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麻烦。”楚明玥摇头打断,“不如嬷嬷陪朝阳在这庄子里逛逛如何?”
孙嬷嬷惊愕抬头,又匆忙低下,脸皮掩着转动的眸子,“太阳灼人,郡主若是在庄子上中了暑气,奴婢就是死也担待不起啊。”
“孙嬷嬷言重了。”楚明玥晃动皓腕,团扇慢摇,抬履复往门口去,“本宫的身子骨没那么弱,幼时,也是在这样的夏日,时常和芷萝他们一起骑马到鹤县花祭酒的别庄去摸鱼、抓虾,哦,对了,承恩也在。”
她往身后瞥一眼,跟上来的人低头侧耳听着,“就是薛府上住着的张先生。”
孙嬷嬷连连应声,只回“是”。
薛府的庄子和京贵们在城郊的庄子并无明显区别,开挖的人工池塘养鱼养虾,一大片圈起来的私田种满了应季的瓜果蔬菜,种的都是罕见难买的种子。
府仆们每日浇水除草驱虫,养护的格外用心。像春末夏初的草莓,为了夫人小姐们喜欢,会在果子正生长时,改浇生牛乳。
楚明玥漫不经心走在池塘边,沿岸浅水区,细看,能看到拖着长长尾巴的黑色小蝌蚪,一群群往池泥里钻。
她不着急,就在池塘边的大青石上坐下,望着水下的蝌蚪唇角噙笑。
但,却是急坏了孙嬷嬷,她候在一旁,时不时往远处张望。
“嬷嬷若是庄子里还有事忙,无需在这里陪着耽搁时间。”
“无事,无事的。”
孙嬷嬷话刚落,远处芦苇丛里跑出一个人影,接着,又有数人从芦苇丛跑出,深一脚浅一脚蹚着池塘边浅水处的污泥往这边跑。
一阵阵水花四溅。
这等动静,绕是再耳背的人,也该听到了。楚明玥偏头往那个方向眺望,就见水月跑得发髻半散,发丝在日光下起起伏伏。
“水月!”楚明玥猛地从青石上站起,身后的半夏和丹秋已经朝水月的方向大步跑去。
孙嬷嬷立时沉了脸色,瞳孔眯起牢牢盯着来人的方向。
水月身后追来的三个府婢倒是慢慢放缓步子,不再追了,她们迟疑着望过来,行止局促、忐忑。
“郡主!”水月跑近,一下扑倒在水里,清澈的池水瞬霎变得浑浊,“求郡主救救我家小姐,求郡主,求郡主念在往日情份,救救小姐吧。”
水月的头一下又一下磕在泥水里,再抬起,脸上污水直流。
楚明玥心下一骇,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本以为,花小六最多是因在薛府受了冷言嘲讽,气不过才住到庄子上来,可眼下水月这般狼狈求救,让楚明玥顿感不安。
“疯言疯语!”孙嬷嬷骤然厉声斥道,她朝后跟上来的三个府婢递去眼神,“惊扰郡主圣架,还不回去!”
只见那三个府婢相互对视,就欲架起水月双臂。
楚明玥蹙眉肃眸淡淡瞥孙嬷嬷一眼,不轻不重道:“水月这孩子,当初还是本宫看着芷萝从老鸨手中买回来的。”
孙嬷嬷是跟在春晖公主身边从宫里出来的老人,察言观色是刻进她骨子里的,她用袖襟拭了拭鼻尖上的细密汗珠,勒令那三个府婢住手。
半夏和丹秋扶水月站起来,楚明玥四顾一圈,让人到一旁秸草搭的简陋凉亭里。
楚明玥在一个粗糙石墩上坐下,手执团扇覆于膝骨,水月又要跪下,被半夏拦住。
“水月,芷萝可是有事?”楚明玥注视着水月的脸,抽出一张素帕递给她,“把脸擦擦。”
水月接过帕子又要跪谢,半夏一把拽住她胳膊,她抬眼往孙嬷嬷看一眼,嘴巴几次开合,就只剩下哭泣,半晌才说了句“我家小姐身子不好”。
楚明玥挑眉,凤眸半转望向孙嬷嬷,也未开口,待她回话。
孙嬷嬷倒不慌张,“少夫人病情一直是反反复复,大夫也来诊过多回,汤药更是没少喝,郡主若是不信,可让水月来说。”
她朝水月挪了两步,“水月,你自己说,庄子里上上下下可曾亏待过少夫人,那汤药、滋补汤可都是你亲手熬的。你不能今日瞧见郡主来了,就胡言乱语,方才口口声声要郡主救少夫人,敢问是这庄子里有谁要害少夫人不成?”
孙嬷嬷气势咄咄逼人,水月被她一喝,泪珠子再次滚落,她仿佛忽然有了勇气,终于开口说话了。
“郡主,小姐不过是开春时染了风寒,没道理一碗碗汤药喝下去,还越来越严重的。”水月扭头对上孙嬷嬷目光,不再回避,“你们若心里无鬼,何故阻拦郡主见我家小姐!”
“阻拦?”孙嬷嬷冷笑一声,提高音量,“谁人阻拦?郡主好好在这里站着,只是不巧少夫人服了汤药刚睡下,怎的到了你口中就成了有意为之,荒谬!”
“你,你……”水月气急,可无论是周身气场还是嘴皮子,都比不上在深宫沉浮数十载的嬷嬷。
楚明玥听得倦了,也犯不着和一个掌事嬷嬷斗嘴皮子,她低低笑一声,一手搭着丹秋手臂站起,心叹花小六怕是当真遭了罪,若是她娘家人尚在,一个风寒症,何故拖到现在未愈,不过是无人尽心。
“水月年幼,说话未免孩子气,孙嬷嬷莫与她一般见识。”楚明玥朝水月招了招手,“来,到本宫身边来,陪本宫去看看芷萝。”
孙嬷嬷端着笑顺阶而下,直说自己方才态度也有不对之处,只是在楚明玥提出要去花芷萝寝房看望的时候,她再次面露难色。
楚明玥诧异注视着那双昏浊的眸子,心中不信她还能拦得了自己。
她此行拜望,未有任何不合礼制之处,区区掌事嬷嬷,阻拦郡主见少夫人,这纵使说破天,洛京城里也未见过。
楚明玥移开视线,抬履就往门外走,水月紧紧跟着她。
孙嬷嬷见状,立马跟上,在廊下拦住楚明玥去路,“郡主,不如让奴婢先去看看少夫人醒了没,也好给少夫人整理仪容留些时间。”
“不必,芷萝既然病了,就当卧床休养。”楚明玥肃眸深深望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水月跑在前边带路。
行至回廊尽头转角时,身着褐色绫罗的妇人从转角走出。
“昭阳当真是急性子。”春晖公主笑得满面慈祥,她的身后,未跟婢女,而是站着数十健硕硬朗的府仆。
楚明玥从那些明显不是寻常杂役的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挂着一张虚假面皮的笑脸上,顿了顿,才淡道:“皇姑姑来得正好,昭阳正好去见一眼芷萝,皇姑姑也是来庄子里看望芷萝病情的吧。”
春晖公主上前欲拉楚明玥的手,被她以团扇挡开,却未在意,“我这刚让人给芷萝送去一碗提气的滋补汤,想来这会儿已喝上了,昭阳这时过去,正好。”
她往孙嬷嬷瞟一眼,沉下声音斥她对昭阳郡主不敬,又让人前边带路,一行人往花芷萝住处去。
同样的骄阳下,大明河宫里的人却一身冷汗。
宣珩允敞着半身端坐榻沿,被崔旺服侍着穿里衣,他的左腕骨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层层白布上血红斑斑。
寝殿里纵使燃着浓郁的瑞脑香,依然难掩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第八日的子时一过,宣珩允就用银匕划开了左腕肌肤,依照天辰道长所言,先放净血脉里的沉血,只要最后心头上一碗鲜血。
冰、火双毒噬骨七日,顺着刀口流出的血尽成浊色,起初,划出的刀口太浅,血流着流着,伤口便凝固了。
宣珩允将银匕探进烛火里,直到刀柄发烫,咬着牙根再次划开皮肤,刀刃切过伤口的时候,一阵青烟带着皮肉焦灼的气味升腾而起。
如此反复五次,左腕那处伤痕血肉外翻,边缘已成焦黑状,崔旺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直接看到切口下黏着筋膜的白骨。
这得多疼啊,可陛下从始至终只有两声闷哼,崔旺闭着眼不敢再看。
期间因着失血过多,他生生疼昏过去两次,是被崔旺哭着硬灌半碗参汤叫醒的。
“换常服。”暗哑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还很虚弱。
“陛下这般还要出宫?”崔旺手上托着珠白缎面皇服,显然很震惊。
“嗯。”宣珩允低低应声,抬眼看着桌案上的袖珍琉璃瓶,那里边是刚刚送来的丹药,由他一碗鲜血做药引炼制而成的救命药。
他无法再多等待一刻,必须就在此时把救命药为阿玥送去。
崔旺知晓劝不住陛下,只好换一身玄色素面常服,尽可能小心的服侍陛下更衣。
马车的速度显然太慢了,宣珩允胯骑照夜白,在宫道上疾行,张辞水和两名禁卫被远远拉下。
宫门口,守门侍卫以手作扇横放眉上,挡去耀目天光往宫道深处眺望,这一看,吓一跳,张口就欲大喊,被另一侍卫以手捂口。
“别喊,不要命了!”
“有人宫中策马!”
“我看你是晒糊涂了,那是陛下!”
二人话刚落,马蹄生风跨宫门而去,宫道两侧当值守卫纷纷单膝跪地,却只来得及瞧见张首领策马而过。
照夜白通体雪白,如一道白昼流光,在日光下闪泛金光。
突然,前迈的马蹄生生止住、朝天跨月。
宣珩允右手勒紧缰绳,身形随着马背朝后一仰,又随着马蹄稳稳落地而稳住。
他冷眸凝视拦马之人,肃色在眉。
那人一袭棉麻衣袍,衣襟松松垮垮挂在肩上,琥珀色眸子正似笑非笑注视着马上之人,腰间的白玉长笛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第62章 62
宣祉渊混不在意得笑着,丝毫未顾忌马上青年一身冷戾煞气,他抽出腰间白玉长笛,在掌心敲了两下,直到那人双目欲燃出烈火,才卸下一身放浪形骸,拱手躬身正色道:“闲臣见过陛下。”
宣珩允冷目半垂,盯着拦马之人,不欲与他耽搁功夫,“十九叔有事?太极殿候着。”
话落,他双腿一夹马腹,手持缰绳就欲绕过宣祉渊而去。
这时,张辞水和数名禁卫追上,接连一阵马蹄骤然停下的嘶鸣声。
宣祉渊懒洋洋一笑,侧身退开数步,朝着就欲策马离去的青年背影喊一声,“陛下,闲臣只说血痨无药可医。”
照夜白四蹄原地踏步,宣珩允猛然回头,冷漠凝望着那张半异族的面孔。
宣祉渊却呵呵笑着抬步而去,长笛横吹,诡异莫测的笛声挑动着马背上每一个人的神经,有一个年轻禁卫瞧瞧捂上了耳朵。
宣珩允端坐马背,目视前方,一动未动,整个人似被冰封了一般,僵直耸立。
张辞水跟上来,探头打量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只见他薄唇紧抿,唇角连着脸颊轻微抽动,而那双桃花眸里,涌动着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是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准确描述的。
有惊喜、震惊、懊恼,还有兴奋。
泛着橘色的夕光洒在那张俊美却森漠的脸上,覆着霜色的面庞突然痴痴笑了一声,吓得张辞水差点从马背跌落。
“宣祉渊该死!”宣珩允蓦地敛尽表情,冷冷道:“好一个十九叔。”
血痨无药可医。真可笑,他从未说过楚明玥身患血痨,不,是他未问。
那日在江左,他问血痨可医?
宣祉渊回他,无药可医。
宣珩允紧紧攥着手中缰绳,深深呼吸再吐息。虚弱的心房被宣祉渊轻飘飘扔下的讯息炸的剧烈动荡,浓郁的腥咸气从心底直冲喉根。
直到他强压下心底剧烈翻涌着的凌乱情绪,才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
荒谬!当真荒谬!
宣祉渊为让他放手的干脆,竟误导他至此。
他竟从未疑心过向来宠溺楚明玥的十九王爷,何故对她患病一事不放心上,纵使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也不该阔达至此,那是珍视之人的性命。
怪他,太草率。
宣珩允像一个在罗刹地狱被折磨太久的人骤然升入云端,初见霓光和彩虹,激动却不知该如何摆放无处安放的心情。
她根本未患病。她不会死。
这数月以来,他被攥紧的情绪犹如决堤的潮汐,霎时倾泻。
来不及去怨恨宣祉渊的戏弄,也无暇心痛自己所受的冰蚕入体之苦,此刻,他整个脑海里都被一个念头填满了。
阿玥不会死,他还可以去弥补,他要她,她以后还会是她的。
天罚流言满城四起,躲于暗处之人欲要他性命,可这些都不重要,这世间再无任何事情比此刻这个消息更让他感到幸福。
原来,他也是被眷顾的,上天不曾夺去她。
宣珩允忽然笑起来,这一开口,喉底的腥咸一口呕出,涌成血雾,点点洒落在青石砖路面上。
本就孱白得面孔突然变得更白了,他抹了抹唇角血迹,御马朝前追出数丈,突然冲着宣祉渊的背影追问:“皇叔可曾想过紫薇殿那个位置。”
笛音明显颤了颤,宣祉渊停下脚步,直到一曲毕才半身回转,侧目回顾,“不曾。”
宣珩允注视着前方,直到宣祉渊的身影渐行渐远,在西坠的日光里涣散成无数光圈,他都未动。
而张辞水,终于在这个刹那找到机会,将昭阳郡主不在侯府、而是去了薛家别庄一事回禀。
宣珩允从衣襟里掏出那枚袖珍琉璃瓶,隐约可见瓶内褐色药丸,左手腕的伤痛若刮骨,他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承受痛苦。
他做这些,本就是为她能好好活着,而现在他得知,阿玥不曾被病痛折磨,不会殒命,那么,他所经历的那些过程都不重要了。
他紧紧攥着琉璃瓶,欲将其粉碎,在指骨收紧的下一刻,他又忽然卸下内力,重新把瓶子放回衣襟下,贴近心口的位置。
十九皇叔的话,不可信。
这一次,他要亲耳听到阿玥告诉他,她不曾患病。不,他必须让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为其诊断,方能放下心来。
他像一个饥饿许久的饿死鬼,面对骤然出现的山珍美味,变得不敢动筷、惴惴不安。
“带上孙太医,去薛家别庄。”他交待张辞水一声,自己策马而去。
这厢薛府别庄,楚明玥随同春晖公主一道往花芷萝的寝房去。
一行人离开荷塘、穿过花圃,又两进两出两座雕花拱门之后,方才抵达花芷萝住得院子。
一进入院子,楚明玥当即蹙动眉心牡丹花钿,这处院子偏僻阴冷,日光尚正好的时候,院子里因着东西墙各一排高大柏杨树几乎挡去所有光亮。
这种院子,怎会适合调养风寒症呢。
楚明玥下意识捏了捏发凉的指尖。
其中一间紧闭门窗的屋子门前,守着两个府婢,楚明玥猜测,那间便是花芷萝住得地方了。
那两个府婢见这边来人,手压腹下屈膝行礼问安,两人一左一右推开闭紧的两扇门。
“昭阳莫嫌这处院子偏僻,这里呀,是庄子里最清净的地方,大夫说芷萝需要静养,搬来之前,皇姑姑可是派人给这里好一番修缮。”
春晖公主引着楚明玥进屋,笑得和气。
这番解释,楚明玥是不信的,但她未出口质疑,只笑着点头,跟着迈入屋内。
可她一迈入屋内,面容上那层淡笑绷不住了,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一个不慎吸入胸腔浓烈苦涩的汤药味。
再看三个窗子、入门厅上的取光天窗,关得严丝合缝,仿佛是怕光漏进来,窗子挂着层层帷幔。
察觉到楚明玥的愠意,春晖公主又开口解释,“风寒症见不得风。”
这时,里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但是听声音,就觉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楚明玥顾不得去驳春晖公主那番搪塞之语,急步往里间去,绕过一扇金丝楠木绣花鸟的屏风,楚明玥的脚步一下顿住。
床幔半落的榻上,花芷萝着一件单薄素色里衣靠坐,她正捂着胸口位置弯腰猛咳,婢女半蹲在榻旁,双手端着深色痰盂罐。
她一头长发垂落身前,发丝毛躁枯黄,发端打着结,贴着侧脸的几缕发丝上沾着看不清是什么的粘稠液体。
待咳声逐渐平息,楚明玥方轻唤一声,“小六。”
花芷萝闻声,尚俯身维持着呕吐的姿势,缓缓抬头,那双黯淡的眸子迟疑着望过来,涣散的目光久久才凝聚出一抹光。
楚明玥望着眼前的花小六,呼吸都跟着停顿一霎,她顷刻哽咽,眼底一酸。
床榻上的人,和她记忆中那个爬树摘果、下河摸虾的姑娘,相差甚远、判若两人。
她怔怔站着,甚至不知要如何迈出脚步。
“昭阳。”花芷萝动了动干燥苍白的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但楚明玥知道,她在唤她。
“小六。”楚明玥大步过去侧坐在床榻,努力平息许久,却不知如何开口下一句话。
华小六慢慢坐正身子,痴痴盯着楚明玥几息,忽然扑到楚明玥身上,“昭阳,你怎么才来。”
楚明玥轻拍她的背,低声喃语,“对不起,小六,对不起。”
伏在她肩上的人没有说话,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打湿她的襟领。
过了许久,花小六方抬头,握起拳头无力捶在楚明玥手臂上,她无力笑了笑,“你若再迟些,只能给我上坟了。”
楚明玥低头笑一声,压下眼底冲上来的酸胀,还是那个花小六。
“瞧这孩子,竟说胡话,好好地怎就扯到上坟了。”春晖公主行至榻前。
水月跟在一众婢女里,一番犹豫,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前,唤了一声“小姐”。
花芷萝原本握着楚明玥手指,听到春晖公主的声音,她的手突然一哆嗦。
楚明玥回握过去,在她手背轻拍抚慰,她笑望春晖公主一眼,道:“皇姑姑记挂着你呢,特意从府里过来给你送补汤。”
不料楚明玥话刚落,花芷萝忽然俯身抱过痰盂一阵猛吐,楚明玥赶紧到桌边为她倒水清口。
刺鼻的气味霎瞬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弥漫,春晖公主终于忍不下,吩咐婢女把窗子都打开。
天光乍然漏入室内,混合着草木、花卉、果香的空气逐渐填满屋子。
桌案上,放着还剩一半的汤盅,楚明玥借放回茶盏之际,往汤里瞟一眼,汤底半根老参,尚看得出品相极好,只是用来煲汤的鸡,皮厚肉深,汤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花。
“昭阳,”花芷萝声音虚弱,“我想吃侯府张伯做的笋尖排骨。”
楚明玥侧目,往榻上看过去,对上一双溢满祈求的目光。
这一息,她读懂了昔年闺友无声的语言。
“竟给姐姐出难题,这笋尖排骨要吃刚从炉子上端下来的。”楚明玥笑着嗔道:“你得跟姐姐回府里才行。”
花芷萝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能吃上张伯做的笋尖排骨,这点麻烦算什么。”
春晖公主面上一沉,直到楚明玥侧目望她,仍未及时回神。
“皇姑姑,您莫担心,芷萝去侯府半日,保准毫发无伤再给您送回来。”
“不行!”春晖公主厉声开口,话落,似觉出语气不善,撑起一张慈笑,“怕是不妥。”
第63章 63
楚明玥就势在案前坐下,倒未急着开口,只是凝眉扫过这间相较薛府而言,称得上简陋的屋子。
暗自感慨花小六曾经也是金香软玉挑剔极了的主儿,如今被欺落魄至此。
春晖公主见楚明玥面沉如水,端手挺了挺肩,“昭阳,不是皇姑姑不信你,实在是芷萝这身子骨,经不得车马折腾。”
“哦?”楚明玥垂眸端详指上蔻丹,“可昭阳瞧着芷萝这身子,保不齐是在这屋子里闷得。”她掀起眼皮,弯眸一笑,“姑姑放心,昭阳的马车极好,保证不会颠到芷萝半分。”
大抵是这声姑姑,让春晖公主错觉她在楚明玥面前,是不可忤逆的长者,是有举足轻重的份量的。
她半笑叹出一口气,手臂轻抬,被孙嬷嬷搀着在窗子旁的圈椅里坐下,双目如针湛湛盯着楚明玥,吐息沉稳有力,“不允。”
楚明玥复垂眸,捻着皓腕上一串玛瑙手串,未说话,只静静等待。
屋子里乌压压站满人,却越来越静,唯有花芷萝偶尔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就在春晖公主重重呼出一口气,露出不耐烦得烦躁之色时,从外边进来一个人,是春儿。
她自屏风前而过,径直来到楚明玥身前,先屈膝行礼,后附耳低声向楚明玥说了句话,把从袖筒里掏出的信笺双手递到楚明玥手上。
这些,都是春儿搜集的、薛家这些年如何一步步在朝中京贵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始末。
那日到薛府,薛炳贵和春晖公主的府宅,奢侈堪比相辅,可薛家如今并未出朝中要员,且说春晖公主,先帝在时,她尚无甚存在感,如今,宣珩允更不会对她照拂。
这样的夫妻不过是洛京落魄皇族中不会引人注意的存在,可那日薛家嫡孙百日宴,楚明玥见到朝中大员马车过半。
权贵们拜高踩低才是常态。
楚明玥心中有疑,命春儿暗查,春儿拳脚功夫好,遇到危险不会吃亏,且她是楚明玥从苍鹿山行宫带回来的,识她的人少。
楚明玥展开纸张,凤眸自右往左扫过,眉心渐渐深拧。
春晖公主二嫁,本无嫁妆,府中钱财,多是这些年薛炳贵假借定远侯亲信的由头,得来的好处。
是了。楚明玥思及过往,父亲逢年过节总会应邀到薛府坐坐,回回都自提两壶烈酒。
定远侯随和不拘礼数,善待旧部下,哪怕是军中烧火夫邀其到家中吃喜酒,他也从不推拒,亲备厚礼而至。
可谁能想,这竟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为其与定远侯私交好的证据。
楚明玥鼻尖一酸,心疼父亲一生清廉持俭,如今再看,因着这对夫妇暗地里做下的腌臜事,旁人指不定如何看她父亲。
这样一来,薛府邀她出席府上喜事,春晖公主特意迎至府门,用意也是如此,他们就是要让更多人瞧见,楚明玥是被他们夫妇挽着手接进府的。
不过是定远侯病逝,楚明玥深居后宫,流入薛家的金银不如往日,而如今,昭阳郡主被皇帝陛下尊一声皇姐,楚家荣耀一如往昔,并无衰态,他们急于向那些人证明,他们和楚家交情尚在。
楚明玥的眸色渐蒙秋雾,她心疼阿爹一世清誉,怎能被如龌龊之人利用。
再抬眸,笑意不再,面沉似深潭水。
春晖公主撩眼正好对上那双似霜凤眸,心头一悸,朝身后孙嬷嬷递去眼神,孙嬷嬷脚下无声往屋外退。
“孙嬷嬷!”半夏冷眉高声喊道:“何去?”
春晖公主一息惊愕,未料到在自家庄子会被一介婢女甩了脸色,她脸色沉了沉,“放肆!何时容你一个婢子在这里喧哗。”
楚明玥冷笑一声,凤眸轻挑,“春晖,本宫的人自然是随主。”
这一声“春晖”,让早已养尊处优多年的宣家公主头皮发麻,面上似淋一层滚烫热油。
外人不知实情,只以为春晖是封号,实则,她本芳名宣春晖,她亦是诸多出嫁公主中、不受重视到未赐封号的一人。
只是这些年,她和薛炳贵一道仗着楚家的关系,着实风光太久,原本籍籍无名的薛府在上京,亦成赫赫门庭。
所有人都尊称她春晖公主,“春晖”二字,先帝之后,再无人唤过,所知之人亦甚少。
但楚明玥,是知晓的。
被奉华帝捧成九天明月的昭阳郡主,幼时不知礼,常随奉化帝一道唤入宫请安的宣春晖一声“春晖”。
那时的宣春晖初嫁,在第一个夫婿家多受委屈,她是到宫里向奉华帝求庇佑的。
每每而至,总能在大明河宫里见到九五之尊撇下威仪,半蹲在地耐心听娇声娇气的小姑娘说话。
也是这些时候,奉华帝不抬头淡问一声,“是春晖来了。”
梳着羊角双髻的小郡主学着大人模样,梨涡深陷,眸若星辉,模仿奉华帝口吻重复一遍,“是春晖来了。”
彼时,宣春晖面上堆笑回应小郡主,“诶,是春晖。”绝不敢以皇姑姑自称。
可是,顺境里呆久了,是会刻意摒弃不喜的记忆,楚明玥这声“春晖”,犹如猝不及防的龙卷风,吹开被精美装饰过的表面,露出曾经耻辱的印记。
她绷紧脸面,压下心底下意识生出的怯意,挑起下巴睥睨而视,她怎么能惧如今的楚明玥呢。
“昭阳未免不知礼数。”
楚明玥勾了勾朱唇,“本宫自幼唤习惯了,左右,咱们本就不是姑侄,也算不得不尊长者。”
她把手中纸张团成一团,撩了下眼皮,提着音量冷声道:“楚家和薛府本无干系,往后,莫在打我父的幌子谋私了。”
“否则,莫怪我告到京兆尹去,介时,面上挂不住的可不是楚家。”
宣春晖一听,脸上强撑起的骄傲一点点褪尽,那双浑浊的眸子盯着楚明玥手心纸团,心下明了。
心虚不过一霎,“胡说八道,昭阳可有证据?”
这种事情,自是做得滴水不漏,纵使你听到风声,却找不出任何文涵能够佐证。
“证据?”楚明玥挑眉,“此事交给大理寺,我相信那些人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宣春晖凝眸若寒星,紧紧盯着楚明玥,楚明玥漫不经心掀了掀眼皮,二人目光撞上。
楚明玥似笑非笑望过去,全然未把宣春晖撑起的势魄放在心上。
这时,屋里未再有任何声音,宣春晖身后的孙嬷嬷亦恶狠狠瞪着方才斥她不留情面的半夏,屋子里的气氛看上去剑拔弩张,但却是对宣春晖而言。
只因楚明玥这厢过于若无其事。
宣春晖自认为的凛凛威仪,远不如花芷萝一声咳嗽带给楚明玥的心惊更甚。
在花芷萝又一次咳出血丝之后,楚明玥再无心在这里耽搁功夫。
她吩咐半夏和丹秋帮着水月一起扶起花芷萝,她长身而起,从衣架上随手拿起一件风披罩在花芷萝身上,就欲带人离开。
宣春晖横身挡在门前,“敢问郡主,这般带走我薛府儿媳,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