明玥再次被拉回那个怀抱里。
翡翠屏风镶嵌在大理石架里,倾倒瞬间砸在宣珩允的背上,他一声不吭,牢牢护着怀里的人。
楚明玥听到耳边沉郁的呼气和被压回胸腔里的痛哼。
姚远闻声赶来,被屋里的情景吓得脸色煞白,他使劲全力在推开压在陛下身上的重物,随后,宣珩允什么话都没说,抱起楚明玥出了屋子。
庭院里的黑衣骑见陛下出来,半跪回禀今夜所获。
而宣珩允却没心思听,姚远牵过来照夜白,宣珩允把楚明玥抱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他低头贴着楚明玥侧颊,失魂落魄地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楚明玥听着耳畔的低声喃喃,寻思现在问他化毒炼丹之事,必然问不出所以,她沉沉出了口气,一股浓烈的疲倦从周身卷来,她强撑一瞬,忽然眼前一黑,倒在身后的怀抱里。
再睁眼,已身在营帐。
楚明玥着一身素布单衣,靠坐在床榻上喝药。服侍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原本是跟着自家男人在军营里烧饭的。
可这军营里再找不到旁的女人,宣珩允只好命其到营帐内近身侍奉,那身干净的素布衣裳,也是她帮着换上的。
楚明玥喝完最后一口药,环顾四下,一想到这里是阿爹呆了半辈子的地方,她的心里无限感慨。
楚明玥光脚下床,双脚方一触地,脚心刺痒,低头一看,地上铺的是粗毛毯子,她幼时,抱着阿爹的脖子玩贴脸,回回被阿爹脸色的胡根扎得咯咯笑。
定远侯把幼.女抗在肩上,声音洪亮,“爹这胡子可不硬,比着大帐里的牛毛毯子软多了。”
楚明玥低眉望着脚,莞颜淡笑,阿爹怎会拿自己的胡子根牛毛比呢,谁人要比这个。
“姑娘,小心扎伤脚。”老妇蹲身伺候楚明玥穿上绣鞋,她所知不多,心思不深,未多想就说道:“陛下很是担心姑娘呢,这会儿让他知道姑娘已经醒了,保准高兴。”
楚明玥眉目浅淡点了点头,在帐内四处看。
老妇接着说:“将军回京养伤,姑娘昏睡这两日,陛下一边顾念着姑娘的身子,一边又要领着将士们议事,辛苦得很。”
“回京养伤?”楚明玥突然扭头看过去,许是她反应太大,不知老妇想到什么,连忙开口解释:“是两日前连夜回京的,这军中医师到底不比宫里太医,姑娘莫担心,沈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老将军在天上看着呢,会保佑他的。”
阿爹若是真的在天有灵,就凭沈从言勾结外族一举,他怕是会气得掀开棺材板坐起来吧。
楚明玥思索着老妇方才的话,凝思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沈从言万无生还可能,宣珩允这般说,是为了稳定军心。两国交战当前,若是让将士们知晓,他们信任的将军勾结敌国,军心一旦散了,士气难聚。
宣珩允到底给了沈从言最大的体面。
帐外响起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帐前。
楚明玥听到下马的沉重脚步声。
“一定是陛下来了。”老妇对着楚明玥和蔼的笑,劝她坐回床上休息,她收起空碗朝帐外走。
楚明玥掀开大帐的帘挡,一眼看到乖顺的照夜白正抖落毛发里的沙土。
帐外正抬手要掀帘的宣珩允未料到楚明玥会走出来,他怔怔看了楚明玥片刻,才开口,“外边风沙大、太阳毒,快进去。”
听声音,温和无害,那一夜的癫疯仿佛是梦。
楚明玥说好,转身回了帐内,宣珩允跟着进来。
帘挡一落下,风声随即被阻在帐外,仿佛很遥远。
楚明玥在简陋的桌椅前坐下,桌子上铺着粗线织的桌布,边缘垂下一圈流苏,白色的流苏上有些灰色油污。
她默然无声,平静注视着宣珩允在她对面坐下、倒茶,又把黑色陶瓷茶盏推到她面前,她伸出指尖碰了碰杯壁,是温的。
“皇姐尝尝这里的马奶茶。”宣珩允一如既往,笑着注视她,对于那夜的事情,只字不提。
关于沈从言,他究竟藏下多少事呢。
楚明玥低头抿一小口奶茶,有一点咸咸的,有淡淡茶香。曾经,她的阿爹在府上心血来潮给她煮过,做好之后定远侯尝一口,连呼味道不对。
原来,阿爹说的对的味道是这样的。
第一口喝,味道有些许怪异,她低头又抿一口,唇齿间尽是淡淡奶香。
阿爹没有骗人,果然很好喝。
放下杯子,楚明玥眸光平静注视着宣珩允,她终于还是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宣九,你究竟隐瞒我多少事。”
“你若不愿说,以后我绝不再问。”楚明玥目光澄澈看着他。
宣珩允被如此平和、无欲的目光注视着,忽然就慌了。他忽然觉得,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无论是宣九,还是宣珩允,他若继续隐瞒,他们再无往后了。
宣珩允的指骨紧紧握着掌心的茶盏,甲盖绷成了白色,万千思绪于他脑海中飞过,该从哪一件说起呢。
楚明玥似乎看出他的纠结,问道:“他曾派人截杀过你?”
宣珩允眸色一沉,垂下眼睫。
楚明玥心中了然,继续问:“是何时?”
“三月初八,深夜。”
次日,他赶回东宫,楚明玥小产。
楚明玥很平静,这与她猜想的差不多,只不过,她的心底仍然猛地被掐了一下。她小产那日,他从外赶回,形色淡漠、来去匆匆,原是他也命在旦夕。
甜儿那日说过,暗器淬毒。
只是,他为何不告诉她他受伤的事呢,那个时候,他们是夫妻呀。是他认为自己是累赘?亦或者,他疑心她信沈从言不信她?
楚明玥咽下心底燥闷,又问:“小产是他所为,你何时知道的?”
“前段时间。”
闻言,楚明玥掐紧掌心的指甲松了松,不知为何,她暗自松了半口气,是因为她没有被欺瞒四年之久。
那是她的孩子啊,若是连这件事她都被瞒着,还要她日日唤杀她孩子的凶手一声兄长,她要如何面对她的孩子呢,于她,太残忍了。
“被沈从言截杀,为何不让我知道,你不信我?”楚明玥凝视着他,必须把这个疑问说出口。
“不。”宣珩允动了动嘴唇,他原本想说那个人不是他,可这个时候去争辩他和那个人非一个人,难免可笑,况且,那个时候,他也是宣珩允的一部分。
“非不信任你,只是,不愿你担心。更不想看你在信任的兄长与我之间作抉择而陷入两难。”
“那段时间,我非刻意要疏远你,非刻意不关心你,只是我怕频繁见你,伤势会露出破绽。”
这是什么话,仿佛过去五年,他都很在意她一样,明明那些年,他对她淡漠、无视,难道他一切的冷漠都是因为过于在乎她?
这个理由未免过于荒唐可笑了。
楚明玥开始觉得早已离她远去的陈旧情绪试图卷土重来,过去的记忆试图编织一张网,重新将其困入其中。
她猛地一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化毒炼丹呢?”
“啪”一声脆响,被宣珩允攥在掌心的茶盏应声而碎,半杯褐色马奶茶洒在桌布上,很快洇湿一片。
他用帕子擦干净手掌,未受伤。
楚明玥蓦地抬眼看他,全身窒紧。她聪慧通透,况且,沈从言已经说的够多了。
宣珩允垂眸不语,他曾想过,此生都不会让她得知真相,非因自己轻易被骗的愚蠢,而是,化毒炼丹,他承受的那些痛苦,绝不能打上“为了她”三字,变成捆缚她的绳索。
他不允许她有愧疚的心理。
“十九叔也掺合了?”楚明玥问。
“皇叔无错。”宣珩允的声音轻得就像桌布上漏下的一粒粟沙,他不知道楚明玥从沈从言那里知道多少,但她今日既然问了,他就不能再对其隐瞒。
“我误会是你患了血痨。”
楚明玥的呼吸顿了顿,她在这一刻感到彻骨的寒冷,寒意从骨髓深处往外冒,一切都清晰了。
初闻柳舒宜换此病,她不是没想过求仙问药这种旁门左道之法,她之所以没有做,是她尚有理智。
可若是换定远侯得此病,她还能做到清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