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起来福了福身子,道:“是,大人。”
她知道完颜骏再放松警惕,也不可能允许有人天天在府里进进出出,这是他们预料之中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她正好借着这个工夫,探查完颜骏府上的地形和守备。虽然每次走在院中都会被蒙上眼睛,但相同的路线多走上几次,心中也有了大概的印象。根据不同位置的脚步声,也能推断出守备的强弱。
外面看来铁桶一般的地方,南衣身在其中,隐隐察觉到了松懈——一些微小而古怪的动静开始无法引起轩然大波,守卫们私底下三三两两地聊着闲天,吹嘘着自己的强大,而昱朝军民又是如何的无能,他们能轻而易举攻破。
看来是南衣先前的一次次无中生有的干扰起了一些作用。敌人迟迟没有出现,一成不变的平静让守卫们开始觉得压根就没有任何问题,对于完颜骏的过度紧张,大家都觉得他是草木皆兵了。
每日,南衣都要为徐叩月号脉三次,她的病症本身就是提前设计的,只要服解药就能转好,其他的药方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南衣记在脑子里再默写出来,多是一些温和的补药,除了字写得丑了点,其他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大夫的字,丑就丑了,反正也不必让人看懂。
每次问诊之时,都会有人在外头监视,南衣同徐叩月说不了什么太多的话,只能往她手里塞纸条,将计划一点点告知她。
徐叩月不敢露出太多的表情,她不擅长伪装,怕自己表现得太紧张会露馅,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装昏迷。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南衣到来、将纸条塞进她手里的那一刻,她长久以来彷徨无依的她,终于有了依靠。
从大岐王都出发的时候,父皇将那个重要之物交到她手里,让她想办法转交给可靠的人——除此之外,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她要把东西交给谁?谁是可靠的人?她等待着,寻找着,甚至都觉得无望了,想着也许她的使命会失败告终,纵然她忍辱负重地活着,也没给这个倾颓的王朝带来一点作用,徒添了一些笑柄而已。
这个女医的到来,便黑暗里裂开的一条缝隙,有光洒了进来,她悬着的心放下了,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去死了。
她要将东西交给这个谍者,让她离开,但她没要,她说,公主,我要带你一起走。
徐叩月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救出去,但她很坚持。徐叩月无声地朝她摇头,她只是坚定地握着自己的手。
她们的手都是寒冷的,竭力给彼此传递着一些温暖。她在她的手心里写她的名字,告诉她,她叫南衣。
南衣,难依,一个听着就很飘零的名字。徐叩月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的磨难才能走到这里,她看起来并不强壮,但她想紧紧地依靠着她,也希望自己带来的那样东西,能给这些谍者们一个依靠。
就这样,在无声的来回之间,三日过去了,到了约定的时日。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就在南衣要去为徐叩月诊脉的时辰,还没踏进门,有个刺客便趁着守卫们倦怠之时,闯入徐叩月的房间,刺伤了她,并将房间翻得七零八落,最后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完颜府,于远处的檐上消失。
南衣一进门,就看到帝姬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两个人对了个眼神,徐叩月闭上了眼,南衣扯着嗓子高喊有刺客。
府中顿时乱成一团,完颜骏匆匆赶来,见徐叩月被刺昏迷,暴怒地告诉南衣:“给我救活她!不然我要你们都给她陪葬!”
南衣在心里腹诽,你自己去死还差不多,不过面上不敢僭越,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
完颜骏稍稍冷静下来,观察着房中场景,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刺客是不是找到了那样他没搜出来但是很重要的东西?是秉烛司的人吗?他们卸磨杀驴,所以拿走传位诏书后就要杀徐叩月灭口?
“大人,刺客往南边跑了!”很快,他的近卫就战战兢兢地进来汇报了。
南边就是江,刺客想坐船跑?为了万无一失,完颜骏得亲自去追,把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因为传位诏书实在太过重大,又关乎到他的命运,决不能假以任何人之手。
而南衣就等着完颜骏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带走府中的大半兵力,这样她就能放出信号,让外面接应的人接她和帝姬出府。
完颜骏刚要走,门口就传来一人的声音:“完颜大人,我刚路过此处,发现有刺客,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这声音……是章月回!
她想做件事怎么就这么难!各路神仙都来凑热闹了?南衣心急如焚,盼着别出什么差错,完颜骏赶紧走才好。
第88章 险中逃
看到章月回走过来,完颜骏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多嘴的商人,要不是他把消息卖了好几手,说不定这件事都没那么复杂。
完颜骏不耐烦地把人堵在门口,道:“章老板别帮倒忙我就很高兴了。这里没什么需要你的,请回吧。”
章月回厚着脸皮往里看了一眼,瞥到了地上的血,面上殷勤:“大人,帝姬是受了伤吗?我那倒是有些珍稀的药材,服用后再重的伤势也能即刻缓解。”
完颜骏顿了顿,他虽然对章月回有戒心,但也清楚他就是个八面玲珑的商人,唯利是图。背后捅人刀子,面上绝不可能撕破脸,一味药而已,他就是来献个殷勤的,毕竟自己现在仍是沥都府里最大的势力,他要巴结着自己。这份殷勤他倒是能收,对徐叩月的伤势一定有好处。
“那你还不去取?”完颜骏眉头一皱。
南衣在房间里头紧张地听着,总觉得章月回来没那么简单。
果然,就听到章月回道:“只是这味药用量需控制得十分精准,否则便是剧毒——府上若有最了解帝姬身体的大夫,不如让她随我一起去抓药。”
“你,过来,”完颜骏对南衣命令道,“跟章老板走一趟。”
章月回这时才跟着完颜骏的话十分自然地看向了南衣,他装作不认识她,不动声色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南衣急得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用目光向他求助,但章月回视若无睹。
南衣这才明白了……章月回要在这乱局里带走她。偏偏这个时候她根本无法拒绝!
要是这样跟着章月回走了,她如何带走帝姬?计划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南衣只能先拖一拖时间:“我要先为帝姬施针,稳住她的伤势,才好去跟章老板抓药。”
完颜骏的时间紧迫,招手点了一个侍卫,“你一会跟着章老板和大夫一起,我去追刺客。”
说着,完颜骏便大步离开。
南衣飞快地进入帐中,和徐叩月对了个眼神。
徐叩月要往南衣手里塞一样东西,示意让她直接带着东西离开,但南衣按住她的手,无声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她说过的,要把她一起救出去。
不消片刻,南衣便从帐子里走了出来。
章月回波澜不惊地朝她轻轻颔首,转身领着人出门。侍卫跟在两人身后。
出了完颜府,街上已经有些乱了,刺客风波显然已经波及到了周围的街道。马车在闹市里行不动,只能步行前往。
章月回走得有些急切,怕南衣半路跑了,也顾不上什么,当着侍卫的面便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沿街坊往前行。
他步伐大,南衣跟得有些踉跄。
走出去几步,章月回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散漫的目光变得无比锋利,紧紧盯着南衣。
这个“南衣”不自觉往后缩了一步。
章月回已经察觉出了异样,这绝对不是南衣会有的步伐和眼神。他难以置信,因为他完全没有对南衣设防,更没想过她会骗自己。
他顾不上什么了,伸手要去碰她的鬓后,确认那里有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手刚伸过去,忽然被人一挡。
只见从檐上跳下来一个黑衣人,挡在“南衣”身前,巷口也窜出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面将跟来的那个守卫杀了。章月回的暗卫立刻出手,与那两人过了一招,但他们并不恋战,拉上“南衣”就走,转眼便消失在暗巷尽头。
暗卫还想追上去,却被章月回拦住了。
那根本就不是南衣。
——他太大意了!他能弄到的人皮面具,秉烛司想办法也可以弄到,他们的行动不可能没有备用方案。
刚才那个人,想必是徐叩月。
那真正的南衣……还在完颜骏府上!
章月回的心情就像这逐渐黯淡的天幕一样,拦不住要往山谷坠去的夕阳,奋力一握,却只留住一抹灿烂了一瞬的余晖,然后一切都被留在了黑夜里。
他是想将计就计,带南衣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他不在意旧朝的公主,也不在意新朝的王,这个世界清明或混沌与他无关,他只想抓住最后一点属于他的温暖。他认为这是谢却山的阴谋,是他蛊惑了南衣,故意把她放在了一个掣肘他的位置上,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孩变成纷争中的筹码。
他以为把她架到那个处境上,她就无处可逃,心甘情愿地跟自己离开。
但她竟愿意用自己换徐叩月。
这一刻他才发现,她是自愿的。
“你跟她太久没见了,你早就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谢却山的话像是一种阴魂不散的诅咒,即便他不相信,他嗤之以鼻,可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这一次,他又害了她。
他分明是想离她近一点,想要拯救她的。
章月回的手发着抖,他有点无措——他该怎么办?
完颜骏领人一路追着刺客,越追越觉得不对劲。一个人轻功再好,飞檐走壁了这么久,体力也该下降了。但那个黑衣人行动始终矫捷,速度飞快,偶尔在屋舍之间消失,很快便窜了出来,溜着他们满城跑,但又能让他们牢牢跟住。
完颜骏反应过来了——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逃跑接力”,是调虎离山之计!那么此时府里空虚,徐叩月……
“回府!立刻回府!”完颜骏气急败坏地大喝。
南衣扮作徐叩月坐在帐子里,静静地等待着时间过去。
她必须等徐叩月被救走,听到同伴放出的信号声后才能逃跑,否则府里守卫就会反应过来,去追章月回,那么计划也将功亏一篑。
终于,她看到窗外一束烟花在半空中炸开,这是解救成功的信号!
南衣立刻起身,从窗子翻了出去,用腕上袖箭悄无声息地放倒了门口两个守卫。
府里的地形,她每日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能摸出去。
然而就在一切顺利,即将看到曙光的时候,完颜骏带兵杀了回来,他发现徐叩月不在房中,但褥子还是热的,人一定还在府中没跑多久,立刻让人围了府邸,大规模搜查。
南衣被迫折了回去,躲在了花园里,但花园景致简单,若是完颜骏大规模搜府,她很快就会被找出来。
南衣已经被逼到了末路上,奇怪的是,此刻她已经感觉不到害怕了。她反而很坦然,其实她感谢章月回的到来,至少把徐叩月平平安安地带了出去。
她的任务提前完成了。
时至今日她终于能理解庞遇赴死时的心情了,在生和死之间,人还可以选择信仰。而南衣的信仰更为简单,她的死如果可以换来更大的价值,让更多坏人死,让更多好人活,就是值得的。
她就是觉得有点可惜,出发之前,宋牧川认认真真地对着她的眼睛说,“不要死。”
在与徐叩月换衣服的时候,她用冰冷的手握着她的手,也含泪对她说,“不要死”。
她还有一些没来得及好好告别的人,想再看一眼的人。
南衣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准备做殊死一搏。无论生死,全力以赴。
就像是哪方的神明听到了她心里的呐喊似的,她一个素来非常倒霉的人,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迎来了一丝转机。
搜查的士兵并没有如期到来,列队的脚步在靠近花园时,又调头回去了。
府门处,又一队士兵涌了进来,竟是鹘沙也带了人来,两拨人在院子里对上,谁都不肯相让。
其实就是在刚才,鹘沙才从章月回那里知悉徐叩月可能带来传位诏书的事情。他一琢磨,徐叩月可是完颜骏非要带来沥都府的,当时说什么能恩威并施,这会他的人出了事,却不见他吭一声。要是传位诏书找到了,那完颜骏能不抢功?
必定是没找到,故意压下了风声,或是被那美人计迷了心智,要护着自己的女人。不管是哪种,这可是能拉完颜骏下马的好机会!
鹘沙正想着怎么搞大这事呢,就听说完颜骏府上出了刺客,他立刻便带上黑鸦营的首领鸦九,气势汹汹地上门“帮忙擒拿刺客”。
鸦九和他所统领的黑鸦营是王庭真正的铁血军队,他们并不站队朝廷任何派系,奉王命而来,辅佐鹘沙只是任务而已,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为大岐的开疆拓土铺路。
一切让有损王庭利益的事情,都会被黑鸦营毫不犹豫地除去。那么证明完颜骏失职这种事,当然要让鸦九亲眼看到,日后向朝廷汇报时才能有个有力的人证。
完颜骏看到鸦九的到来,心都凉了一截。他只能撕破了同僚和睦的面具,不惜刀剑相向也要让自己的兵死守着,绝不能让鹘沙闯进去。
因为徐叩月已经不在府中了,要是被鹘沙查到了端倪,他的为官生涯便结束了。
于是,两拨人剑拔弩张,火药味一触即发。
而这就便宜了夹缝中寻找生路的南衣,她趁着这个时候跃到屋檐上逃跑,逃之夭夭。
鸦九眼力极好,即便在夜色之中,也捕捉到了一个人影。
“有人跑了!”鸦九神情一肃,立刻轻盈地纵身一跃,跳上屋顶,追了上去。
“快追刺客!”鹘沙一声令下,带来的士兵们立刻涌了上去。
完颜骏的人还在错愕和心虚之中,就被冲散了。
溃不成军。
完颜骏知道,自己完了,鸦九一出手,什么都藏不住了。这一局,他输得很彻底。
南衣头也不敢回地在屋檐上狂奔跳跃,她要尽快离开岐兵布防的势力范围,她能选择的路有限,无可避免地经过了望雪坞的边界。
当然,她并不想进入望雪坞,一来会给望雪坞带来麻烦,二来……她也不想回到这个牢笼里。在望雪坞里,她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卑贱的私生女,是一个带来不详的寡妇,她被迫藏起恣意,为了迎合世家的礼节束起手脚。她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些枷锁,她才不想回去。
然而不远处,章月回手中的弩箭头对准了那个在屋檐间跳跃的少女。
他终于看清了,她是一只要飞翔的鹰。但在这遍布着危险的夜空之下,她飞得越高,便越危险。
如果他留不住她,那他就去找一个能困住她的牢笼。
比起在这个世上完完全全地失去这个人,他宁愿她来恨他。
他要她平安。
咻——一支箭凌空射出,正好射中了的南衣的小腿,她只觉腿上一痛,浑身失去平衡,掉了下去。
正好掉在了望雪坞的后院里。
这夜正好清闲,陆锦绣带着几个女使在院子里摆弄盆栽。只听砰的一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把院子里的女使们吓了一跳。
众人一惊,有眼尖的认出了南衣,颤抖着道:“少夫人?”
陆锦绣一惊,借着灯笼火看了一眼摔下来的女子,立刻打掉了女使手中的灯笼。
“什么少夫人,分明是个小贼,扭送去官府便是了。”
灯笼在地上滚了一圈,里头的烛火熄灭了。一时黑灯瞎火的,陆锦绣又说得那么笃定,也没人敢上去确认。
南衣摔了个狗啃屎,浑身都是麻的,艰难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听到陆锦绣久违的声音,想想不如装死好了,她还不知道起来了该怎么说。
承认自己是消失已久的少夫人?只要陆锦绣否认,女使们就不敢吱声,就算逼着陆锦绣承认,她又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她可是突发恶疾被送到了庄子里、只剩下半口气的人……可若真的被扭送出去,恐怕没到官府,就被岐人的追兵给扣下了,那后果更不堪设想。
南衣忽然伸手,抓住了陆锦绣的脚腕,用极其哀怨的声音幽幽道:“陆姨娘……你认不出我了吗……你忘了……你都对我做过什么了吗……”
在这黑漆漆的花园里,南衣的声音飘在半空中,激得陆锦绣连连尖叫,急得跳脚想要甩开南衣的手。
南衣像是个女尸一样阴暗地往前爬行,陆锦绣甩开她的右手,她的左手便扶了上去,身下还拖出一条血迹。
陆锦绣吓得花容失色,魂都没了,连连尖叫,好不容易甩开了“鬼手”,跌跌撞撞地跑开,却撞上了循声过来的谢却山。
火光如游龙般亮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谢却山皱眉问道。
“鬼,有鬼啊……”陆锦绣颤巍巍地指着花园的阴影处。
南衣躲到假山后头,心想完了,自己只是想吓唬一下陆姨娘,让她赶紧走,自己好脱身,可怎么把谢却山这尊神也给引过来了,他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模样非常可疑,她怕他问。你从哪里来,你要做什么?可她不想面对他,她知道自己蹩脚的谎言瞒不过谢却山的眼睛。
而内心深处,她最不想的,还是和他明明白白地站在对立的地方。她是抗岐的秉烛司谍者,而他为岐人效命,穿着这身衣服和他碰上,那就是敌人。
心里乱糟糟的,只听得矫健的步伐已经朝假山靠拢,南衣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他持着火把望过来,阴影和光同时落在她身上。她跪坐在地上,拖着一条受了伤的腿,视死如归地看着他。谢却山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抬头望了眼高墙和那个方向,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他平静地回头道:“这里什么也没有。”
“刚才明明——”陆锦绣尖叫起来。
谢却山打断了她的话:“家里既然闹鬼,明日便去请个道士来做法,陆姨娘受了惊吓胡言乱语,你们扶她回去吧。今晚莫要再出门,也莫要对任何人提及所见。”
陆锦绣有些不信,还想伸头看看,但左右的人不敢忤逆谢却山的意思,硬是将她扶走了。
南衣却不敢松了这口气——他把人都遣走……是想干嘛?
人终于都走干净了,花园里只剩谢却山和南衣。
谢却山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怜惜。她的归来……危险却诱惑。他日日行走在望雪坞的亭台楼阁之中,时常会思念她的身影在其中穿梭的日子,他甚至无法控制地想,如果她一直留在他身边……他不敢多想,怕自己生出过分的私心。他已经筑好了堤坝,挡住了汹涌的潮水,不能再功亏一篑。
可今晚她猝不及防地回来了,是她自己撞到了他的网里,他可以用些手段把她留下来,但……仍有一丝理智在告诫他,她不会愿意再做这个虚假的少夫人,她必须在追兵来之前尽快离开。
“还不快滚。”谢却山垂眸,语气冷冰冰的。
“多谢。”
南衣如释重负,他到底是高抬贵手了。她不敢多言,拖着受伤的腿就要往外走,却没想到,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甘棠夫人。
甘棠夫人扫了一眼消失多日再度出现,又如此装束的南衣和冷冷站着的谢却山,略有惊讶。
南衣正在想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怎么的,甘棠夫人一下子扑了上来,抱着南衣,声情并茂地哭了起来。
“天可怜见的,怎么从庄子上自个回来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又受了什么刺激?”甘棠夫人摸摸南衣的脸蛋,又望向谢却山,继续道,“我就说她犯了离魂症,将她一个人送去那地方肯定不行。谢三,你看要不趁此机会还是赶紧搬回来住吧,这世道不太平,也没什么可避讳的,谢家这么大,她一个人还养不起吗?”
说着,甘棠夫人就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披在了南衣身上。
南衣的半个脑袋都埋在甘棠夫人温暖的怀里,妇人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撞入她的鼻子——这形势一波三折的,她有点蒙。
谢却山哑然,他也没搞明白,二姐这是唱的什么戏?他为了把南衣从望雪坞里送走费了多大的劲,现在倒好,她一个“好心”,又把人留下来了。
就在这时,喧闹声传了过来,竟是一队岐兵闯了进来,领路的竟是哭啼啼的陆锦绣。
“哪儿有异样?”
“就那儿,方才闹鬼了,吓死个人了!”
谢却山立刻反应过来了,道:“后院的事我也管不着,就交给二姐处理吧。”
说着,便大步朝岐兵迎去。
南衣也明白了,定是甘棠夫人看到有岐兵来搜,料想后院出了什么事,寻过来看看,才急中生智想了这么一招。她只觉得甘棠夫人的怀抱让人安心,她可真是蕙质兰心,睿智大气,她忍不住想要在她怀里多贴一会。
但谢却山……这说辞他居然也认了?
南衣心里的弦还绷着。
待谢却山一走,甘棠夫人的神情立刻就恢复了利落,吩咐身后跟过来的唐戎。
“唐戎,你把这里血迹处理一下,我先带少夫人回去。”
甘棠夫人扶南衣起来,朝她露出一个宽心的笑容。
“别怕,随我来。”
南衣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谢却山拦在要闯过来的岐兵之前。
“那儿没闹鬼,是我家守寡的嫂子,脑子有些不正常,半夜在发疯。你们想追刺客,我倒是隐约看见有人影,朝着那边去了。”
南衣彻底松了口气。谢家的人要保她,阎王爷都得让让步。
淡淡的熏香在房间里燃着,甘棠夫人仔细地帮南衣处理腿上的伤口。
万幸的是,那射过来的弩箭似乎被磨钝了,造成的伤口并不深。也许是敌人误用了一支坏的箭,让她又死里逃生了一回。
南衣觉得绷了好几天的精神终于松了下来,关键时刻,幸运之神总算站在了她这边。
趁着甘棠夫人俯身过来为她涂药,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甘棠夫人,帝姬已经安全了。”
甘棠夫人惊讶地抬头,望向南衣,难以置信。
南衣肯定地点了点头。
甘棠夫人动容又感激地握着南衣的手,眼中泛着泪光,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这个女孩,定然有不简单的身份。她先前就隐隐有所怀疑,在上元节那日她忽然被谢小六挪出了府,紧接着沥都府就出了几件大事。后来她想去庄子上探查,却发现那里守得滴水不漏。这次再见,她见南衣身上有伤,又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再结合紧接着来搜查的岐兵,她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他们所行的,毕竟是秘密之事,多告知一个人,便多一分暴露的风险。哑了许久,甘棠夫人才连连道了几声:“那就好……那就好。谢谢你。”
南衣也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比起最初见到令福帝姬时那个茫然无力的自己,现在的她觉得踏实极了。她去帮助别人,亦有别人义无反顾地保护她。
这一晚,她终于睡了个沉沉的好觉。
第二日,南衣是被一阵喧嚣声吵醒的,惺忪地眯眼看着窗头斜进来的太阳。 竟是一觉睡到了中午,也不知道外面在吵什么。
南衣有些犯懒,窝在床上不想起来,有人匆匆地推门进来,是甘棠夫人房中的女使,神情看上去有些错愕和慌张。
“少夫人,甘棠夫人请您去一趟玄英堂,说是……有位客人……有重要的事找您。”
南衣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起了床,任由女使们将她装扮好。她离开望雪坞不过月余,这段时间过的都是风吹雨打粗糙的日子,如此精致讲究的生活仿佛是先前做的一场梦。现在又回到了梦里,头上簪了珠花,身上披了锦服,到底是觉得有些束手束脚。
不过看看镜子里容光焕发的女子,南衣又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长得好像还不错,这可不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嘛?
大事已经落地,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小事一桩。什么客人,还能有她处理不了的事?南衣有些飘了,心情难得的轻松起来。
没入玄英堂,就已经察觉了一丝异样。院子里堆满了精致的漆木箱箧,单看箱子就觉得价值不菲,上头还都盖着红布——这是要做什么?……有人要贿赂谢却山?
不过把她叫过去做什么?
踏入堂中,南衣发现谢却山和甘棠夫人都在,往客座上一看,这不是章月回吗?
章月回朝南衣灿烂一笑,这笑看得南衣心里发毛,直觉没什么好事。只见他起身站到她身边,拱手朝谢却山和甘棠夫人道:“在下想求娶的,正是您府上的少夫人,南衣。”
大哥,这又是玩的哪一出?你别搞我啊。
第90章 虎山行
南衣手足无措,一头雾水地看着章月回,章月回却只是朝她笑,狭长的眼微微蹙起,让人觉得又真诚又狡猾。
她转而求助甘棠夫人,但甘棠夫人比她更不清楚这是什么局势。
目光最后才躲躲闪闪地落在了谢却山身上,他八风不动地坐着,如玉的指节摩挲着手里的杯盏。她有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但看上去,他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甘棠夫人还是出来打了个圆场:“孀妇再嫁,与普通的婚嫁不同,多少是一件要谨慎的事……而且说到底,我们也做不了这个主,还是要看南衣自己的意思。”
“章某愿以整个归来堂为聘。”
南衣彻底合不拢惊讶的嘴了,她眼里的章月回又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她少时的心上人,他们朝夕相处,她虽然不够了解他,但她也算得上是世上为数不多了解过他的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洒脱而有趣的人,不过他对事物有一些奇怪的要求,任何经他手的事,都要完美、圆满、一丝不苟,但这些迹象是内敛的,他从不将这些偏执施加于他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