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胳膊肘碰了碰长生,奈何这个孩子并不活泼,未有配合,楚明玥心底哀叹一声,是时候教这孩子些挽弓爬树的手艺了。
“朕喜欢。”宣珩允执着更正,那双桃花眸灼灼凝望着楚明玥,甚至忘记用谦称,“我喜欢甜食,喜欢皇姐做的红糖糯米藕,喜欢皇姐亲手熬的麦芽糖、糖炒栗子、蜂巢里结着块的蜜。”
楚明玥原本伸出要去拿空碗的手,僵持在空中,她心弦一紧,怔怔回望近在三尺内的人,在苍鹿山行宫那夜的陌生感再次倾压而下。
“你?”
“皇姐莫慌。”宣珩允的眸子里迸发出明亮的光,透着妖冶,“我不是他,我不是那个不爱吃糯米圆子桂花蜜的人,我不是他。”
楚明玥被兜头浇下一整个深秋的雾水,怔楞当场,迟迟回不过神来,她的大脑仿佛停滞了,任凭她挣扎,始终无力思考,只有双耳继续听着面前玄衣玉冠的人继续说着胡话。
“十岁那年的腊月,是我狭隘,皇姐那身辍着宝石、白羽的红色裙袄,很美。”宣珩允的眸子注视着她,眸光散烁,苍白的薄唇缓缓勾起一条弧线。
他看着她,又似在看着十岁那年的少女。
奉华十五年的除夕夜,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生长于冷宫、无人问津的九皇子因为饥饿,避开守门太监的视线,从塞满雪的狗洞里爬了出去,他轻车熟路顺着人迹罕至的小路往膳房走。
雪下了两日一夜,无人洒扫的荒芜小道上,积雪没过他的膝骨。
零稀的宫灯洒下昏暗的光,男孩把所有破烂的单衣都穿在身上,一层又一层。
他走得跌跌撞撞,为躲避巡宫禁卫,他慌慌张张奔跑之中,脚下打滑一路滚进一处人工湖里,索性湖面结着厚厚的冰,他才无事。
原本是要去膳房的,这时,漆黑的夜幕突然一声声鸣响,接着,天空炸开绚烂的烟花,盛大又热闹。
他被布满天幕的烟火蛊惑着,一步步朝烟火盛开的方向走。
明明往来那么多宫婢、太监,竟无一人注意到他。
长廊的尽头,忽然一簇火红的烟火飞来,近了,才看清是一个披着红色风裘、身穿红衣的少女。
女孩比他足足高出快两头,双髻上簪着半开的红牡丹花。
他虽长于冷宫,却也知道,皇宫的暖花阁在冬日培育出的鲜花,何其珍贵,各宫娘娘们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得一两盆,何况是牡丹,那是皇后仪制御用之花。
面前正歪头俯看他的少女,身份尊贵。
“你是谁?”她的声音清泠似泉,可惜他此时正冷。
孤傲乖戾的十岁男孩仰望着繁花似锦般的少女,心底交织着艳羡、不屑、妒忌等超出那个年纪所能理解的情绪。
他唯有将这股复杂的情绪化成尖锐的刀子,用刻薄的语言去试图浇灭对面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
少女见他抿紧薄唇,冷得发抖,就道:“你不该穿秋日薄衫。”
男孩攥紧红肿的手指,冷冷道:“你以为我想穿吗。”接着,他用刻薄的语言说着违心的话,狠狠羞辱了少女那一身暖和又漂亮的裙袄。
随后,扭头朝着昏暗无光的方向跑去。跑得气喘吁吁之时,他懊恼的想,这些明亮绚烂的烟火,果然是他不配看的。
被他远远抛下的身后,镶嵌着宝石的羊角风灯下,少女的乳姆找回来,她知道了那个长得异常漂亮却苍白的男孩,原来是皇伯父的九皇子。
她忽然甩开乳姆追了出去,张了张嘴却发现她竟不知当今九皇子的名字,遂开口大喊:“宣九,你等等我。”
男孩停下,地上的积雪被朦胧的宫灯照着,变成幽蓝色,这种颜色反衬着他的脸愈发得白。
宣九,这个称呼让他感到亲切。他曾经听到过七皇子的母妃慈爱的唤“小七”。但是他的母妃,永远唤他宣珩允。
这声宣九让他瞬间不再厌恶那个娇滴滴的姑娘,他喜欢这个名字,亦觉得她娇俏的笑脸像暖洋洋的小太阳。
“皇姐。”宣珩允望着怔然失神的楚明玥,声音咄恳唤她。
楚明玥蓦地回神,凤眸圆睁,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打量那张依旧俊美的脸,她轻启的樱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是犯了什么病。
诧愕之下,她的眸中还带有担忧,但,这并不是对宣珩允身体康健与否的记挂,而是,大宛朝的皇帝若是此时痴傻,得之不易的稳定朝纲当如何。
“陛下今日下朝,”她斟酌用词,“可曾宣太医诊治?”
宣珩允些微侧头,眸光里凝起疑惑。
楚明玥深深吸了口气,调理吐息,“陛下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迅速思索若是太医们束手无策,是否要差人寻回十九叔给陛下瞧瞧。
宣珩允的眉尖轻轻蹙起,片刻又舒展开来,他恍然叹笑一声,“皇姐就当听了一场浑话吧。”
这个症状持续了多久呢。
宣珩允想了想,从那个除夕的雪夜起,他被盛宠之名誉满上京的楚姓郡主悄悄照顾了两年。
她会带给他棉衣、糖人、冒着热气的炒栗子,他从一个阴郁孤戾的男孩逐渐开始成为少年。他开始想要变得强大。
一切戛然而止于他十二岁那年,他的身体里苏醒了更为强大的意识,他被桎梏于见不到天光的囚笼里,成为一抹微弱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有一段时间,他和那个强大的意识是融合了的,他曾欣喜于那就是他渴望成为的自己。渐渐的,他不满于那个人对女孩的淡漠。
他凭什么要克制、压抑自己对她的感情呢。
他疯狂得挣扎、抽离出来。
有十年了吧。
这个症状,有十年了。
“劳烦皇姐为朕盛一碗汤。”宣珩允向椅背靠了靠,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他眉目清朗,眸光湛澈。
楚明玥眯了眯眼,观他已与往日无异,只当方才是一个九五之尊一时兴起的散漫之态。
她端起空碗,盛满一碗桂香四溢的圆子汤,双手平放至宣珩允面前的桌案。
宣珩允道谢,一场看似寻常的午膳继续着。
但楚明玥尤自觉得隐隐有些怪异。但,大宛的皇帝只要能神思清明,不昏聩、不懒政,其它的又与她何干呢。
她继续照顾着长生用膳,不时给他夹菜。
但这个孩子过于独立了,楚明玥每夹一次菜,他总要盯着碗中多出的菜愣一下神,似乎很不习惯。
宣珩允搅动汤勺,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温热甜腻的糯米圆子,香甜的暖意充盈在唇舌间,很快便凉了,咽入腹中的时候,已经没有温度。
但他吃得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一碗稀世美味,只是,一勺勺吞咽而下的汤羹,也压下了喉根不断上涌的腥咸。
楚明玥停下手中长筷,诧异望过去一眼,那种莫名怪异的感觉愈发浓郁。
突然,他放下汤碗,抽出素帕掩唇一阵猛咳。
楚明玥睫羽半落,站起身去靠墙的长条案上端温茶。
剧烈又明显克制的咳嗽声在楚明玥走回餐案前停下,宣珩允不动声色把染红的素帕攥起,收进袖袋里。
只是,他原本苍白的唇色被氤出淡淡血红。
“陛下?”楚明玥端过来一盏浓茶,“您可是未宣太医诊治?”
宣珩允接过浓茶饮尽,覆霜的面容忽而笼上一层被慰藉到的欣喜。她是关心他的。
这个认知就像那年除夕的烟火,微弱的火引一经窜起,便拥有了生命力,一道火光之后迅速炸开,腾烧在他的七经八脉、每一根微末的血流里。
那碗米酒圆子汤没有温热他心尖上的温度,但是此时,他忽然就感受不到寒意了,他被笼罩在小太阳的温暖里。
“无碍。”他笑着回答。
楚明玥转动半圈眸子,又抬眼,凤眸里清清淡淡,漾着一汪冷泉,“这话,我说不合适。但陛下既然唤我一声皇姐,我就僭越一回。”
“陛下如今尚无子嗣,倘若圣体有恙,难免朝局动荡。”她半垂下浓密的睫羽,沉思一息,笑道:“外藩若再伺机而动,镇守在远关的绥远军将士们又要流血咯。”
她忧他身体不假,可再不像往日只一心为他康健与否牵动心悸,她不过是作为定远侯楚将军的女儿,心疼远关的万万千千将士们。
不过是,想看山河无恙、百姓安康。这是生而为楚家后人,与生俱来的心胸。
想明白这些,宣珩允顿时有些失落,他下意识蜷动指尖,想要去握住那只纤细莹润的手,但他忍住了。
下一刻,他不再自缚于茧,纵使这样的关心,也是他需要的。
如今的楚明玥,不再有不甘、执念,竟已经能够以局外人的态度,像那些朝中大臣一样催促他该要子嗣了。
他的妻子,浓烈似火,亦阔达如风。
可他,放不下。
屋外,金色的阳光耀眼,掩于枝叶间的金蝉“吱吱”叫着。
“多谢皇姐提点。”宣珩允终于开口,打破屋里的沉寂。
“我吃饱了。”长生放下筷子,从位置上站起来,漠然看了看二人,就欲离去。
这时,崔旺和半夏、丹秋三人从外边进来,脸上都挂着汗,崔旺怀里抱着玉狮子,玉狮子口中叼着小鱼干。
半夏、丹秋挽着半截衣袖,露出的手臂上依旧长着斑斑红点。
“哎哟,郡主,奴才抱着这玉狮子,它可是又重了。”崔旺一进门,就抑扬顿挫开了口,声调似唱词。
路过长生的时候,皇宫里不苟言笑的崔大监低头朝那孩子笑了笑,可惜未收到同样的回应。
楚明玥从崔旺手中接过玉狮子,放在腿上,弯眸一笑,“崔大监总让人稍肉干过来,它长出来的肉啊,都是崔大监喂出来的。”
崔旺微微躬身,受下这一赞赏。
“奴才冒犯了,方才瞧见郡主身边的两位姑娘手臂都长着红疹。”崔旺余光往半夏、丹秋二人扫一眼,“恕奴才斗胆多嘴,可要宣宫中太医来侯府瞧瞧。”
楚明玥摇头谢绝。
三人自江左回来,身上的红疹倒是好过几日,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又长了出来,从医馆买回的药膏,涂抹上倒是有效的,只是红疹总反反复复。
“这……”崔旺犹豫着往宣珩允看过去。
“但说无妨。”宣珩允一样疑惑,他了解崔旺,崔旺有时候话多,但是知分寸的人,不会多事。
“是。”崔旺低头作势躬了躬身,“奴才前几日出宫,偶然瞧见坊间医馆里也有不少人身上长了同样的红疹。”
“奴才,奴才,”崔旺颔首抬眼观察宣珩允神情,大着胆子继续道:“奴才想着,这怕不是类似于天花那样会传染的恶疾。”
“胡说。”宣珩允厉声斥责,“夏日何时生过天花,何况若是天花……”
何况若是天花,早发病了,怎还会在身患绝症的情况下,平安度过这许多日。是宣珩允潜意识里不希望楚明玥再与任何病症扯上关系。
楚明玥黛眉蹙动,她倒是认真思忖半晌,才笑吟吟道:“让崔大监费心了,不过是寻常红疹罢了,医馆大夫给的药膏好使着呢。”
崔旺伸着一只手,作势往脸上轻抽一下,“怪奴才多嘴,是奴才竟想些灾啊病的。”
楚明玥原本就未在意,摆了摆手,赏了崔旺一碗解暑凉茶。
宣珩允从位置上站起,这顿他寻了理由讨来的午膳是时候结束了,楚明玥抱着玉狮子起身相送。
送至府门时,宣珩允终究是提议让太医署的太医来侯府给她们主仆三人瞧瞧,被楚明玥谢绝。
直到上马车,玉狮子都未近宣珩允身,楚明玥抱着它,跟得近时,它便一身长毛炸起,所有人都对它今日的怪诞行径不明所以。
唯有宣珩允知晓,灵猫敏锐,定是嗅出了融于他体内的冰蚕余毒。
“怪了。”楚明玥眺望着那辆落下重重帷幕的辇车,漫不经心自语。
她时而揉捏着玉狮子后颈的皮毛,转身回府。
玉狮子在辇车开始行驶之后,就放下了一身似雪毛发,但它半垂耸着眼皮,好似无精打采起来,精气神儿倒是和长生有几分相像。
长生被沈季带去楚明玥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的小型练武场,说是先教他开筋骨。
说是练武场,实则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一块儿空地,地上铺着一层厚沙,是楚明玥幼时挽弓、投壶、溜小马的地方。
楚明玥行至后院,路过她精心打理的花园,看到那一片醉心花开得正好,就顺手拿起靠花藤放着的小铁锹,给那几株醉心花松土,像灯笼一样垂下的花瓣落在她肩头、手臂、脸颊。
“郡主。”半夏给那个浇花的铜金长嘴水壶灌满井水,递给楚明玥。
楚明玥把铁锹递给一旁的丹秋,接过水壶开始浇花,她掀了掀眼皮,问:“倒是学会欲言又止了。”
半夏放下卷起的袖角,“不是奴婢不敢说,是听到的坊间传言过于荒谬。”
“哦?”楚明玥唇角噙笑,竟还有了兴致,“怎么个荒谬法?”
“奴婢到医馆买药,跑了几家医馆,才买到这治湿疹的药膏,各家医馆排队问诊的人都排到了门外边,一群人挤着说闲话,奴婢就听了一耳朵。”
说到此处,半夏那张脸绷得紧,“那些碎嘴子的人说,眼下半个洛京的人都无缘无故起了湿疹,可这洛京气候干燥,近日来又无雨水,并不是起湿疹的时候。”
楚明玥忽然停下手中浇水的水壶,思索道:“话倒是在理。”
“在理?”半夏拧起脸,“离谱的在后头,这些人说这压根儿不是湿疹,是天罚。”
霎时,楚明玥的神色凝重起来,“天罚!”坊间向来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种风声,就好比腊月时尘嚣一时的“诛妖妃”,不过是蓄谋已久、躲在暗处的推波助澜。
只是,再返京后的昭阳郡主两耳不闻朝中事,当真过着赏花遛弯儿的悠哉日子,是以,眼下坊间愈传愈烈的流言,她并未听到。
而对于朝臣眼中性情大变的元启帝,她更是一无所知。
历来朝局,最怕天降惩戒,谁让每一任帝王都自称真龙天子呢。
楚明玥不解,“元启三年,民间无灾无祸,天罚一说岂不荒谬。”
半夏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
“直言。”楚明玥慢走两步,把水壶放在一块青石面上,沿着石板小道往那处凉亭走。
半夏和丹秋跟在后边,二人作叹气状对望一眼。
丹秋忍不住开口,“腊月一场雪,一下就下到了四月。”
楚明玥沉思不语,薄如蝉翼的红绡长褙在她身后垂下,针脚整齐、灵栩的刺绣在金色的日光下盛放。
她穿过百香四溢的小道,在凉亭的石凳坐下,手指撑着额角若有所思。
“数月的雪若是造成雪灾、瘟疫,倒确是天罚,但本宫听闻那连月的雪只对洛京的百姓取暖有影响,且朝廷沿街发放了木炭,未曾听说有人因那场雪丧命。”
半夏接着道:“是现在半城人忽然长起了湿疹,且都反反复复,他们把长湿疹的源头归到了今年雪下多了。”
楚明玥闻言,忽而一笑,这么个说法倒是有趣,历来天灾都是要饿殍遍野、尸山血海的,眼下湿疹虽是刺痒难耐,却未有失命。
且天罚是为惩戒暴君,元启帝在位三年,虽杀不少人,可做的一桩在一件件都是百姓得利的事。
“朝廷年初才和那些远藩诸国开通商路,这些对于百姓们都是利惠之事。”楚明玥道。
甜儿端过来切好的桃子,还有两盘早前她们在外边铺子买的蜜饯、点心。
楚明玥在两个彩釉瓷牒之间犹豫一霎,挑了块花生酥,轻咬一口,酥香酱甜,有细细的粉渣掉落在地上,惹来路过的蚂蚁。
半夏闷闷道:“都是些眼皮子短的,净看到些和他们不相干的。那些人说陛下如今妄信妖道,在皇宫里开坛炼丹,是要学暴戾秦皇,妄图与天齐寿,这才惹怒天神,引来惩戒。”
楚明玥撩眼看她,似笑非笑,“你替他说话?”
半夏一听连连跺脚,“奴婢是怕这件事越传越广,最后连累到郡主。这些人传起闲话来,是怎么离奇怎么编排。”
“这倒是。”楚明玥指尖敲着瓷碟边沿,煞有介事认真点头,“再来一出,可就不能诛妖妃了,得改成诛郡主,光是气势上就弱一大截,不如妖妃的名头响亮。”
“郡主,您怎还有心情玩笑。”丹秋递上干净的帕子,给楚明玥擦净指尖沾着的花生酥碎。
楚明玥思索几息,方才正色问道:“开坛炼丹是何事?”
“具体的奴婢也不清楚,都说陛下南巡回来带回宫一个妖道,在大明河宫架起丹炉,日日炉火烧得旺。”
“有这事?”楚明玥敛眸,猛地想到今日见陛下,他的面色委实过于苍白,下唇带伤,“莫非是陛下圣体有恙,连太医亦束手无策,竟要从那些偏门冷道里寻生机。”
几个姑娘皆摇头。宫里的事,她们如今也知之甚少。
如峰似黛的眉逐渐压下,楚明玥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分分收起,逐渐变得严肃。
用膳时,宣珩允忽然似魔怔般的胡言乱语,以及规劝他绵延子嗣亦未有驳斥,如今想来,她越想越觉得,他今日行径过于诡异。
“崔旺一般何时来给玉狮子送肉干?”楚明玥问。
甜儿回答道:“有时是崔大监亲自过来,有时会让别人送来,往常每三四日就会送来新鲜肉干。”
三四日,楚明玥等不了。
“想办法往宫里递个消息,请崔大监来府上喝杯茶。”
“是。”丹秋应下。
她办事稳妥,此事适合她来做。
“郡主,您这是担心陛下?”半夏的声音和表情都明显透出不甘,跟着楚明玥这么久的人,是打心里不希望郡主和陛下再有瓜葛。
丹秋亦不作声,只留一双耳朵等待楚明玥给话。
甜儿跟着楚明玥回京有段时间,这其中故事也早已理得明白。
她们都不愿楚明玥再对那人表现出一分情意。
楚明玥明澈的眸子轻轻一转,打三人脸上扫过,嗔道:“本宫就该罚你胡说八道,丢了楚家人的气度。”
她起身拎了拎衣襟,往花园里看一圈,玉狮子趴在一棵桃树上舔毛,就随它留在了花园,而她款步往寝房回,折腾半晌,她有些乏了。
她没有要以“楚家人”这三个字来给自己的龌龊心思做掩护。方才,楚明玥是当真认真思索了,她确定自己此举问心无愧,绝无半点私欲。
腊月至今,快半年,再回望,楚明玥凭空生出瞬息隔世的错觉。就仿佛,对那人的感情早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若不是半夏问起,她怕是此生都不会再回望那些年的荒唐南柯。
自这日之后的两日,丹秋应着楚明玥的吩咐,想着法往宫中递消息,却迟迟未等来崔旺。
第二日傍晚时分,有薛家派人来递了帖子,邀昭阳郡主到府上吃酒。
楚明玥回京以来,起初数日,京中权贵尚持观望态度,毕竟她休了当今陛下的流言彼时正尘嚣直上,没人想得罪当朝天子。
后来,元启帝一声“皇姐”从江左传至洛京,诸人心中了然,只当二人已冰释前嫌,私下叹一声皇权之下,果不然私情算甚。
她虽不再是当朝皇妃,可依然是先帝亲封的昭阳郡主,绥远军主帅唯一的女儿。是以,后来的日子里,京中后宅女眷递帖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送来府上的赏花品茶之请帖堆叠如山,然所有拜访邀请一应婉拒。
有那胆大心高的贵族青年不知从宫里哪个宫人口中听了一耳朵,用华丽精贵的檀木盒装了满满一盒夜明珠送过来,礼盒怎么送来的,又怎么拿回去。
至今,楚明玥并未在一众京贵女眷中正式露面,只是日日带着府里人养花逗猫玩投壶,而这次送来的请帖的薛家却不同常人。
请帖送到的时候,楚明玥正坐在圈椅里看长生站在被围起的沙坑里练扎马步,只见长生双腿半屈,脸上汗珠莹莹泛着天边霞光。
沈季走过去,提脚一腿踹在他膝窝上,长生扑通跪在了细沙上。
楚明玥瞧着,染着丹蔻的如玉纤指下意识扣紧
扶手,身子向前倾了倾,终是忍着没冲过去制止,练法没错,是长生身子骨弱,缺少锻炼。
夏儿引着一身靛青色衣衫的中年男人来到楚明玥跟前,那人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士兵的礼,“参见郡主。”
他双手把请帖送到楚明玥眼前,恭敬讲明来意。
“薛伯父得了嫡孙,这酒是要吃的。”楚明玥让半夏收下请帖,又让甜儿带人到前院喝茶,送请帖的人连声谢恩,后跟着甜儿离开。
“是薛副将吗?”半夏拧眉往不远处沙场看着,“奴婢怎么记得,早在四年前,就跟着郡主和将军去薛府吃过一回满月酒呢,似乎也是得了孙子。”
半夏口中的薛副将是定远侯当初的得力臂膀,薛炳贵。后来,就在定远侯要为其请封之时,他突然负荆请辞。
原是发妻早亡的他,准备续弦了,可续弦何故要请辞离军帐,绥远军所有人那时都不得其解。要知道彼时边疆早已无战事多年。
直到春晖公主向奉华帝请旨下嫁,众人才恍然大悟。
春晖公主是奉华帝众多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在皇亲国戚中本无足轻重,只因其早年丧夫,一直独居洛京。
大宛民风算不得迂腐,下嫁、再娶皆是喜事,并不会惹来非议,只是纵使门可罗雀的公主下嫁之人,也是万不能再参军行政。
无人知道这八杆子打不着交集的二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只是薛炳贵自此成了皇家女婿,富贵闲人。
楚明玥往口中放一颗葡萄,“大约是春晖公主和上一任夫婿的儿子吧,如今亦尊薛伯父一声父亲。”
半夏细观手中请帖,帖封烫金描花,用的是千金难买的白竹纸,她“啧”了一声,“果然,就算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公主,那也是皇家人,皇族的体面是有的。”
楚明玥睨她一眼,轻声嗔她:“又胡言乱语。春晖公主的母妃也曾受宠过,可惜早亡,本宫幼时到宫中请安,见了她也曾见礼唤一声皇姑姑。”
不过是皇恩倏尔不在,人也就逐渐远离政权中心了,时间久了,容易被遗忘掉。
“那郡主这次宴请,您去吗?”丹秋问。
楚明玥思忖片刻,道:“去,阿爹不在,薛伯父这杯酒,本宫自然要替阿爹去尝尝。”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两年前,花家小六可是嫁给了薛伯父的幼子?”
“是的。”半夏回道:“两年前,郡主吩咐奴婢准备了厚礼送过去。”
楚明玥悠悠叹一口气,心念正好去瞧瞧花小六。
当年,也曾是闺中手帕之交,不,应该说是遛马之交合适,也曾跟在威名扬京城的昭阳郡主身后打马听曲。
上一任国子监祭酒花家六个女儿,唯有幼女不学女德、不会花红,整日跟在楚明玥身后胡作非为。
后来,昭阳郡主成了荣嘉贵妃,出宫不便,这些旧交总是见面不便,如今楚明玥倒是有了大把时间,可往日的伙伴或娶妻或嫁人,总是再难寻幼时的大把闲逸时光。
喜宴是两日后,这两日,丹秋依着楚明玥的嘱托又往宫里递了三回消息,皆联络不上崔旺,得到的回答皆是“崔大监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寸步离不得。”
而坊间流言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茶馆子里的说书先生这几日赚得笑不拢嘴。不仅是京中,经过无数日夜的发酵,“天罚”一说就像夏日的凉雨,在百无聊赖的蝉鸣阵阵中很快传遍大宛的东南西北。
有人从荒诞中品读离奇的皇家密辛,末了,喝一口碎叶苦茶呸一声妖妃祸国。有人于暗处摆放棋局,棋子落在纵横交汇处步步经营。
两日后,楚明玥的双鸾油壁车离开定远侯府,后边,是数辆马车拉着诸多贺礼。
而皇宫里,接连数只黑羽鸟先后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里飞出,院子里的丹炉,火焰仍旧烧得旺。
突然,“啪”一声响,从紧闭着大门的屋子里传出。
“哎哟喂,陛下您唤奴才一声,让奴才来做。”守在门外的崔旺听到响声,一脸担忧推门进去,就看到那台实木翘头案前,那盏翠玉笔洗摔落在地面上,碎成三块儿,旁边,掉落几支狼毫笔。
宣珩允的右胳膊肘撑着桌案,瘦削细长的手指尚维持着执笔的姿势,指尖颤抖不止。
今日是他冰蚕入体第六日,体内火毒正焚烧心肺。
他着一袭珠白缎面薄衣,里面一层素白里衣早已被汗濡湿。
方才,他正手执狼毫笔批阅奏章,突然更猛烈的热潮从他的胸腔肺腑里腾起,这股热浪就仿佛地府里的幽冥之火直窜神台,将他围在火心,滚烫的炙烤让他恍惚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烧得他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痛的。
崔旺蹲在地上,手脚麻利把碎瓷片收进桶中,又起身净了手,拿起覆在冰盆里的冷帕过去,“陛下,您用冷帕敷一敷。”
他只往案后瞧一眼,心就跟着打颤。
他似乎看到陛下周身都隐隐在冒着热气。不过是他进来这一会儿的功夫,陛下被汗浸湿的衣襟再一次被他自己的体温蒸干了。
宣珩允接过冷帕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冷帕再交回崔旺手中时,真真就冒着白雾。
“丹秋又往宫里递话了吗?”他问。
“是。”崔旺把帕子放回另一个水盆中,“奴才若是再不去,丹秋姑娘怕是会去找张首领咯。”
宣珩允一手撑着额角,沉重喘.息,“你嘱咐他一声。”
“是。”一想到张辞水那张嘴,崔旺眼皮子跳了跳,他抬眼看了看,“陛下,娘娘估摸着是要问院子里那口丹炉之事,何不让奴才去应对一二,总好过避而不见。”
宣珩允半阖眼,眉心因为疼痛深锁,他气息明显不匀,低哑的声音格外慢的说道:“她聪慧,你撒了谎,她一眼识破。挺过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