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公主自是出言挽留几番,后一脸痛惜让楚明玥日后多来府上坐坐,楚明玥这边笑着应下。
直到那辆油壁香车驶离薛府,楚明玥脸上噙着的笑才敛得一干二净。
丹秋气呼呼蜷坐在角落里,抱膝低头气的不轻。
“怎还能找不到和水月单独说话的机会?”半夏歪头看着她,想不明白,随便找个无人的犄角旮旯也能把话说清了吧。
“你是不知这府里的嬷嬷有多贼。”丹秋猛地抬头,气得咬牙瞪眼,“就那个李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会儿说要给郡主包些杨梅回去,一会儿又询问水月花六小姐身子近日怎样,我和水月统共没说上两句话。”
半夏听得冒火,“这点伎俩你也能忍住?”
楚明玥瞧着半夏脑门儿上仿佛烧起来的火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几个嬷嬷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过去也好不到哪儿去,何况今日人家府上办吉事,咱们是来吃酒的,你还能挽起袖子把人家府里的嬷嬷打一顿?”
半夏抿了抿嘴,“那怎么办?”
楚明玥放下小窗罗幔,挡去刺目日光,“既然说了在别庄,明日就光明正大到别庄走一趟,拜访昔年闺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丹秋赶紧说道:“薛府的别庄就在郊外,今夜奴婢先带两个府丁去探探底。”
楚明玥笑着点她盘于膝头的手背,“本宫若不让你去,今日这桩事怕是要被你压在心头许久,去吧。”
心里到底是担心花小六的,想来花氏倒后,她在薛府的日子不好过。又因着今日再见张承恩,变化之大令她不忍唏嘘。
又一想,他们落得今日处境,多多少少都与她楚明玥有摘不清的干系。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
然这些,却并不是惭愧、内疚的情绪,是怅叹生于皇权的漩涡中心,他们享有锦衣玉食的同时,也伴随着风雨飘摇的无常命运。
倘若是花家、张家扶持的皇子上位,楚家、她楚明玥也是一样的下场罢了。
换谁都一样。
马车一路驶回侯府,从侧门直接停进后院。
楚明玥曳裙下车,一路径直回了凉阁里。
夜微凉,残月高悬。
西境通往洛京的官道上,座落着一家客栈。客栈一楼此时灯火辉煌,人声喧嚣。
店小二动作麻利穿梭在各张桌椅之间,时而用搭在肩头的蓝布擦一擦额头的汗。
一个穿着素色棉麻阔袖袍的男人走进客栈,琥珀色眸子随意扫过大厅,落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上。
“小二,靠窗那位置,上一壶酒一碗面。”说完,他抛过去一串用红绳串起的铜板,人直接走到桌前坐下。
“好嘞!”小二拖长了音调应声,两步跑过去,给那张桌子上了一壶粗茶。
男人临窗而坐,低头刹那,鬓边一缕碎发垂下,他抽出腰间的白玉长笛放在桌案上,懒洋洋往窗边一靠,丝毫不介意墙上一层尘灰。
夜风从窗漏室,吹着他脸颊一侧的长发轻轻晃动。耳畔,是四周各桌食客忽高忽低的谈话声,汉话和各藩国语言交织着,直往他耳朵眼里钻。
“郎君,您的面和酒。”一壶酒、一碗切着大片羊肉的面被摆上桌,还附送了一碟小米辣。
男人仰头饮下一大口酒,少量酒液顺着他下颌滚过喉结,随后,开始低头吃面,从始至终,那张桌子都只有他一个人。
“……等这批绸缎送到古纥,你们娘俩就现在那边住下……”
“啪”一声,是筷子被重重搁在碗上的声音,“把我们娘俩扔下,你回京里好找个狐媚子是不是?”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低头吃面的男人耳朵尖动了动,他停下筷子又喝了口酒,继而低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吃面。
“胡说八道什么呢!”是先前那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愤和不耐烦,“京里现在不安全,宫里那位弄了一个道士日日炼丹,太平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宣祉渊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他微微抬起头,往前边那桌子看过去,是一家人带着两个家仆。
这时,隔壁桌一个男人扭头说道:“我家宫里边儿有人,消息可靠。”他把手张开放到嘴边,刻意压低并不低的声音,“听说是得了绝症,炼丹救命呢。”
第59章 59
次日,就在楚明玥的马车整装待发,半夏挽起袖角气势汹汹出府之时,贤老的马车当真到了。
派去接他的马车是在昨日独自回来的,今儿个一早,贤老骑着匹坡脚塌耳的马停在了定远侯府门前。好在侯府里的人谨记老侯爷在世时的严谨家风,从不以他眼矮瞧任何人。
两个守门家将瞧见贤老,虽不相识,仍是好言邀其饮杯凉茶再赶路,贤老这才报了名号。
待楚明玥把人请进府里,他不喝茶、也不入座,只说要先见一见孩子,若是合眼缘了便教,无缘他便走。
贤者恃才傲物,楚明玥也就依着他,引着人到了长生的书房,孰料此人刚进屋,反手就把书房的门关了,楚明玥止步于门外,眨了眨睫扇上悠悠飘落的烟灰。
“郡主,这是何等的狂人才会自称贤老。”甜儿搀扶着楚明玥倚靠在廊下栏杆上,扭头往紧闭的屋门瞧了瞧。
她从苍鹿山跟回洛京也快两月,自认不是毫无见识的山林丫头了,可方才那人,长发潦草挽起,灰发掺半,袖袍上染着洇出的片片痕迹,也不知道是何物。
放眼大宛,才高八斗的有识之士无不在京,她不理解,郡主何故要请这样一个毫无儒风之人来府上教书。
楚明玥倒不在意,一手执缂丝绣花鸟珐琅柄宫扇慢摇,“贤老可不是他自封的,他本家姓冼,冼无风。他是和崔司淮一样的年纪中的状元,只不过当时先帝尊崇儒风,而他大唱唯有法方能严治。”
甜儿不可置信转头望一眼半夏和丹秋,“奴婢读书少,对这些派学所知不多,可素闻法家严谨自律。”
楚明玥微微眯眼望着远处柳枝,巧笑一声,“后来他一气之下放浪形骸,故意以此嘲讽儒学迂腐。”
甜儿不知听明白了,歪着脑袋点了点头。
这时,书房的门被打开。
楚明玥转身离开凭栏,贤老从屋里走出,长生紧随其后。
“这孩子周身无一点精气神儿,不似楚家人啊。”冼无风注视着楚明玥的眼睛。
楚明玥勾了勾唇角,半隐梨涡,“教得好自然就像了,不然,昭阳何至于劳请先生来教。”
冼无风揽须沉思几许,忽而大笑一声,半侧身往身后俯视,“还不跪下。”
长生抬眼看了看他,又平静看向楚明玥。
无人知道,关起屋门的书房里,冼无风是如何确定此子是否可教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楚明玥从未多问,而眸子逐渐亮如星的少年郎亦从未讲过。
楚明玥闻言大喜,又自顾觉得这个结果是意料之内的事,她楚明玥选中的先生,任凭是谁,都得来楚家把这书给教了。
她朝长生点头,“跪下吧,冼先生有真才实学,你的膝骨拜他,先生受得起。”
长生寡言少语,却是听楚明玥的话,当即就跪了下去,实实在在给冼无风磕了三个头。自此,教书的先生、习武的师父总算是都定了下。
只是这一耽搁,日头也走到正晌午,正是灼人的时候,不适合再驾车往郊外去。
“递个折子,过了晌午咱们进宫一趟。”
先生既已定下,楚明玥唤来管家领着冼无风先到住处安顿,她揽着长生的肩往膳厅去。
“郡主您要入宫?”丹秋撩起厅里细密垂下的珠帘,侧身待楚明玥行过。
楚明玥曳裙坐下,餐案上摆着的都是解暑菜式,“左右你的法子都试过了,崔大监他不肯出来,那咱就过去咯。”
她给长生端一碗凉瓜排骨汤,自己却是一口肉食没动,只贪喝两碗银耳雪梨羹。
昨日在薛府,也没头没尾听了两耳朵,不过还是坊间那些嚼烂的话头儿,没个新鲜话,楚明玥寻思,这像是宫里刻意为之,纵使当真要求仙问药,她也得去找那人问个明白,求得什么仙,问得什么药。
定远侯府的问安折子是快马加鞭送进宫的。楚明玥那边刚在膳厅放下汤勺,这边大明河宫,崔旺就捧着折子碎步小跑敲响了小书房的门。
宣珩允只着一件珠白缎面长袍,绣金龙纹的衣襟交叠而落,顺着苍白的肌肤向下延展,从衣襟下伸出一段硬朗索利的锁骨。
今日是冰蚕入体第七日,小书房外的偏厅里,候着整个太医署的太医,他也不是真的不怕死,只是如今,太医们束手无策。
此刻,他正承受着寒热交替带来的极端痛苦,那样极致痛苦的折磨被分成两股刻骨铭心的感受,争相吞噬着这具身体最后的精气。
似刮骨,似剜心。
可若要让人在刮骨剜心和身中冰蚕之毒之间做出选择,断不会有人选后者,只因前者的痛苦是骤然发生、又戛然而止的,留下伤口慢慢恢复。
而以肉身渡化冰蚕之毒,所承受的痛苦却是绵密细腻的,它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撑过白日,还有漆黑深夜。
痛到意识模糊,与肉身逐渐分离,可每每这种时候,会有另一波似暗潮一样的折磨涌来,再把刚刚游离在外的意识猛地拉回,于瞬霎贯穿灵魂。
但痛到极致,也就痛无可痛了。
宣珩允此刻,平静极了,他靠坐在椅背上,手臂散垂扶手,一动不动。
他就像用纸和竹签撑起的人偶,无悲无喜、双眸空洞。他的骨血、精气,就要被吞噬殆尽。
崔旺无声进来,把侯府送来的折子放在桌案一角,他哽咽着唤了一声,“陛下。”
宣珩允未有回应,他的耳畔,狂风嘶吼。就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崔旺大着胆子伸出两指,往宣珩允鼻尖探过去,手指刚伸出去,又赶紧收回,低着头用袖襟抹了抹眼角泪花。
他真的不懂,陛下何苦这般折磨自己呢?娘娘是阔达爽落的人,若是她知药是这般得来,她怎会服下。
他眨了眨眼,看一圈寂静冷清的书房,这间小书房,是宣珩允登极之后特意让人腾出来的,只因有祖训,后宫无事不得擅入太极殿。
娘娘娇懒缠人,陛下又何尝当真厌烦过,不过是下了早朝,白日里的时间都被拘在太极殿批奏折,如此,和娘娘见面的机会就剩下晚上,是以,陛下才命人在寝宫收拾一间小书房出来。
此事也是被那些言官上奏驳谏过的,只是被宣珩允强硬按下。
奏折搬到小书房批阅,荣嘉贵妃娘娘就越发喜欢上看书了,回回总要抱着一卷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书往小书房那张楠木摇椅上一躺,一看就是半日。
陛下何时批完奏折,娘娘的书也就翻完了,有时小书房里烛火彻夜长明,娘娘还会抱着书坐到书案的另一头,拿起支狼毫笔给自己的书卷上做些批注。
崔旺忽然眸子一亮,转身从身后靠墙的书柜上一顿翻找,抱出一摞名字千奇百怪的书卷置于宣珩允面前。
“陛下,娘娘往日里,素爱翻这些话本子消磨时光。”崔旺是聪明人,这话说完,他把那封折子往书案中间放了放,躬身告退。
宣珩允缓缓动了动睫羽,连日来气血不足,他连睫毛都变得黯淡无光,视线落在那些封页卷出毛边的书卷上,他低低笑一声。
那个人究竟有多冷落她,才会令阿玥无聊到只剩下卷纸打发时间,可纵使这样,她依然愿意坐在这间屋子里,一坐就是半日。
一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就算杀了他,自己也会死,也无所谓。他不怕死,但他怕她死。
半垂的眸子里,漆眸突然涌动出疯执的光。
只要她能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
想到这里,宣珩允忽然向前俯身,一只胳膊撑在桌沿,揪着胸前衣襟大口喘气,那张似纸扎的脆弱面容登时变得生动扭曲,亦更煞白。
他低头喘气许久,吐息方才慢慢恢复。伴随着恢复平静 那双桃花眸里的暗潮也逐渐退去,又一次化为死水。
他撑起身体再一次往后仰靠,眼皮无力抬了抬,忽而,所有动作都停滞了,他的视线落在方才被无意推开的一卷书册上,久久凝视,毫无征兆地,突然就笑了。
被翻开的书页上,被密密麻麻勾画着一群四脚小龟,细看,每一只小龟的龟壳上,都歪歪扭扭带着一定龙纹发冠。
穿过飘着浮尘的瑞脑香,宣珩允恍惚看到一袭华衣的女子玉手执笔、垂目作画的认真模样,是如此鲜活,生动。
这才是楚明玥啊,纵然百无聊赖,她也不会当真过得无趣。
这样鲜活的生命,就应该活在五彩斑斓的阳光下,被繁花锦绣簇拥着,还有谁比她更配享受活着的乐趣呢。
冷白无血色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泛黄的书页,他的动作格外的小心翼翼,就像怕惊扰到正在晒太阳的龟群。
最后一日的冰蚕之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陛下,”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敲门声再次响起,“昭阳郡主到了。”
书案上,铺满了楚明玥往日翻看过的书卷,确切地说,是她作画用过的书卷,宣珩允一本本耐心把那些书卷收起,放回书柜上。
“请郡主进来。”他清了清嗓,嗓音依旧暗哑沉浊。
楚明玥被崔旺请进书房,绣履迈过门槛时腰间悬下的玛瑙环配撞出清脆声响。
她端手平臂,款款福身。
宣珩允令崔旺搬来椅子,给她坐下说话。递过来的折子他已看过,只说是为长生寻的先生定下了,但宣珩允知晓,她是为别的事来。
果然,楚明玥简单把邀请冼无风做长生教书先生的事禀过,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问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向来不喜绕弯兜圈。
“刚才入大明河宫,行经宫院,瞧见平地上立一口丹炉,炭火烧的正旺。”楚明玥端坐在书案半丈远的书柜旁,凤眸噙笑直盯着宣珩允。
“常理来说,昭阳一介女子不该涉政,可终归是楚家人,既然听到了就做不到放任不管,陛行止惹世人瞩目,那口丹炉置于后宫,眼下坊间流言愈演愈烈,长久下去,恐对朝局不善。”
清音如溪泉,平静流淌。
“朝中大臣恐亦会对陛下作为有异议。”此话一出,楚明玥眉心一蹙,怪自己这话逾矩了。
方才只说坊间百姓频议,倒还不算过分,谁不知昭阳郡主喜去茶馆听书呢,说到底也不过是听了一耳朵长嘴话,到宫里打听来了,最多就算胆子大,找到正主跟前问来了。
可那句“朝中大臣”则会惹来宣珩允猜忌,她不该关注朝臣举动的,无论是于楚家、还是于沈从言,她都不应该把目光放在朝中官员的态度上。
这会有观风向的嫌疑。
“我只是……”楚明玥试图给那句话补回来。
“他们的异议不重要!”宣珩允握紧指骨,注视着楚明玥,格外认真道:“朕没让那些人提意见。”
楚明玥的话被打断,她怔愣住,迟疑打量着只穿一层单衣的皇帝陛下,他的眉心似乎在极力忍耐着莫大的痛苦,刻意保持舒展,而那双终年温润似水的桃花眸,此刻跃动着疯执的火焰。
这个人没有疑心她涉政,没有斥责她探听朝臣,他用长出荆棘的尖锐目光看着她。
不,这不是宣珩允。
她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何故面对这个人,总会生出异样的陌生感。
因为,这根本不是与她做了五年夫妻的那个人。
第60章 60
楚明玥从那张雕花楠木椅上起身,迟疑着向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翘头案走两步,细细端详端坐在书案后的人。
“陛下您不是要做治世贤君吗。”楚明玥观察着那张孱白的脸。
尽管她走得很近,宣珩允依旧绷直脊背坐着仰头抬眼看她,并未起身,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君臣距离。
但宣珩允视若无睹,未有介意。
“皇姐觉得不妥吗?”宣珩允在问她,“那朕依皇姐的意思,明日早朝广纳谏言。”
不,楚明玥怔住,这不是宣珩允会说出的话,还有他的表情,未免过于……乖巧?这个词并不合适,但这一刻,面前这个头戴掐金龙纹白玉冠的男人脸上,呈现出即偏执又稚幼的违和情绪。
“陛下不是不喜我议朝政吗?”楚明玥试探着问。
“那不是我!”他突然抬高音量,但声音也不大,低沉暗哑。
“那你是谁?”楚明玥向前迈一步,追问。
小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静止不动的帘幕被窗缝漏下的日光照出斑驳的阴影,斜落在宣珩允额角。
楚明玥盯着那串细密的阴影,心脏突然疯狂跳动起来,她下意识害怕从宣珩允口中听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李代桃僵?李鬼代李逵?
下一息,她立马把这些荒谬到只存在于话本子里的猜测赶出脑海,不可能。大宛皇室没有谁再有这般实力。
“皇姐,我是宣九。”宣珩允仰看着她,那双深湛的桃花眸底迸出一缕真诚的光亮。
楚明玥徐徐呼一口长气,忽而笑起来,为自己方才天方夜谭般的猜测感到好笑。提起的心顷刻放下,她这才记起此行来的最终目的。
她退回椅子的位置,却未坐下,为方才的无礼之举屈膝请罪,宣珩允仍旧端坐,抬手免礼,并让楚明玥坐下。
“陛下可是染了恶疾?”楚明玥曳裙而坐,放缓了语气。
宣珩允摇头。
“敢问陛下在寝殿内设炉炼丹是为何?当真是要求仙问道寻不老长生。”楚明玥又问,既然进宫了,她总要把这些给弄明白了。
宣珩允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道:“皇姐若是不喜,这两日朕撤了那丹炉便是。”
楚明玥愕然一瞬,如此她再无话可说,也就起身请退。
宣珩允今日从始至终话都不多,直到楚明玥的身影消失在书房再次合上的门缝里,他犹如纸糊的人偶被抽去竹签,猛然泄气萎靡,伏倒在书案上,大口喘气。
楚明玥站在廊下,迎面沐着灿灿天光,她拾阶而下,心底那阵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崔大监。”她驻足回身,朝候于廊下的崔旺唤一声。
“郡主您万安。”崔旺小跑而至,脸上堆笑,“这几日宫里活儿多,一直没抽出空出宫,可是玉狮子的肉干吃完了?老奴这就去膳房再装一罐。”
楚明玥眼尾弯了弯,到底是宣珩允身边的大太监,一过来就先把这几日唤不出去的事给主动解释了。
如此,她就直接开口问了,“崔大监可有察觉,陛下的性情较之往时,似有不同。”
“嘿,郡主这话问得,可是要老奴的命咯。”崔旺眯眼笑着,“自古帝王心难测,何况,谁的性子又能十年如一日呢。”
楚明玥笑着剜他一眼,“就你会回话,去吧。”
崔旺望着窈窈离去的纤影躬身,“恭送郡主。”
直到出了宫门,楚明玥都未再言语,半夏和丹秋默默瞧着,不敢多问。
马车刚离开铜金五十六铆漆红大门,迎面遇到正要入宫的崔司淮,这还是正月一别,楚明玥第一次再见这位天之骄子。
“停车。”
马车停下,楚明玥撩起烟罗幔,注视着一身绛紫朝服的年轻人翻身下驴,又等他认真把绳缰拴在宫门侧停放官员马车的石墩上,才迟迟下车。
“小半年未见,崔少卿当真如传言那般,规矩多了,进宫面圣竟也知穿朝服了。”楚明玥笑吟吟注视着走来的年轻人,只觉他比上次见时成熟许多,果然催长心智的不仅有岁月,还有风浪和挫折。
崔司淮挑起一边唇角懒洋洋笑着,朝楚明玥拱了拱手,“听闻郡主回京以来少见客,怎的今日能在宫门口遇到。”他低头往楚明玥凑了凑,“莫不是郡主又惦记起重华宫里的金香软玉,反悔了?”
得,这一开口,还是那副欠打的模样。
楚明玥睨他一眼,“私藏遗诏,真有你的,也不怕惹来满门抄斩之祸。”
崔司淮呵呵一笑,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打开扇了道风,“臣可是一心为了郡主能远走高飞,走得踏实、走得彻底,怎的郡主回来不谢臣,反倒是说风凉话,也就是臣命大。”
“得了,崔少卿是怕本宫尚未走远,陛下若追,本宫会心软跟着就回来了。”
崔司淮只笑不语,当是默认,那把未作画、未题字的素面折扇扇得越来越快。
“郡主下车不是要关心臣受罚一事吧?”
楚明玥敛尽笑意,问:“你既一心助陛下做明君,此次后宫架炉炼丹何不谏言阻止,坊间流言可曾听到。”
崔司淮合上折扇,轻敲掌心,意味深长回她,“让风吹一会儿。”
楚明玥眉心轻蹙,“故弄玄虚,讲。”
“说不得。”崔司淮摇头。
但楚明玥放下心来,如此她便猜的到,坊间那些流言宫里是知道的,“崔少卿可觉得陛下性情不似往日。”
“也说不得?”她瞥崔司淮一个白眼,唇边噙着抹凉笑。
崔司淮退开两步,望了望西边的太阳,“《易经》里说,太极生两仪,可这彼即是此,此即是彼。”
楚明玥彻底没了耐心,冷下脸嘲他,“崔少卿受罚之后,说话倒是格外谨慎,罢了,不耽搁崔少卿入宫要事。”
崔司淮一手持折扇,微微躬了躬身,他遥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鼻尖尚留一缕香甜的紫沉香气,“这说的不挺明白吗?”
他一头雾水往宫门口走去。
天刚放亮,橘色的曦光从东边逐渐晕染。
城郊薛府的别庄门前停下一辆油壁宝车,前后随从跟来近百人,且个个精壮魁梧。
这等阵仗,自然是引来附近庄子里的人探头看热闹,都是京贵放在城郊的别院,这里边儿的家仆也是见过世面的。
有人认出,那辆马车是昭阳郡主的仪制。
楚明玥坐在马车内,慢条斯理整理衣裙、妆容,直到附近越来越多的人探出头观望,她方扶着半夏手臂缓缓下车。
既是来拜访昔年好友,自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让人都知道,是她楚明玥过来了。
只因前夜,丹秋带人夜探薛府别庄,见到庄里戒备森严,却又像此地无银。
春晖公主既说花小六是被送来别庄养病,如此戒备是防三脚猫的贼不成?
为首的随从跨上台阶,以掌拍门,声音浑厚有力,很快,听到紧闭的大门内传来快跑的脚步声。
门打开,着褐色衣衫的府仆探出半个身子,面露不耐,负责叫门的随从讲明来意,那边府仆一声“稍后”,门再次关上。
这次,门很快又打开,从里边儿走出一个身穿绸缎的嬷嬷,身后跟着六名府婢,颇有当家主母做派。
楚明玥的视线从那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为首的嬷嬷身上,“孙嬷嬷。“
“府里一面,劳烦郡主还记着老奴。“孙嬷嬷笑着,眼角的褐色皱纹堆出数条深隙。
这人是那日在薛府为楚明玥取冰块的人,想来极受春晖公主重视,明明前日还在薛府忙前忙后,转身就来别庄守着了。
楚明玥垂眸低笑,抬履入了别庄,待入正堂,她在一幅映日万年松水墨图帐前坐定,静待孙嬷嬷开口。
孙嬷嬷引着诸多福婢乌压压跪满堂行礼,待礼毕,留下四人服侍,剩下的有序退下。
“前日里在府上,就听郡主您要来看望少夫人,公主心里一直记挂着,就命老奴来庄里候着。”孙嬷嬷端上一杯茶,站在一旁恭顺说道。
“谢嬷嬷。”楚明玥未接茶盏,半夏接过放在案上,“辛苦皇姑姑还记在心里,既然芷萝有病在身,自是不便出来,本宫去她房里叙话。”
孙嬷嬷面色沉稳,始终挂笑,“这般当真有劳郡主,待奴婢差人到少夫人房里通传一声,也好给少夫人留下时间,整理仪容。”
这番话听着在理,楚明玥点头应允。她记忆中的花小六,自是爱美的。
看着孙嬷嬷交待府婢,小姑娘低头快步跑出,楚明玥就随口问一声花小六染的是何病。
孙嬷嬷双手交叠压在腹下,回答的神态瞧不出任何异样。
说是开春时染了风寒,一直未好利索,别庄清静,就搬来别庄静养。可花小六的身子骨向来康健,风寒而已,何故一病数月,且她是喜热闹的性子,主动提出搬来别庄,大抵是真的在薛府受了委屈。
很快,派出去传话那个府婢回来了,她向楚明玥屈膝行礼,“回禀郡主,少夫人刚服过药睡下了。”
“这……”孙嬷嬷面露难色,“大夫开的汤药里是有助眠的草药,郡主心疼少夫人,万不会这时唤醒少夫人。”
她抬了抬眼皮,观察楚明玥态度,“让郡主在庄上一直等着,总不合适,不如待少夫人身子有好转,奴婢陪着少夫人亲自到侯府拜望。”
“无妨。”楚明玥勾唇浅笑,“合适。”
“什么?”孙嬷嬷怔然抬头。
“本宫说,在这里待芷萝睡醒,再合适不过。”
孙嬷嬷陪笑,手臂背于身后朝前来回话的府婢打手势,楚明玥只作瞧不见。
屋外绿植荫宇,日光乍泄,一树蝉鸣干瘪又响亮。
靠墙平案上的铜壶滴漏水位已是巳时过半,楚明玥摇着手中缂丝绣桃花的象牙柄团扇,足足坐了一个时辰。
孙嬷嬷便一直立于一旁陪着。
“罢了。”楚明玥悠悠叹一口气站起,慢慢往门口走,“估摸着芷萝怕是一时半会儿难睡醒了。”
孙嬷嬷一听,眉间喜色差点兜不住,她跟着挪动脚步,方一抬步,脚底如万万蚂蚁啃咬着脚心,顺着脚面往小腿爬,竟是站得太久,脚站麻了。
“嬷嬷?”楚明玥绣履顿住,侧身回望。
“奴婢无事。”孙嬷嬷轻跺脚跟上,“郡主说的是,少夫人怕是要睡过晌午了,待少夫人一醒,奴婢立马差人到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