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死的那一年—— by浮生醉梦三千
浮生醉梦三千  发于:2024年04月15日

关灯
护眼

与此同时,御驾出兵的决策、辎重车马、粮草运输等诸多事项,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筹备妥当。
臣冗百年的朝廷六部如同被安上滚动的车轮,焕发出许久不见的活力,上至中枢、下至小吏,都开始忙碌起来。
六月三十日。
这一日碧空如洗,湛蓝的天空云海翻涌,簇簇云层里时而飞出巨大的鹰隼,在洛京上空盘旋一圈,又隐入云端。
云端之下,战马披挂鞍鞯,分成两列静立在侧,为首的战马旁站着的,是换下飞鱼服的禁卫首领张辞水。
文武百官、乃至帝都百姓,他们都在翘首以待同一个人,等待这个天下的主宰者。
银甲战袍趁得持剑而来的面容愈发冰冷而坚硬,洒落在戎装上的日光蔓延出丝丝冷意。
飞扬的旗帜、夹道叩首的百官万民,这一日的洛京城纷繁而喧嚣,而宣珩允耳畔的风却停了,脑海里的声音也静下来。
照夜白轻蹄缓迈,陌生的、熟悉的面孔一一而过,宣珩允眸光淡漠,没有过多情绪。
她的所有喜悲都是独给那一个人的,而她今日不在。
是他不让楚明玥送行的,他不能让楚明玥送他去边疆,然后手刃她于这世上的最后亲人,这样于她太残忍了。
但他要带沈从言的狗命回来,让那个卑鄙又残忍的人跪在她面前忏悔,向她忏悔,向她未出世的孩子忏悔。

花小六坐在一片林荫下的池塘边,双脚垂在清澈的荷塘里,一下下晃动着。
楚明玥坐在她的旁边,二人的动作如出一辙,头顶绿荫如盖,池水清清凉凉,夏风一吹,扑面满塘荷香。
荷叶下,有金红色小鱼在叶片的掩护下,时而偷袭扑落水面的玲珑脚趾。
“不去。”楚明玥双手撑着身下青石塘岸,声线就像这夏日的碧色荷塘荡起的水波,慵懒中透着清冽。
“他去开疆拓土,守得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平息外患,保四海安宁,这本就是皇帝该做的事情。”
花小六一听,啧声连连,她眯着眼歪头看着楚明玥,不住摇头,“口是心非。我日日住在这府里,你们二人还能瞒得过我?”
楚明玥懒洋洋扫她一记白眼,未说话。
耳畔蝉鸣阵阵,她却不觉扰人,只因她的心是静的。
御驾亲征这事,她方才和花小六说的,就是她想的,因他出京而夜夜无眠的境况,再不会发生了。
她已不再于私情去执着他的安危。
“我的心还在这里。”楚明玥拍着心口,“好好的。”
花小六轻啧一声,很是不信,转身从琉璃描金盘里拿了颗青皮葡萄放入口中,紧接着,眉头紧锁面容扭曲道:“酸,半夏该打!哪儿弄得青葡萄要酸掉老牙。”
就着半夏忍笑端上来的一碗甜水,花小六“咕咚咕咚”连喝两碗都还在吐舌头。
楚明玥凤眸噙笑打量她,在府里调养这些时日,她的身子总算恢复至以前的五成,问诊的孙太医说,能恢复到五成,已是极好。
元启帝走了半月有余,并带走朝廷大半的武臣,洛京城里喧嚣又沉寂。
满城的紫薇花都开了,或红或紫,团团锦簇,花瓣飞扬着扑进窗前。
悬挂着紫雾烟罗纱的小轩窗。
对弈的棋局被边疆送来的信报打断。花小六把指尖墨玉棋子往棋盘上一丢,趁势推乱那一盘已至尾声的棋局。
“不下了不下了,若不是这日头灼人,咱们两人劳什子坐屋里干这文绉绉的事,就该到马场跑它几圈。”
花小六在素帕上搓了搓手,抱着一盘坐冰的西瓜吃起来。
楚明玥从邮驿手中接过信封,在花小六全无形象的狼吞虎咽声中除去泥封,当花小六又拿起一个蜜桃时,她见到闺友如峦黛的眉渐渐蹙起。
“有人的心开始挪地方咯。”花小六起身,朝欲过来扶她的白桃摆了摆手,提着徐徐曳地的裙裾,轻步迈出屋子。
行至庭院中间,她停步往回望,目光穿过轩窗上被风拂动的轻薄罗纱,落在自顾对信沉思的人身上。
她看见明媚娇柔的花长出一身坚硬铠甲。
然而,这几日的定远侯府,一如往常。
后院的小沙场里,每日清晨准时传来长生学武的声音,每日夕阳坠落时,昭阳郡主总会一手执扇躺在小花园的藤椅上翻手里的话本子。
就连那只玉狮子都又胖一圈,没有谁因为宣珩允不在京中而不同往日。
那封被送来的信,也像从未存在过。
若不是这日晚膳时,花小六在膳厅迟迟未等到楚明玥来用膳,她就当真以为昭阳郡主不关心边关战事了。
花小六抱怀靠在膳厅的一棵朱漆柱子上,歪头盯着半夏和丹秋二人,二人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昭阳莫不是以为留你二人在府,就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被我发现?”
丹秋缓点头,头点一半忽然止住,一顿猛摇头。
“罢了,你二人不说,我也猜得出。”花小六望着门外的漫天红霞悠悠长叹,“她是悄悄出京去西北了吧。”
“不是不是。”丹秋连忙摆手,“郡主不告诉六小姐,是不想六小姐跟着出府,山路难走,郡主恐六小姐累坏身子。”
山路。花小六转睫稍一思索,瞬时露出一脸莫名诡异的笑容,兴奋问道:“她是去护国寺祈福了?!”
不怪她反应反常,和楚明玥交好的昔年友人皆知,她非信佛求神之人。
昭阳郡主从不把命运交给那些虚无不知真假的坐庙金身。
可她方才听到了什么?哈,她瞒着自己离府,竟去了护国寺上香祈福,难怪要悄悄的,这是怕她打趣呢。
昭阳郡主自是不能丢了面子。
“布菜,不等她。”花小六往偌大的圆桌前一坐,拖长音调半唱:“昭阳既是诚心祈福,不得吃了斋饭再回。”
说罢,她又“咯咯”笑几声,也真有她的,这普天之下,怕是惟有昭阳郡主才会等到正午的太阳过了暑气,才堪堪出府入庙烧香。
旁人,那都是赶早起争头香呢。
护国寺是宗帝时期所建,并御笔亲书“护国寺”,只因当时的祯祥皇后喜拜佛诵经,甚至长住护国寺吃斋礼佛。
也是因此,护国寺的香火一度贵如金,非皇亲贵胄、达官显贵不得入主殿上香,布衣百姓只能把香插.在主殿门前的玄石香炉里。
到了元启帝,宣珩允不拜神佛,彼时后宫真正的女主人荣嘉贵妃亦不信神佛,失去这个皇朝最高皇权的庇佑,跟风前往护国寺捐灯油的贵人日渐稀少,护国寺的主殿才终于向百姓敞开。
但楚明玥的马车抵达护国寺的时候,已是下午,寺庙里的香客已去大半。
护国寺主持圆真方丈带着两个小沙弥迎在寺庙门口,楚明玥被春儿扶着下马车。
她今日出府,只带了春儿一人,和府里赶车的贵生。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郡主。”
小沙弥跟着双手合十垂目颔首。
“多有叨扰,住持莫怪。”楚明玥欠身还礼。
她此次入寺,实则并未让人驱赶香客,唯一的叨扰,就是面前的圆真方丈坚持亲自相迎。
圆真方丈慈笑引路,迈过早已被踏平纹理的青石门槛,入目便是巍峨宏伟的主殿。
门下牌匾上苍劲有力的行楷正是宗帝笔迹,而殿门前的大香炉早已被撤掉。
到了主殿,楚明玥仰面四顾,殿内金身罗汉威风魁梧,满室红烛煌煌,空气中漂浮着的香灰若隐若现。
她仰瞻一圈,撤回目光,心底有几分不自在,都说求神拜佛需虔诚,像她这般真遇到事了才来跪佛,佛祖可会怪她?
且说拜佛,又该如何做?多捐香油钱,还是像有些人那般手持香柱跪在佛前低诉自己的心愿?
楚明玥颇为犯难。
“我佛慈悲,悲悯众生。”圆真方丈双手合十向正前方数丈高的金身佛祖摆了摆,转问楚明玥,“敢问郡主可是要为旁人祈平安?”
楚明玥含笑点头。
圆真方丈是聪慧大智之人,自是知昭阳郡主少问佛道,非寻常香客,他慈眉淡笑,“郡主可为该施主点一盏长明灯。”
楚明玥双眸被烛火映照着,瞬间一亮,真是个聪明人,就点长明灯。
循着方丈的目光过去,和主殿仅姜黄布幔相隔的偏殿,数十米高的漆红木架临墙而座,上边盏盏长明灯依次排列布满墙,似满河星火在这人间点亮。
楚明玥在圆真方丈的指引下,在一绢红绸布条上执笔写字。
写着被祝福之人名字的红绸绕长明灯莲花底座两圈,灯芯被楚明玥亲手点亮。
她双手托灯,小心翼翼把灯座稳放长架。
两指宽的红绸布搭在木沿上垂下半段,尚未干透的墨迹有些许晕开,但丝毫不影响“沈从言”三字的工整端正。
目光停留在那三字许久,楚明玥无声心念,祈求兄长平安。
连日来的不安,皆因几日前那一封书信,信是沈从言亲信写的,沈将军伤重,恐不治。
楚明玥的目光移向窗外,漫天夕阳里,她看到排山倒海般的沉暮席卷而来。
在长明灯前驻足半晌,楚明玥曳群徐步欲出,转身之际,眼尾眸光被一盏红莲金座的灯晃了一下眼。
凤眸一顿,移回那盏耀眼的红莲金座,座下绕出的红绸上,熟悉的小楷一笔一画写着“宝儿”。
注视着红绸的眸光蓦地变得沉凝,楚明玥的脸色瞬霎苍白,她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逆流而上,直冲额顶,撞得她摇摇欲坠。
“郡主?”圆真方丈不解唤她,连唤三声,她方回神。
“宝儿……”纤白如羊脂玉的指尖颤抖着指向那似有千斤重的字,楚明玥缓钝转动眸子,诧望圆真。
她的情绪在这一刻犹如滔滔洪潮,难以自持,又有千万疑惑,不知从何开口。
“这是一位年轻的男施主于四年前点亮的。”圆真解释,“为他未出世的孩儿照亮回家的路。”
“可是四年前的三月?”楚明玥魂失过半,双目一阵眩晕。
圆真方点头,见状不对,立刻开口唤来侯在主殿的春儿,又吩咐小沙弥去后院打扫一间客房。
春儿一路扶着楚明玥穿过半个护国寺,才进入一个僻静却不荒凉的庭院,引路的小沙弥说这是祯祥皇后入寺礼佛时住过的地方。
春儿扶着楚明玥在一张原色太师椅里坐下,又匆匆跟着小沙弥一道出了屋子,去取冰水。
他们都以为,楚明玥是不耐酷热着了暑气。
而楚明玥一手撑头,久未抬眼,就连小沙弥进来放下一尊燃着薄荷的去暑香炉,她都未曾注意。
“这孩子将是孤的长子,名字马虎不得,宝儿是个什么名字。”
彼时,着一身太子朝服刚下朝的宣珩允眉目清冷,声调淡淡介意她为腹中孩子取得乳名。
她以为,他厌恶极了这个名字。
她以为,他对那个孩子不甚在意。
毕竟,他从未因孩子的离去而伤神过,他亦从未唤过一声“宝儿”。
楚明玥忽然抬眼,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她紧紧抓住扶手,眼前一阵阵发黑,屋子里,凉丝丝的薄荷香味一缕缕钻进她的脑子里,她的意识却愈发混沌。

楚明玥撑着扶手站起身,眼前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地上。
她的身体在将要倾倒的时候,被扶住了,下一刻,她双目尽黑失去知觉。
混沌的意识在沉无边际的黑暗里飘荡起伏,楚明玥在这个时候,终于体会到书中常说的“身如浮萍”,竟是这般滋味。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耳畔有风声从遥不可及的远处吹来,裹挟着破碎的蝉鸣虫叫,偶尔还有清泉淌过山石的声音,甚至还能闻到甜丝丝的花香。
漫无目的的听一会儿,她便生出困意,沉沉睡去,就这般,在半梦半醒间沉浮许久,楚明玥悬浮似尘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
四野游离的意识逐渐回拢。
楚明玥在行驶中的马车里醒来,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她的眼睛被一块黑色绸缎蒙着。
楚明玥动了动身体,想抬起手扯掉绸缎,结果手被捆住无法动弹,但捆绑手腕的布料却很柔软,并无勒痛皮肤。
身下铺着柔软的垫子,仍难免颠簸,蝉鸣和虫叫声变得清晰,时而传来的清泉声也清晰不少。
楚明玥猜测,马车走得是山路。
车内很安静,赶车的马夫也未发出声音,只能听到时而响起的马鞭声。
“别撕票,我有的是钱。”楚明玥换了个姿势靠坐,向着黑暗忽而悠悠开口。
没有人回应她。
但马车里开始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倒水的声音。
楚明玥轻轻笑一下,稍微动了动头,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道:“开个玩笑。”
水被送到嘴边,一缕甜香顺着鼻息流入肺腑。
楚明玥恍然大悟:“换个干净水来,本宫不想睡了。”
水壶在她嘴边顿了顿,被拿走,她等了片刻,未再听到倒水的声音。
楚明玥挑了挑眉梢,可惜她双眼被蒙,马车里的人看不到她闲哉的表情。
她又等了一会儿,马车里始终无人说话。楚明玥幽幽长叹一声,面朝一片虚无开口,“绑我的人可有交待好生照顾我?甜儿。”
一人之隔坐着的人愣了一下。不是楚明玥从江左行宫带回的甜儿,又是谁呢。
“口渴。”楚明玥瞧不见她呆愣的表情,却是勾唇露出得意得笑,“本宫听到这山里有山泉水,泉水甘甜,去为本宫取一壶泉水。”
话落,楚明玥侧头慵懒靠在窗沿,双腿懒洋洋朝前伸出,鞋尖轻晃,全身放松。
甜儿怔楞望着她,心神一摄,惊诧又震撼,看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若不是主人提前有交待,她都要心疑这是二人提前商量好的。
若是二人事先商议过,主人万不会用此法带郡主出城,如此一想,陡然放下心来,“郡主赎罪,赶路要紧,路上耽搁不得。”
再次传来倒水的声音,水碗被送到嘴边。
楚明玥闻了闻,没有那股奇异花香,她是当真口渴,也不计较,低头就着她的手喝掉半碗水。
干燥的喉咙稍稍得到缓解,楚明玥问道:“你的主子是……算了,反正问了你也不会说。”
楚明玥一声惋惜长叹,忽而感到有黑影靠近,接着她被捆绑着的手腕被力道适中的指腹轻轻揉按,绑绳虽柔软,时间久了,亦难免酸涩。
甜儿顺着她的腕骨向上,一直按揉到酸涩的两臂肩骨。
楚明玥昏睡太久,又被蒙着眼睛,不知晓时间,但她凭着双臂酸痛入骨的程度推测,至少这般赶路有两三日,早就远离洛京了。
甜儿为她按完双臂,又去按揉同样捆绑着的双腿,自始至终不多言语。
“这不是你主子交待的吧?”楚明玥道:“甜儿,你对挟持本宫出京,可是本宫往日对你太好,让你心怀愧疚。”
“主子也是不得已,他不想伤你。”甜儿道:“我非对你心怀愧疚,我既把你绑出京,就算报了主子对我的恩情,又何必苛待于你。”
楚明玥陷入沉默,又过了一小刻,马车忽然停了。
车帘被掀开,浅淡的草木混合着阳光的空气顺势流入马车,接着,楚明玥闻到饭香。
她没有问深山密林里,他们是如何弄到米饭的,甜儿把饭递到她嘴边,她张口就吃,马车继续行驶。
甜儿不说话,喂完一碗米饭,又给她端半碗水,她摇了摇头。
很快,意识又变得迟钝起来,楚明玥的脑袋沉沉的,身体慢慢向下倒去,昏睡之际,她的唇角挤出一个不屑的轻笑。
再次回到半梦半醒的游离状态,这一次,他们没有让她再清醒过来,每隔固定的时间,都会有混合着奇异花香的水被喂进她的口中。
楚明玥未有半分挣扎,次数多了,每每水壶送到她的嘴边,她甚至会配合着张开双唇,也省得总有水迹顺着下颌流入衣襟,被濡湿的衣襟贴着脖子,怪难受的。
这一次,她感觉自己漂浮在虚无缥缈的云层里许久许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坐化成道了。
若不是手脚活动不便,她甚至想在绵软的云簇里打个滚,可惜,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唤她。
“郡主,醒醒。”
只这一声,四散的意识仿若流陷的流沙,朝着旋涡急速聚拢。
楚明玥清醒过来。
静静躺了几息,她发现她似乎躺在甜儿的怀里。
她被扶着肩膀坐起,有人给她肩头拢上宽大风裘,兜帽扣面,而后,甜儿扶着她走下马车。
眼前漆黑一片,因为被罩着风裘,她感受不到此时的空气是湿润还是干燥。
没走多久,她听到一重重木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她被领进一个庭院。楚明玥心想。
终于被扶着坐下,这应该是一间密不透风、她绝对逃不出去的屋子。
随之,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步伐极重,楚明玥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他进来之后,甜儿便出去了。
关门声又一次响起,楚明玥第一次觉得重华宫里设计精巧无声的门是多么讨人喜欢。
这个人停在楚明玥面前,俯身凑近时带来一阵黄沙的腥气。
一阵凉风横扫,他丢掉了楚明玥身上的风裘,楚明玥立马感觉舒适多了,说到底这是夏日,再不掀掉那层不透风的裘披,她恐要淋满身汗。
“我手腕上的软布能松开吗。”楚明玥转动手腕。
那人没说话。但楚明玥感受到他在靠近,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滚动着躁动的、压抑又酷烈的浊气。
他真的给楚明玥松开了绑绳。
楚明玥小幅度活动一下手臂,随后,属于男人的手掌覆在她的腕骨上,轻柔被捆绑过的皮肤。
他的动作很小心,体温滚烫,可惜指腹上茧太厚,尤其圈住她手腕的虎口位置,粗糙似砂砾刮着她的皮肤。
楚明玥忽然觉得,这一刻还挺有意思,除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被困睡在马车里之外。
那个男人的手离开她的手腕,抬到她脸颊旁,却没有为她解开蒙在眼睛上的绸布。
他抚了抚楚明玥额角鬓发,楚明玥这才想起,这几日波折,她此刻一定发髻散乱,很狼狈吧。
形象全无。楚明玥暗自哀叹。
随后,那只手向下,勾起她襦裙上的系带,轻轻扯动。
楚明玥顿时心上一凛,心灰意冷,她等不到这人收手了。
“一定要这么做吗。”楚明玥声音冷静。
对方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楚明玥停顿一下,继续道:“羞辱我,你就能收手吗?我想了许久,仍然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你父亲、我阿爹,你对得起谁。”
“还有必要装聋作哑不出声吗,你既已决定做出这般事,那便不再是我大哥了。”
男人的呼吸猛然顿一下,漫长的沉静之后,他一只手臂绕过楚明玥脑后,蒙眼的绸布被缓缓解开。
绸布刹那滑落,满屋烛火明亮得刺眼,楚明玥下意识猛地闭上眼睛,又徐徐睁开轻眨几下,终于看清眼前人。
沈从言穿着劲装铠甲,腰间佩剑。他一脸肃严,眼眸深深望过来,深红色嘴唇干出裂纹,上下开合几下,终于发出声音,“昭阳。”
“我父教你男子汉大丈夫,当心胸广大,为家为国,为报效朝廷忠肝义胆、为平天下挥洒热血,他半生以己为表率,亲点你一言一行,他视你如亲子,你却在他去后污他名。”
楚明玥声音冷淡,“我不管你和宣珩允有何个人恩怨,如今边关战事已起,只有大义没有私情,你身为绥远军统帅,不身先士卒统率前线,竟委身在这处深庭后院,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不提我父,你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信任你的将士们吗。”
“昭阳!”沈从言目不转睛看着她,眼神像是嗜血的豺狼,“何为守家卫国,何为报效朝廷。”他狞笑两声,忽而高声道:“守得是他宣家的国,报得是宣家的朝廷!满口仁义,说到底,这些与我沈从言个人究竟有何关系,不过是用我的命换宣氏皇权的无尽更迭延续。”
楚明玥抬眼打量那张扭曲的脸,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同情、几分惋惜,“你若当真谋反,我也敬你有勇气,可惜。”

第79章 79
“谋反?”沈从言握住楚明玥的手腕,神情压抑,气息吞吐不匀,他的脸上拧起巨大的痛苦,以至于额角青筋暴起。
“你一直站在他那边,你永远向着他,难道要让我的刀刃对着你不成?!”
“怎么,不敢?”楚明玥笑一声,抬眼端详她敬重过的兄长,“大哥难道不曾举刀向我?”
沈从言的目光闪烁一霎,他许久沉寂,唯有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一声沉冷嗤笑从他的喉咙里传出。
“不!我没想过要伤害你,我不过是要杀死宣珩允的孩子。”他咬牙切齿,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凛冽的杀意,“我没想过要伤你,你若不执意要嫁他,怎会被他的孩子所连累!”
他捏住楚明玥手腕的指骨不由加大力气,“他有什么好,你为什么非要嫁他,为什么,为什么!”
楚明玥忍痛皱眉,凤眸张大牢牢盯着癫狂状态下的男人,她的脸上写满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
她方才的质问,是问这次以迷.药劫持她,可他方才,在说什么呢。
楚明玥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变得迟钝起来,她竟然听不懂这个男人咆哮着说出口的话语是何意。
他杀了宣珩允的孩子。
她小产的孩子不是意外,是这样吗。
她的心脏猛地一阵悸痛,全身的血液都在凌乱得冲撞,撞得她指尖发麻,撞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晕目眩。
落满尘埃的记忆被骤然掀开,扑人一脸残忍的土灰。
她吃过沈从言托人送进侯府的果干,那是唯一未经东宫太医之手查验的食物。
楚明玥轻启双唇,却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语调里夹杂着疼痛的短吟,“我的孩子,不是意外?”
时隔四年,猝不及防得知真相,她甚至来不及心痛和委屈,所有的变故都在今夜齐齐向她砸来。
她捂住胸口大口喘.息,像陡然溺水的人。
要从哪里开始愤怒。
沈从言蓦地反应过来,卸下力道,他亦意识到,他方才失态,话说多了。那件事,她不知道,宣珩允没有告诉他。
可宣珩允明明已经查出当年真相,他应该用这件事让昭阳对他失望,远离他,他应该这样做的。
沈从言想不明白,宣珩允为什么不把这个可以轻而易举击倒他的把柄,交到楚明玥手上。
“不——!”他再一次睁大瞳眸,低头瞪着楚明玥,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冲出眼眶,“你不要装了,宣珩允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他不可能不告诉你!”
楚明玥眨了下眼睛,慢慢垂下视线,她几乎是在沈从言话说出口的瞬霎,就全都想明白了。
支撑着她整个身体的精气骤然倾泄,她无力似摘落柳梢头的絮,轻飘飘靠倚在椅背上,心正一下下抽着疼,为她的孩子,为她识人不清草率信任,还为什么呢,她此刻脑子里太乱,还未理清。
沈从言俯身,两只手臂撑在扶手上,将她圈在椅子里,他从癫狂的状态进入到另一个格外警惕的状态。虽然楚明玥双脚尚被捆着,但他不能让她跑了。
她跑不出这间屋子。
沈从言低低笑出声,猩红的目光里是不再掩饰的贪婪和冒犯。
“宣九没有告诉我。”楚明玥气若游丝,低声喃喃,原来他知道,“他怕我因你而伤心。”
她缓抬眼睫,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曾经信赖过的男人,莞然淡笑,这二人啊,呵,“宣九大概,是认为你不配我伤心吧。”
这一刻,她想明白了,御驾亲征不假,却也是二人私下的较量。
可这是战事啊,这两个人是拿边关千万将士的性命儿戏吗。
他们都疯了。
“我不配!”沈从言撕喊一声,一只手捏住楚明玥肩骨,“你也这么认为?”
他被楚明玥的话狠狠打击到,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宣珩允仅仅不愿看楚明玥伤心,就放弃拆穿他的机会。
他假仁假义,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他就是为了这一刻,看自己口不择言落一身笑话,一定是的。
他的双眼燃烧着兴奋的烈火,逼视楚明玥,楚明玥不语,悲悯望他。
“不。”沈从言的指骨下意识加大力道,捏住楚明玥的锁骨,“我病重,你是为我担心的,对不对,对不对?!你甚至为了我,去护国寺点长明灯。”
他一只手臂摇着楚明玥的肩膀,迫切求一个答案,仿佛只要她说是,他的一切疯狂就能有一个归宿。
楚明玥受痛,身体向着他的手臂倾斜,她凝视着躬身压低眉眼紧紧盯着他的人,气沉息稳咬牙道:“对!”
“我为我曾经的兄长点一盏祈福灯。”楚明玥忽然用出最大的力气去推捏住她肩骨的手臂,她打量着那双疯癫的双眼,问:“可你是谁呢,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你不是我的大哥。”
话落,她忽然低头照着那只手臂狠狠咬下去。
沈从言痛呼一声,收回手。
门被“嘭”一声推开,有人破门而入。
“将军。”有人听到沈从言痛苦匆匆闯进来。
楚明玥打量着从门外闯入的男人,他的脸上有一道褐色的旧伤疤,疤痕从左额至右下颌,中间深、两端淡,似一道月牙。
这是斩风刃留下的伤痕。
“无事,出去。”沈从言背对门口,手臂一抬,冷冷道。
那人动作迅捷退出关门。
楚明玥的视线停驻在再次关闭的深色木门上。
“你是何时识破我的。”沈从言忽然冷静下来,方才的癫狂、歇斯底里都在顷刻间消于无形。他双臂自然垂着,身体站得挺直,居高临下俯视楚明玥,满身肃严。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