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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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衣哭得惊天动地,延绵不绝,理直气壮,连谢却山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发现。
冷不丁瞧见那儿坐了个人,幽深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南衣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觉得没必要搭理他,想接着哭,突然又没了情绪。
虽然停了下来,身子还一抽一抽的,南衣觉得有些丢脸,还有点生气。
他在那就像看戏一样,无动于衷。
南衣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哭得实在是哑了,润润嗓子。她没什么好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谢却山觉得很无辜——他又没惹她,她对他发哪门子火?
心里想的是“来看你”,但脱口而出就变成了语气不善的“我来看着你。”
看她为章月回哭得那么伤心,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是想安慰她的,可心底又有个小气的声音在说,她反正是属意章月回的,他在这说破天又有什么用?
“我又跑不了。”她牙尖嘴利地回道。
“章月回的本事大着,你不跟他跑?”话里话外,都是酸溜溜的意味。谢公子今日说话也很没体面。
南衣狠狠地抹了把眼泪,劈头盖脸地骂道:“为什么我就非要跟个男人跑?让我走我就走,让我来就来,你们这些个臭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能来安排我!我有腿,我不能自己走吗?”
“……”
你们,这些个,臭男人。
为什么要把他和章月回放在一起骂?
但谢却山有被戳到痛处。他也很心虚。不过他心虚的时候,就习惯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南衣以为他是生气了。
可她也不害怕,就这么瞪着他。
他到底是弱了下来,声音稍稍缓了些:“章月回不是个好东西,我是怕你被他骗了。”
——你跟人家半斤八两,凭什么说人家不是好东西?
刚想怼回去,却见谢却山忽然神情变冷。南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她扑倒在谢却山膝上,为了保持平衡只能狼狈地抓着他的衣袖。
一下子,屋子里就静了下来。南衣听到头顶传来瓦片微动的声音,若放在平时,她只以为也许是那只鹰隼掠过屋顶,可此刻见谢却山如临大敌,她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南衣侧脸看了看谢却山,又看了看一旁的烛火,无声地询问他要不要灭了灯。
谢却山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么做,只会显得更加做贼心虚。他闭目聆听,捕捉着几近微不可闻的风声。
屋外,约莫五六个黑衣人在檐上穿行,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宅后院。黑衣人们向宅院的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这是鹘沙派出的刺客。自从鹘沙赤裸裸地开始怀疑谢却山之后,这支隐秘的小队便昼夜不歇地暗中跟踪谢却山,再狡猾的狐狸也未必次次都能掩盖好行踪,他们终于跟到这个了小院,认为这里很有可能就是他跟秉烛司党人接头的地方。
他们要刺探清楚这院中藏着何人,在筹谋着何事,将所见所闻悉数告诉鹘沙。
两个刺客已经贴着墙根,摸到了唯一亮着灯的厢房。
谢却山不做多想,只横抱起南衣,穿过帷帐,进入内室。房中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仿佛旖旎。
内室没有窗,南衣才敢开口,压低了声音问:“这些人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冲我来的。”谢却山笃定道。
他将人放在床上,神情冷静。
“没事,这些人没带大兵器,想必只是刺探,不会攻击。”
南衣想到了章月回说的话,不确定地问道:“岐人不相信你?”
谢却山没回答,只低声道:“你安心睡吧,不用顾虑,我会处理。”
说这么说,也只是让南衣宽心的,谢却山能做的有限,他不能直接将这些人杀了,这只会加重他的嫌疑,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最安全的。
今夜并不会出事,可再过几天,可就说不好了。他还不知道到底是完颜骏还是鹘沙在怀疑他,但这个宅子被盯上了,当务之急还是转移南衣。
等她睡下,他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做。
可这还怎么睡得着!南衣有点焦急。她不知道岐人为什么不相信谢却山,但既然查到了这个宅子,很可能会查到她身上。
她到底是跟秉烛司有关系的人……她摸不准谢却山知不知道,也摸不准他此刻的平静是出于什么考虑。他也许是忠心耿耿问心无愧,不怕岐人刺探,可她要是再落入岐人手中……她这次真的保不准还能不能捱过一轮刑讯。
不管谢却山是什么处境,他总归是棵大树,她得借着他掩人耳目才行。
她心一横,从床上爬下来。
谢却山摁住了她的手,疑惑地望着她。
南衣已经抓到一些头绪了。一男一女,独处一室,是可以让人有许多遐想的。她得告诉外面那些人——谢却山在外宅里没做什么鬼祟之事,只是金屋藏娇。
反正谢却山以前用过这一招,她只是学了他的皮毛而已。
南衣拂开他的手,坚决地爬下床,扶着床杆,将木床晃得咿呀响。光这激烈的声音,就足够让外头听墙角的人浮想联翩了。
谢却山脑子已经反应过来她在干嘛了,但动作却僵住了。浑身气血莫名涌向大脑,这咿咿呀呀的声音,扰得人无法专注思考。
她的行为完全超出他的意料。他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床边站着的人,还是那晃着的床——也没什么差别,反正都是她的工具。
她飞速成长的狡黠让他觉得失控。
他浆糊般转不动的脑子,却神奇地思考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啊?她怎么这么懂啊?
说来也巧,禹城军里生活虽然艰苦,但多的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各人都少不了私藏几幅春宫小图,互相传阅,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偷着看,有一次被南衣撞到,她好奇大家在乐什么,就凑上去看了一眼……
所以南衣现在甚至能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说,她可懂得很。
晃了一回,南衣还觉得不够,于是抬腿翘到床沿,一边腿上发力晃着床架,又撩起裤脚,露出白晃晃的、纵横着伤口的小腿来,一边一气呵成地从身上摸出药膏,往伤口上涂药。
她疼得呲牙咧嘴,喉中也不自觉发出了一些忍痛的呻吟声。
逼真,简直逼真。
谢却山目瞪口呆,一瞬间觉得自己无处安放。
他不是没给她上过药,也不是没看过什么更旖旎的画面,此刻分明是为了误导别人,可眼前的声色有些滑稽,又让人觉得有些燥热,像是哪里飘来一片羽毛,挠得人心头痒痒,他连目光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他终于是忍不住,去抓住了南衣的手,阻止她再发出这些让人神志不清的声音。
他的手心滚烫,她的手腕冰凉,无形之中,像是有水火在互相侵犯着对方,又像是共济融合在了一起。
南衣去瞪谢却山,见他不松手,就低头吧唧一口亲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这一声可以称得上是嘹亮。
一口不够,还多亲了几口,像是小鸡啄米似的。
而此刻的谢却山呆得不像话,仿佛凝滞了。南衣都有点玩上瘾了,反手去挠谢却山的掌心。
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很好,他怕痒。南衣抓到了他的弱点,直接伸手戳他腰。谢却山下意识就要躲,被南衣扑倒在床上,她像个女流氓,毫不客气对他上下其手。他不敢动作太大,怕碰到她的伤口,只能满脸涨得通红,终于是忍不住哼哼了两声。
南衣觉得实在是好笑,还有点解气,又不敢笑出声,鼓着嘴忍得很是辛苦。
“够了。”谢却山终于抓住了南衣的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这时间……够吗?”南衣有些拿不准,露出了认真的迷茫。
谢却山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够。”
南衣心里莫名畅快了,暂时也想不起让自己伤心的事情。她拍拍屁股准备起身,忽然被谢却山往前一拽,整个人又扑倒在他身上。
就这么对上了他的眼。他瞳中黑压压的,往常这么看他的眼睛,她一定是会怕得瑟瑟发抖,可这会竟让她想起了每天皱着眉头都要喝的中药。
很苦,但是能好。
她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刚哭完的眼睛还肿着,里头氤氲着没散去的雾气。
“你完了。”他说。
南衣这才有点后知后觉地感到没底了,谢却山这个人要报复你,多的是坏心眼子。
“明天你喝药,别想要饴糖。”谢却山恶狠狠地说。
“那我不喝了。”
“你敢!”他压着声音,几乎只有个口型,脸上却气急败坏的很。
“你这么想我好啊?”离着这么近的距离,南衣几乎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她贴着他的耳朵低低地、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不是根本不想我死,谢朝恩。”
这个在她脑中盘旋已久的问题,甚至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就脱口而出。

离乡太远的游子,会丢了自己的名字。
被重新唤起时,仿佛一个叩开心门的咒语,在这个名字之下,你必须诚实地面对自己。
谢却山素来抗拒诚实,然而此刻在一个少有的劣势里。
他竟有些高兴。
帷帐之下仍是安静极了,恍惚似见远方,有一滴水坠入湖泊,涌起千万层无声的涟漪。
南衣能听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她是在为那个答案紧张吗?
章月回的话若有似无地盘旋在她心里,她不曾从那样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过这件事情。把所有的情绪都忘掉,话是会骗人的,动作也会,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结果是什么。
结果就是她安全地离开,还救下了禹城军。谢却山这样一个算无遗策的人,怎么可能给她留一线生机。而玉镯偏偏就是他打碎的。
现在想起这些细节,才觉得其中可能暗藏玄机。
他还把她从归来堂救出来,让她好生养伤。她分明能感受到他是要她好的。
初见时她畏惧他,跪着仰视他,再见时她只想逃离他,却被逼着站在他身边平视他,而这一刻,她羽翼丰满,分明能展翅高飞的时候,独独只俯瞰着他的脸、他的眼,恨不得能看穿他。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很重要。这关系到她是因何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是不是你故意打碎了镯子,让我去给禹城军报信的?”她怕自己问得还不够清楚,又追问了一句。
哪怕现在并不是一个坦诚布公的好时机,她依然迫不及待地要问。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言语间急促的热气扑在他耳边。
谢却山终于败下阵来,心虚地躲开了她直勾勾的注视,脸上却是傲娇了一下:“哼,还算有悟性。”
南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承认了!她本以为要从他嘴里撬出一句真话是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你吓死我了——”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不自觉大了些,她连忙克制地闭上嘴。
谢却山声音里忍着低低的笑意:“人已经走了。”
南衣瞪他:“那你还不放开我。”
谢却山气定神闲地瞧着她,手依然揽着她的腰,道:“我都卖国求荣了,就算真的金屋藏娇,也不过分吧?”
南衣傻眼了,她这是搬起石头咋了自己的脚吗?她又有点摸不准谢却山是什么意思,好像是调笑,好像是认真的。
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那个最亲密的接触,可那是一个巨大的疑团,糅杂着复杂又诸多禁忌的心情,她总是下意识地逃避,不敢去深究。
“那天……不都是假的吗?”
谢却山僵了一下。
他是在逗她的,也不可能真的金屋藏娇,可他就是舍不得放手。他被今夜的旖旎迷住了双眼,在一条危险的界限边游离。而她一句话,把他一下子拽了出来。
是啊,不都是一场戏吗?戏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心,何必与人说。
“当然是假的。”他坦然地承认,轻轻地松了手。
南衣感觉到腰肢上的手掌移开了,束缚消失了。听他承认了一切都归于假的,她心里压着的负担终于也能卸下来了。木屋里的那个吻也是假的,惊世骇俗的爱也是假的,这是最轻松的一种理解方式,不是吗?
她手忙脚乱地坐起来,理了理衣襟。
假装没有中间这句玩笑,南衣故作自然地续上了前面的话题,低低地埋怨道:“你也不提前跟我串通一下,万一我跑不出去,真死在那山里怎么办?”
“你死不了。”
他也坐了起来,两个人就这么僵硬地坐在床沿,都在装若无其事。
“……那总有更周全的方式吧。”
“你不是要走吗?我周全了,你可就走不了了。”
南衣愣住了,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愿意放我走了?”
“对,我放你走。”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寻常的决定,目光却贪恋地在她的脸庞上流连忘返。
南衣嘴角嚅嗫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受到了极大的震惊,比她确认了他其实不想杀她还要震惊。
她以为他只是在乎亲人,像保护三叔一样保护甘棠夫人,才去救的禹城军,而她是帮他成事的一环而已。他对她展现那副凶狠的嘴脸,是一种善后,怕她泄漏他的秘密,毕竟这些事,随便哪一样,说出去都能让他身首异处。
这些她都能想明白,她就是他的一枚棋子。这些日子她在这宅子里,也开始接受这个事实,这次再落入他的手中,她恐怕很难逃掉了。她已经做好跟他斗智斗勇的准备了,可他却说,在那个晚上,他的计划里竟然有放了她。
不,不仅仅是放了她,那一天,还给了她更重要的东西。
如果那晚真的顺流而下到了金陵,她依然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所依的浮萍,可正是因为救了禹城军,才让她有了更大的力量,在一夕之间变得强大起来。
“现在亦是,”谢却山缓声道,“这是我许诺过你的。”
南衣想哭。
她从来都是个不被重视的人,她也习惯了如此。她曾有过一丝念头,如果她是谢小六,就会狠狠地臭骂章月回,放下永远不原谅他的狠话,潇洒地给他一个背影,可是她不是。就算被伤害了,就算守了三年的承诺宣告是个骗局,她还是大度地原谅了他。
因为她习惯了自己的位置就是如此,她甚至下意识就理解了章月回——就算他对她有实实在在的感情,她也确实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野丫头,她再好,能好得过泼天的富贵吗?能好得过欺世的野心吗?
她的前半生就是在被轻视,放低自己,不断被轻视,不断放低自己中过来的,即便现在处境好了些,一些根深蒂固的念头是留存在意识深处的。连她也不觉得,对她的承诺,是要去遵守的。
尤其是谢却山,他太有资本轻视她了,又没有签字画押,说过的话当放屁就好了。可他没有,完全没有。
这是远超一切的尊重和礼遇。
“宅子已经不安全了,要走就得尽快。明日辰时,我会把周围所有的眼线都引开,你便出门吧。”
他并不安排她,给她海阔天空的自由。她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但他也生了小小的私心,希望她不要那么讨厌他。
南衣本已干涩的眼睛又变得酸胀起来,心里感动,又不想说什么矫情的话,勉力调笑着道:“谢却山,你突然这么好,我都要误会你是个好人了。”
声音里,隐隐含了几分压抑的哭腔,说到最后一个字,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她低着头,泪水砸在手背上,他垂眸看到了,假装不知道。
只是笑道:“我这人在有限范围内,还是有点情谊的。毕竟,你也帮我成了一些事。”
“还不是被你吓出来的。”南衣的哽咽声更明显了些,手背上滴滴答答湿了一片。
原来女孩子是有这么多眼泪的。
他极力让气氛更轻松一些:“不会一出了门,就去投奔章月回吧?”
她终于破涕为笑:“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
谢却山仍是笑着的,可烛影笼罩的脸上悄然爬上几分落寞:“别回头了。”
南衣也察觉到,有种奇怪的氛围在蔓延,但那看起来像是远处奔涌而来的潮水,会沾湿人的衣襟,她下意识地开始一步步往后退,用玩笑话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我才不回头,我会撒腿就跑,吃香的喝辣的……你不是说还要让我安稳过余生吗,是不是还得给我银票啊?”
“……你还挺敢要啊。”
“谢大人您看着给吧,反正给多给少,全看您是不是大气了。”
小人得志,却也可爱得很。
“滚去睡觉。”
“得嘞大人——希望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被铜臭味给熏醒的。”
南衣麻溜地钻进了被窝,闭上了眼。复杂的情绪仍在她的胸膛翻涌着,让她难以入睡,可她只能假装睡着了,给她和谢却山之间留出足够体面的距离。她听到他很轻很轻地灭了灯,脚步退了出去。他好像在帷帐外站了很久,她并不确定,等她悄悄睁开眼望出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那厢,章月回还在筹划着怎么从谢却山手里把人抢回来。
谢却山已经很警惕了,鹘沙的人能跟过来,是他在暗中推了一把。
他知道这个宅子一旦暴露,谢却山就会立刻转移南衣。只要出了这个密不透风的宅子,谢却山不能掌控的事就变得多了,这样他才有机会带走她。
世上的事,都去讲道理是争不来。坑蒙拐骗,方是在乱世之中的开路之道。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破镜难重圆,一面镜子碎了就碎了,他便去打上成千上万枚完好的镜子,告诉她世上根本没有破镜。
他就是要得到她,那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家了。他们有过那么好的曾经,他不相信他们之间再无可能,骂他偏执也好,顽固也罢,他就想再为他们造一个梦。
他希望她会喜欢。
果然第二日清晨,一辆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从宅子里离开。
外头鹘沙的人立刻跟了上去。
章月回还很警惕,认为这有可能是障眼法,果然如他所料,又有一辆送菜的车进入宅子,再出来的时候,板车上的竹筐已经盖上了盖,隐约透出一截衣角。
章月回这才跟了上去。
而南衣醒来的时候,宅子是寂静的,谢却山已经离开了。床头果然压着一叠银票。
满满当当,空空荡荡。
她稍作乔装,从后门离开,踏出门槛的时候,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又有莫名的失落。
她脚步不敢停,一直向前。
城中有间“梁记米行”,是秉烛司和禹城军的接头点,这是南衣知道的,唯一一个能联系上秉烛司的地方。

第82章 老狐狸
虽说当下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时候,可自由了的南衣一抬头,发现自己的海和天也不过就是方寸之大,她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但她还记得宋牧川对她说的话,宋牧川希望她能为秉烛司帮忙,她当时也答应了的。她逐渐意识到说出口的承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准备去履行自己的承诺,至少要帮宋牧川一直到平安护送陵安王出城为止。
所以南衣正在前往梁记米行的路上。在禹城军的时候,她知道梁记米行是秉烛司的接头点,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往山里送一些物资,他们也是能直接联系到宋牧川的。她怕直接去他家或是船舶司寻他太过显眼,反而引来麻烦,就准备先去接头处。
说是米行,这家铺子的店面小得可怜,由一对中年夫妇经营着,从城中的大商行拿粮,再零售给坊里的百姓们。
刚走到街坊附近,南衣便看到了一面显眼的招牌悬在小楼上,上头写着“梁记米行”,如今这四个字南衣都能认全了。目光缓缓下移,定睛一看,底下一个青衣书生进入铺子。
南衣高兴起来,这不就是宋牧川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想跑上去,却冷不丁瞧见街边蹲着的一个乞丐有些奇怪。
南衣太清楚一个乞丐该是什么样了。大多数乞丐都不敢抬头看人,但会盯着人的鞋子和裤脚,判断这人会不会是个大方有钱的主子,有发现合适的乞讨对象了,才敢匆匆扫一眼全貌,上前乞讨。即便乞讨的时候,也都是矮着身子佝偻着腰,目光绝不敢与贵人们对视。
这是这些人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搓磨,刻在骨子里对这个社会的畏惧和谨慎。
这乞丐倒好,仰头直勾勾地盯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有人往他碗里扔了几个铜板,他一副欣喜若狂道谢的样子,目光却根本看都没看自己那破碗。他好像不在乎有没有乞讨到钱。
南衣觉得这人有点奇怪,加上这条街上就是秉烛司的联络点,她难免更谨小慎微一些。
如果这人是个探子,已经盯上了梁记米行,那宋牧川进去,岂不是……南衣不敢轻视,想试探一下虚实。
幸好她现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路人。
她摸了摸自己的右腕,里头绑着一只袖箭。醒来的时候就绑在了那里,想来是谢却山还给她的。
正好能派上用场。
另一边,谢却山用障眼法摆了跟踪的人一道,等他们反应过来有诈的时候,那宅子已经人去楼空。就算有人怀疑他,找不到证据也拿他没办法。
但谢却山想要知道的是,到底是谁怀疑他。
贺平在后头帮他盯着,汇报的时候说,那几个盯梢的好像都是汉人,身法十分灵活一致,训练有素,以前在城里从没有见过。
谢却山觉得奇怪,怎么会是汉人?
总不能是章月回派来听墙角的吧?很快他就否认了这个念头,章月回的人日日进出宅子,他想偷听,有更简单的办法,派这种刺客有些大材小用了。
谢却山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若真的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那就棘手了。
这恐怕是从外头请来的援兵。
完颜骏现在接管了军队,权势大着,没必要再去向王庭要兵,这更是无能的表现,他也不会这么鲁莽,那就只剩下鹘沙了。
鹘沙必定是得了什么确切的情报,才不惜请来援兵相助,并紧紧盯着他。
能让鹘沙肯如此下血本的,就只有禹城军的事了,他想利用禹城军一案翻身。
但消息不可能凭空而来,正好又在现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上……他是怎么知道的?要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谢却山并不相信。
简单的一个消息,已经在他脑海中盘出了无数种可能性。
他决定去见见章月回。
花朝阁里,章月回已经发现谢却山把南衣转移走了,立刻派出无数眼睛全城去找。他在心里暗骂了无数次那个老狐狸,这老狐狸却不请自来了。
“章老板,做笔生意?”谢却山气定神闲地往里走,自顾自坐了下来。
章月回站在门边,依然不关门,扯嘴皮笑肉不笑:“算命的先生说,我不适合跟姓谢的做生意,犯冲。”
一副要让人滚蛋的架势。
“还是先谈谈价格吧。”
“我有的是钱。”
“命可就只有一条。”
章月回默了默,手一推,咣一声关上门,往桌边一坐:“谁的命?”
“在你心里谁的命值钱,就谈谁的——你自己的……或者是南衣的?”
章月回脸上的笑阴了下来:“你把她送去哪了? ”
谢却山点到为止,偏不继续说了,只道:“不如你先跟我说说,完颜骏都给了你什么压力,让你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除了他?”
谢却山也是在试探,看看章月回的反应。毕竟面上,章月回可是岐人的宠儿。
但他想到地牢劫人那天,章月回应该是计划在完颜骏那里揭穿他的身份,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在完颜骏面前肯定也讨不到好。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顶多换个别的情报给过去就是了,他不敢确定,章月回这就动了念头要动到完颜骏头上了?
章月回眯着眼打量谢却山,没回答。他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蛛丝马迹推断到这一步的,但很显然,这个问题他如果不知道,是不可能问出口的。
恐怕谢却山已经猜到他向鹘沙泄露了禹城军的消息,要利用鹘沙除了完颜骏,才会找上门来。
他也没必要否认,毕竟在谢却山的立场上,看岐人内斗是见好事,他不可能揭穿他。
谢却山这是开始跟他打明牌了?有意思。
章月回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完颜大人是个不好应付的买家,他给我出了个难题,期限还剩一天,你说我到底出卖谁好呢?”
“我可以帮你过了完颜骏这关,但我要从你的商行里拿一样东西。”
章月回松松垮垮地往椅子上一靠,哂笑道:“姓谢的,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你借鹘沙的手查禹城军,查秉烛司,他查出点什么,你就上报给完颜骏交差。但我怕章老板挥挥袖掀起的风浪太大,会重蹈覆辙。”谢却山眼底幽深,暗藏嘲讽。
章月回笑着笑着,脸庞就僵硬了下去,重蹈覆辙?
——这熟悉的,来自情敌的嘲讽。
他抿出了些意思,气得弹起来:“你把南衣送到秉烛司了?”
“你猜她可能藏在哪个据点里?鹘沙查禹城军的时候,会不会查到她?”
沉默了须臾,章月回知道自己已经在必败之地了,但嘴上不肯认输,咬牙切齿道:“谢却山,你的爱也不过如此,你就是把她当棋子!”
谢却山笑:“至少我的棋子不恨我。不像章老板,求也求不到人家回头。”
句句戳人心窝子。
章月回脸上的笑没了,哑了半晌,才道:“你要什么东西?”
“完颜骏造船要用大量苦力,一月前就让你帮他从外地运人,最后一批应该在路上了吧?运人的队伍,交给我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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