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也没有开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敲隔壁宅子的门,说要给他们送东西。
送东西的阵仗很大,清一色的女使们端着精致的食盘,怕食物凉了,每个瓷盆下面都有小炉煮着,食物的喷香盈鼻而来,后头还跟着几位医官打扮的女子,身上背着药箱。
里面的守卫自然不肯开门,酒楼的人就强行闯门,两拨人差点大打出手。
守卫赶紧去通知谢却山,于是就有了他与章月回对峙的这一幕。
谢却山气得牙痒,他还没去找章月回麻烦,他自己居然有脸找上门来。
“公子可能对我有些误会,这些礼不是送给你的——”章月回客客气气地拱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南衣的心上人。”
谢却山终于是没忍住,懒得跟这种不要脸的人虚与委蛇,直接一拳招呼了上去。
章月回被打得狠狠地后退了一步,着实有些狼狈。他揩了揩嘴角的血,却仍是笑着看向谢却山,挑衅地问道:“我倒是想问问,公子是以什么身份打我?”
谢却山最恨被拿捏,偏偏章月回每句话都能戳到他死穴。
“想打你就打了,还需要身份?”
还不解气,谢却山又抄起卸下来的木条——肩、腹、背、腰,后膝,快准狠地击中他的几处要害。
章月回差点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了,身边的人连忙扶住他。他鼻青脸肿地捂着肚子,靠在墙上,疼得呲牙咧嘴。
谢却山恶狠狠道:“带着你的人给我滚。”
章月回也干脆地撕了面具,毫不客气地回道:“谢却山,你别一副全天下就你能的样子,你能给她什么?就这破宅子,几个仆人,几个庸医,连个好厨子都没有,干什么事还得偷偷摸摸,能顶什么用?”
很好,章月回成功让谢却山哑口无言了。
这该死的钞能力。
贺平为主子抱不平,他先急了,上前一步骂道:“章老板,你倒是能干,你把少夫人伤成这样,现在还在这里理直气壮地做好人——”
“开门。”谢却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打断了贺平的话。
贺平愣了愣,不敢相信地看向谢却山——刚觉得这番话似乎把章月回的气焰骂下去几分,主人这就让步了?
“这是她的事,我做不了主,让她自己决定收不收。”
谢却山在心里激烈的挣扎之后,还是让了步。
他给她提供养伤的环境,不能说是恶劣,可也算不上是称心如意。要说会享受,能弄到人间极品的药材和药膳,还得是归来堂。谢却山心里气极,但也明白章月回确实能提供更好的条件,这对南衣养伤来说是好事。
再者,章月回给南衣送这些东西,说到底是南衣的事情,还是得看她自己的意愿。
章月回知道见好就收,乖觉地道了一声谢。
守卫开了门,女使们鱼贯而入。
章月回仍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谢却山挑眉:“你不进去?”
他是觉得,南衣和章月回怎么都得见一面,这件事他纵使想拦也拦不住。章月回这个骗子,肯定瞒了南衣很多事,他甚至有点期待章月回在她那里吃一脸灰的样子,然后他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叫他滚蛋。
章月回却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我等她好些了再去见她,我怕她情绪太激动,对身体不好。”
默了几秒,谢却山道:“废物。”
章月回立刻反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浑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胆小鬼。
第78章 终徘徊
老仆战战兢兢地领着一众女使往房里去,隔着帐子问南衣:“少夫人,归来堂送来了药膳,您要用吗?”
南衣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好香!
这两天吃的膳都以清淡为主,诸多禁忌,一下子闻到这么诱人的味道,南衣下意识咽了咽唾沫,脑子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归来堂?
章月回找上来了?可他为什么光送东西,不来见她?以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弥补就能收买她了吗?
他不该来真诚地跟她解释清楚这一切吗?
“不吃!”南衣一下子有点火大。
老仆一下子就放下心,忙不迭地应承:“那老奴这就让她们把东西拿走。”
“等等……”听到脚步声都退到了门口,南衣突然喊住了她们,“这些药膳拿回去,要怎么处理?”
帐子外沉默了一下,老仆看看为首的女使,女使低着头恭敬地回答道:“自然是倒了。”
南衣脱口而出:“这也太浪费了!”
老仆不确定地问:“那夫人是要……”
“人不是个好东西,但食物又没有错,我为什么不吃?”南衣理直气壮地说服自己,“端进来吧。”
以前巷弄里的老人说过,人死后得去地下把这辈子浪费掉的食物全都吃完才能去投胎。她的人生宗旨就是,绝对不跟食物过不去。
得了指令,不大的厢房很快就被这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女使占领了,两个老仆被挤到一旁,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女使们分工明确,有铺地毯的,有摊桌布的,有秩序上菜的,连用膳的椅子都是她们自己带来的,上头裹着极软的皮草,坐在这椅子上能尽可能少得刺激到伤口。同时两个女医官去帐子里为南衣号脉,又根据她当下的情况,为她递上一碗准备好的汤药。
一切结束后,才请南衣过来用膳。
南衣也有些惊了。望雪坞虽然已经是超出她想象的豪华了,但平时用度也不至于如此骄奢淫逸。
她做梦一般坐到饭桌前,足足有八个菜,再加一个甜羹,一碗鸡汤,每个盘子里食物的分量都刚刚好,能让她每样都能吃得开心,又不至于太撑。
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南衣抬头看为首的女使:“章月回这么有钱?”
女使以为终于到了炫耀东家财力的时候了,甚至还有些骄傲地回答道:“我们东家的产业遍布九州,用富可敌国来形容都不为过。”
南衣狠狠地把筷子插入盘里,将鸡腿掰了出来。
女使察觉到这位少夫人听到东家有钱似乎不太高兴,声音自觉小了下去,乖乖地闭住了嘴。
不过这一顿饭,南衣确实是吃得很香。
她这几日一直都吃不下饭,只能喝一点米汤,而女医官在饭前给她灌的那碗汤药,有着神奇的开胃功效。在本着一点都不能浪费的精神,南衣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而谢却山看到从厢房里端出来吃得干干净净的杯盘,理智告诉他这很好,但某种情感却让他嫉妒得发酸。
她还真是……凭什么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对章月回倒是既往不咎?
感情他就是他们久别重逢、有情人终成眷属中的一环呗。
亏他还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哪怕是死也要把她救出来。现在想想,其实他不去也不会有什么,章月回一样会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谢却山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而被嫉妒着的章月回,却也没看起来的那么风光好过。
他和完颜骏的七天之约,只剩下五天了。知道南衣至少肯接受他的安排后,也只是稍稍地缓解了一丁点的愧疚之意,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她,只能先坐下来好好盘一盘自己的事。
他并非没有选择,宋牧川的身份就是一条绝佳的消息,能帮他轻松脱身。
但章月回不喜欢被威胁。完颜骏骑到他头上来,让他很不愉快,他怎么可能乖乖送个消息给他?不然一次两次,惯得完颜骏还以为,整个归来堂就该为他办事。
他素来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然而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这次他想要脱身没那么顺利……他得站住脚,还要保留实力护着南衣,就得反客为主,得让完颜骏成为落水狗,低三下四来求他才行。
这无异于给自己上了地狱难度。
不过诡计多端的章老板,怎么可能没有后手呢?
面前的棋局纵横有序,摆着半盘残局。章月回却直接洒了一把黑子上去,好好的棋盘,弄得乱哄哄,仿佛黑白子正在混战。
嗯……有些倒霉蛋,可以让他上桌了。
鹘沙近日萎靡不振,闭门不出。
他的麾下少了那些士兵,自然是瞒不过去的,完颜骏还恶人先告状,狠狠参了他一笔,说他擅自行动,差点扰乱计划,造成我军大损元气。
奏折正在翻山越岭去向大岐王都的路上,等朝廷的批示回来,鹘沙说不定就要灰溜溜地脱了衣服,回去领罪了。
他现在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军营也懒得去了,就在家里喝大酒睡懒觉。
这一日,外头阴魂不散的敲门声扰了他的清梦,他披上衣服,骂骂咧咧地开了门,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小乞丐,更气了,刚想破口大骂,却见那乞丐扔了拐,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
“将军——!”
鹘沙愣住了,揉了揉眼睛。
他娘的,还有活口啊?!是人是鬼啊?
说来也是巧了,这乞丐本是鹘沙的亲兵,那夜被秘密派往虎跪山搜寻禹城军,完颜骏炸地道的时候,他们整个队伍从井口进入,却发现地道里只有一些铠甲,并没有禹城军。他想追出去,正好已经走到靠近出口的位置了,阴错阳差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他从坍塌的地道里爬出来,一条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硬生生地爬了几里路,想回城里给鹘沙报信,却终在天寒地冻里昏迷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个陌生的小屋中。
山里有了春色,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为何在他醒后就隐了身……仿佛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一样。
但他并没有把太去怀疑这件事,以为只是哪个猎户救了他,便把他丢在小屋里自生自灭,是他自己命硬才活过来的。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回城给鹘沙报信——他们在地道里并没有看见禹城军!
他还不知道那天爆炸到底是谁所为,本以为鹘沙听到这个消息会大为惊讶,没想到郁闷了好些日子的鹘沙脸上忽然有了喜色。
“你是说——地道里根本没有禹城军?死的全是我们的兄弟?!”
“将军,正是如此,这一定是禹城军用来金蝉脱壳的陷阱!请将军速派人去寻找禹城军!”
“不,不——重要的根本不是禹城军,”鹘沙连连在帐中来回踱步,显得有些异样的亢奋,他脸上涨得通红,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藏,眼睛亮得惊人,“我们军中,一定有个细作,跟禹城军里应外合!把那个人揪出来,事情就变得容易了。”
“那将军怀疑……”
是谁能那么清楚地知道完颜骏会偷袭禹城军,是谁又知道鹘沙会去抢这个功劳……谢却山!那个主动被软禁在完颜骏府上,让所有人都忽略他,却在每个重要节点上都巧妙地出现了一下的人。
被藏在冰山底下的真相,因为一个幸存者的存在,隐隐有了浮出水面的趋势。
“等我把真相查出来,非得扒了这个人的皮!不……恐怕还不止一个!老子要拿他们的脑袋盛酒才能解气,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鹘沙咬牙切齿道,“完颜骏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居然还想着打压我——待我事成,让他也给我滚蛋!”
“将军英明!”
“那些细作都狡猾得很,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查这件事。我会安排你秘密养伤,你回来的消息,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是,将军。”
连日来闷头造船的宋牧川终于嗅到一丝不对劲。
完颜骏给的工期很紧,三个月就要造出一艘龙骨战船,而这恰好也与宋牧川筹谋的最终计划不谋而合,他便没日没夜地投入其中。
禹城军藏在深山中,暂时没有暴露的危险,往常他们也不会通信,但这一日他收到应淮递给暗桩的信,询问他是否接到了南衣。
宋牧川根本不知道南衣进了沥都府!
事出有异,他连夜赶往禹城军驻营地,才知道大约十日前,南衣忽然提出要去沥都府,此后又传回消息,说城里有任务要久留一些日子。但应淮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件事秉烛司并没有告诉过他……因着禹城军与外界通消息不便,事情总是会滞后一些,但十日了,南衣都没有一点消息传回。
应淮一边给宋牧川递信询问,一边查自己军营里是否有异,这一查不要紧,竟还真的让他查出了一个细作。
拷问之下才知道,这是归来堂的人,是归来堂把南衣骗进了城。
正好宋牧川这时赶到,应淮将这件事告知。
虽是初春,宋牧川后背却浸出了一身冷汗。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然弄丢了南衣!
他立刻派人去跟踪章月回。
花朝阁的副楼烧了,近日开始修缮,而章月回依然住在花朝阁的主楼,整日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看上去没有半点异样。
归来堂像是有堵铜墙铁壁,很难入侵,几乎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直到宋牧川发现归来堂买了一座酒楼。
本来一个大商会买间铺子,这事一点都不稀奇。但巧的是,酒楼旁边就是一座谢家的私宅。
——正是当时为了送南衣走,谎称她突发恶疾被移到外庄的那座宅子。
宋牧川蹲守了几日,发现酒楼每日都会通过与宅子相连的私巷,给宅子送膳食和汤药。谢却山也偶尔会出现在这座宅子附近。
这让宋牧川十分困惑——宅子里的人,会是南衣吗?谢却山和章月回到底在干什么?
他开始想办法混入这座看似不起眼,却守得跟铁桶似的宅子。
然而有一个人,明明能随时进入宅子,却日日在外徘徊。
章月回每天都给自己找一个今天不能进去的理由。
一靠近这座宅子,他就心乱如麻。每天都关心她恢复得如何,却迟迟不敢去见她。杀伐果断的他在这扇门前却成了一个瞻头顾尾的逃兵。
直到半轮弯月都升到夜空,他还没能决定自己的脚步究竟要往前还是退后。
想了想,觉得这么晚,她应该是睡了,今日还是算了吧。
没想到咿呀一声,木门却被打开了。
章月回抬眸望去,少女披着乌发站在月下,静静地瞧着他。
他才察觉到,墙头的玉兰花不知何时开了,暗香盈袖。
这个漫长的冬天,仿佛过去了。
吃了好几天的大餐,南衣觉得自己已经有力气骂人了,决定去逮章月回。
她浑身都被一股怨气充斥着,只想要一个解释,可章月回迟迟没有来见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来,想过一见面就破口大骂这个骗子,可真当见到章月回的瞬间,她竟有些语塞。
她已经被风霜刻出了棱角,而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养尊处优的脸庞,风花雪月里泡出来的优雅,甚至比相遇时那落魄的书生还要耀眼。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带来排山倒海般的回忆。
过去的时光是有魔力的,不管当下发生了什么,回望的时候总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月光,美得不可亵渎。
终于见到他了,她心里有点酸,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这样也还不错,至少他还活着。曾有很多次她在忐忑,他会不会死在哪片无人知晓的战场里,被黄土覆了一层又一层。
在乱世里,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而他甚至还活得相当不错。
忽然就放下了怨气,她的身子仿佛也变得轻灵起来。
虽然落了这一身的伤,但老天爷对她也还算不错,给了她一个知晓真相的机会,不然她可能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她提了提衣摆,十分坦然地在台阶上坐下,然后抬眼看他。
“章月回,你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听她发问的一瞬间,章月回的心都碎了。
他真不是个东西,都这样了,竟然还一直在躲着她。
腿一软,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直白地露出哀求原谅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去握她的手。
而此刻的宋牧川站在墙角,有点左右为难。
夜已深,他刚想走,就听到门开了。
这样私人的话,绝不适合在墙角偷听。宋牧川立刻正直地转身走人,但他的脚步又不由自主地走得极慢。
毕竟要藏着脚步不能被发现——宋牧川在心里是这么解释的。
夜里寂静,暗巷里的声音还是隐约传了过来。他一边在心里默念“君子非礼勿听”,一边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南衣,我错了。”
“……我骗了你,从鹿城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去参军,而是辗转各地,经营归来堂。”
“你也根本不是那个花光了科考的钱,不敢回家的书生,对不对?”
“……对。”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
章月回苦涩道:“一家人被冤死,只留我独活,想要报仇却也无处寻仇,我怨恨这世道不公,干脆便与这世道为敌,才做了这门生意。”
南衣看着他的眼,怔了怔:“那,我也是你报复世界的一部分吗?”
宋牧川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即便隔了有些距离,他依然能听到南衣话中的悲伤。
那个倔强的、生生不息的灵魂,露出了她的最柔软之处,他太想要保护她免受世间所有伤害,可他也清楚,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宋牧川不敢再听,飞快地离开。
那是她的禁地,他不能再闯,他能做的,就是在一个伤痕之上,给她更多愈合的选择。
而章月回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准备了很多向她解释的说辞,唯独没想过她会这么问。
——这一句话,仿佛全盘否定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也击碎了章月回的侥幸。他本以为,他死皮赖脸地道歉,哄她,就能一点点地把她哄回来……可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吗?
他仿佛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力去抓一捧流沙,一种罕见的无力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该怎么回答才能剖白自己的心?
他去否认,她会信吗?他现在就是一个毫无信用的骗子。他依恋着她给他带来的温暖,一边又摧毁着她赖以生存的人间烟火,才会阴错阳差地伤害了她。
她不在他的计划里,却被卷入了他的结果之中。
他甚至都没有能狡辩的空间。
南衣反而朝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眼底却分明没有笑意:“没关系,你现在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不是这样!”
这个笑让章月回心头一紧,他立刻否认了,牢牢握住南衣的手,仿佛抓住了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的女孩已经变了,变得无坚不摧,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成长的。那些他以为会伤害到她的东西,只是轻飘飘地掠过了她。
而他想要的却更多,他想要她的愤怒,她的责骂,她表现出一点点依然在乎他的痕迹,就像珍藏着那只碎掉的镯子一般。
他几近哀求地捧着她的手:“我们不要提过去了好不好?南衣,我知道这么说很可笑,是我把你扔下的,我的醒悟来得太晚了。但现在我们又相遇了不是吗?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南衣真的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章月回的提议,然后她的想法越来越清明。
她可以原谅他,但仅仅也只是能理解而已,要原谅到重新开始的程度,她做不到。甚至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心底就涌出一股恨意。
可她不想恨他,恨也是一种投入全身力气的情感,她不要这么累,所以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不是喜欢鹿城吗?我们找一片无人打扰的山水,盖更大的房子,造一个新的桃花源。”
慢慢的,南衣把自己的手从章月回手里抽了出来。他握得太紧了,让她觉得有点疼。
她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还留有一圈淡淡的,晒出来的痕迹,那是曾经戴过玉镯的地方。
南衣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很快,肤色又会趋于一致,所有的痕迹都会消失。
“因为找不到了,那个地方才能成为桃花源。碎了的就是碎了,再也回不去了。”
在她的平静的目光里,章月回觉得自己在分崩离析,脸上的伪装渐渐被剥去了,竟露出几分疯狂来——他一直是一个很要体面的人,用这层体面来伪装自己的可怜。但是在她面前,他就是那么的可怜。
锦衣披身,人模狗样,那又如何?
“为何回不去!”
他箍住她的肩膀,像是一个要挣脱锁链的恶鬼,非要去触碰天际的佛光。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答案,但夜色太浓,他明明在她面前,却仿佛隔了好远,什么都看不清。
为什么?怎么可能回不去?
“是因为谢却山吗?!”章月回真的慌了,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章月回,你疯了啊!”南衣一惊,猛地推开了他,朝他吼了回去。
章月回仿佛被击中了,脸上的神情如退潮一般退去。
他颓然地松了手。是啊,他疯了吗,竟然在这个时候拿谢却山做挡箭牌。他是在承认自己输给他了吗?
绝不可能。
他不该着急的。他犯的错,他会去弥补,一朝一夕不行,那就朝朝夕夕,直到她点头为止。
南衣没想章月回在一瞬间生出了这么长远的念头,只是回过味来,从他话里抓到一丝蛛丝马迹。她是心虚的,但她又清楚她和谢却山之间的一切分明无人知晓。
这也许事关她为何被归来堂抓。
见章月回稍稍平静下来了,南衣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跟谢却山有关系?”
“所以你跟他有关系吗?”他紧张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没有。”
章月回见南衣回答得这么干脆,松了口气:“那就是我猜错了。”
南衣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其实隐约有点悟出来,在牢里的时候,归来堂认为她是秉烛司党人,又认为她跟谢却山是一伙的——那岂不是认为谢却山是秉烛司的人吗?
南衣那时觉得太荒谬,但是看到章月回,她又拿不准,觉得他做事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章月回避开了她的问题。
南衣不依不饶地问:“可你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猜测?”
章月回没办法,只能解释道:“你们二人同一天在沥都府消失,事后他回沥都府告知禹城军位置,重获完颜骏信任,而你去禹城军让他们撤离,最后禹城军平安地躲过一劫——单从结果来看,你们的配合天衣无缝。我以为你们是提前商量好的。”
南衣从未在这样一个抽丝剥茧的角度看过这件事,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但是反应过来,另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击中了她。
南衣的声音都颤抖了:“你知道禹城军还活着?”
“是啊。”
南衣看章月回的眼神都有点恐惧起来——这么秘密的消息,他怎么会知道?那禹城军现在还安全吗?
章月回以为南衣害怕的是自己跟禹城军的关系会牵连到她,连忙哄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南衣的声音陡然提高:“那你就能伤害别人吗?”
章月回语塞。
“你没有把禹城军的消息卖给别人吧?”
嗯……悄默声地透露给了鹘沙,也不算卖吧?他可没有收钱,还倒贴了一些医药费。
“没有,”章月回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南衣还是有点生气,此刻她才终于把章月回和那个狡诈的归来堂东家,发战争财的情报商人划上了等号。
所有的事情都在提醒着她,章月回根本就是一个她不曾了解过的陌生人。
“我约束不了你,只能希望你说话算话,”南衣想要起身,结束这场对话,“我走了。”
章月回却急切地挡在她面前:“南衣!”
满腔的话一时间却都哽在了喉间。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月亮也屏着呼吸。
两年相识相知,三年离别,她从懵懂到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都是他。她装得很理智,很洒脱,亦很坚强。可她藏着一个问题没有问,心底也在害怕,怕那些从未说出口却又心知肚明的情愫是错付。
但若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呢?
“章月回,当时你送我那只镯子,是什么意思?”
问出口的时候,也就不必在意结果的对错了。
章月回答不上来。当年不敢将离开的实话说出口,又想她记着他,又想打发她,那么卑劣的心思。
在这引人发疯的沉默里,南衣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南衣笑得坦然,可那笑扎在章月回心里,
“你应该在三年前就跟我告别,那么我也不会心生妄念,想着要朝你走来,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情……你做错的,只有这一件事。”
眼泪在眼眶里要掉不掉,南衣只觉自己勉力维持的笑容就要坍塌了。她强迫自己盯着墙头的那朵半绽放的花苞,淡淡的月光洒在上面,美得很。
她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要把眼里看到的所有好都捧到他面前。她有一个匣子,里面放满了收集的干花,从河里摸到的好看的石头,一片漂亮的落叶,还有几朵从被子里掉出来的棉絮,她独自观赏的一年四季,都曾想留下痕迹,与那个人重逢时一一分享。
可此刻她再看春花,只觉得这份美丽独属于自己。
第80章 锦帷温
春花美归美,可南衣一转身,回了屋,终于到了章月回看不到也听不到的地方,眼泪就哗啦啦地流,越想越伤心,渐渐变成嚎啕大哭。
是为自己哭泣那些岁月,嘴上说着没事和释怀,心里的委屈早就翻了天,总要有个轰轰烈烈的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