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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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月回还不肯松口:“南衣在哪?”
谢却山微笑:“我不知道,她是自己走的。我可管不住她。”
章月回急得踹了桌子,直接上前揪起谢却山的衣领:“你这是把她送到虎口里!”
谢却山岿然不动,欣赏着章月回的表情,那叫一个目眦欲裂,彻底暴露了他的心急如焚。
“章老板,你跟她太久没见了,你早就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到底是打中了章月回的七寸。对于南衣的变化,这是他最害怕的事,他怕她因此离他越来越远。他也不知道南衣跟谢却山约定了什么,但这一次,他不敢再拿她的安全做赌注。
在他找到南衣,确认她安全之前,他不可能贸然行动。
章月回颓然地松了手,退了一步。他闭目深呼吸一口气,维持着脸上的体面,吐出两个字:“成交。”
谢却山起身,拍了拍章月回的肩膀,不忘补一句:“章老板,犯冲不比送命好?”
扬长而去,扬眉吐气。
南衣站在不起眼的街角,抬起手,朝店铺外悬挂着的招牌射出一箭,她现在已经有些准头了,稳稳地射断了绳子,招牌啪一下砸在地上,像是平地一声雷,引得周遭一惊。
南衣观察着那乞丐,招牌落下的瞬间,他便警惕地翻身滚出去好远,身手和灵敏度显然就不是一个乞丐该有的。
但当他看到落下的只是招牌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太显眼了,警惕地左顾右盼。
南衣一下子就被他的目光抓住了。
两只鹰隼一对眼,就知道对方绝非善类。南衣一惊,但知道自己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泄了底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路过。
经过那乞丐的时候,他猛地抓住了她的裤脚,力气大到根本挣不开。
“贵人,给点钱吧。”他毫无顾忌地盯着南衣,阴森森道。
南衣已经有点腿软了,但面上还在强撑着,泼辣地骂道:“你这臭要饭的,弄脏了老娘的裙子,你赔得起吗!”
南衣装成妇人做派,硬把自己的裙角扯了回来,避之不及地匆匆往前走去。
也不敢入米行,便一直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走出一条街了,南衣才敢“不经意”地回头看,那乞丐没有跟上来。
刚松了口气,身子却忽然被迫往后一仰。有人从后面偷袭了南衣,迅速地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巷子里拖去。
这一切发生得迅速而无声,南衣根本没有挣扎的空间,男人的力量是压倒性的。
而他另一只手中藏着锋利的袖镖,要往南衣身上刺,南衣用两只手拼命抵住他的手臂,不让利刃刺到自己身上。
她身上那些伤口都挣开了,她仿佛一片漏风的破布,浑身上下都流着血,但求生欲让她察觉不到痛了,她松了右手,只剩左手负隅抵抗,那袖镖往前推了一寸,几乎要割破她的衣服了。
就在紧要关头,南衣反手一抬,扣下袖箭机关,朝身后的人射去。
也不知道射中了哪里,只觉那人手一松。南衣不敢松懈,趁着短暂的上风,便抓着他的手一扭头往他脖子上一抹——血瞬间溅了她一脸。
男人脸上插着一只袖箭,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线。人软软地倒了下去,瞬间便没了生息。
南衣惊魂甫定地喘着气,温热的血正沿着她的脸颊往下坠。她有些无措地抬起头,却见巷口站着宋牧川。
南衣有些愕然,她看看地上的尸体,再看看宋牧川,下意识抬手去擦脸上的血,却抹了一手的嫣红。
宋牧川朝她走过来,只是平静地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紧张。
他的声音沉稳,含着让人心安的力量:“我来善后。”

夜黑风高无人处,一具绑着石头的尸体被投入江中。
扑通一声,溅起好大的水花,许久才平复下来。南衣怔怔地望着黑漆漆的江面,手发着抖,人还没缓过劲来。
宋牧川回头看向南衣,意识到了她的异样。
“我也杀过人。”宋牧川平静地道。
他摊开自己的掌心,上面还留有一道细长的伤痕。就在前几天,秉烛司中有人叛变,要将宋牧川的身份透露给岐人。情况紧急,为绝后患,宋牧川当场用弓弦将人勒死。
这并不是一个太容易的死法。杀人的时候,人就成了野兽,什么圣贤书,什么礼义廉耻,都忘得干干净净。
南衣有些惊讶,张了张嘴,也不想窥探太多他人的隐私,只问道:“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感受?会……会……”
南衣搜肠刮肚地想,却也形容不出来自己的感受。
“我也以为这会是道难以逾越的坎。杀人对我来说本是件很遥远的事,那是律例里的重罪,是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做的事情。”
两人沿着江岸一直往前走,宋牧川不急不缓地说着话。
是了,遥远。一路走来,南衣见到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但这还是第一次,一条生命须臾之间在她手里被了结。
人和人是相似的,血肉都是脆弱的,善良的人都不想当那个刽子手。
“但为何……你好像很平静?”
“因为我很快就想明白,对死去的敌人可以怜悯,但对于活着的敌人慈悲,那是一种愚蠢。更多的还是后怕,如果不是占到了一点点微小的上风,死的可能就是我。所以,我非但不能停下来,还要变得更强。”
南衣没想明白的思绪,宋牧川帮她梳理得清清楚楚——在此刻的混沌里,她找到了那缕最重要的线索。
对,她要变得更强,才能护住自己的生,护住更多人的生。
隔岸酒楼的靡靡之音泛在风里,灯笼火在江上影影绰绰。
有人死去,有人活了,数以万计的生和死组成了这座城。残酷的,无情的,亦有热血的,沸腾的。
她早就在这局中了。她不是来帮忙的,她是来搏命的。那还游离什么,不如就走一条不归路,做一盏烛,哪怕只能发着微光,只能照亮一人的夜。
南衣停下脚步,认真地望向宋牧川:“宋先生,现在,我还能加入秉烛司吗?”
寂静的夜风里,宋牧川却沉默了。
南衣以为他在犹豫,为自己解释道:“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事,我发现自己比预想之中还要顽强,我未必是一个厉害的谍者,能派上大用场,但我一定是忠诚的,我不会成为一个背叛者。”
“夫人,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宋牧川认真地看着她,“先前对夫人提议,是宋某考虑不周,低估了当下的时局。正如夫人所见,敌人比我们想象中要强大,就连我都不曾察觉,接头的米行被盯上了,若不是夫人机敏,恐怕我就已经暴露了。局势已经愈发恶劣了,敌众我寡,而坦诚来讲,我只希望夫人能平平安安。”
“没有哪个地方能有绝对的平安,”南衣平静地道,“人要有信仰,才能自己活下去。我只有绵薄之力,却也想与高士们同行,见更大的天地。”
终于,南衣看到了那卷压满了鲜红掌印的卷轴。
这里有庞遇,谢穗安,谢衡再,谢铸……那些行动里擦肩而过不曾相认的人,那些隐入尘埃籍籍无名的英雄,然后,还有一个渺小的她。
梁记米行连夜撤离,铺子里的那对夫妇转移到了另一个街坊中,那里有秉烛司先前置下的小院,南衣便成了这对夫妇的“女儿”,暂时在此处安身。
男人名梁大,女人唤作九娘,这两人只是多年的搭档,配合默契,在城里扮作假夫妻。梁大是秉烛司中经验最为丰富的谍者之一,在沥都府深耕多年,对各方信息的了如指掌。
宋牧川带回了那乞丐所用的袖镖,让他帮忙辨认。这次抓到的细作居然是个汉人,这非常奇怪。他需要搞清楚对手是谁。
“黑鸦营。”梁大认出了这武器的归属之处。
此话一出,南衣见宋牧川的脸色竟黯淡了几分,觉得奇怪:“这黑鸦营……很厉害?”
梁大解释道:“黑鸦营是大岐王庭专门为了昱朝所培养的刺客队伍,有着惊人的侦查和刺杀能力。最重要的是,全是说中原话、习惯中原习俗的汉人面孔。当初破汴京城,就是黑鸦营提前在都城潜伏运作,里应外合。之后,黑鸦营就一直驻守在汴京,也不知道谁把他们调到了沥都府……”
九娘气得牙痒痒:“难怪最近城里这么多暗桩被拔了,原来是来了狠角色。”
岐人刚清理了禹城军,志得意满,这个时候是不会自己请援军的。除非……
宋牧川皱着眉头道:“禹城军的事也许出了纰漏,不太安全,近日先不要与他们联络了,以免暴露。”
“先生,禹城军一直藏在虎跪山里也不是个事,百来号人的吃喝拉撒怎么解决?把他们偷偷接进城里才稳妥,我们有了兵力也不会事事被动,您得尽快做个决断。”
“禹城军的事上稍有不慎,便会牵连到甘棠夫人,此事我再想想,”宋牧川看向南衣,“南衣,接下来城里的戒备会越来越严,大部分的据点和谍者都会静默。但有一个任务,需要你去完成。”
南衣立刻坐直了身子,又有些谨慎:“宋先生,什么任务?我一个人吗?是不是需要跟别人配合?”
“你就是最佳的人选。”
为了调动黑鸦营,鹘沙是赌上了自己的家族,立了军令状的,他必须要在沥都府立下大功,没有退路。
但他有信心,只要有黑鸦营的相助,他必能查出禹城军的真相,把谢却山这个叛徒,和完颜骏那个蠢货彻底踩在脚底。
这支秘密的队伍果真犹如一群悄无声息的黑鸦散入沥都府,他们的目标非常清晰:在背后筹谋一切的秉烛司。
只要揪出秉烛司中的重要人物,就能顺藤摸瓜寻到禹城军。秉烛司党人都是单线联系,彼此之间少有牵连,就算抓到一个,也很难撼动这个组织的大局,但黑鸦营擅长的正是草蛇灰线,大海捞针。
几日前,他们盯上了城中一家不起眼的“梁记米行”,但没有着急收网,而是想引出更大的鱼,没想到铺子里的人转移了。黑鸦营首战未捷,此后行事愈发激进,但凡有可疑的,跟秉烛司可能相关的,通通不放过。
短短几日,沥都府中有不少秉烛司联络点被连根拔起,来不及撤离的秉烛司谍者被抓的抓,杀的杀,也牵连了许多无辜的百姓。
那些能顶着酷刑一个字不吐露的硬骨头们,便拉出去于菜市口斩首,以儆效尤。
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而就在这一日的傍晚,甘棠夫人忽然叫上了府中众人,把太夫人也请来了, 开了谢家祠堂。
大家也不知道是何事,面上都是茫然。
甘棠夫人平静地宣布,要把两个孩子过继到谢衡再名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谢衡再膝下无子,就算要过继个孩子撑着谢家长房,也该从宗族里找个姓谢的孩子。哪有妹妹的孩子过继给哥哥的道理!
“胡闹!”太夫人急得拐杖直戳地,“谢棠安,你的孩子姓杨,又不姓谢!”
“奶奶,我身上流着谢家的血,他们是我的孩子,就可以随我姓谢。谢家的后人,过继给大哥,有何不妥?”
“你,你——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干这种坏祖宗规矩的事?”
“奶奶,您想要钦哥儿跟阿芙活吗?”
谢太夫人哑然了。她在自己这个孙女眼中,看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坚决。
谢穗安头也不回地入了佛堂,去给亡夫守寡,便是这样的神情。
六姑娘是个惯会惹祸的,而她从来没操心过的这个大孙女,前半生恪守妇道,相夫教子,知书达理,可在短短的时间里,把出格的事都干了一遍。
抛夫、弃子,她走的是与天下女子相悖的路。
可她问的是,想要钦哥儿跟阿芙活吗,却不说她自己。
谢太夫人的眼睛湿润了,她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难道要送一个一个又一个的黑发人入土吗?
“你也要舍了奶奶吗……”
谢太夫人去拉她的手,被老人纵横着皱纹的手握住,甘棠夫人再坚强,此刻也难免哽咽。
“奶奶,世家大族受百姓敬仰,方能生生不息,枝叶繁茂。当江山无主之时,谢家就是沥都府的脊梁骨。孙女不孝,但我意已决。”
甘棠夫人知道城里乱了,她带来的禹城军,迟早会牵连到她。她将自己的孩子过继到大房,若是她出事,便不会牵连到他们,谢家自有办法护住这两个孩子。
她并不参与秉烛司的行动,也不是秉烛司的人,但她知道,他们在默默扶持着她,保护着她。而她只想用这样的行动告诉他们,她孑然一身,无谓生死,不要让她成为禹城军乃至秉烛司的掣肘。
谢却山站在人群之末,看着自己的二姐,心中亦是动容。
甘棠夫人这时看向了谢却山:“谢三,你过来。”
谢却山走过去,拱手道:“二姐。”
“江山倾颓,你如今为岐人做事,择一条明路,这无可厚非。但我要你对着祖宗牌位起誓,谢家族人之中,若无其抗岐的证据,你都必须护着他们。”
谢却山提起衣袍,在牌位前下跪起誓:“我……谢朝恩,于谢氏列祖列宗前起誓,谢家族人,无论立场如何,我皆护之。”
甘棠夫人也抱着两个孩子在林立的牌位前跪下,她指了指最下面的那一个牌位,道:“谢钦,谢芙,以后,这牌位上头的就是你们的父亲,往后,你们要为他供香,为他祭祀,传承他的血脉,记住了吗?”
谢芙年纪小,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指着牌位天真无邪地道:“阿娘,这不是块木牌吗?它不是我父亲……”
“不许再叫我娘!”甘棠夫人严厉地喝斥谢芙,“昨晚是怎么同你们说的?!”
谢芙被娘亲这么一吼,哇哇地哭了出来,哭声揪得整个祠堂里的人心颤。
谢钦年纪稍大些,已经是个少年了,此刻他泪流满面,但咬着牙磕了个头:“姑母,钦儿记住了。”
那沉默了十年百年的牌位们,依然缄默着。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冥冥之中注视着子孙们的言行,又会对他们做出如何的评价。
但亡魂已无言,世人皆碌碌。

甘棠夫人回到院中已是深夜,有一人还跪在那里,像是尊石雕似的。
她站在那人身后,疲惫地道:“回去吧。”
唐戎依然跪在那,少年挺着脊梁骨,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字字恳切又悲痛。
“夫人,你明明只要把所有的事情推给我就好了。就算岐人来抓你,你便说是我用孩子的性命要挟你,逼你将虎符偷出,带禹城军回沥都府,这件事全是我的主意,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甘棠夫人已经是心力交瘁,没力气再辩论了。她缓缓地走过去,抱起裙子坐在台阶上,看着唐戎。
他曾是跟在平南侯身边的都虞候,深受器重,却甘于扮作一个普通的侍卫守在她身边。来望雪坞这么久了,他依然没有适应世家里的生活,一直都很沉默。直到昨晚她说要将孩子过继给大房,这样她是生是死就牵连不到孩子了,唐戎表现得异常激烈,甚至与她大吵了一架,然后就一直跪在这里,不肯离开。
她想起来了,禹城投降那天,他也是那样长跪在侯府院前,求平南侯血战到底。
在他这个豪情壮志的年纪,以为恳切就能改变什么,但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也是有改变的。当时他听到了平南侯要将甘棠夫人献给岐人的话,他与那个深宅内命妇未曾谋面,但他就是觉得这样不对,于是冲进内宅向她报信。
甘棠夫人哪里见过莽撞的军营男子,当时也是吓了一跳,等他说明来意,她才知道外面的局势已经这么恶劣了。
那时她愤怒极了,相伴十年的枕边人,竟露出了如此丑陋的嘴脸。她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相敬如宾,可大难临头时连各自飞都做不到,竟要将她献给敌人以表投诚的忠心。这种愤怒让她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叛逆决定——偷虎符,带兵逃跑。
只有她知道,被外人夸赞的大义和勇敢,其实最初不过是怒意上脑,私藏着她鱼死网破的冲动。
直到真正地上了路,她才知道有多么的艰难。她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跟着禹城军一起风餐露宿。这一路他们都要躲着岐兵,多数时间都在深山田野中跋涉,偶尔途经城镇,也只敢派几个人进城买点物资。
她前半生养尊处优,行路都是前呼后拥,甚至都不曾真正地踏在这片土地上,靠自己的双脚前行。她自诩仁善,从不借权势欺人,见到行乞者都愿意施舍,此刻才发觉,这算得上什么仁善?从前更像是上位者的惺惺作态。
行千万里路,所见民生凋敝,实实在在地给了她巨大的冲击,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冲动做的决定,误打误撞地做对了。
可信念归信念,偶尔能抵消身上的苦,却不是时时都有效。她不敢露怯,因为这是她放下的大话。她也有实在坚持不下去想要放弃的时候,路过的每一片悬崖,她都想要不跳下去算了,这世间怎么这么苦啊。
只是她每每回头,都能望见唐戎紧绷的眼神,他贴身保护着她。一路上无论走到哪里,每夜都守在她的帐子外,不许任何危险靠近她。
明明可以不这样。她是侯府夫人,可扔在乱世里,她也可以什么不是。但少年就是那样炙热地坚持着心中的秩序,他带着禹城军们尊她、敬她、护她。她慢慢才悟到,他们作为军人,一夕之间没了君王,没了主帅,他们也需要在这个乱世里找到一个精神信仰。
而为了私心偷了虎符的她,成了他们心中值得维护的高士。为了这份情义,她也要把那高士的架子端起来,说什么也不能逃,她要带着他们走出一条生路来。
做出这个选择后,她反而觉得心里轻松极了。唐戎不知道,她也成了一个战士,她心里很高兴。
只是这孩子犟得很,他不希望她涉险。
此刻安静极了,还带着点寒意的春风拂过,抖落几簇树上的花骨朵,正好落在手背上。
甘棠夫人突兀地笑了一下。
迎着唐戎困惑的目光,她将手背递过去,那朵花正好盛开在她的虎口。
“唐戎,花开了。”
唐戎怔怔地望着她的脸,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经历一日的沉重之后,却对着一朵落花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但他此刻只觉得,她仿佛不再是一个穿越过战火、经历过沧桑的妇人,她坐在这个出阁之前住了十多年的院落里,时光似乎不曾流去,她还是那个眼里装着春花秋月的少女。
“这很美。”他喃喃道。
甘棠夫人脸上缓缓地绽开了一丝笑容:“哪怕我只是想守护这一朵春花之美呢?唐戎,你要成全我。”
唐戎不知道为什么,戎马半生,铁骨铮铮的自己竟会被这一句话戳中,眼里隐隐含了泪。
“夫人,让我们来守护你就好了!”他握着拳,不肯暴露一丝的软弱。
“你们已经护着我行了万里路,平平安安地回了家。往后禹城军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用顾忌我。但我……要与你们共生死,在带你们出城的那一日,我便说了的。”
“夫人!”
他情难自禁地往前膝行几步,握住了她的一片裙角。
他抓得很紧,将那片锦缎都捏出了褶皱。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对着她,毫不顾忌地露出了所有的脆弱和迫切。
“那只是无谓的牺牲!”
“并非无谓,”她笃定地说,“天地日月,都在看着。愚公移山,也是从一粒灰,一捧土开始。”
在城里草木皆兵,人命草芥的这些日子里,没有人知道天理和公道在哪。
鹘沙已经杀红了眼,只要把秉烛司揪出来,别说是什么禹城军,陵安王的下落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获得。
他如此高歌猛进,却让完颜骏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鹘沙哪来这么大的本事,这让他隐隐坐立不安。先前在鹘沙那里碾压式的优势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控制不了自己手下的这员大将,显然他是一只野心勃勃的猛虎,绝非落水狗。
他正愁如今的局势,这时章月回在七日之约的最后一天,给他带来了一个绝密的情报。
秉烛司正在想办法与令福帝姬接头,令福帝姬身上,很可能带来了昱朝皇帝的传位诏书。
完颜骏惊出一身冷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出发之前,徐叩月求了他的恩典,想去拜别父母——她跟昱朝皇帝,是见过一面的!虽然那次对话在他的监视之下,但若真的有什么交接,也是防不胜防。传位诏书的事,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而这,便是谢却山帮章月回过关的筹码。
章月回原本想让鹘沙和完颜骏狗咬狗,把水搅浑自己好脱身,但这还没那么快见效。而谢却山这剂猛药,迅速让章月回重得完颜骏信任。
这甚至都让章月回有点困惑了——传位诏书如果是真,把这消息透露给完颜骏,秉烛司捞不到半点好,甚至还可能搭上一个徐叩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个好事。
谢却山真叛变了啊?还是卧底干不下去发疯了?
但这么个大好机会,他为什么要卖个人情卖给他?章月回觉得其中必定有蹊跷,但他也懒得琢磨。哪怕诏书的事是假,只要找不到,就如同一根钉子一样插在人心里,不止不休,对他来说并不是个亏本的买卖。
而且这说到底也与他无关,他要的还是尽快从这烂摊子中脱身,把南衣带到自己身边来。
这局里最着急的人该是完颜骏,人是他带来沥都府的,无论如何,掘地三尺他也要把这个东西找出来。
接到情报已是深夜,完颜骏将熟睡中的徐叩月从床上拉起来,直接拎到院子里。一队士兵便涌入了房中,粗暴地开始搜查。
叮呤咣啷,光隔着窗子看,都觉心惊胆战。
初春的院子仍是有些寒意,徐叩月只披了一身薄衫,站在风里瑟瑟发抖。
一开口,齿间都冷得打着颤:“大人……发生什么了?”
完颜骏站在她身侧,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屋里的动静结束了,士兵们列队走出,朝完颜骏复命。
“禀报大人,没有搜到任何可疑的纸笺。”
完颜骏眸中似有墨色翻涌,半晌后竟只是道了一句:“都退下。”
转眼间,人就退了个干干净净。
完颜骏将外袍脱下来,披到徐叩月身上,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肩膀,语气倒是出奇地温柔。
“阿月,你有没有瞒了我什么事?”
徐叩月茫然又恐惧地摇摇头。
“你知道吗,我把你带回南边,顶着多大的压力?与你同来的那些帝姬、宫妃,哪怕是皇后,都还在洗衣院里受苦,被万人践踏,你的日子可比她们好过太多了。你若瞒了我一些事……我被牵连,就没人能保你了。”
徐叩月眼里被逼出了眼泪,她只能拼命点头,附和着完颜骏的话。
她抽噎着道:“我一直跟在大人的身边,一举一动都在大人眼里……大人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也不知道完颜骏有没有被说服,他面上还是那般深不见底的笑,宽大的手掌覆上徐叩月的面庞。
手指缓缓收拢,勒得她骨头都生疼。他的笑容慢慢变成了阴冷的、狰狞的表情。
而令福帝姬,正是宋牧川交给南衣的任务。
潜伏在岐人王庭的秉烛司党人,用性命带出了两条重要的消息。第一条便是令福帝姬身上带着传位诏书,而还有一件事,则更令人心惊胆战——大臣们南渡,于金陵组成的新班子中,有一核心重臣暗中叛岐,代号“大满”。
“大满”是一个奇怪的代号。二十四节气中,只有“小满”,并无“大满”,这是老祖宗的智慧与中庸之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偏偏这人口出狂言,称自己为“大满”,所图甚大,其野心可见一斑。
“大满”到底知道什么,又向岐人告知了多少,这些都是未知的,但找出叛徒到底是金陵的事,沥都府也左右不了。宋牧川要做的,就是派人去跟徐叩月接头,将传位诏书带出来。
在此之前,没人知道还有传位诏书的存在。
皇帝被俘大岐,身陷囹圄,当时情况紧急,也没能安排任何后事。事急从权,新朝扶持陵安王,只因他是宗室之中唯一未被俘虏的皇子,但陵安王非太子、未得诏,总会有有心之人质疑他得位不正,借此紊乱朝纲。朝臣们也是顶着压力在做这件事,若能得传位诏书,那一切都将名正言顺。
身在敌营的皇帝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费尽心思地将传位诏书交给唯一一个有可能去往南边的徐叩月。
但徐叩月来到沥都府,这里已经彻底沦陷,知府叛变,陵安王不知所踪,放眼望去,城里竟没有一方靠得住的势力。想必她并不知道该把传位诏书交给谁,故而一直缄默,寻找一个时机,等一个合适的人。
南衣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也有些愕然。
她一直不明白那位帝姬为什么受着这么大的屈辱仍要活着,此刻……似乎隐隐有了答案。
她并不甘于只是靠近徐叩月,把传位诏书带出来……她想把这位帝姬也救出来。
只是完颜骏的府邸守得滴水不漏,她的行动不仅要稳,还要快,这简直难如登天。

第85章 谎言者
春寒料峭,衣衫单薄的女人被绑在后院的树上,漂亮的脸蛋被冻得青白,头恹恹地耷拉着。
谢却山路过时,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便无动于衷地往厅堂里走去了。
完颜骏泡的茶已经有些凉了,半缕热气盘旋在杯沿。他想什么出了神,等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朝谢却山做了一个请入座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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