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既知明玥下手没个轻重,就不该来侯府。”楚明玥与她四目相对一息,继而转身就走。
“你站住!”宣明玉提起半口气,坐回石凳上,睨着楚明玥。
楚明玥侧过半个身子,偏头挑了下眉梢,“公主的茶,在前厅。”
她出了寝房就往前院走,路刚走一半,遇到前厅伺候的人慌慌张张跑来,这才知宣明玉是不肯安分在前厅等着的。
“本宫可不是来喝茶的。”宣明玉往石桌靠了靠,一只手撑头,摆出慵懒恣意之态,“见礼吧。”
楚明玥闻言,轻笑一声。大抵是腊月那晚她罚陈家姑娘跪雪行礼,宣明玉尚记恨着。
“明玉,”楚明玥道:“你若当真和陈家表妹情意深,何故不跟着太妃一同走呢。”
宣明玉哑口瞬霎,已怒,“本宫和母妃之间的事,不牢你费心,本宫是公主,你是郡主,见了本宫就该行礼。”
深宫里的孩子,生来被乳姆照养,若是生母不受宠,那这孩子的境遇也不会好,被乳姆、太监、宫婢欺负,不是罕事。
是以,六皇子恒王早年认皇后为母,非但未被人耻笑,多的是暗自慕羡的人。
楚明玥梨涡噙笑,“当年的万国宴,明玉纵使不在,也应当有听闻的。”
宣明玉一听,陡然记起当年之事,撑起的傲态寸寸碎裂。
万国宴,奉化帝曾诺,昭阳郡主享公主同等仪制。便也就不需向公主见礼。
是这洛京城里留下的公主太少,她竟会忘了。
太阳往正中缓行,凉亭里的阴凉逐渐往亭心收缩。
楚明玥半边肩落在日光下,已经有了夏日的热意。忽而,枝叶间响起蝉鸣,盛夏朝大地呼出一口滚烫的气。
宣明玉的马车从侯府离去。
约半个时辰后,一辆青鸾油壁车从定远侯府大门驶出。马车里,除了楚明玥带着婢女外,尚坐着一个颓丧之态的孩子。
“那个女人说,你打死过人。”
马车驶进无人宽巷,长生忽然冷淡看一眼楚明玥,开口问。
半夏坐在角落里,拍了一下长生膝骨,“你这孩子,果然没回屋,别听宣明玉瞎说,是那个老太监虐杀后宫里的野猫,被郡主查出。”
丹秋揉了揉长生头顶,“郡主时常投喂宫里无主的猫,有一日郡主猛然发现那些猫崽子怎得越喂越少,一查才知是那变态的老太监把猫捉回屋子里,生生踩死。”
听闻恶行,心有感怀,是好事。楚明玥肘骨搭在小窗上,欣慰一笑,这孩子还能教。
她往窗外望去,天空湛蓝,白云簇簇,蝉鸣阵阵。
忽而,一只黑羽鸟从烈日下掠过,冲向云层。
楚明玥诧异遥望消失在苍穹的黑点,那只鸟仿佛是从前边的庭院飞出,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沈府。
第51章 51
楚明玥走下马车时,四下张望一周,未见到黑衣骑的影子。但绥远军统帅尚在京中,宣珩允遣黑衣骑布于沈府四周监探,倒也合乎常理,也属他行事风格。
念至此,楚明玥未再多想,左右她对沈从言是放心的,那是她父亲一手带出来的优秀将领,定会对大宛朝忠心耿耿。
沈府门前守卫见有人来,进去通报。
楚明玥不急,就耐心在门外等着。及冠之前,沈从言是住在定远侯府的,侯爷虽不允他改楚姓,但大宛朝堂无人不知,这是定远侯的义子。
楚明玥与之感情,亦亲如兄妹。后来,沈从言受封副将,被赐下府邸,这才从侯府搬出。
漆红实木门从里打开,沈从言着一袭月白色常服大步走出,面容严肃道:“怎不直接进去,倒是麻烦沈白跑一趟通报。”
他拧着眉心盯着楚明玥额上细汗,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素帕为她拭汗,“何事差人来说一声,我自会回去,何故还自个儿跑过来,当心染上暑气。”
楚明玥偏头躲闪,心上诧异一晃而过,帕子从鼻尖晃过,她仿佛嗅到若有似无的瑞脑香,再闻,又没了,便未深思。
她朝沈从言努了努嘴,笑嗔,“大哥和阿爹一样,惯会夸张,这还不到六月,何来暑气,再者,我何时那般娇弱过。”
沈从言绷着脸皮,方帕收回袖袋,“快进去喝杯凉茶。”
楚明玥朝身后招招手,一把揽过长生弱肩,和沈从言一道往府里去,“今日有事求于大哥,自然要亲自登门方显诚意。“
沈从言脚步顿住,停在一棵老槐树下,偏头闷笑一声,“呵,何时跟我这个做大哥的讲究礼数了。”
楚明玥花容娇嗔,额间的描金芙蓉随着她侧头的动作,在日光下闪着细光,霜枫色的绡纱褥裙刺着朵朵雪色六瓣花,娇俏明艳。
“今日的礼数必须讲。”楚明玥双手按在长生肩头,把人往前一推,“这是长生。”
沈从言闻言看去,脸色瞬沉,他盯着长生的脸打量许久,才肃声问:“这是你护下的孩子?”
楚明玥笑盈盈点头。
“胡闹!”沈从言眉心深拧,表情沉肃,“你怎把他带出来了,若是被陛下知晓……”
“大哥莫担心。”楚明玥出声打断,一只手拍在沈从言手臂上,“是陛下把这孩子带到楚家的。”
沈从言闻言面色一骇,背于身后的一只手顿时紧握,脑间思绪飞过,他很快想明白个中原委,亦猜出宣珩允大抵早知长生的存在。
而此事他全然不知。他低估了宣珩允的耳目。思及此,沈从言眸底一深。
“大哥?”楚明玥伸出一指在他脸前晃过。
沈从言回神,正色道:“如此,昭阳此时过来是为这孩子?”
他余光扫过长生,六岁的孩子却满身颓丧,又叹这副眉眼,与那人少说六分相似,再大些,恐会更像。
“不愧是大哥,一猜就中。”楚明玥轻拍长生,“快叫沈将军。”
长生仰头看向沈从言,向来冷淡的瞳眸缩了缩,声细如蚊唤一声沈将军。
沈从言垂眼扫过,沉沉应一声,“昭阳带这孩子过来,需要我做什么?”
楚明玥捏了捏长生的细胳膊,笑道:“大哥你看看这孩子的身子骨适合练武不?若是练武的材料,就让他学几招楚家拳法。”
她退后几步,沈从言绕着长生走一圈,分别在他肩骨、腕骨处一捏,又提脚靴尖在他膝骨处点了点。
“算不得习武的好根骨。”沈从言摇头,“楚家拳法难有所成,学些简单招式强身健体倒是可以。”
楚明玥听了,眉眼一弯就乐了。
长生身子骨弱,这些年的吃食惯来不好,如今整六岁,可个头比着旁的六岁孩子矮半头。楚明玥也没想他能学得有多好,就希望练一练功夫能让他长得结实些。
“那就如此,大哥你帮长生找个有耐心的师父,搬去府上教他。”
沈从言审视长生,男孩双目视下,不与他目光相交,他思索片刻,点头应下,“成,就让沈季过去,沈季是话痨子,只比长生大十岁,二人兴许有得聊。”
楚明玥双手一拍,揽着长生往正厅走去,“走,去尝尝大哥的凉茶。”
沈从言注视着楚明玥的背影,面容倏而阴郁,又在楚明玥转身招手之际,霎那放晴。
沈府的凉茶是定远侯当初找太医配的去火方子,绥远军人人习武,血热,到了夏日时常鼻孔里生热疮,这道凉茶方子用了天山甘菊、莲子、荷叶和冰糖熬煮,士兵们都爱喝。
楚明玥不等婢女过来,亲自倒一杯端给长生,“喝慢些,这个凉茶是真的凉。”
沈从言跟进来,冷哼一声,“不凉还叫什么凉茶,倒是会编排兄长了。”
楚明玥挽着沈从言胳膊往太师椅去,她忽然低头凑近沈从言衣料嗅了嗅,似是自言自语嘀咕:“怪了,怎得又隐隐约约闻到有瑞脑香呢。”
沈从言面色一冷,敛眸掩去一闪而过的慌张,他抽出手臂大步往太师椅里坐下,端一杯凉茶在手,“胡说!瑞脑香乃陛下及东宫御用,我这里怎会闻到。”
他仰头饮尽一碗凉茶,“依我看,你是被外边的日头晒糊涂了,以后再有事,差人来报,莫要折腾自个儿。”
“大哥心疼我,知道呢。”楚明玥在另一张太师椅坐下,刚低头啜一口凉茶,猛地抬头问:“大哥今日未上早朝?”
沈从言面色如常,垂眼看着手中茶碗,“陛下今日下朝早。”他撩了下眼皮,余光往楚明玥瞥去,漫不经心道:“似乎是圣体有恙。”
“有恙?”楚明玥托腮半转明眸,用竹签插一块切好的桃子放入口中,果汁溢满唇齿,甜意顺着喉道一路涌到心底。
“那是要宣太医。”她不甚在意道:“刚同这么多外藩合作行商,他若是病倒了,秋时可怎么办,正是农商贸易的时候。”
沈从言默默勾了勾唇角,“昭阳倒是一心为公。”
“大哥说得什么话。”楚明玥把竹签往银盘一丢,不悦嗔道:“楚家人自是一心为这天下人,方不枉先辈血洒黄沙。”
“兄长可是见昭阳是一介女子,就小瞧了我。”楚明玥站起,下巴高高一抬。
这个模样把沈从言逗乐了,他绷着的脸皮一松,大笑起来。
府卫引着沈季过来,楚明玥让长生自己过去和沈季说话,她坐太师椅里看着。沈季果然话多性子跳脱,倒是逗得长生多说出口几个字。
如此,楚明玥就要了沈季,向沈从言道别后,带着人一同往定远侯府回。
这厢,沈从言送楚明玥到府门外,顶着灼日目送楚明玥马车远去,直至消失在拐角,这才大步回府,往来府婢纷纷停步行礼,他目视前方一路直回书房。
到了书房,摆满花瓶珍器的多宝阁前,他一手扣动花瓶底座转动,再松手,多宝阁缓缓移开,后边露出一间密室。
沈从言走进密室,暗处站着一人。
“将军!”那人抱拳行礼。
沈从言应着,一边匆匆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外袍下是一身素面玄色里衣,“快帮我把这身里衣脱下,刚才匆忙之下穿错了。”
男人从暗处走出,站在灯光下,灯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旧疤痕,长长的疤痕斜过半张脸,从左边额角至右下颌,中间深、两头轻,他的手臂上挂着一件月灰色里衣。
沈从言褪下那件玄色里衣,,他的胸口,肌线沟块分明,只是有一道长长的旧疤痕,同那人脸上的伤口一样,中间深、两头轻若丝线。
他的小手臂上,尚有三道新伤口正在渗出血迹,像是被利爪挠伤。
“将军,”那人接过沈从言褪下的里衣,又把手臂上的月灰色里衣递上,他看着沈从言手臂上的伤口,道:“您手臂上的伤口要先包扎。”
“无妨。”沈从言穿好里衣,复穿外跑,“隼爪无毒。”
他往墙角看过去,地面上落着两片黑色鸟羽。沈从言在墙角停下,弯腰捡起一支鸟羽细细思摸,半晌,声音冷冽道:“换本将套着那件里衣,怎就取不下来了?”
“这畜生嗅觉敏锐。”男人回答。
沈从言凝神不语,缄默许久,才开口道:“烧了吧,再弄件出来。”
“是。”
沈府之外,那只早前遁入苍穹的黑羽鸟,双翅如羽刃拨开纷扰云雾,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去。
大明河宫殿前的空地上,丹炉下炭火烧的格外旺,再加上本就是初夏时分,此刻,宫院里燥热难耐,俨如盛暑。
当值的宫婢们路过此处,纷纷快步跑过。
寝殿内,宣珩允坐在小书房内,他身后的黑漆檀木镶理石靠背椅上垫着厚厚的羊绒软垫,如此,他执笔的指骨仍旧抖得厉害。
寒毒第二日,身体所承受的痛苦并没有因为时间而适应分毫,每一寸的蚀骨寒痛都直扣神魂。
崔旺抱着一件大氅进来,要给他披上。
这时,那只黑羽鸟从高穹俯冲之下,趁着敞开的雕纹木门直直闯入,它半拢羽翅,在梁下低掠而过,双爪停落在白玉笔洗的沿上。
宣珩允放下指间狼毫笔,去取鸟腿上的信笺,只是,在冷白无血色的指尖将要碰到铜制信筒时,生生转了个弯,落在收拢于身侧的羽翼上。
他的眸底暗下来,盯着那处怔怔得看。
“陛下?”崔旺轻轻唤一声,悄无声息把手上大氅披在他肩上。
“唤张辞水进来。”
“是。”崔旺轻脚而出,很快,着一身飞鱼服的张辞水进来。
“参见陛下。”他抱手躬身行礼。
宣珩允未抬头,视线仍停留在黑羽鸟身上,苍白的下唇咬破的齿痕处结出深色血痂,他沉声道:“霞飞被人捕获过。”
张辞水蓦地睁大眼睛提起一口气,接着忽一声跪地,高声喊道:“属下失职!”
宣珩允掀了掀眼皮,漫不经心问道:“崔司淮入京了?”
张辞水抬首,一脸惊愕表情,崔司淮今日天不亮入京,因着崔家在京兆尹有案未结,他手持崔家欺压茶农罪证未先上朝,而是去了府衙送证文。
随后,与骑马入宫的张辞水在大街上撞个正着。
崔司淮骑着那头小毛驴懒洋洋得笑着,全无被崔氏家法惩戒时的狼狈模样,他朝马背上的人招了招手,喊一句“张首领认错态度万要诚恳。”
彼时,张辞水一头雾水骂骂咧咧策马而去。
这时,他又在腹中将崔司淮一顿骂。若不是他乱言,张首领认错的姿势惯不会如此夸张。
“是。属下入宫时碰上他把崔家藏起的罪状送到了京兆尹。”张辞水如实回禀。
宣珩允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取出信筒里的信笺,展开扫过。
“这次,他未能成功把信取出,倒是有意思。”
“陛下知道是谁?”张辞水仍旧跪着,一手挠着头。
宣珩允抬眼扫视他,停顿几息,终于开口道:“此事交由你去查。”
张辞水慌张低下头,温热初夏,竟觉一丝凉意。
“起来。”
张辞水起身,等了片刻,见陛下未再开口,这才回禀,“属下奉命派人守着定远侯府,这两日来,侯府并无可疑人进出,沈将军,未去侯府。”
信笺触上烛火,燃出幽蓝色火苗,散出淡淡青草香。
这是黑衣骑最新换用的特殊纸张,可通过焚烧的火焰、气味辨真假。是彩衣镇那边姚远钻研出来的新办法。
宣珩允抹一下指腹烟灰,这才开口说道:“他倒是谨慎。十九皇叔呢?”
“十九王爷并未返回洛京。铜元郡之后,他往西去了,一个人。”张辞水顿了顿,继续道:“依属下看,十九王爷和安王、沈将军未有深交,先前大抵是巧合。”
“巧合?”宣珩允低笑一声,突然以帕掩面一阵猛咳,待他咳完,素帕拿开,上面一摊猩红。
他若无其事把帕子攥起,拭了拭唇角,“朕从不信这世间巧合,让人继续跟着。”
“是。”张辞水看着陛下原本灰白的嘴唇被血染出些许气色,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劝什么。
“天辰道人查的如何?”
“属下查出他此番确实受人指使。”张辞水担忧问道:“是否要属下把这妖道拿下?”
宣珩允摇头,“先不要打草惊蛇,朕还需他炼药呢。”
“陛下?”张辞水难以置信一声喊,“既然知那妖道意图不轨,陛下何故还要信他。”
宣珩允悠悠往窗外望去,金色的日光洒在琉璃瓦上,散射出耀眼的温度,但他却感受不到温热,唯有彻骨的寒。
“因为冰蚕能克血痨之症是为真。”宣珩允淡声道:“太医们亦认同此疗法可医。”
张辞水抬眼看去,发现陛下话至血痨可医时,拧起的眉心霎时舒展,原本覆着病痛的面容变得竟有些祥和。
“去吧,盯紧那些人。”
“是。”张辞水躬身退下,快行至门口时,他忽又返回,“陛下,属下守在侯府外,还发现一事,不知当禀不……”
不耐又寒冽的眸子似刃光扫来,张辞水悻悻住口,改道:“今日清晨,明玉公主去侯府见了娘娘。”
“她?”宣珩允收回视线,音调些微上扬,他思索片刻,问道:“朕的兄弟姐妹们,有命活着的都远离洛京,安于封地,她为何?”
张辞水一怔,大着胆子接话:“许是明玉公主未有封地。”
小书房内一阵沉寂,浓郁的瑞脑香填满书房的每一处空隙。
“退下吧。”
张辞水垂目退下。
小书房里安静下来,那只取名霞飞的黑羽鸟站在彩绘腾龙的房梁上,漆黑如豆的眼睛转来转去。
宣珩允拿起那只笔,重新翻开一本奏折,只是这支笔执于指骨间,犹如蚀骨冰凌,彻骨寒意从心房凝起,于每一次跳动下迅速流过四肢百骸,一下又一下,仿佛千万凌箭刺入骨血再拔出,复又刺入,无数次反复。
他从珠白色的衣襟下取出那枚整齐叠着的帕子,层层展开,露出里边两缕结发,他将其中一缕发丝饶过指节,凑近鼻尖下,那抹紫沉香气已经很淡很淡了。
这般的慰藉,今日突然就无法再填满他的相思之谷,他将结发重新包起放在一下心口的位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等不到炼出救命药,他疯狂得想要见到她。
“崔旺。”宣珩允走出书房,站在明亮到耀眼的日光下,蝉鸣蓦地齐声响起。
“哎哟,陛下您怎不唤奴才进去扶您出来呢。”崔旺原本两手交叠在红廊下候着,自从那位他瞧着及其不顺眼的天辰道人手持道拂之后,他就丢掉了日日斜于臂弯的长拂尘。
他两手搀扶着陛下,关切询问:“今儿个的太阳格外热,陛下您还冷吗?”
他拢了拢陛下快要散开的大氅系带,“要不,奴才把奏折给您挪到御花园的凉亭里,有日头晒着,陛下您兴许好受些。”
宣珩允摇头,吩咐他准备马车,去定远侯府。又回到寝殿更换常服。
当值的小太监手托楠木托盘,上边是尚寝局送来的干净衣裳,从里衣到外袍,皆素面玄色,衣料上熏着浓郁的瑞脑香。
宣珩允面沉似水,伸展双臂任人伺候着更衣,到了最后,他自己拿过辍黑曜石的暗金纹丝绦往腰上一束,冷眸如霜,大步往外走,通身沉威之气,倾压而溢,全无病态。
正是午膳的时候,崔旺跟在陛下身后行于廊下,心思急转,“陛下突然驾临侯府,娘娘若是问起何事?”
宣珩允靴底一顿,侧目瞧他,“你有何主意?”
“不如奴才去膳房带些玉狮子爱吃的肉干,玉狮子和陛下也是有情意在的。”
宣珩允默许。他坐进辇车内,唇角苦笑一下,如今要见她,尚要借一只猫的颜面,是他活该,没有任何哀怨之心,他与她之间,尚有一只玉狮子,幸甚。
辇车四周帷帘尽落,遮挡得密不透风,两匹精悍大马拉着马车出了宫门,往定远侯府方向走。
马车内,宣珩允披着大氅端坐,仍旧面白似覆霜,侯于一隅的崔旺为他斟一盏温茶,悄悄用袖角抹去额角汗珠。
“到外边坐吧。”宣珩允平淡道。
“陛下,您就让奴才在里边服侍吧。”崔旺又抹一下脑门,“奴才不热。”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青花圆肚瓷罐,里边装着满满一罐子小鱼干。
宣珩允掀开一边窗帷,撑头往外看,看街上人生喧嚣,看错落屋檐向后推去。
辇车抵达定远侯府的时候,正好遇到楚明玥的青鸾油壁车从对向驶来,刚在府邸门前的石砖路面停稳。
三个婢女先下车,两人手上提着油纸包好的各种糕点,还有医馆给开得治红疹的药膏,随后,长生从马车跳下,未让半夏扶。
最后,是楚明玥从车内搭出一只纤白如玉的皓腕,由半夏搀着款款走下。
府门当值的守卫跑过来,牵着马车往侧门去。
楚明玥侧身注视着那辆围得严实的辇车,那两匹马一看就是宫里的。
她向一边歪着头,疑惑看着马车朝她缓缓驶来,最终停在她跟前,崔旺从马车里下来,搀扶着一身玄衣的宣珩允下车。
那件大氅被他留在车内。
楚明玥蹙了蹙眉,心觉不过两日不见,这人怎苍白许多,她端手朝来人款行福礼,问:“陛下可是来看长生?”
宣珩允挺站灼日下,“出宫办事正好路过,便来找皇姐讨口午膳。”
楚明玥莞笑,“陛下请进。”她揽着长生一同进府。
她心底对这个说辞有疑惑,但皇帝陛下借口来看长生这个孩子,倒是合情合理,倒不是他会关心这个孩子,而是毕竟长生的真正身份委实不一样了些,他观望些时日,才是应当。
午膳已经备好,原本楚明玥是在后院用膳的,因着宣珩允的到来,丹秋又张罗着让人把饭食送到了前院膳厅。
入府的时候,沈季已经带着行李到了府上,见到楚明玥抱拳行礼,宣珩允着常服微访,楚明玥就未让他见礼。
待沈季退下,楚明玥邀宣珩允上座,随之在一旁坐下,她轻拍桌案,“长生,过来坐。”
长生耸着肩骨站在膳厅门口,闻言拖着飘忽的脚步过去,在楚明玥旁边坐下,他低着头往宣珩允那边瞧了一会儿,却一直未开口。
膳食是楚明玥一贯喜欢的,口味以甜食居多,楚明玥道一声“陛下请”,便未再多让,频频给长生夹菜。
宣珩允正承受着身体内剜心剔骨般的疼痛,未动筷,只若有似无往楚明玥看去。
候在一旁的崔旺抱着那个装满小鱼干的圆肚瓷罐,呵呵笑着,“怎不见猫殿下?这是宫内膳房给它老人家做的小鱼干,大家伙都想它呢。”
崔旺话刚落,那只白毛的玉狮子“喵喵”叫着迈过门槛,径直朝崔旺怀中扑去。
“哎哟,这小鼻子,嗅觉可真灵敏。”崔旺笑着,把瓷罐递到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掀开盖子,抓几条鱼干放于掌心,玉狮子抖动着胡须跑过来,它在宣珩允的手腕反复嗅几下,突然僵直尾巴,撕心裂肺一声嚎叫跃出门外。
这个突然的举动迫使楚明玥放下筷子,诧异偏头看过去,蓦地对上一双涌动着暗潮的眸子,她心上一凛,脱口问道:“陛下可是有话要讲?”
宣珩允敛眸淡笑,摇了摇头,朝崔旺道:“跟出去看看玉狮子怎么了?”
楚明玥这才忽然想起方才要说的话,吩咐半夏、丹秋二人同崔旺一起出去找玉狮子。
服侍在旁的几人鱼贯而出。
楚明玥看了看宣珩允面前干净的碗筷,“可是楚家饭菜不和陛下口味?”
宣珩允尚未开口,长生出人预料主动说话了。
他用平淡无波的眸子望着宣珩允,“你病得很重。”
第53章 53
宣珩允骤然抬眼盯着长生,漆瞳微不可察缩了缩,他端量着那张脸寡丧的脸,窥度思忖,却发现,他并不能看透一个孩子的心思。
因为长生犹如一潭深水,无波无漪,是沉寂到可怕的死水。
楚明玥并未注意到宣珩允凝起的情绪,她在听到长生那句话之后,就黛眉微蹙轻瞟。
长生低头垂眼,往口中扒米饭,就仿佛真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一般,事实上,这个六岁孩子的脑袋里,不过是认为他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们去沈府,沈大哥只说今日早朝下朝早是因为陛下似乎病了,是不是?”楚明玥清丽的声音少有得认真、严厉。
长生半抬眼看过去,点头“嗯”一声。
楚明玥放下手中白玉筷,正色道:“既是如此,你就不能妄自揣测陛下圣体,知道了吗?”
长生垂着眼皮,点了点头。
而宣珩允兀自松下半口气,问道:“教他识字的先生确定了吗?”
楚明玥摇头,“先前找的坊间教书夫子现在不合适了,还正在斟酌。”
她站起身盛了两碗米酒圆子汤,宣珩允的视线跟随她手中白瓷汤勺的动作移动,这道汤是她喜欢的。
从东宫到重华宫,她曾亲自做过无数次,兴致来时,还会带着婢女亲自团糯米圆子,煮好之后,放一勺她自己泡的桂花蜜,总是先盛上一碗端到他的面前,桂花香清雅扑面。
他喝完一碗,从不回碗,于膳食上,他从不纵惯口腹之欲,他的喜好、兴趣,都被强行挤压在见不到光的暗处,被另一个逐渐强大的他自己尽数拢纳。
每每这时,楚明玥总会娇劝他,再喝一碗,半碗,一勺……
直到最后,失望的情绪在那张明媚的脸上一闪而过,她仍旧笑盈盈的自己喝上几碗。
宣珩允喉结滚动,通体彻寒的他极力维持着正常模样,此时,他被圆桌中央那碗溢着淡淡花香的米酒圆子勾得舌尖生津,闻着那碗熟悉的味道,他仿佛已经喝入腹中,就连心头的血都似乎有了温度。
他看着楚明玥端起盛好的两碗汤,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握了握。
“长生,别只低头吃饭,喝汤,小心噎着。”另一碗汤被楚明玥放在自己跟前,她搅动汤勺,低头朱唇轻启,在汤勺上吹了吹。
这个刹那,宣珩允突然被莫大的落寞包围了,他的计划被他瞬霎忘却,那双桃花眸里涌动出迫切的目光,紧紧是因为一碗米酒团子汤。
或许人在被痛苦折磨时,就会变得软弱。
正如他此刻,他突然失了所有风度,开口:“皇姐怎盛汤只盛两碗。”
言语之间的委屈和醋意让楚明玥登时错愕,就连长生都掀起眼皮看过来,眸中带着难得的情绪,是讶然。
楚明玥被他一句话问懵了,凭空生出些无措和尴尬来,自审方才举动,天子驾临府邸用膳,无论到何家大人府上,那都是尊贵的上客,别说盛汤把人拉下,就是主家侯于一旁给陛下布菜,那都是主家的福分。
这么一想,她心念到底是自己大意了,大抵是她当真对这人放下警惕,可又源着往日的熟络,这才忘记了君臣之别,就像……就像一个再熟悉不过、又非亲非故的人。
“怪我疏忽。”楚明玥弯眸笑着,转了转眸子,眼尾一眨,“陛下明明不爱喝米酒团子,怎得还和我二人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