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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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世事不能次次都如人意,非常偶然的,他会露出一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又会很快清醒过来,将这抹情绪掩盖。从前的南衣便隐隐觉得,这可能才是真实的他。
重逢之后,她窥见了他最大的秘密,她竟觉得荒诞之中也有一丝合理。原来他将惊天的执着放在了另外的事情上。
她主动退了一步,大方地原谅了他,不想再细究过往的伤害,没有人是洒脱的,只是假装不去看而已,她以为他们之间尘归尘土归土了。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宣告着他对她的执着。
她觉得惶恐又困惑,她回忆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什么让他放不下的?
章月回终于敛了面上的笑意,认真地对上南衣的眼:“只要你点头,归来堂以后再也不会跟岐人做生意,任凭秉烛司差遣调用。”
他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筹码彻彻底底地抛了出来,把所有的主动权都放在了南衣手里。
他就是个偏执的人,他的人生从来就没有中间地段。
堂中一片寂静。
“等一下,你说什么?”
南衣脑子嗡嗡的,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说秉烛司?他当着谢却山的面说秉烛司?那不是……?
“你们什么身份,他心里都门清。”章月回淡定得很,朝谢却山抬了抬下巴。
南衣被这几招连环冲击打得措手不及,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人人都讲究话里有话,让人捉摸不透,但章月回根本就是个没顾忌的混不吝,他喜欢把话直接甩人脸上,把遮羞布全撕了,大家都别要脸了。
秉烛司,在别人那里是禁忌,而在堂上这四个人的心里,却只是心知肚明、没摆到台面上的小秘密而已。
章月回就是拿捏准了,揭穿了也无伤大雅。
谢却山没法否认——他难道要装作刚知道?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章月回的每一句话都在逼他,他脸上阴沉得像是一片摧城黑云。
他半天才挤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话:“章老板真是好大的诚意。”
“我也是怕谢公子为难。毕竟您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边要在岐人那里交差,一边一家子都是抗岐的勇士。家里人私底下在做什么,您暂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难保哪天不得已要出卖谁……令福帝姬带着传位诏书的事,不就是却山公子主动透露给完颜大人的吗?您是靠这在岐人跟前长了脸面,可秉烛司却因此被架在火上烤了。”
砰——甘棠夫人的手一抖,手中瓷盏砸在地上,像是喝了个满堂倒彩。
南衣亦难以置信地望向谢却山——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这不是把令福帝姬往火坑里推吗?先前的新年宴上,他分明还帮了帝姬一把。
她能理解他各为其主,有时候不得不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可她一直觉得,他不会做什么真正伤害别人的事情。
“真的吗?”她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否认。
不要承认,不要承认……她在心里在祈祷。
“是。”谢却山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他给章月回下的套,章月回不动声色地咽下了,借着他的陷阱反过来将了他一军。而此刻,他也不得不全盘咽下。
他袖中的拳头攥紧,但面上端着极力冷漠。终于,他缓缓开了口,平静地道:“既然章老板把话都说开,那我再拦也显得不识趣了,南衣可以自己做决定。”
谢却山起了身,迈过地上那一片杯盘的狼藉。临了到了南衣身边,一抬眼便看到门外那抹刺眼又鲜艳的红色,又顿了顿。
他恨不得一把火将那人掏出来的真心都烧个干净,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连这些都给不了她。
他无法反驳章月回的话,在谢家,在他身边,绝非安稳之所。为了得到岐人的信任,又为了帮助暗中的战友,他不得不把身边的人放到危险的位置再救下来。可在南衣身上,他赌过一回,九死一生,险险过关,他有了软肋,已经不敢赌了。他清楚自己必须送她走。
章月回是个有本事又自私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在乱世里立得稳,活得好。
他都已经决定放手了,她嫁给别人是迟早的事情,他又管得了什么?他袖中拳头骤然松开,面上一抹苦笑,在她身畔道了一句:“章老板也不一定不是良人。”
可他不想听她的宣判,说完便面无表情地拂袖径直出门。
甘棠夫人将颤抖的手拢到了袖中,面上已没了血色,语气像是含了霜:“章老板说得对,谢家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看向南衣,眼中悲悯:“南衣,名门望族又如何,在乱世里说倾覆便倾覆了,护不了你长久,我也希望你能寻个好的安身之处。”
“难道只有男人的庇护才是好的归处吗?我不信,我不嫁。”南衣咬着牙,倔强地驳道。
刚迈出门槛的谢却山步伐顿住,回头望去。
“章月回,你想要怎么处置你的产业,你想要帮谁,这都是你的意愿。归来堂本来就跟我没有关系,我不会去贪图不属于我的东西。”
章月回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些,但还是朝她笑了笑:“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不用着急做决定。”
更多的话,对着章月回此刻柔软的眼,南衣竟说不出口了。她逃也似的离开。
她的回答出乎谢却山的意料,一丝喜悦从心底生出来,却又有更大的不安盖了过来。他有些挪不动脚了,看着她走出来,目光飘忽着不敢看她,可她越过他的时候,竟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宅子里没有不透风的事,富可敌国的大商户竟来求娶一个望门寡妇,这稀奇的事很快就在望雪坞里传开了。
这样下去,南衣只会越来越显眼。她必须尽快走。
隔日谢却山去给二姐递了两句话。甘棠夫人便把宋牧川请过来了。
浪荡子章月回带不走她,人畜无害的宋牧川总可以吧?这小子满脑子礼义廉耻,不敢肖想什么别的,也不会给南衣压力。他们在秉烛司,配合得也很好,想来已经有了默契。
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谢却山一点都不轻松,心里酸溜溜的。他觉得自己窝囊极了。他并不能操控着全盘每一个细节的走向,当一点点的失控来临时,尤其是这些失控在南衣身上,便会放大成成千上万倍的痛苦啃噬着他的心。
他已经在某种临界点了。再不解决,他要先疯了。
但即便宋牧川来,南衣还是一样的回答。
“我不走。”
宋牧川有些奇怪,他以为南衣回望雪坞只是一个意外。
“为何?”
南衣沉默了许久,似在思索。
宋牧川不着急逼迫她,跟她讲了一些这两天外头的事情。
令福帝姬已经被安顿好了,不用担心。
完颜骏因为诏书之事失职,黑鸦营有先斩后奏之权,于是将人软禁扣押在府里,等待王庭的裁决。鹘沙如今独揽大权,他的风格就是铁血镇压,外头的形势愈发严峻了。
不过巧的是,就在昨日,韩先旺的密信到了沥都府,提及了诏书一事,幸好他们早一步行动。
听到这里,南衣皱起了眉头,问道:“也就是说,岐人迟早会知道帝姬身上有诏书的事?”
“是。”
有一个念头在南衣心中升起,可她仍有些不敢确定。也许有的时候,打草惊蛇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抬头望向宋牧川,认真地道:“宋先生,谢却山消息灵通,我留在望雪坞里,可以从他身边打探到一些情报,必然对秉烛司的行事有帮助。”
宋牧川愕然。
“这可是个火坑!”
“我偏要跳。”南衣答得笃定。
宋牧川走后,南衣在园子里坐了许久,才让身体里莫名的沸腾安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极其冒险又有些冲动的决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有千万个理由让她走,可她就是被一个近乎不可理喻的理由绊住了脚。
天暗下来,她才闷头回到自己的小阁。刚推开门,就被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拽了过去。
那人反手将门撞上,掐着她的脖子直接把她摁在了雕花门上。
她疼得轻呼一声,对上了谢却山发怒的眼。
“为什么不走?!”

第91章 水中月
南衣愣了愣,谢却山给了她一阵好脸色,她差点都忘了,他还有这样一副面孔。那双眼上爬上了狰狞的血丝,眸底黑得像是山水画里最深的那笔墨色,将那一点点的悲悯都彻彻底底地掩去。
不,他原本就是这副修罗的面孔。
但她现在没那么怕他了。
“说话,为什么!”他的耐心即将耗尽。
“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我为什么不能回谢家?你在怕什么?”
谢却山喘息着,他在怕什么?真好笑,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大发慈悲放她走,为她铺好后路,甚至愿意在章月回面前退让,她却不知好歹!
她不是就想活命吗?给她活路她不要!她是跟宋牧川待久了,脑子也坏掉了吗?!
“待在谢家你就是死路一条,章月回的话你没听懂吗?”
“谢却山,你真有意思,”南衣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却没有惧意,仰着脸对着他的眼睛,“你已经知道我为秉烛司做事了,你不应该把我留在你身边看着吗?就像当初你让我看着谢小六一样。你为什么要把我放出去兴风作浪?这对你来说不危险吗?你到底是谁的人?”
“我是谁的人还不够明显?非要让我把你送到岐人面前去,你才知道怕是不是?”
“我不相信!”南衣朝谢却山吼了出来。
房中寂静了一瞬。
“你太会演了,谢却山。我也不知道你从哪一步就开始算了,你出卖了帝姬,可帝姬最后还是被救了出来,每一件事情都是这样!是,我没有你聪明,但我也能看出来你心口不一,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要留在这里,我要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的理由。
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海浪迎面拍过来,他慌了,又惊又惧,第一反应就是挣扎和否认。他一拳捶在门框上,试图用更凶狠的面目让她屈服:“我放你一条活路,你还真当我是个圣人?早知你这么天真,出去也活不了多久,就该让你葬到谢家的坟里,体体面面地死了算了。”
她眼睛一抬,眼里亮晶晶的,抓到了一个逻辑:“所以从殉葬的那回,就是你的算计了?你从那个时候就在救我?”
谢却山忽然哑然。
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下子被戳到了最隐秘的地方。
他有一个苦衷,而这个苦衷已经与他融为一体,无法分割。那层皮撕下来,也不再是那个磊落的少年,而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的。他并不知道如何活在这个世界上才能自洽,他只能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自己包裹起来。
最好永远也不为人知。
可她是疯了吗?她竟然要去触碰那个真相……他已经算不准她的行动了。她的聪颖和敏捷让他觉得事情正在一步步失控。
南衣没有挣扎也没有躲避,她的手攀上他的手背,试图让他砸在门框上的手松下来。
她冰凉的手指钻入他指尖的缝隙,他察觉到丝丝缕缕的疼,这样的触感让他几欲发疯。他不敢松手,可他分明知道,这场对峙,他快要输了。
是了,这才是他怕的——他怕自己意志不坚,被她彻底地攻陷内心,他怕她无孔不入,让他一步步地丢盔弃甲,缴械投降,最后只剩一身肉体凡胎,赤手空拳地对抗这个崩塌的世界。
他怕被那个名为“爱情”的怪物吞没,最后什么都护不住。
“南衣,不要再挑战我为数不多的善心了。你承担不起后果。”明明放出的是狠话,却更像是无力的祈求。
求她,不要再往前了。走得远远的,走一条康庄大道,这是他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越靠近他,他越是满目疮痍。他就是愿意在黑暗里,她为什么要来与他同行?
“你不想告诉我,那也没关系。我会自己去发现的。如果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终有一天我会拉着你一起去死。如果你不是——”南衣最终还是掰不过他的力气,她放弃了,无力却又执着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就让我到你身边来。”
这是一场甘霖。
可他却怕自己贫瘠的土地给不了她一片绿洲。
谢却山松了手,他退了一步,仰头闭眼,喉结翻滚着。有什么东西似要喷簿而出,他再也压制不住了。
他哑着嗓子,用最后一丝理智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我滚。离开谢家,从此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说了我不走。”
此刻寂静,几乎能听到怦怦跳动的心脏声。
他缓缓地睁了眼,眼里竟忽然平静了下来:“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
这一瞬间南衣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像是一盆冷水浇到了烧得滚烫通红的铁片上,面上一层冷了下去,却从内里烧起了更旺的火,一层一层的炙热又蔓延到表面。
而她不知道是什么烧了起来,只觉得他眼里有着似曾相识的东西。
记忆里那片雪山,那间木屋,藏着晦涩的、真假难辨的过去。
她不敢否认,也不敢去确认。
片刻的沉默后,他道:“你便死在我手里,再也别想跑了。”
谢却山舒手按着人的后颈压过来,粗野热吻落上峭薄水唇。
被否认掉的一切在此刻卷土重来,犹如一句呐喊引发的一场雪崩,起初寂静无声,而后摧枯拉朽。
贪婪吮吸,辗转反复,浊重气息浇在人面上。
袖子一拂满案杯盏,流苏锦布顺势滑落,他端着人坐上红木案,身后悬空,她只能紧紧抱着他,无处可逃。
身体的本能竟比理智先一步接受了。被他抱起的瞬间,南衣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不再是土地,忽然成了凶险的波涛,放眼望去是茫茫大海,她身边只有他,她只能攀住他。
她在他横冲直撞的攻势里忘了抗拒,又或者是不想抗拒,她觉得他们都疯了,可某个答案却变得清晰起来。
他扯掉了她的外袍,解不开的衣带被猛得撕开,裂帛的声音催化了他凌乱的动作。寒意一下子龇上后背,针砭肌肤,滚烫的手却紧接着摩挲了上来,每一颗战栗的毛孔在他掌纹之下一寸寸被抚平。
他让自己扮演一个疯子,他终于成了那个疯子。他放弃了挣扎,不躲了,也不藏了,任由身体里的怪物把自己吞噬。
就这样吧,就一起沦陷吧,在这一叶孤舟上。
一起下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罪孽深重,谁也别放手,谁也别想躲。
笃,笃,笃——却有一阵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
南衣一惊,但被谢却山不耐烦地按住了后颈,不许她走神。可那阴魂不散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门外传来了章月回的声音:“南衣,我有话想对你说。”
南衣面上忽然烧了起来,想要推开谢却山,可他不肯罢休,重重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才放了手。
他哑着声音在她耳畔道:“告诉他,让他滚。”
南衣又羞又恼,慌忙想穿好衣服,可他却摁着衣角不让她穿,也不放她从桌上下来。
“我……”
南衣只好朝门口说话,可一开口,自己都察觉连声音都提不上气了,软得像是一滩水。
“南衣?”章月回询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南衣一闭眼,大声地仓皇道:“不想见,你走吧。”
“那我便在这里等。”
章月回没那么好打发。
南衣脸上通红,她低声哀求着谢却山:“你放我下来。”
房中漆黑,唯有窗外一盏淡淡的灯笼光从雕花处透过来,他眼里晦暗不明。
“你还喜欢章月回吗?”
她脑子乱糟糟的,什么都理不清楚,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的沉默让他生气,他抬手拔了她的发簪,任由她一头乌发泄了满肩,然后欺身压了上来。她差点惊呼出声,险险地咬住了嘴唇,将要开口的声音咽了回去,只剩半句暧昧的低吟。她半个身子躺在桌上,红着脸望着他的眼。
“回答我。”他贴着她的唇瓣低声道。不依不饶,忽然像个小孩。
南衣满脑子都是羞恼,外面有人时,她才从飘飘然不知何所在的云雾里重新回到了人间,意识到这里是望雪坞,她感觉到这一切的荒诞。
他们在干什么啊,要是有人走进来……看到这惊世骇俗的场景。
真的疯了。
她试图推开他:“谢却山,你冷静点……”
他眼里有些失望,老虎还要发威,声音却低下去,模模糊糊揉在喉间,像一条流不动的河。
“可我有些喜欢你。”
南衣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谢却山忽得起了身,将她也拉了起来,趁着她脑子懵,帮她穿好了外袍。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
南衣反应过来时,已经拦不住他了,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挽起一个草草的发髻。
他推开了门,和章月回迎了个满面。
示威似的,抬手一抹唇边残存嫣红口脂,从章月回身边迈了过去。
章月回瞪大了眼睛,呆了半晌,疯了似的冲进房间。章月回是何等眼力,哪怕南衣端正了衣冠,故作镇定,他依然一眼就看到了她肿胀的双唇,和垂在脸侧还来不及拢起的碎发。
他手里捏了一个什么东西,在桌边放下,紧接着又冲了出去,追上了谢却山。
拽住人的衣袍,一拳便挥了上去。
“狗东西!”
谢却山侧身一躲,抬肘反击,将失了方寸的章月回撞到墙边。
他拢拢衣袍,狠了脸色:“既然要求娶我谢家的人,那便好好求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章老板。”

剑拔弩张的谢、章两人忽然发现长廊上还有第三个人。
刚与甘棠夫人告了别的宋牧川在离开望雪坞的路上,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他有些尴尬,难以自处。也不知道这两人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分明看到了,这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抱着以和为贵的心情,宋牧川上前拱了拱手。
“二位,君子动口不动手……”
“与你何干?!”这两人倒是出奇的一致。
宋牧川后头的话被怼了回去。他一个满腹经纶的礼貌人,这会倒像是秀才遇上了兵,顿时哑口无言。
章月回气冲冲地拂袖离开,谢却山也冷哼一声,半点面子都不给,懒得跟宋牧川打招呼,朝反方向离开。
宋牧川一整个莫名其妙。
他迟迟没走,就是有点犹豫要不要去见谢却山。
他其实肚子里有一百个疑问想问他。救下令福帝姬后,她告诉他,当时禹城军有难,是谢却山让她来船舶司找他的。他为何这么做?这分明就是违背了岐人的利益。
他很想问问清楚,但看到谢却山现在这副霸道的样子,又莫名来气。
“谢朝恩。”他竟略带严厉地叫住了他。
谢却山停住了脚步,狐疑又阴沉沉地回了头。
宋牧川认认真真地训斥道:“你太无理了。”
谢却山哑然,气焰低了下来,有些尴尬,语气温顺了不少:“……你怎么还没走?”
换成往常,他会觉得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无礼残暴的人,这样才更好。可自从他在深渊里抓住了一缕向上的轻丝,隐隐的,他也想让自己体面一点。
两人站在廊下,遥遥地望着彼此。谢却山感到有些好笑,宋牧川就是这么一个时刻要保持自己的底线的人,他将礼节看得很重。
这种熟悉感又让谢却山觉得莫名一股暖流淌过心里——规训是一件好事,说明他对他还有期待。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很久以前。初到汴京的时候,他还是个刚卸甲的武夫,脾气挺冲,又常被京城的公子哥们嘲笑是个被家族遗弃的庶子,是个莽夫。他要面子,自尊心强,不时要跟人起冲突。
宋牧川便像个唐僧一样在他耳边念叨君子克己复礼,礼之用,和为贵,君子不争口舌之快,不逞一时之能……
耳朵都生了茧子,他一边嫌弃他啰嗦,一边跟着他学到了一身的士人气度。不过他能和宋牧川成为挚友的原因,反而因为他并非腐儒。宋牧川是个有傲气的人,只对自己看得上的人恨铁不成钢,至于看不上的人,他便是客客气气地目送他人上歧途,也绝不多说一句。他看得懂他,知道他心中的抱负,就是熟了之后话忒多了些。
谢却山也曾以此为豪,能与宋牧川并肩而立,在文章上各抒己见,势均力敌,又能把酒言欢,直抒胸臆。
有多久都故意不去回忆这些事了?今晚的他似乎格外多愁善感。
宋牧川沉默了会,心中在拉锯着,终于还是放弃了询问谢却山。倘若他只是偶尔发发善心,而他这么一问,却是暴露了徐叩月在他这里的秘密。他不能冒这个险。
于是找了个敷衍的说辞,道:“迷路了。”
谢却山折身回来,抬手引路,很自然地道:“我送你。”
宋牧川没拒绝,与他并肩往前走去。
这种熟悉的默契让宋牧川有些恍惚,他仍是冲动地想知道,他身上那些属于谢朝恩的部分还在吗?
“朝恩,寒食节快到了。”他低声道。
“我不去。”不等他说完,谢却山便拒绝了。他太清楚他了,他一开口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邀他祭拜亡魂?他没这个脸。
宋牧川倒也没再勉强,笑了笑:“那倘若我死了,来年寒食节,你会来祭拜我吗?”
谢却山冷着声回道:“死了就死了,祭拜有何用?有本事就活着。”
谢却山的态度让宋牧川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在期待什么?明明都站在了对立面上,却提这些无用的情义有何用?他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就送到这里吧。”
已经绕过了照壁,行至大门口。宋牧川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拱手作别。
谢却山看着宋牧川离自己远了一步。而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心里有点难过。
冷不丁道:“我将子叙葬在了虎跪山的一片梅林里。去年大雪的时候,花刚开。”
宋牧川曾说过,君子如梅,当有不媚世俗之气节,傲立寒雪之风骨。
他们三人都记得。
宋牧川抬头愕然,眼中盈出热泪。
外头下起淅淅沥沥的夜雨,院子里静得仿佛只剩下雨声。
南衣在房间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个人都在发软,想给口干舌燥的自己倒点水,手抖得厉害。她以为是冷,便去将房门关得牢牢的,拨上插销,拉下帷帐,又做贼心虚似的点了烛火。
房里一下子亮堂得让人觉得无处遁形,她忙将火熄了。
这才看到桌上有个匣子,好像是章月回刚才进来时放下的。
她打开匣子一看,里面竟是一只镯子,用镶金包好了断裂的部分,硬生生将一只碎镯又拼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昭示着某种决心。
东西像是烫手似的,南衣啪地一声将盒子盖回去,放回原处。
这一个两个的,都疯了吧?
南衣倒头栽到床上,闷头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憋了半晌气,忽然开始发疯捶床,像只虫一样在床上扭来扭去。
第二日,南衣起身,思来想去怕出去用早膳会碰到谢却山,肚子又饿得厉害,便谎称身子不适,让人把饭端到了屋里来。
正吃着饭,一个半大的男孩领着他的妹妹就迈入了她的房间。
“母亲。”谢钦奶声奶气地行了个礼。
南衣吓得汤勺掉到了碗里,半晌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多了个好大儿。
“母亲。”那奶团子一样的女孩也跟着哥哥喊了一声。
女儿也是她的???
南衣和两个小屁孩大眼瞪小眼,觉得这个世界要崩塌了。
甘棠夫人笑盈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南衣,吓到你了吧。”
到底是亲娘,谢芙和谢钦一下子就扑到了甘棠夫人的怀里。她揽着两个孩子坐下来,跟南衣讲了来龙去脉。
虽然两个孩子记在了大房名下,不过平日里还是甘棠夫人在教养。谢钦的学业不能落下,所以她请了宋牧川做他的授业老师。宋牧川平日里船舶司的事务繁忙,只有休沐时才能授课,甘棠夫人说一大家子事她抽不开身,希望以后由南衣亲自送谢钦上学。
南衣顿时便明白了,甘棠夫人这是寻一个合理的由头让她能跟宋牧川见面, 好及时对接消息。
她如释重负,一来,她很想出府去见见徐叩月,二来,还有一部分原因……她在望雪坞里有些坐立不安。她本来是想留在这里查谢却山,就是这么光明磊落,心无杂念,可谢却山这么一搞,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谢却山不会是故意用这个手段对她施美男计吧?
还说什么喜欢她,他分明说过男人对女人的爱都很廉价!
呸呸呸,好像有什么脏东西进了脑子。
她现在一想起他,脑子里就乱得很,她想去府外找个能让自己清净下来的地方,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在此之前,她不想见谢却山。
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
望雪坞里人丁渐少,为了节约资源,自甘棠夫人来了以后,各院便撤了小厨房,三餐都是一起用的。
谢却山并不跟家里的女眷一同用膳,他知道自己一来大家都颤颤巍巍吃得不安生,索性就不再出现。
南衣本想继续称病,听说谢却山不来,这才放心地带着一张嘴来吃饭了。可没成想,今日大家坐定,刚准备开饭时,他竟款款而来。
甚至还换下了平常穿的深色衣服,一袭月牙白圆领窄袖袍衫,倒是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像是故意要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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