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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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有种直觉,那扇窗后有着他绝对不想见到的场景。他的动作顿了顿,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们东家呢?”
“东家这些日子不便见客,他的意思,由我转达给大人也是一样的。东家说,为表达歉意,今日的情报都是免费的。”
骆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请谢却山去那扇暗窗上看。
狩猎的本能让谢却山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对方的猎物,他大可以转身就走,不入陷阱,但某种奇怪的感应又促使他挪动脚步,走到窗前。
然后他的目光一下子被眼前的场景牢牢钉住了。
南衣被绑在老虎凳上,身上纵横着触目惊心的鞭伤。不知被浇过多少次冷水了,她发上的血污和水迹黏在一起,一缕缕狼狈地遮住了脸。
此时行刑手在她绑着的腿下加了一块砖,她绷得笔直的小腿几乎要被反折上去。
她恹恹垂着的头一下子便被痛觉唤醒了,她仰着头张开嘴,浑身都在痉挛,像是有一口气堵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疼痛让她几近窒息,只能发出一些喑哑的呜鸣声。
“这个秉烛司党人,自称是谢家的少夫人,不知公子是否认得此人?”
谢却山含着巨大杀气的目光扫在骆辞身上,他几乎放弃了理智思考,迅速扼住了他的脖子。
他布了那么大一个局,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只是为了让她平安——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她!宋牧川呢?!人给他就是这样看着的?
“我谢家的人你也敢动?!”
骆辞被扼住了咽喉,脸上煞白,但他的手迅速去摸墙上一条细绳,铜铃声登时一响,全副武装的守卫涌了进来,严阵以待地堵在门口,呈对峙之势。
但谢却山丝毫都没有松手的意思,此刻大概任何一个活物靠近他,都会被他的怒意碾碎。
骆辞艰难地道:“公子不记得了吗?……她就是上元夜将您刺伤的秉烛司党人,我们归来堂……已将此人抓捕……公子……为何恼怒?”
为何恼怒?为何恼怒?为何恼怒?!
这个问句最终还是撕开了他的大脑,让最后一丝理智闯了进来。
先前是他自己声称秉烛司党人伤了他,而他从对方口中套出了禹城军所在,死里逃生回到沥都府。
他不知道南衣到底是怎么暴露的,又在这样的大刑上招供了什么,但若归来堂如此笃定她就是在虎跪山中刺伤他的人,他就该视她为敌人,才能把自己的谎圆上。
抿出这一层意思后,谢却山立刻就意识到,归来堂在用南衣试探他的立场。
关于他的立场,那是一个重磅秘密,在岐人那里,能卖到天价,又能将他置于死地。
他若表现得太在意她,那就正中了归来堂的圈套。他们请他来看这出戏,不就是为了让他自乱阵脚吗?
像是被狠狠地戳到了软肋,心底的痛意弥漫至全身,但他是个熟练的猎人,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有软肋,第一反应是立刻张开浑身的刺,把自己包裹起来。
他根本不惧身后的刀枪,甚至不收敛面上的怒意:“你们归来堂是个什么东西,发了一点战争财,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也敢来插手我的事??”
而此刻,骆辞是真的有点喘不上气了。
这是他第一次同谢却山打交道,先前他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这个人间修罗的铁血手腕,但他跟在章月回身边久了,事事都很如意,他大意了,并没有多把谢却山当回事。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这几句他以为稳操胜券的试探,能唬住那些道行浅的,在谢却山这里是一点都没有用。
他甚至看不到他为了这个女人露出什么慌乱或是痛楚之色,他愤怒的似乎只是归来堂插手了他的事。就算跟东家猜的那样,他和那个女人有什么私情,但是这一刻,他一定是毫不犹豫地就舍弃了她。
这个人……绝不允许自己站在被动的位置上。
南衣也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哪怕意识已经痛到混沌,她依然抬眼朝那个方向探索,便看到了他的脸。
像是有感应似的,他亦看到了她。目光在瞬间的寂静中交汇。
久别却不愿重逢的这场对视。
心里是酸透了,可南衣却没有露出半点哀求的神色。她脸上只有麻木。
她在他脸上看到了隔岸观火的姿态。
正如她所料,他并不会在意她的生死。当她清楚她求不到他的怜悯时,她就会乖乖把力气收起来,放在更有用的事情上。
比如克服疼痛。
她又闭上了眼。
她的失望是一把把无形的匕首,又一次将他捅穿,但谢却山迅速敛了神,目光落回到骆辞身上。
“去告诉你们那自作聪明的东家,惊春之变他死了全家,他想报复我,有本事就直接来杀我。”
谢却山松了手,放开了骆辞。骆辞刚喘过气来,却感觉肩胛上一阵剧痛。
竟是谢却山随手抄了一把挂在墙上的钳子,快准狠地钉入他的锁骨,将他直接钉在墙上。
饶是骆辞再训练有素,此刻都没忍住惨呼一声。
昏暗的光影雕刻出谢却山冷峻的轮廓:“至于这个女人,我早就想杀了——你们谁有这个胆子,就来替我动手。”
南衣分明听清了他的话。
一字一句,直冲耳膜。
身上很疼,但脸上竟浮起一个凄凉的笑意。
那两次,她就该在虎跪山中被他杀死,多活的这些时日,像是从老天爷手里平白偷来的,所以老天爷要给她一个巨大的惩罚。
谢却山硬着心没有望向她,拂袖转身。
他手无寸铁,可外头的守卫也只敢持着剑朝他,没人敢动手拦他,就这么生生让出一条路来,让他扬长而去。
见人走出了门,有守卫想上去解救骆辞,但谢却山的脚步阴沉沉地停下来。
他回头,语气里含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让你们东家亲自来救他的好狗,谁敢帮他一下,我杀了他。”
墙上摇曳的火光把谢却山的背影拉得漆黑细长。袖袍之下,他的拳头却已经握紧到指节发白。
他又何尝不是在用狂怒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呢?
但他非常清楚,他对她展露出一丝一毫的关心,都会成为他们伤害她的武器。在当下被动的局势里,他只能这么做。
该做的防备,他早就做好了。他要南衣恨他、畏惧他,就是怕这一日的到来。在她心里,他是一个板上钉钉的恶人,归来堂不可能从南衣口中问出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但她是因他而受罪的,他做不到袖手旁观。他得保证自己在赌桌上,才能把她赢回来。
他手里虽然毫无筹码,却虚张声势,伪装成抓了一手好牌的样子,希望对手能望而却步,丢盔弃甲。
他得救她,但他必须沉住气。

第73章 意中人
骆辞被钉在墙上,半只手臂已经浸满了血,但就碍于谢却山那句话,没有人拿得定主意该怎么做。
连骆辞自己都不许人帮他下来,只派人迅速去大觉寺请东家回来。
当然,人都走了,没有眼睛看着,谢却山不可能知道到底是谁把自己救下来,但他的目的是让东家明明白白地看到他的愤怒,所以骆辞必须老老实实地被钉在墙上,流着血等着东家来决策。
东家当时交代,若秦氏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就去把谢却山请过来,让他亲眼看到她在这里受刑。
——待他走后,再去告诉完颜大人,归来堂抓了一个秉烛司党人,地位不低,秉烛司欲营救此人,请大人派兵设伏,将歹人一网打尽。
章月回笃定谢却山会救这个女人,于是为他设下了一个堪称完美的陷阱。
但现在骆辞觉得,谢却山和她之间,似乎并不是他们认定的那种关系。当下的局势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
被人抓住了软肋,谢却山竟一点都不心虚,也不遮掩自己的愤怒——无非就是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这把柄根本挠不到他的痛点……要么就是他根本没把拿捏的人放在眼里。
难道是东家的判断出错了?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骆辞艰难地侧头,透过小窗看向刑讯室里的女人。
他很少见过这样的女人,说她嘴巴硬吧,也不全是,她痛急了的时候也会没有尊严地求饶,会大哭,会说一些胡话。但说她心智不坚吧,她也没乱说过一句有用的信息,甚至每天那两个干巴巴的馒头,她都会伏在地上没有尊严地一口一口地吃完。
她似乎永远都有一股韧劲,不肯放弃自己的身体,她要吃进去东西,才能维持一点力气。
骆辞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人。人在极痛的时候,分明是察觉不到饿的,也根本咽不下东西,就算吃进去了,也会在刑讯的时候吐出来。
他不知道她在坚持什么。
这样一个女人,真的是通往那个秘密的桥梁吗?
行刑手把南衣从椅子上架下来,扔回到牢里。她一动不动,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上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痛,稍微转折都有钻心的痛。
南衣有种幻觉,时间也是不公平的,是因人而异的。
安静下来的时候,痛觉把所有感官都放大了。
她偶尔能听到厚重的墙缝之间透进来隐约的丝竹声。她觉得那些人的时间应该过得很快,觥筹交错之间,几个时辰眼睛一眨就过去了。
上面有暖暖的炭火烤着屋子,有美味的佳肴,有女人丝缎一般温柔的手。锦绣的衣服堆在身上,维持着体面与尊严。
而时间在她身上却变得无比漫长的,没有白昼与黑夜,只有混沌的漫长。
那些人一直在拷问她,你是谁,你跟谢却山是什么关系。
她不是嘴硬,她是真的回答不出来。她不知道他们到底误会了什么。她甚至还听到,他们打算用她做局,引谢却山来救。
南衣觉得很好笑,他们明明看到了啊,谢却山听到她没死的消息,巴不得过来补一刀呢。她只能寄托渺小的希望于禹城军,应淮察觉到她消失好几天了,可能会将消息递给宋牧川。宋牧川会想办法来救她的吧?
她还想再等等,不能就这么垮下。
……可是,太疼了。
她希望自己快点昏迷了,这样就感受不到疼痛了。可意识偏偏顽强地缠绕着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了,然后顿了顿,又离开了。
章月回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牢里的女人,并没有靠近。
收到来信,他就匆匆从大觉寺回来了。这两个人的反应,都比他想象中要硬得多。
所有人都不曾在任何蛛丝马迹里发现他们二人之间的端倪,但只有章月回猜出来了。
因为在大家都雾里看花的时候,只有他确定谢却山是个卧底,这才是这个局无法撼动的底层逻辑。
既然是卧底,谢却山就不可能真的和秉烛司的人厮杀,也不可能出卖禹城军,他受了那样重的伤,只可能是他自愿的。那么有什么是他折了半条命都想掩护的?
那个本该待在谢家,后来却神秘消失,又去禹城军报信的女人。
他们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合作的关系——甚至远超过合作。那个女人,既然能让谢却山以命相搏,重要性不言而喻。
只是,在当事人承认之前,这终归只是他的推测而已。既然是推测,就有可能出错。
她可能只是谢却山用之则弃的一枚棋子,他的伤,可能另有隐情。
他要继续赌下去吗?
如果坚持要布这个陷阱,就是把完颜骏也拖到了局中来,事情若照着他设想的方向发展,那他赢得盆满钵满,但若谢却山没有来,他将同时得罪谢却山和完颜骏。
加上先前上元夜画舫的事,他狠狠坑了鹘沙一笔,鹘沙对他不可能没有怨气。
此计一旦失败,他将得罪岐人高层的三个大人物。
最可怕的是谢却山,归来堂已经向他亮出了爪牙,而谢却山要反扑不过动动手指的事。章月回能量再大,说到底只是一个商人,不可能与整个岐人军队为敌。届时最好的情况,是能灰溜溜地离开……最坏的情况,他连命都保不住,整个归来堂产业被岐人吞掉。
这也正是骆辞无法决断,一定要将章月回请回来的原因。
若是寻常人,走到这一步,就该被谢却山的气势压得透不过气来,乖乖把人送到他面前,任由他处置,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章月回,偏偏是个天生的赌徒。
章月回皱眉稍一用力,便将插在骆辞肩上的铁钳拔了出来。血溅了他一脸,这张风雅的脸此刻显出了不同寻常的疯狂。
骆辞闷哼一声,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口,当即跪下来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请东家责罚。”
章月回揩了揩脸上的血迹,根本擦不干净,反而糊了一脸血色。他此刻倒是笑了起来——示威么?
好得很。
终于到了亮刀子的这一刻了。那副皮囊下到底藏的是什么人心,那颗心又能舍弃多少东西。赌得越大,他便将得失彻底抛之脑后,越觉得刺激。
“去将完颜大人请来。”
“东家——”骆辞惊讶地仰头,“这太冒险了,来日方长,会有更好的时机。”
“来日方长?”章月回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大笑起来,眼底却幽深得如一潭死水,“这世上多的是来不及的事。”
谢却山说得一点都没错,惊春之变害死了他的家人,他耿耿于怀。谢却山虽不是罪魁祸首,但事情或多或少因他而起,他应该为此谢罪。
章月回就是个疯子,筹谋了这么多年,并非为了手上那些数不完的财富,而是为了终有一天,将所有筹码都推上桌。
要么他独自一人毁灭……要么,大家一起毁灭。
总归是酣畅淋漓过了,这人间本就没什么值得贪恋的。
骆辞还想说什么,但他终归只是一个小卒,东家已经做了决定,便是落子无悔了。
骆辞离开后,周遭倏忽都安静了下来。
章月回走出那间孤室,静静地站在错综复杂的过道里,满室的腥味都开始蠢蠢欲动,仿佛黑云欲摧城。
他能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他的血液都在沸腾——这是一个押上所有的赌徒在等待开局的那一刻。
此刻的他是空心的,掏出了所有的血肉,连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风都能贯穿他空荡荡的身体。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风筝,不顾一切地要往天上白玉京飞去,哪怕那海市蜃楼背后是地狱的入口,他也要去闯一闯。
然后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牢中——一个女人寂静地伏在地上,像是没了生机,后背偶尔轻微地起伏着,昭示着她还有进出的气。
这一幕突然让他热血沸腾的心落回了远处,莫名的,竟有了种尚在人间的实感。
他差点都忘了,赌注也只是一具血肉之躯。这种脆弱又把他拉回到了七情六欲之中。
他一直都对这个人有些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谢却山自乱阵脚?他甚至莫名的生出了一分闲心在想,她叫什么?
虽然女子的名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在那个名之上,有着她们的父族,有着她们的夫家,几层大山挡住了她们原本的模样。饶是他这样一个情报商人,都没想过去打听她的名字。他也只唤她“秦氏”,或是“谢家的孀妇”,更多的时候,就直接唤“那个女人”。
他走近了几步,想看清她的模样。见到那个女子浑身血污,像只小兽一样蜷缩着,乌黑的头发黏着血块,挡住了面庞,他竟觉得怜悯。
他并非善茬,可也很少对女子下狠手。
见到可怜的女人,他总是会想到南衣,想到他的妹妹,心便软了三分。
但此刻,这份怜悯迅速被他扼杀了——他的对手可是谢却山。
不疯魔,怎么能有结果?
章月回退了一步,仿佛那里躺着的并不是一个失去力量的女人,而是罗刹的匣子,一旦打开就覆水难收。

第74章 曾记否
谢却山回到望雪坞中,衣袍上沾着血,周身拢着寒意,像个活阎王,迎面而来的女使们都吓了一跳,个个伏到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他也不想说话,懒得解释,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谢却山!”
然后他被一个利落的女声喝住了。
谢却山麻木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唤了一声:“二姐。”
甘棠夫人走上前,皱着眉头道:“衣冠不洁,像什么样子?”
说着,便掏出帕子,抬手帮他去擦手上的血污。
谢却山十分温顺,任由二姐摆弄。
“出什么事了?”甘棠夫人小声问了一句,但很快又自言自语地接道,“罢了,你的事,也不方便让我知晓。”
“二姐。”谢却山的声音似乎是带了几分哀求,甘棠夫人疑心自己听错了,抬眼望他的脸。
他脸上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死人模样。
但甘棠夫人能感觉到,自己的弟弟遇到了一件很大的事,他这个模样,就已经是在不自觉展露从不示人的脆弱了。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你说。”她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
“能不能帮我去找几位城里治外伤最好的大夫?”顿了顿,谢却山继续道,“不要被人知晓。”
“谁受伤了?”甘棠夫人眉头一跳,只觉不妙。
谢却山没回答,就这么站着。
“知道了,会帮你去办的。”
得了应允,谢却山才离开。其实他也没有底,做这手准备有用没有。
一路麻木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案前生生坐到黄昏。
若是归来堂退让了,今天之内一定会把人送回来,但是没有一丁点消息传来。谢却山的心跟着落日一起沉到了黑夜里。
他意识到,对面是一个比他还疯,还要敏锐的赌徒,不肯退一步,甚至押了更大的筹码上桌。他没有想到章月回对他的恨意这么深。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世道最不缺的就是一无所有的疯子。
那他呢?他是局中人,亦是能决定赌局走向的人,是赢是输,全凭他的决定。
……可他未必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时,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随风送了过来,谢却山回神。疑惑地推开窗,却见前头的小院升起浓烟——那是南衣曾经住过的院子。
谢却山一惊,以为是起火了,想也不多想,直接从屋顶掠了过去。
竟是女使们在院中烧东西。
谢却山从屋檐落下,厉声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女使们连忙退后行礼,为首的那人道:“家主,前些日子少夫人突生恶疾移去了庄子,陆姨娘说,怕房中的东西也染了疫,叫奴婢们将衣物都拿出来烧了。”
目光扫了一眼,火盆里烧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才说话的工夫,火舌就将衣服吞没了。
谢却山烦躁得很:“人又没死,烧什么!”
女使们被呵斥得不敢出声,一个个都怯怯地低着头,不知道家主忽然发得哪门子脾气。
“都下去。”
女使们转眼就撤了个干干净净,院中只剩谢却山一人。
他望着火盆发了怔,心想她若知道自己的衣服被烧了,该心疼死了。
谢却山别开眼,她的房门大开着,他鬼使神差地就往里面走。房间被人翻了一遍,乱糟糟的,只有微末处的痕迹处还留有主人生活过的痕迹。
桌角的胭脂盒也没来得及盖上盖,木梳缝里藏着几缕长发,一切都寻常得很,仿佛主人今晚就会回来。
谢却山绕到屏风后,书桌上乱糟糟的,文房四宝没规矩地乱放着。毛笔还沾着墨,冻得硬挺,笔搁旁放了两块砚,一块是个寻常砚台,另一块却精致得有些格格不入。
谢却山想起来了,这是春宴那天,宋牧川送她的砚台,但拿起来一看,却见上面刻着一行娟秀的字“愿长嫂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谢却山愣了愣,才意识到这不可能是谢小六的手笔,应该是秋姐儿送给她的,想来是感谢她救了三叔。
但为什么会从宋牧川这里递给南衣?
有一些久远的,没留意过的事悄悄在他脑海里连成了线。他之前好奇宋牧川和南衣的渊源,就派人去查过,得知在宋牧川进入秉烛司的前一天,他跳过河,正好被南衣所救。
也许就是那一天南衣出门的时候,身上带了这块砚,然后落在了宋牧川那里?后来那次,她去虎跪山是为了跟踪二姐,身上不可能带着砚。
她寻常出个门,为什么要带着这东西?而且那天,她还偷了陆姨娘的东西。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为了筹到现钱。
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铁了心想走了,却被他的话留了下来。因为他承诺她,会放她离开,让她安稳度过余生。
他也知道她未必有多相信他,但她是个没有去处的人,她只能相信他。
可他却没给她带来过什么好事。
谢却山翻开桌上堆着的宣纸,歪歪扭扭都是她练的字。他都能想象她练字时坐得七倒八歪的模样,耷拉着嘴,墨水沾到脸上,不情不愿但还是很刻苦。
底下压着书册,他随手翻开,却发现里头夹了几张叠好的宣纸。
展开来,他的目光一震。
竟是他的名字——谢朝恩。
她在悄悄地练着他的原来的名字,写得比其他字都要端正,小心翼翼地藏在书里。
他忽然想起来,她曾开玩笑说,要学写他的名字诅咒他。
那些记忆又变得生动起来,他能清晰地想起那日的夕阳打在她的脸上,照得她皮肤上的绒毛都熠熠生辉。
她的眼里盛着金灿灿的阳光,即便在回忆里,都能灼烧他的眼。
一想到她正在吃的苦,他的心就被揪了起来,那正在愈合的伤口又开始痛,比她亲手扎在他身上还要疼。
如她所愿,他被诅咒到了。
承认了吧,他就是爱着她。
爱她的坚韧,爱她的柔软,爱她未被归训过的原始,爱她所刺痛到他的一切。爱就是不讲道理,来势汹汹。
他是个这个世上最不适合享有爱的人,偏偏爱上了一个人。他还一直以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爱,都在他的控制之内。他太自大了。
他的脚步穿过望雪坞的亭台楼阁,末了竟站到了后山的佛堂前。
紧闭的朱门,密不透风的守卫。
谢却山久久地站着,脚下犹如灌了铅,再也挪不开。
他很想问问他的君父,他该怎么做。
他是一把为帝王准备的刀,经过了千锤百炼,要在最有价值的那一刻出鞘,绝非现在。
但从庞遇死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身体里就出现了一道裂缝。直至此刻,那条裂缝犹如咆哮的深渊,几乎要将他吞没。
为什么他保护的人,一个护不住?他立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誓言,到底都立了什么?
救一人还是救天下,从来都不是一个孤立矛盾的问题,它的答案随着情境时时刻刻在变化。
他知道那艘王朝的大船已经牺牲了很多人,从一个俯视者的角度来看,再多一个不算多,但人的局限却在于他只能和芸芸众生一起沉浮,偶尔高于众人,却不能永远正确,永远睿智。
有些愚蠢亦是生而为人的可贵之处。
肉体凡胎,爱恨情仇,此消彼长,而这才是生命的星星之火。也许他的决定是错的,但他并不后悔。
他总是想尽办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下他能救的人。倘若此刻他任由她死去,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成为那个救天下的人。
而章月回拿捏的,正是谢却山的本性。这是一场注定就要输的赌局。
天幕渐渐深沉,吹过来的春风又变得冷冽起来。黑夜降临了。
谢却山缓缓地在朱门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是个罪人,此刻他要舍弃他的君王。但请君王原谅他,他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
从幽都府投降那一日开始,他便不属于自己。但这个夜晚,就让他自私卑劣一回,让他再做一次恣意的谢朝恩。
花朝阁里,那个为谢却山精心设计的天罗地网已经布下。
好戏即将开锣,完颜骏已经在雅间中等待。既然是章月回亲自请他设伏,想来兹事体大,他得来一趟。自然,他也很好奇,今天会来哪个秉烛司的大人物,好叫他瞧瞧都是些什么人在沥都府作祟。
地牢里,章月回刚检查完机关准备上去,目光忽然瞥见外头案上的翠色一角,被一块洁白的手帕包裹着,还有女子的荷包、香囊,几张银票,无序地堆在角落。
守卫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东家,这些是从秦氏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终于,章月回有了某种奇怪的感知。他的目光没有办法从那抹翠色上挪开,因为那玉里,隐约有一道裂。
他掀开那方手帕,里头是几截碎了的玉镯。
那道他亲手选择的裂,他自以为是划开的距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错过。
章月回浑身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是越飞越高的风筝,但始终有一根隐隐的线拽着他,不想让他离开人间。那根线牵动他的皮肉,勒得遍体鳞伤,终于在此刻,让他狠狠地坠了地。

章月回失了魂似的,颤抖着手,一块一块,将那玉镯拼回去。
碎掉的玉,依稀可以拼出过去的圆。
浑身的血液涌向大脑,他抓着案角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将木板生生折断。
“东家……东家?”守卫奇怪地唤他。
“滚出去!”
一旁的守卫吓了一跳,方才东家脸上还是和风细雨,忽然之间就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怪异神情。
他的从容被夺舍了,没有人见过章月回这个样子。众人狐疑地对了个眼色,不敢猜测,纷纷识趣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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