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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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会看上去也有些心事重重。
“看来完颜大人的消息也挺快的。”谢却山开门见山,朝院子抬了抬下巴。
完颜骏一惊:“你也知道了?”
谢却山嘶了一声,故作惊讶:“我是从章老板那得知的……”
谢却山见完颜骏眉头渐渐耸起,猜测道:“莫非那章老板把这一手消息卖了好些个人?”
轻飘飘的一句点拨,正正点在了完颜骏的逆鳞上。
徐叩月是他的身边人,是他力排众议带来的,如果她藏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到沥都府,那他也是要担责的。如今鹘沙又在他背后虎视眈眈,他当然想要在人尽皆知之前,就把传位诏书找出来销毁,那便能相安无事。
但没想到章月回竟然把同一个消息卖给了好几个人!事情一旦闹大,完颜骏会变得很麻烦。
没有或是有,都是一件好处理的事,偏偏这是一件传闻里有,但实际上又没找到的东西,这便微妙了。
“这个奸商!”完颜骏怒了。
谢却山虚情假意地附和了一句:“什么钱都敢赚,也不怕没命花。”
如果章月回在场的话,恐怕已经气得跳脚,恨不得直接将一杯热茶泼到谢却山虚伪的脸上。
但背后嚼人舌根,怎么能让当事人听到呢?
远在花朝阁的章月回打了个喷嚏,还没意识到谢却山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踩了他一脚。
“既然章月回已经卖了你这个消息,那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谢却山表态道:“完颜大人,我自然是与您站在一边的,凡事都以朝廷的利益为先。这次前来,就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因为韩先旺的缘故,完颜骏对谢却山并没有像鹘沙那样充满了敌意,他们算是一个派系的,先前虽然谈不上信任,但几次交锋下来,他也找不出谢却山的错处,还帮了他不少忙。谢却山既然得了消息第一时间来向他投诚,那便姑且算作是真。完颜骏当下也迫切地需要一个盟友。
“你说,章月回不会把这消息也告诉鹘沙了吧?”
完颜骏和鹘沙的矛盾从禹城军之事后便日益尖锐,他们隶属于大岐王庭的不同派系,大岐王一边启用立下战功的新贵族们南征北战,同时对内也要靠着旧贵族稳定内廷和经济。随着疆土的开拓,这两派争夺也愈演愈烈。
谢却山沉吟片刻,道:“以鹘沙将军那个暴脾气,他要是听说了,不得立刻上门来搜查……恐怕他还不知道。”
完颜骏觉得有道理,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章月回既然能把这消息卖给你,就不可能不捞鹘沙的钱……”
但鹘沙为什么没有上门来挑衅?他最近风头正盛,这分明是个绝佳的机会。
“说到鹘沙将军,我还发觉一事,正想要来与完颜大人商量。”
“请讲。”
谢却山从怀中掏出一块撕碎的帛布,交给完颜骏。
完颜骏仔细一看,帛布上绣着黑鸦暗纹。他神色一变:“黑鸦营?”
他他终于明白,鹘沙最近为何能有那么大的动作。朝廷竟越过了他,直接将黑鸦营秘密调给了鹘沙!
这一块小小的帛布,让完颜骏后背惊出一身冷汗。鹘沙有了这把利剑,势必要取而代之,让他滚回大岐。
“鹘沙近日好像还在查禹城军的事……说到底是您放的炸药致使他的手下阵亡,他怕是不肯甘心,非要揪着这事找出您的错处啊……”
完颜骏勉强地笑了笑:“鹘沙这人真有意思,都是同僚,他不去找陵安王,却在这针对我,实在是太不识大体了。”
“大人,你我都是看得清形势的,就怕鹘沙将军想不开啊,把刀尖朝着自己人……”
谢却山的每一句,都若有若无地在往鹘沙身上引。
以完颜骏的多疑,他现在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会不会传位诏书的事,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是鹘沙和章月回联手坑他而做的一个局?上次他逼了章月回,暗中已经得罪了这个奸商,鹘沙本就跟他不对付,这两人一拍即合,一边用黑鸦营查禹城军那晚的事,一边用徐叩月和传位诏书让他后院起火,转移他的注意力。
完颜骏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心不在焉地送走了谢却山,大步走到徐叩月面前。
他要被这种若有似无的可能性折磨疯了,他得从这个女人嘴里听到实话,才能做出判断。
徐叩月被绑了一日,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完颜骏把她从安置女俘虏们的洗衣院带回来之后,虽然监视和束缚着她,但没怎么对她动过手。
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
他掐着她的脖子逼她仰起头,她的脑袋撞到了树干上,含着一点花香的冷冽空气涌入鼻子里,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传位诏书,到底有还是没有?!”
眼泪在她苍白的脸上簌簌地纵横着,她的意志也近乎崩溃,喉头只挤出一个字眼:“疼……”
完颜骏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些。
“求你……不要用这么荒谬的理由折磨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哀求他。
过去的她都是逆来顺受的,纵然身陷囹圄,还要端着几分傲骨,膝盖跪下了,但心里从来没有跪下。
可这一次她居然开口求他了,完颜骏的心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极怒和极惧的心情在他心里烧着,此刻又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火焰骤然熄灭,他还没缓过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解开了徐叩月的绳子。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可她求他了!这不是这么多年一直藏在他心底里最阴暗的渴望吗?
连徐叩月都不曾记得了。
他心软了。也许徐叩月没骗他,没有什么传位诏书。她虽然是俘虏,但他把她养得很好,遇事就只会哭。这种女人,稍微一点苦头就能让她屈服。
可这些也只是猜测,他怎么敢相信徐叩月!这个女人从来就没对他动过感情,她的一切服从都是假的。
他的内心在反复挣扎着,绳索虽然松了,但他紧紧地箍着徐叩月的肩:“别骗我。”
他分明是这个权力游戏的绝对主宰者,语气里却隐隐像是哀求。
人心是这个世上最复杂的游戏。
你要凌驾于众人之上,便不能动情,你要动情,就别想立于不败之地。
“我不敢骗你。”徐叩月仍在抽泣。
“你要是骗我,我会让人折磨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就算死了,我也会让士兵们来践踏你的尸体,把你扔到荒郊去喂狗,你做鬼也别想安宁!”
“好,”徐叩月空洞地望着他,回答道,“如果我骗你,我们一起下地狱。”
完颜骏松了手,踉跄地退了几步。
他摆摆手,让女使们服侍徐叩月回到房间。
他暂时放过了她,他很希望徐叩月没有骗她,但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他不敢冒险,对徐叩月的监视和禁锢更甚。如果真的有传位诏书,那一定会有人来接头。完颜骏不可能完全放弃这一种可能性。
营救徐叩月的计划还在谋划着,南衣突然接到了一个临时的差事。
有一封密信,要送给秉烛司中最神秘的谍者“雁”。
因为黑鸦营的雷霆之势,秉烛司的大部分谍者都在静默,而南衣是个新面孔,不会惹人怀疑,传信的事便落在了她的头上。
这个代号,是南衣心里的一根弦。她曾在谢小六面前披了“雁”的身份,让自己有了一个安全的处境,也因为迈出的这一步,她阴错阳差真的进了秉烛司。她有些感激这个人,又有些惴惴不安,怕被揭穿。她更好奇“雁”到底是何人,天衣无缝地策划了陵安王进城的计划,又静悄悄地蛰伏在暗处。
这根弦寂静了许久,都快要被遗忘了,忽然有人拨弄了一下,在她心里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动。
土地像前。
曾经被鹘沙劈成两截的土地公公石像已经被附近的百姓用黏土粘了回去,为了遮住裂缝,石像上缠了根藤蔓,竟有种莫名的生机感。
香炉也换了个新的,上头三三两两插着香。说来也奇怪,乱世里的神,连自己的神像都庇佑不了,谈何庇佑世人?可每一炷香上烧的,都是求神者真切的无助和希望。
南衣把密信的竹节藏到了香灰里,按理说她应该马上离开,但她却忍不住在附近的街角踱步,想看看到底会是谁来接头。
南衣紧张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
对于雁是谁,她心底里有一个隐约的猜测……但那个猜测太过大胆和荒谬,每每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认了。
会是谁来呢?

第86章 闯龙潭
就在这时,一队岐兵忽然闯到了街上,开始暴力地抓人盘查,喧闹之中,南衣听到这些人是来查秉烛司党人的。
南衣心觉不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忙闷头往前走,想要尽快离开。
“你!站住!”
南衣听到后面一个声音喝住了她。她缓缓地停下了脚步,脑中闪现了一些最坏的可能,正盘算着如何应付。
“军爷,舍妹顽皮,出来寻小人迷了路。”
有个人挡在了岐兵面前,递上了一块船舶司的木牌,木牌下压着一锭银子,一同送了过去。
“小人在船舶司当差,为完颜大人做事,还请军爷高抬贵手,让我带舍妹回家。”
南衣惊讶地回身看了一眼,是宋牧川,她立刻就反应过来,乖巧地站到了他身后,挽上了他的胳膊,委屈地道:“哥哥,你怎么才来接我呀?”
宋牧川手臂有些僵,但脸上表情还在强作镇定,用了毕生的演技朝南衣亲昵地笑了笑。
岐兵狐疑地打量宋牧川和南衣二人,确实只是寻常人,又检查了木牌,不耐烦地递了回去:“无关人士赶紧走,我们要盘查整条街。”
南衣虚虚地挽着跟着宋牧川走出去好远,直到把喧嚣声都抛在了很后面,才收回了手。
宋牧川觉得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手臂还是保持着半折的姿势,走的几步路竟都是同手同脚了。
南衣没察觉他的异样,惴惴不安地问道:“宋先生,那信……不会被发现吧?”
宋牧川回过神来,强自稳定心绪,朝她宽心地一笑:“他能收到的。”
南衣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宋先生,你知道雁到底是谁吗?”
“不知道。”
“你不好奇吗?”
“不好奇。”
“这怎么憋得住啊……”
“那人不肯露面,必定有他的考虑。我们非要揭穿他的面具,百害而无一利。”
南衣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得也是,我欠考虑了。”
“相信他就好了,”宋牧川道,“不管他是何人,他一定在暗中与我们并肩作战。”
南衣需要去理解这种信任——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何相信他能与自己配合得完美无缺呢?如何相信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力量呢?
她想了想,有些茫然地看着宋牧川:“就像信任你一样,信任他吗?”
宋牧川猛地一怔。
这样一句有着重大意义的话,却如此自然而然地从她口中说出,这竟让宋牧川有了一丝疯狂生长的私心。
她有多信任他呢?又是哪般的信任?倘若他不是秉烛司的人,她还会如此信任他吗?
他喜悦又畏惧,竟忘了回答她的问题。
不过幸好,南衣的话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她只是在试图理解这种情义。她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混乱的街道,路过的行人,凶悍的岐兵,酒楼里的雅客,铺子里的商户……每一张面孔,都有可能是“雁”。但他究竟是谁,并不重要,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奔向他的使命,正如她和宋牧川一样。
南衣似乎有些明白了。是啊,那个没出的“雁”,他们并肩作战,这就够了。
临街的酒楼,谢却山坐在窗边。岐兵是他喊来的,她一直在附近徘徊,他没法去接头。
看到宋牧川带南衣走了,他才低声交代贺平。
“去拿信吧。”
而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南衣的背影,看着她挽着宋牧川,看着她发髻跟着她的步伐晃动,像是翩跹的蝴蝶,仿佛会一下子跃到人的面前。
但那只蝴蝶越飞越远,几乎要被层层叠叠的建筑屋舍挡住。他克制了想要向她走一步的念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自己的心脏恢复正常的频率。
虽然只隔了几日没见,谢却山却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在他心里,他已经跟那个人道过别了,他已经接受了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的结局。可他依然忍不住去注视着她身上发生的变化,比起初见时那个不敢抬头看人的小乞丐,她如今的步伐好像变得明快了,脊背也愈发挺拔。
她应该过得很自在吧?那样就好了。
希望宋牧川能好好用用自己的脑子,周全行事。保护不好自己的谍者,就是不适合干这行的蠢货。
他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任何一个人有危险,否则他真的会让他们一起从沥都府滚蛋。
刚端起酒杯,一个人就在他对面老神在在地坐了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谢却山皱眉,看着这令人厌烦的章月回。
“我想到一个把南衣带回我身边的好计划,你想听吗?”
章月回遥遥地朝谢却山举了酒杯,脸上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谢却山本来不想搭理章月回的,但是他抛出的橄榄枝,让人很难拒绝。
“说来听听。”
章月回愉快地饮了酒:“不告诉你。”
那你是有点什么毛病?!
谢却山硬生生将骂人的话咽了回去,也举起酒杯,扯了个虚情假意的笑容:“那祝你成功。”
章月回气定神闲道:“还得借你东风。”
什么意思?
谢却山一下子警觉起来,眯着眼盯着章月回。
章月回放下酒杯,扔给谢却山一块刻有归来堂字样的木牌。
“运苦力的队伍很快就到沥都府了,这是信物,拿着它就能接头。”
“多谢。”谢却山起身想去拿,章月回去却按住了他的手。
“谢却山,我知道你要做什么。”章月回抬眼,狭长的眸子透着一抹危险的光。
谢却山垂眸睨他,不动声色。
“你让我知道了令福帝姬的事,又告诉我南衣在秉烛司,不就是用她牵制我,让我别搅浑水么?”
“嗯,所以呢?”谢却山答得坦然。
“上一个算计我的人,坟头草约莫有……那么高了吧,”章月回松了手,还像模像样地比划了一下,笑眯眯地看着谢却山,“我会来杀你的,谢却山。”
“那就看你本事。”谢却山淡淡地扔过去一句话,扬长而去。
接头的信物不多时便传到了宋牧川手里,这正是他瞒天过海的法子,让禹城军扮作苦力在完颜骏眼皮子底下进城。
百来号人无论藏在城里的何处都是显眼的,而造船就是个能掩人耳目的事,正好宋牧川负责此事,也能和禹城军相互照应。
谍者行的是暗中之事,能在关键时候扭转胜负,但若手里无兵力,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他们也许能偷偷送走陵安王,但保不下沥都府。可国之疆土,就该分寸必争,怎能轻易拱手让人?禹城军的到来是个变数,秉烛司竭力保下他们,正是因为这才是最大的底牌。
王,该由军队浩浩荡荡地护送往新都,而非仓皇败走,尊严扫地。
而宋牧川交给“雁”的密信里,则是请求他帮忙,让完颜骏的大夫暂时消失。南衣需要等一个时机,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入完颜府。
不过在此之前,南衣为了能让事情更顺利,已经偷偷使了一些手段。
完颜骏十分谨慎,加派人了人手,将府邸守得滴水不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被放过。
但这几日,府里总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有时是不知道从哪里弹进来一粒石头,在窗纸上砸出一个窟窿,守兵们立刻就全府排查,但什么都没查出来,最后只能抓出几个偷懒的士兵,将人赶了出去。
有时是天上掉下来一只纸鸢,让守卫如临大敌,里里外外检查,生怕上头传了什么消息,用百般法子检查,结果证明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纸鸢。
还有一日忽然全府上下接二连三地闹肚子,起初大家都认为是后厨出了奸细,一番调查下来发现只是厨房不慎用了腐坏的食材,吃了坏肚子而已。
就这么来来回回了几次,完颜骏起初还是高度紧张地绷着精神,但每次的落空似乎都在验证诏书之事的子虚乌有,无法确认的事情反复地折磨着完颜骏的精神。一而再,再而竭,到后来他已经有些倦怠了。
就在这个时候,徐叩月发起了高热
完颜骏府中本是有自己的大夫的,可偏偏就是那么不巧,前几日那大夫骑马摔断了腿。他不敢用军中鹘沙的人,只好派人去请城里底子清白、信得过的女医。
而秉烛司早就安排好了医馆里的档案,就这样南衣扮作女医,顺理成章地被安排进了完颜府。
但踏进那道门只是第一步。一进院子,南衣就感觉到了森严和紧张的气氛,明眼望去三五步便有一个守卫,全副武装,严阵以待,这还已经是完颜府松懈后的结果了。
真正地站在这里,南衣察觉到了现实与计划的差距,身在敌营里的巨大压迫感时时刻刻包围着她,而她已无后路,只能勇往直前。要么死,要么成功。
而对于新来府上的陌生面孔,完颜骏多少有些戒备。
在院子里南衣就被蒙上了眼睛,一个女使领着她七弯八绕来到后院。
摘下蒙眼缎带,南衣才看清这是一间女子的厢房,陈设有些凌乱,应该是被搜过一轮了,想来就是令福帝姬的房间。
这大白日的,房中垂着厚厚的帐子,密不透光,仅用烛火照明。
完颜骏站在屋子里,锐利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南衣。
女使从帐子里牵出一根红线,道:“大夫,请为帝姬号脉。”
南衣知道,这是一关考验。她能不能获得完颜骏的信任,就看她的“医术”如何了。
徐叩月的突发恶疾实际也是被安排的,南衣在每日送进来的果蔬上动了手脚,往上面洒了一些特制的药粉,这药物只对女子有作用,服用后会出现喜脉的脉象,并伴有呕吐、高热这些症状。
伪造喜脉,就是为了让完颜骏对徐叩月的身体上心,暂时放松对她的警惕。
南衣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关于把脉的话术,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她并不知道,红线那头,其实绑在了一个男人的腕子上。
谢却山猜到宋牧川也许会让南衣执行这一次的任务,却并不知道她哪一天会来,也不知道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她入府这一日,谢却山正好也在完颜骏府上。
完颜骏十分临时地想到一个法子,让谢却山来帮个忙,请他坐在帐子后,借此考考那新来的女医,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如果是浑水摸鱼的,那么身份就会有问题。
谢却山也有些错愕,但完颜骏想好了非要这么做,他再推辞就显得可疑了,只好坐到帐子里。他分明听到了南衣的声音,隔着帐子看到那个模糊的人影在案前坐了下来。
他心觉糟糕,可也不能出声提醒。
南衣扶着那细细的红线,闭眼故作高深地感受脉搏的跳动。当然,她什么都感受不出来,滥竽充数还是让人有点脊背发凉。揣度片刻,她还是决定按照教过的话术来,宋牧川说了,服了那药之后,华佗再世来把脉,那也得是喜脉。
许久,她才老练地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道。
“恭喜完颜大人,这是喜脉啊!”
完颜骏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是吗?如此好事,那我大大有赏!”
南衣刚想接话,却察觉完颜骏眼里的阴森,外头似有脚步声涌来。她心中暗道不妙,果然下一秒,便有侍卫涌进房间,将南衣团团围住。
完颜骏敛起了笑容,面有怒意地喝到:“把她抓起来,仔细拷问究竟是什么人派来的!”
南衣的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嗓子眼——怎么会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87章 伪装者
南衣挺着后背不动声色,不管心里有没有底,不到最后一刻,都要装腔作势,这是她从谢却山那里学到的。
默了默,她缓缓地转身,镇定地道:“完颜大人,就许您戏弄小人,不许小人戏弄您吗?”
完颜骏一愣,抬手拦了拦侍卫:“什么意思?”
南衣道:“小人摸到的脉象尺脉常弱,寸脉常盛,帐子后的,分明是个男人。”
完颜骏眯起眼,打量这个女医。
南衣面上镇定,耳边却只听得到自己胸膛剧烈的心跳声。
在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刻里,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完颜骏在她说出诊断之后才怀疑她的,那就说明她的判断错了——难道是这里面的人绝对不可能有喜脉……
这时她感觉到帐子似乎动了一下,她垂眸瞄到帐子下露出半只靴子的头,似乎是男人官靴的样式,这更确认了她的猜想,她才大着胆子挺直腰板跟完颜骏讲话。至于这什么尺脉寸脉,都是先前背下的一些关于脉象的描述。
帐子里传来一声轻笑:“倒是个有点本事的女医,整个沥都府敢戏弄完颜大人的,恐怕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在南衣耳边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是谢却山?!他没认出自己吧?
南衣心里头一惊,想着自己已经伪装过了声音,都是故意粗着嗓子在讲话,隔着帐子,谢却山未必能认出来。如果认出来她,怎么可能不来揭穿她?
他只是放了她,可没让她去与岐人作对,要是发现她是秉烛司的人,在完颜骏府上扮作大夫,不得扒掉她一层皮?
南衣更小心地藏了藏原本的声音,拱手回道:“小人不敢,只是以为完颜大人爱开玩笑,故而投其所好。”
南衣的目光紧张地盯着帐子后的那团阴影。
谢却山忍不住发笑——她不会真以为换个嗓音就他就听不出来了吧?她进门一开口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怕吓着孩子,谢却山还是不逗她了,快些给她个台阶下吧。
“完颜大人,您觉得如何?”谢却山不再做陈述,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完颜骏。
多疑者,别人越多说就越不信,必须让他自己想明白。
缓缓的,完颜骏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他盯着南衣,对这个一来就不低调的女医还是有些疑心,但又觉得这人是有几分本事的,不然哪来的这个傲气跟他叫板?
她的来历经过层层把关,都是清白的,完颜骏到底是说服了自己,反正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个小女子,翻了天不过如此,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给徐叩月看病。
“近来府上不太平,万事都得小心,大夫莫怪。只要你能治好帝姬的病,就算是汉人,我也重重有赏。”
“多谢完颜大人,小人必定竭尽全力。”
“随我来吧——却山公子,你先喝杯热茶,我去去就回。”
这时有两个女使上前,缓缓撩开了垂下的帐子。
南衣先看到了案上那双修长的手,青色的袖边,腕上缠了一圈红线,指节随意地搭着。
沥都府何其大,两个分别的人可能再也碰不上一面。没有任何由来的,南衣只觉得这种重逢让人心头涌上一阵澎湃。她想看看他,可她知道她绝不能在这里被谢却山揭穿身份。
她能被送进来,是秉烛司在背后做了极大的努力。虽然扮作大夫是过于冒险的无奈之举,但当下时局特殊,完颜府守备森严,也只有这个办法能最快速地接近徐叩月,她不能功亏一篑。
在帷帐彻底撩起之前,南衣转身跟上了完颜骏的脚步,不再回头看。
入了里屋,南衣终于见到了高热昏迷的徐叩月。
比起上次相见,南衣觉得她又清减了不少,每每见到她,心底便泛起一阵唏嘘,她总是不自觉穷尽她的所见所闻去想象一个王朝的帝姬是如何在千娇百宠之中长成最娇艳的一朵花,再与当下的孤零相比,备感无力。
她不敢在完颜骏眼皮子底下展露出太多的情绪,放下药箱,跪在床榻边,熟练地表演那一套望闻问切的动作。趁着查看徐叩月舌苔的工夫,她将一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入了她的口中。
完颜骏焦急地站在南衣身后,见她一套动作终于完成,忍不住问道:“帝姬如何?”
南衣原先准备的是“喜脉”的说辞,但这会再用有些不合适了,于是开始故作深沉地背诵她的第二套方案:“帝姬肝郁日久,邪热避遏,实乃久病而虚证。小人只能为帝姬调养,却如这烛火正弱需缓添灯油般,切不可心急。另外……”
谢却山虽然坐在外头喝着热茶,但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地捕捉里面的声音,听到南衣滴水不漏的回答,他吊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今天的情形实在太危险了,还好她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看来是临时恶补了不少话术,扮起大夫来倒是像模像样的,他心中甚是欣慰,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没看错人。
完颜骏见南衣顿了顿,催促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南衣沉重地摇了摇头:“帝姬气血不能运行,元阳不足,完颜大人近月切不能与她行房事。”
谢却山一口茶没忍住喷了出来,紧接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谁教她编这话的啊?宋牧川?人家的床帏之事,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能说得如此一本正经又理直气壮?
谢却山咳得满脸通红,实在是狼狈。
完颜骏奇怪地望了一眼外头,被这动静闹得莫名有点心虚了,仓促地道:“我知晓了,你尽管为她开药吧。在帝姬病好之前,你就住在府上,药方交给女使,会有人出门抓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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