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了的玉镯,却依然被她好好的收藏着,随身带着……她也曾等着与他相遇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明明应该卖了玉镯,忘了他这个薄情寡义之人的。
过道短短十几米的路,章月回走了仿佛有半辈子那么漫长。他站在牢门口,看着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昏迷的南衣,脑中一片空白。
经年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在梦里见了无数遍的那张少女鲜活的脸庞,此刻失去了生机。
他在干什么?
他怎么能对她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命运跟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偏偏在覆水难收的时候,他许的愿,以这样荒诞的方式实现了。
他跪在她身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触碰她。
他从来都是个不回头的人,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后悔。他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他愿意放下仇恨,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南方小城,他不走了,不会将她推开,他要在那里扎根。他要告诉她,他有很多很多的钱,可以带她过好日子,她不用再漂泊了,不用偷东西,也不用害怕这狗屁的乱世。
他愿意悔过,换时光倒流,哪怕只是倒流七天,他愿意用一切去换。
但是时间就是这么公平的东西,不对任何人网开一面。
他终于意识到,赌桌之上最大的庄家是命运,他想要胜天半子,将所有人都当成筹码,而命运亦玩弄他。
分明是他的错,可为什么要惩罚她?
他想去扶她的肩,她被碰到的一瞬间却是浑身一抖。人还是昏迷的,但五官皱在了一起,神情十分不安,口中低低地呢喃。
“不要打我……”
一行泪从章月回眼中垂落。他的手无措地滞留在半空,进退两难。
半昏半醒之间,南衣感觉到有人碰了她。她以为是无休无止的刑讯又要开始了。身体疲惫极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意识先一步感受到了恐惧。
他们分明看到了,谢却山根本不稀罕她,为什么还要问?但她已经被打怕了,她很想说出点什么能让他们满意的话。畏惧疼痛的本能挤压着她,让她搜肠刮肚地去思考她和谢却山之间的关系。
她不过就是谢却山捡回来的一条狗,他高兴的时候顺顺她的毛,不高兴的时候用之则弃。察觉到到她的野心和不忠,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哪里配和他牵扯上什么关系……但是当人被剥去所有的伪装,全凭本能思考的时候,她又隐约觉得,可能是还有一个答案的,只是那个答案连她自己都在极力地否认和回避,藏在她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而现在,她已经被逼着站到了这扇答案的门前。
打开它……有个声音在催促她。那是人趋利避害,生存的本能。是不是只要说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回答,她就可以不挨打了?
她猛地拉开了那扇门,背后场景却令她自己都惊讶。
她以为所见应是怒海惊涛,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扑面而来,可一瞬间只看见一泓清澈的池塘,春日融融,平静地仿佛世外桃源。
她终于想起来了。
见多了谢却山寒冷的眼神,却也偶尔沉溺于他温暖的掌心。她并非是因为他要杀她,就全心全意地恨着他,而是因为她对他是有所期待的,她以为他会是个好人,但最终他却让她那么失望。
她总是觉得,他和她虽有天壤之别,却在某些方面是那么像的两个人。他对她没有那么好,却给了她遮风避雨的地方,让她活得像个人。而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她刚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馈他,想要给他一些东西……潜意识里,她甚至比他自己还希望,他能得到一些别人的爱。
章月回察觉到她在呓语,倾过身去听。
“我只是一个小贼……却想要拯救他……”
章月回愣住了,这不就是他没来之前,最想听到的剖白吗?证明她和谢却山之间,是有勾连的证词。但是此刻,又酸又悔的情绪涌上来。在他不在的这些岁月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她跟谢却山……
他现在无比希望,他们之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关系,他希望谢却山不要来,他可以把整个归来堂都赔进去。
他紧紧地握住了南衣冰凉的手。
南衣下意识就抓住了那只手。她像是跋涉在连绵雪山里的一个旅人,人生总是在抵抗严寒,一点点的温暖对她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看到男子近在咫尺的脸庞——记忆里都有些模糊的样貌,此刻又变得无比清晰。可她只是愣了愣,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
“怎么在我梦里,你也来得这样晚……”
她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没出息地梦到章月回。可这有什么用呢?还是别去看了,徒生一些无用的念想。
她又沉沉地闭上了眼……她只想关闭五感,在一个个游荡的梦里通通睡去,这样就能忘了疼痛和烦恼。
章月回心里酸楚极了。他总是一个迟到的人。
这时,有个守卫的打扮的人疾步地跑进地牢汇报,身上有些烧焦的痕迹。
“东家,上头花朝阁着火了。 ”
章月回心里一沉——他心里百般希望谢却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可他还是来了。
他准备抱起南衣离开,那守卫却上前了一步。
“东家,让小人来吧。”
那守卫声音很沉,脸上沾着污垢,人又站在黑暗里,不细看甚至都没什么存在感。
章月回背对着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起了身,让了一步,只道:“好。”
守卫谨慎地低着头上前,背起地上的南衣。他的动作有些过分的小心了,生怕碰到南衣的伤处。
章月回扭了头,朝着与地牢入口反方向的地方走去,只扔下一句似乎咬牙切齿的话:“入口危险,走这边。”
他领着路,一行人一路七拐八绕,在地牢里越走越深。
守卫的脚步如常,手却已经悄悄地按到了剑柄上。
这正是伪装后的谢却山。
谢却山只有一人一剑,所以来的时候选择了最快的一种方式,放火烧花朝阁,引得伏兵大乱。饶是如此,地牢在花朝阁最深处,一路都是埋伏,他孤军奋战,打进来依然十分艰难。
就在谢却山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事情又出现了一丝的转机。谢却山发现有个守卫急匆匆地往地牢去,据说章月回还在里面,于是他在阁中巧妙脱身,跟着那人进了地牢。
谢却山已经猜到今晚的布局,伏兵大部分都设在外面,而最后一道地牢里应该布满了杀人的机关,可看那个守卫紧张急促的神色,章月回在地牢里可能是个意外。他没想明白,章月回要干什么?
但不管里面有什么诈,刀山火海他都要闯进去。
他杀了那个去报信的守卫,换上了他的衣服,以这种冒险的方式进来救南衣。直到她真真切切地伏在他身上,这一瞬间,不管往后是生是死,他的心都落了下来。
若是章月回有异,他随时准备动手。
章月回领着他们进入了一间不起眼的牢房,伸手要去推墙上的一块砖。
“别动。”
谢却山将剑尖抵在章月回的后背,不安还是让他决定出手,掌握主动权。
但章月回没理睬,还是推动了那块砖。登时,便有机关转动的声音传来。
章月回迎着剑刃转过了身,眸底幽深,语气里暗含讥讽:“我还以为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呢。”
谢却山面色一狠,直接将剑尖往章月回的胸膛里送了一寸:“你现在也没什么胜算。”
血从章月回的衣襟处涌出来,伤口不致死,但威胁的意味极大。
章月回不躲不闪,只是盯着谢却山,丝毫不让:“你想救她出去,还是在这里同归于尽?”
这时,机关已经转动完毕,牢房的墙分开,露出背后一个黑洞洞的地道。
谢却山皱眉,他没想到章月回会给他这样两个选项。他对当下的情形确实不解——章月回既然认出了他,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没人的地方?
就算这里有什么致命的机关,他也可以立刻杀了他。
这一局,他未必会活着出去,可章月回也赢不了。
这里头古怪的很。
“你到底想做什么?”
章月回哂笑一声,还能做什么?
当然是他自己做的陷阱,把他自己也绕了进去,现在他进退维谷。
完颜骏还在外头等着秉烛司党人落网,他如果要开机关抓谢却山,就势必要把南衣也交出去。
绝不可能这么做。
尽管心里极度地不舍,章月回还是迅速做出了选择。
当下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南衣的安全,至少谢却山不会伤害南衣。哪怕暂时跟敌人握手言和,也未尝不可。
他坑了别人太多回,这回轮到他自己坑自己了。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却要把找回来的心上人拱手还给别人。
尽管想得明白,但看到谢却山背着南衣,他依然无法克制地生出了一丝怨气和嫉妒——要不是谢却山这个龟孙子,他怎么可能对南衣做出这样的事!
可他分明是知道的,这些根本怪不得谢却山,作死的是他,受惩罚的也该是他。
他的心又像是坠入了一片无尽的深海,神色瞬间黯淡了,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我后悔了。”
第76章 大梦醒
谢却山有些品不出这话的意思,但他发现章月回并没有看他,目光是落在南衣的身上。
警钟一下子就敲响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外头,隐隐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章月回眉头一皱,不耐烦地道:“想死吗?还不趁我后悔之前快滚。”
要不是情况紧急,谢却山真想杀了这人……什么东西也敢对他吆五喝六的。
但谢却山清楚,当下为了南衣安全,除了相信章月回,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后头就算有坑,也得把这一关先过去。
谢却山只能忍着这口气,将手里的剑丢给章月回,转身朝着地道深处去了。
章月回接过谢却山的剑,顿时明白了谢却山的意思。他望着那道门缓缓关闭,现在他得好好想想,怎么给自己清理残局了。
章月回走出去,听到仓促凌乱的脚步声已经入了地道,应该是岐人的伏兵追了进来,他拧动墙上的烛台,地牢的机关便触发了。
这能稍稍将他们拖住一会。
他走到方才死去的那具守卫尸体旁,将谢却山的剑丢到一旁的地上,又把他身上的血涂到自己的衣服上,想了想,皱着眉头在他尸体边躺下。
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章月回闭上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
地道果然通向了一个不起眼的出口。谢却山觉得顺利地有些不可思议,仍不敢相信章月回真的一点手脚都没做。
他回头望去,花朝阁仍是浓烟滚滚,离此处已经有些距离了。
他一刻不敢停留,马不停蹄把南衣带回了庄子里。
先前谢小六和宋牧川为了帮南衣脱身,声称谢家长媳得了恶疾,被挪到了外头的庄子。阴错阳差的,南衣还真的来到了这里。
这里是如今最不惹人起疑的地方。
庄子里的人本就不多,只有几个管家的女使,有些年纪了。虽不是谢却山的自己人,不过是谢小六安排过去的,胜在老实忠心,不敢乱说话。
甘棠夫人准备的大夫也被贺平带过来了,早早地就候在堂中。见谢却山抱着人进门,两个大夫就立刻上前为南衣诊治。
清创的血水一盆盆地端出来,整个房中都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和药味。南衣意识微弱,始终没醒,大夫下了猛药,好歹是没有性命之虞了。
隔着一帘纱帐,烛火烧了一宿,谢却山在外室候着,生生将黑夜坐穿成黎明。
“家主……”
一丝天光从窗外透进来,依稀传入几阵鸟啼,这时一个老仆从纱帐后走出来,为难地上前。
“怎么了?”这是一夜以来谢却山第一次开口,喉间干涩,声音哑了几分。
“夫人怎么都不肯上药……”
谢却山进入帘帐中,就见南衣紧紧地抓着被褥,不肯松手。人裹着被子,自然是不能上药。
老仆愧疚地解释道:“许是老奴手重,一碰到夫人的伤口,她便抓紧了被子要躲……”
上药时候才是最疼的,药膏抹到伤口上,就如万蚁噬心,火辣辣的疼从皮肤钻到骨头里。即便昏迷着,她依然畏惧疼痛。
默了默,谢却山道:“不怪你们,出去吧。”
老仆们惊讶地看了一眼谢却山……难道要……他和她可是……
但少夫人受的这一身伤已经够可疑了,还是被家主带回来的。今晚古怪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两个老奴是稳重的人,不敢多质疑,低着头退了出去。
谢却山仔细地净了净手,在她的床边坐下。
老仆们生怕伤了她,不敢用力,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谢却山他向来信奉断臂求生,她必须上药,否则伤口就会发炎,那又会是一个难过的鬼门关。
她再倔,力气也不可能大得过他。
他把她的手指一节一节掰开,将被子扯开放到一旁,又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他的双手从她臂下穿过,环抱着她,如此箍住她的身子不许她乱动。
饶是有过心理准备,但见到她背上那纵横的鞭伤,谢却山眼睛还是有点酸。少女的身体就这么不着寸缕地靠着他,此刻他心里却涌起一种奇怪的相依为命的痛感,仿佛这些伤口……都与他密切相关。
此刻怒意又爬了上来——等安顿好她,再去找章月回那个王八蛋算账。
手指挖了一点药膏,在掌心搓热揉开,随后将整个手掌覆在她的伤口上,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涂抹着。
但药膏一碰到伤口,南衣就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她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里,眼皮又很沉,怎么都睁不开。偶尔意识是清醒的,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偶尔又开始漫无边际地做梦,灵魂游荡在不同的场景里。
她恍惚间能感知到,有人喂她喝药,又苦又烫的药滑过喉间,但她知道这是能救命的,她非常配合。可有人开始摆弄她的身体,一些刺骨的痛又出现在意识的各个角落,她觉得害怕极了。
她紧紧抓着手里的东西,本能地寻找一点依靠感,她听到有人在喊家主,又听到了谢却山的声音……怎么会?她以为这是个梦,可有些触觉又是真实的。
她能感知到他霸道的力气,他抢走了她手里的东西,慢慢的,她有些清醒了,各种感官逐渐归位,她发现这不是梦,是真的……他温热的掌心游走在她后背,带来的却是一寸寸的痛感。
她不自觉呜咽着,手胡乱在他后背乱抓,想要挣脱。但他就像一座山一样八风不动地挡在她面前。
逃不开……她要崩溃了。她赤手空拳,离开了所有的人锻造出来的工具,她没有了办法,像是一只落在猎人网里的野兽,可她太痛了,只能原始而直接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她要拉他一起痛,她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她咬得很重,谢却山的五官一下子便皱紧了,但依然保持着手上动作的柔和。他忍着肩上的痛,呼吸不自觉之间变重了。
缓缓的,她没了力气,松开口,脑袋垂在他肩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很快他的衣衫就濡湿了一片。
终于涂完药了,谢却山松了口气,垂眸望向她的脸,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已经醒了。
“你不是要杀了我吗……”她低低而绝望地呢喃着,眼眶红得惊人。
直至这一刻,才是真正的重逢。
她如今有限的力气只能去思考一些简单的事情,这样的情况对她来说还是太复杂了。她一点都不明白,谢却山到底想干什么。
杀她的是他,抛下她的是他,现在救了她,给她上药的还是他。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吹过来飘过去,却始终落不了地的叶子。
生死也不重要了,她就想要个痛快。偏偏谢却山最会的就是钝刀子割肉。
她很累很累,连恨都恨不动了,如果她注定无法逃离谢却山,那她就想剖开他的心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
困惑是能与恨意比肩,同样让人坐立难安的情绪。
南衣直勾勾地盯着他,可他不说话。
谢却山失了言,他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说起。他也知道当下的场景令人费解,他本做好了决定要放走她,可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他身边。
他或许是个巧言令色的人,却并不是一个擅长直面自己内心的人,他习惯了戴着面具,把真心藏在迂回的假面之下。她要个答案,他给不出来。
当下可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时机。就算他是舍去一切去救她,也并非图她的原谅和感动。他只是在履行自己的承诺,护她平安,教她谋生,然后送她离开。
他的世界里,从没想过什么长相厮守。更何况,两情相悦也得是另一方愿意才行。
他只当那过江之舟,渡她一程。这就是他能给出来的,最大的爱。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谢却山沉默地拉过被子,将她裹回去,放到床上。
他该起身走人,可是又莫名地,牢牢坐在原地,觉得要说些什么。想了想,她既然醒了,就问问她好了。
他怕章月回放走他和南衣是放虎归山,是放长线钓大鱼,背后还有更大的陷阱。
“你跟章月回都说过什么?”他出声问道。
南衣骤然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章月回?”
谢却山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眸底一沉。他以为他们一定是见到了,然后发生了一些出乎意料的事,章月回才改变主意决定放了她。
但现在看来,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那章月回后悔的是什么?他想起章月回看南衣的眼神……谢却山变得迟疑起来。
谢却山迟迟不说话,让南衣意识到了什么……她见到章月回,那不是一个梦。
“东家,上头花朝阁着火了……”
那句当时听得朦朦胧胧的话,一下子也变得清晰起来。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南衣想开口说话,胸膛却有气血剧烈地翻涌上来,她猛地咳出一口血。
都没来得及擦去嘴角的血,她便抓着谢却山的衣袖,急切地问道:“玉镯……碎掉的玉镯呢?”
一瞬间,谢却山明白了。他心中百感交集。庆幸这命运的神来之笔,又厌烦这阴魂不散的缘分。
原来那个不靠谱的“未婚夫”,是章月回。
第77章 胆小鬼
章月回被大夫“抢救”回来,装模作样地在完颜骏面前描述了方才地牢里瓮中捉鳖的场景,说原来秉烛司的党人就是归来堂内部出现的奸细,他在地牢里与其殊死搏斗,最后将人反杀。其实之前也没有抓到什么秉烛司党人,只是传出风声,引人落网罢了。
不过完颜骏一边听着,脸色却越来越差。
这番说辞倒是都能圆上,但显然跟他想要的结果有着很大的差距。费那么大阵仗,他也损兵折将,却连个活口都没有,那守卫更是见都没见过的面孔。
还说什么要钓大鱼?
真是笑话!
先前四方桥渡口,也是章月回得了不实的消息,他们才被秉烛司狠狠摆了一道。他愈发觉得章月回就是个骗钱的无能之辈,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此刻脸上是风雨欲来的阴沉,仍忍着没发作,端起酒壶要给章月回斟酒。
完颜骏要是发火还好,可他什么话都没说,反而客客气气的,这让章月回心里有点没底。他也是一顿,忙躬着身双手捏起酒杯去接酒,但壶嘴却越过了杯盏——完颜骏并没有倒酒之意。
他看似无意地拿酒壶戳了戳章月回的衣襟,做出一副提点的样子:“章老板啊,做买卖讲的可是信用。”
他戳的地方,正好是章月回刚包扎好的伤口。
章月回忍着痛,端起一个笑:“是是是,完颜大人,是我的失误,错把小卒当成了大鱼,但多少有些收获,不能说是白跑一趟。”
完颜骏也笑,语气却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我要的可不是这些不入流的情报。我再给你七天,抓到活的秉烛司党人给我送过来,否则——”
完颜骏又将酒壶往前送了送,壶嘴戳着脆弱的伤口,稍一倾斜,酒便顺着衣襟渗到绷带,再浇进伤口里……章月回登时面色惨白,额角冒出冷汗。
愣是半点没吭声,脸上还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行,完颜大人,七天,一定帮您把事情办妥。”
完颜骏才松了手,将酒壶放下,未置一词,扬长而去。
章月回这才一下子松懈下来,捂着伤处跌坐到椅子里,露出吃痛的表情:“痛死老子了——”
外头守着的骆辞见完颜骏走了,连忙入内,看到这番情景,着急道:“东家,我去叫大夫。”
章月回抬手制止。
骆辞的动作停住了,识趣地关上门,候在一旁,等着章月回发话。
“他们去哪了?”章月回问。
章月回勉强圆上了今晚的事故,可以说是从精神到肉体都从未如此狼狈过。但他暂时也没什么心思去处理完颜骏给他下的最后通牒,他在意的是南衣被谢却山带去了哪里。
“引路蝶飞去了城西的一处庄子,就是之前查到过,谢家说秦氏突发恶疾送去的那个庄子。”
把南衣交给谢却山之前,章月回在她身上留下了归来堂特制的粉末,药粉于人而言微不可察,其气味却能被一种特殊的蝴蝶感知到,一路跟着蝴蝶,便可追踪到人的位置。
缓了好一会,章月回才抬头幽幽地看向骆辞:“你跟了我多久了?”
骆辞愣了愣,已经明白章月回要说什么了,连忙下跪:“东家,都是小人的错,硬是没认出这是东家的故人,请东家责罚。”
章月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跟了我三年,你所做的事都是我的决定。此事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但你也不能留在沥都府了……”
一来,怕谢却山来寻仇,先遭殃的会是底下的人;二来……于章月回来说,这个失误是巨大的,结果就是如此,深深地伤害到了南衣,决定是他下的,刑是骆辞上的,谁都没错,可谁都有错,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这个错误,自然也无法再重用自己的心腹。
“你我主仆一场,西南的产业,就交给你去管吧。”
说罢,章月回起身出门,骆辞朝着他的背影磕了个头。
出了一片狼藉的花朝阁,街上空无一人。一直走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章月回终于站在了谢家的庄子外,脚步却犹疑了。
南衣只记得自己疯了似的问谢却山那玉镯在哪里,却没有任何的回答,一直找寻的旧人终于出现了,却是在这样血淋淋的事件中重逢,巨大的冲击让她心神俱裂,再也撑不住,又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谢却山已经不在了。
他两天都没出现,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没出现。
她的满腹疑问,他一个都没有解答,反而跑得比谁都快。南衣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谢却山把自己关在这里做什么,更不知道章月回是什么情况。她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吃药、吃饭、睡觉。两个老仆大概是得了谢却山的吩咐,别说是透露半点有用的信息,甚至连多余的话都不跟她说半句。
南衣困惑得想发疯,但她的身体虚弱得要命,没给她歇斯底里的机会。她明白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养伤,赶紧好起来,至少让身体的主动权回到她自己身上。
伤口在愈合的时候浑身发痒,她不敢挠,便让老仆将她的手绑上睡觉,流着泪咬着牙硬忍。
粗绳绑着手腕,勒得生疼,连老仆都于心不忍,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但她竟也已经习惯了,比起身上的疼痛,这点痛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本以为睡一觉醒来,手腕该被勒出痕迹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夜里把绑手的粗绳换成了柔软的锻布。手上除了有点麻,倒也没再生出新的伤痕。
她以为是服侍的老仆做的,却在床沿瞧见了几根无意间飘落的,大氅上的狐狸毛。
——是有人披着夜霜赶来,看了她一眼,又在她醒之前走了。
南衣察觉到,谢却山就是在躲着她,不谈自己的事情,也避而不谈章月回的事。
好好好,都把她当傻子是吧。
南衣在心里狠狠地立誓,他不跟她说话,她也绝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
醒来的时候,外头似乎传来隐隐的喧嚣声。宅子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安静,老仆们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南衣,很少听到这么大的动静。南衣竖着耳朵仔细听,似乎是好些人在吵架。还以为是外头街上的喧嚣,可又好像是在后院。
“出什么事了?”南衣扬声问道。
老仆循声过来,回道:“夫人不用操心,老奴已经在处理了。”
然后反手把门关上了。
南衣愤愤地躺了回去,好嘛,这就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舒服一点的牢笼。她甚至觉得,除去皮肉之苦的差别,至少在牢里,她坚持不供出任何有关秉烛司的事,这是属于她自由意志的一部分。而她在这里,更就像个只有躯壳的废人。
——这些自私又自大的男人,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啊!
南衣想抓狂地大叫,但也知道这只是白费力气。她两眼一闭,也不再好奇外头发生了什么,反正都跟她没关系。
而实际上,恰恰与她紧密相关。
宅子的后门通往一条狭窄的小巷,小门原本被封死了,平日里几乎无人行走,此时这里却挤了十来个人。
谢却山和章月回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火药味一触即发。
谢家外宅的隔壁本挨着一家酒楼的后院。酒楼没有生意,已经关门许久了。直到前日,铺子忽然被人大手笔买了下来,仅用一天时间就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