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特别乱,没有能待客的地方。
万遥也懒得跟她假装客气,直接开门见山:“你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事儿?”
鞠敏之跟她隔着一架床的距离,搓了搓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遥遥,你跟妈妈回上海吧。”
万遥听她这么说,不由地笑了下,“怎么?万东升请你来当说客的?”
“不是。”鞠敏之反驳道。
“那是什么?”万遥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轻蔑的笑,“你千万别跟我说,你突然良心发现了,舍不得我这个宝贝女儿。”
鞠敏之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万遥拨了拨凌乱的头发,伸手去摸桌上的烟和打火机,金属器械摩擦的声音盖过沉默。火光一闪而过,她夹着烟看着鞠敏之,缓缓吐出了一圈烟雾。
“遥遥。”鞠敏之被她熟练抽烟的动作惊到了,“你什么时候开始碰这些东西了?”
“碰什么了?毒吗?”万遥笑了两声,觉得她大惊小怪,“放心,总归不是你刚刚抛下我,我就能学会的。”
“说正事吧。”万遥又吸了一口烟,“我让你进来不是为了叙旧的。”
鞠敏之看着女儿等比例放大的脸,很陌生,陌生得让她怵得慌。她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晚晚的事,妈妈也听说了。”
万遥的眉色稍动,情绪被掩藏在白茫茫的烟雾中。
“你跟晚晚虽然只是堂姊妹,但也算一块长大的,你们两姊妹感情深厚,妈妈知道……她出了事你肯定也很伤心难过……”
万遥眯着眼睛打断她,“你知道什么?”
鞠敏之看着她顿了一秒,又听见万遥不轻不重地说:“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该替她好好庆祝——摆脱了你们这群人。”
鞠敏之:“……”
万遥又问:“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你就跟妈妈回去吧,好吗?”鞠敏之摆出一副“慈母”的态度,苦口婆心地劝着她,“听你大伯说,你这个学期连学校都还没有去过,他已经帮你跟学校那边请过假了,你再怎么也不能……荒废了学业,不是吗?”
万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鞠敏之又说:“下个月月初,就是你爸爸的生祭了……我们母女俩一块去看看他,你爸爸一定会特别高兴的,你说好不好,遥遥?”
万遥手上掸烟灰的动作一僵,声音更冷了,“你别跟我提他!”
“所有人都有资格去看他,就你没有!”
“我爸他离开不过两个月,你就跟其他野男人跑了。鞠敏之,你真的还有脸再出现在他面前么?好歹夫妻一场,别去打扰他了,就当全了最后一点情分。”
鞠敏之完全不敢抬头看她,两个肩膀微微抖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毯上,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遥遥,你听妈妈给你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妈妈是有苦衷的。”
万遥背靠在桌边,左手夹在烟也搭在桌缘,目光淡淡地扫过她,态度丝毫没有动摇:“有什么误会是一开始不能解释清楚的?非得拖到现在?……前面那些年,我给你打过多少通电话?你有接过一次吗?”
鞠敏之泪眼婆娑地望着她,边摇头边掉眼泪:“遥遥,妈妈知道你还在生气……如果妈妈这次出现让你感到为难了,让你觉得不开心了……妈妈给你道歉。”
“妈妈也给你保证,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了。当初把你送到大伯家,实在也是没办法了,因为你爸临走之前说过,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妈妈只是想给你,更好的物质生活。”
万遥不愿意相信这个蹩脚的借口。
是,大伯家的物质生活确实不错,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却贫瘠了。如果可以,她宁可吃不饱穿不暖,也不想在大伯家遭受那些折磨。
“遥遥,你恨我也没关系,但你不要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妈妈希望你能回去,把该念的书都念完,而不是留在这个小地方无所事事。”
香烟续起一段长长的烟灰,欲坠不坠。
万遥看着她没有动作,也不接话。
“好了,既然你不欢迎妈妈,那我也不再打扰你了。我待会就先跟伍哥回去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鞠敏之从衣袋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转过身去擦眼泪。
那几张照片就轻飘飘的从她的衣袋掉落到地毯上。
万遥也没叫她,默默走了过去,捡起那几张照片。
有两张是鞠敏之刚刚给她看过的,剩下的两张,万遥没有半点印象。照片中的小男孩跟她有着极其相似的眉眼,就连鼻梁上的小痣,位置都如出一辙。
她的在左边,那孩子的在右边。
“……”万遥心底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拿着照片就朝着门外追了出去。
“你等等!”她冲着鞠敏之的背影喊。
鞠敏之转身抹了抹眼泪,神情看上去又老了几分。
“这两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万遥的嗓子有些发疼,就连烟灰掉在手背上也浑然不知。
鞠敏之茫然地垂下脑袋翻看衣袋。
“别找了。”万遥举起那沓照片,“在我这儿。”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走廊上的灯又昏又暗,映得两人都格外的憔悴。
鞠敏之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声音低如喃喃自语,“噢,在你这儿……”
她朝着万遥慢慢走过去,伸手准备去接过那些照片。
万遥将烟掐灭在门口的垃圾桶上,努力克制着情绪,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抖:“我在问你,这两张照片怎么回事?你说啊……”
整个世界安静得出奇,空气在沉默中凝固。
鞠敏之抚了抚脸,盯着照片中的两个孩子。
沉默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脸上挂着些说不名道不清的僵直笑意。
“他叫小礼,是你的弟弟,今年刚满十一岁,跟你小时候长得还挺像的……对吧?”
“……”万遥的口气依旧强硬,只说:“我没有什么弟弟。”
鞠敏之接过她手中的照片,摸了摸照片中小男孩的脸,表情痛苦又心疼:“前两年诊断出……是恶性淋巴瘤,放疗和化疗我们都试过了。但他的病情反反复复,始终没有好转……”
“再拖下去,也没多长的时间可活了。说起来,你还没见过他吧……小礼一直都知道他还有个姐姐,常常想着能跟你见一面呢,还有好多玩具和礼物都想分享给你。”
任凭万遥反应再怎么迟钝,也能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恶性淋巴瘤,化疗和放疗等传统治疗方式都无效,那基本上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当然,还有一种……骨髓移植。
她似乎知道鞠敏之跑这趟的原因了。
万遥控制不住鼻腔发酸,连着苦涩和揪心的疼一并咽下喉咙。
“这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吧?”她冷冷地笑着,浑身抖得不行。
鞠敏之眼含抱歉和愧疚。
“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你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我,是么?”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救你儿子,是么?”
“你当我是什么啊?血库么?”万遥情绪崩溃,冲着她吼过去,“我就那么贱么?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会上赶着救你儿子?”
鞠敏之想上前去抱抱她,万遥却摇着头连连后退,两人隔着泪眼都快看不清彼此。
“不是这样的,遥遥。”
“事情没走到这个地步,妈妈肯定不会来打扰你的生活……只是你弟弟他年纪还小,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他才十一岁啊,他得活不是吗?”
“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也会拼尽全力去试试……”
“遥遥,你行行好,你救救小礼好吗?你就跟妈妈回去做个骨髓配对……”
万遥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觉得这个世界荒唐又可笑,她捂着耳朵疯狂地摇着脑袋,铺天盖地的痛苦紧随而至,晶莹的眼泪顺着苍白的脸滑下。
“不可能……”
“你休想……”
“别做梦了……”
鞠敏之死死地揪住衣领,一下接一下地捶着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又艰难,不断地去说服她、恳求她。
万遥的耳朵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进去,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鞠敏之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小腿绝望痛哭着:“遥遥,妈妈就求你这么一次,求你救救小礼吧……我的抗原跟他配不上,现在只有你了,只有你能救他了……”
万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被她晃得踉踉跄跄的,就快要站不稳了。
她无力地抬起头看向天花板,昏黄的灯光直直落进她眼底,刺得她的眼睛发酸发疼。就好像做了场深不见底的噩梦,她被层层淤泥和污水所缠绕、困住,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来。
鞠敏之抱着她继续说:“救救他吧,遥遥……”
“你爸爸在天有灵,也不想小礼这么早就去找他……”
一层层无形的屏障在顷刻间崩塌,碎得满地都是。
万遥突然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你这话什么意思?”
鞠敏之还跪在她面前,含泪看着她不说话。
万遥真的要疯了:“你刚刚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鞠敏之将脸抵在她的膝盖无声抽噎着。
万遥整张脸都崩紧了,“小礼……也是爸爸的孩子吗?”
鞠敏之始终不肯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
万遥将嘴唇都咬破了,被咸咸的眼泪和淡淡的铁锈味所侵占。
失声的痛哭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厨房里传出阵阵可口的饭菜香,雨势依旧不见小,如珠般砸向小院里的鹅卵石,漾出一朵朵微小的水花。
央拉嘎姆走到卧室门口,用掌心轻轻拍了拍房门。
程青盂静静坐在床沿边,颓丧地弯着背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央拉嘎姆有些担忧,只好走过去,又敲了下他的肩膀。
程青盂这才稍有动作,抬起头来,不出声地喊了一句,“阿妈。”
央拉嘎姆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他取完车回来之后,就躲进房间再没有出来过。
她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小拇指晃了两下,小拇指轻点下巴,焦急地询问他。
——你哪里不舒服吗?
程青盂用手比了个“叉”,告诉她:“我没事。”
央拉嘎姆知道他不肯说,所以又用手比划着去问。
——可以吃饭了。
——遥遥怎么还没过来?
程青盂站起身来,抚了抚她的后背,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我问问她。”
央拉嘎姆点了点脑袋,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这才走出他的卧室门。
犹豫片刻,程青盂才扯开窗帘,捡起床上的手机来,给万遥弹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没过几秒钟,万遥就接听了。
程青盂看着窗外的雨景,说了句:“阿妈做好饭了。”
小姑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又问:“你还要过来吗?”
她声音闷闷的,有气无力的:“要。”
程青盂推开窗看了眼,“要我过来接你吗?”
“不用。”她想了想又继续说,“我自己过来。”
“好。”
“那我先挂了?”
“嗯。”
“记得带伞。”
“好。”
万遥赶到程青盂家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简单的跟央拉嘎姆打了个招呼后,三人纷纷落座,开始吃晚餐了。
央拉嘎姆讲不了话,往常都是看他俩互动,连比带划的聊着天,气氛倒也非常融洽。
只是今晚的气氛,略微有些凝重了。
程青盂偶尔给两人夹夹菜,万遥则面无表情地专心扒饭,表情偶尔有些松动,只不过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一顿饭吃完,餐桌上的菜也不见少,所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我今天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万遥静静看着程青盂。
“好。”程青盂收拾碗筷的动作怔了一下。
央拉嘎姆似乎猜到了万遥的意思,去抢程青盂手里的东西,接着用胳膊撞了撞他。
她焦急地用手比划着,一双眼瞪得圆鼓鼓的。
——你们怎么了?吵架了吗?
——为什么都不说话?
——碗筷不用你收拾,你赶紧去送送她。
——小情侣吵架也没什么,别把矛盾留到隔天啊!赶紧去!
程青盂在阿妈连推带攘之下,寻着万遥的背影跟了过去。
万遥系好鞋带站起身来,瞬间被笼罩在男人的身影之下。她没什么表情,更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不用送我,我自己能回去。”
程青盂没有着急接话,拿上她的雨伞,自顾自地换鞋。
“我自己能回去。”她看着他重复一遍。
“我送你。”程青盂推开门,语气不容拒绝。
万遥也没说话了,跟着他出了门。
街道上,灯光笼上一层朦胧水汽,昏黄的光线散落在雨地中,隐约能看见雨水倾斜的影子,两人被锁在封闭狭小的伞蔽之下。
这把伞并不大,程青盂将伞稳稳举在她的头顶,自己的肩膀却被雨水浸湿大半。
一路无话,两人就这么迎着细雨,走到了格桑央珍家的民宿门口。
程青盂一眼就注意到那辆黑色悍马,停在街边的露天车位里不曾挪动。
万遥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两人默契地站在原地,隔着雨夜远远望着前方。
“程青盂。”还是她先开了口。
“嗯。”他偏过头看向她。
“你觉得我该不该回去一趟?”冷风扑面而来,她吸了吸鼻子。
程青盂将视线转向伞面滚下的水珠。
万遥伸手捏紧了他衬衫的衣角,完全不敢去看他,只有指腹在布料上用力摩挲着。
“我好像……应该回去一趟。”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程青盂看着她发白的指尖,用极淡的语气“嗯”了声。
万遥微微转过身,将脸贴在他的胳膊上,又给他讲了小礼的事情。
“程青盂,你说我该救他吗?”
程青盂的整颗心都在她身上,见她这副模样不免跟着心疼,就像被千万把小刀无情的刮蹭着,这种感觉实在太难捱。
万遥忍着哽咽继续说:“我没办法原谅她当初一走了之……但小礼也是爸爸的孩子,我更没有办法坐视不管。我到底该怎么办啊,程青盂……”
大雨也无法吞没内心的苦楚。
沉默半晌后,伞面的雨水在霎时间内乱坠,掉得鞋面、地面到处都是。
她被程青盂扯进了怀里。
温热的体温随之而来,伴随着令人心安的木质茉莉香,所有伪装都在一时间全部卸下,让人完全辨不出现实或是梦境。
“遥遥,听我说。”
万遥察觉到他的小丘似的喉结滚了一下。
“出于私心,我当然更在意你的身体状态,会为你救他的行为感到不值,毕竟你们也只算得上被血缘羁绊的陌生人。……就像出于私心,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一样”
万遥的心紧了一下。
“但是,回不回去,救不救他,全凭你自己的意思。”
“因为你是一个有独立意义的人,你的想法、你的行为、包括身体,都全凭你自己做主。你没有责任,更没有义务,去做一些违心的决定。更不要用已经离世的人、用所谓的道德和情感去绑架自己。”
“所有事情,都可以按照你的想法来,我也会尊重你所有的决定。”
万遥紧紧搂着他的腰,深陷犹豫和矛盾的两难中。
“那你就该用私心……把我留下啊。”她强忍着哽咽说。
周遭是呼啸的风声,雨水跟随着风的方向扑到两人身上。
程青盂将人死死搂在怀里,又抚了抚她的潮湿发丝,故作轻松地说:“干嘛这么悲观啊?你想跟他们回去看看也行。说不定你那个便宜弟弟,也用不上你的干细胞?”
万遥捶了下他的胸口,拖长语调,“程青盂,你说话可真难听。”
程青盂笑了笑:“是你说的,让我用私心。”
“嗯,那你还挺听话的。”
她说话还带着浓浓鼻音。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漫长的暂停键,黑夜将人的情绪和想法层层裹住。
“那我就回去看看?”她试探性地问。
处理好那些没解决的事情,然后了无羁绊的回来找他。
程青盂的手覆在她的后颈,轻轻揉了揉她的长发,稍稍舒了一口气才道:“回去呗。”
“可是我舍不得。”万遥又往他的胸膛上贴了贴,“舍不得这里,更舍不得你。”
程青盂扬起眉,语气冷了许多:“你留在这儿能做什么?”
万遥坦诚告知:“陪你啊。”
“我不用你陪。”
“用的。”
“不用。”
“用的!”
“回去吧。”程青盂举着雨伞没动了,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似乎考虑了很久很久,最后才狠下心对她说,“你留在这儿是打算帮我洗一辈子的车?还是帮我阿妈当一辈子免费翻译?”
万遥有些发懵:“都可以啊。”
程青盂淡淡道:“这些事我自己能做,用不着你。”
万遥突然察觉到他语气有些不对劲,吓得赶紧从他的怀里钻出来,掌心抵在他滚烫的胸膛,仰着脑袋企图看清楚他的表情。
这才发现他的那双眼比雨夜还要冷上几分。
万遥笑了下,忙问:“程青盂,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
程青盂望着潮湿夜晚不说话。
万遥踮起脚尖去搂他脖子:“你在说气话对不对?”
程青盂避开了她的亲昵接触,甚至连半个眼神都不肯给她。
万遥总算明白些什么了,“你真要赶我走?”
她害怕他误会了,故意跟她闹脾气,所以耐着性子跟他解释:“程青盂,我不是不回来了。我只是暂时回去,处理好一些事情,就会回来找你的。”
程青盂多会往人心窝戳刀子啊,没什么情绪的告诉她:“不重要。”
“不重要?那什么重要?”万遥是真着急了,连连撇着嘴唇。
她颤颤巍巍地恳求他:“程青盂,我不走了,我不走了好不好?你别跟我生气,你别不要我,好吗?”
程青盂看着她的眼泪滑出眼眶,掉在地上,融入雨地,忍住了替她拭泪的冲动。
他还是将苦想了整个下午的答案说了出去:“回去好好生活。”
万遥急得连连摇头,又去扯他的小臂:“程青盂,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
“你明知道我回去过得不好,为什么就非得赶我回去呢?”
程青盂把伤人的话都说了:“你在我身边就过得好了吗?”
万遥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敢放,就怕下一秒他就要走了,“你真不打算让我回来了吗?”
可是为什么啊?之前不都还好好的吗?
“是她吗?是她对不对?”她死死掐着他的手腕,“是我妈妈跟你说什么了对不对?是她找你麻烦给你压力了对不对?”
“没有。”程青盂冷冷扫过她的脸,不由情面地拨开她的手,“现实点吧,万遥。”
这么一折腾,两人浑身都被雨水浸湿了,风雨扑到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程青盂,就你会放狠话吗?”
“你个懦夫!你个孬种!你连说狠话都不敢看我!”
“你以为我会信吗?”
程青盂任由着她不断打骂,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他将人拽回了伞下面,将握得温热的伞柄塞进她的手里,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黑漆漆的瞳孔深如一汪死水,把违心的谎话都说得像真的了。
似乎就是为了让她相信,方才那些话——出自内心、发自肺腑。
“回去好好把书念完。”他说。
“……”万遥满脸是泪。
“偶尔也可以听一听家里人的话。”
“……”
“少抽点烟。”
“……”
“少说点不切实际的胡话。”
“……”
“还有,少相信男人的鬼话。”
“……”
“之前跟你说的那些,都不作数了。”
程青盂每说一句,就往后面退一步,直到说完最后一句,整个人都已经退到了伞外。
他隔着漆黑又朦胧的夜,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闯进了无尽的黑暗里。
万遥眼眶里蓄着泪花,逐渐看不清他的背影,昏黄的路灯光闪了下,就像是坠落眼底的细碎月光。
雨伞上的水把门垫打湿了一大半,怎么走回房间的,万遥都记不清了。
她缩在床上止不住颤抖,额头和脸颊都开始发烫,清晰的热度让人意识模糊。
她双腿屈起并作一团,紧紧将自己搂住,手机屏幕不曾黯下,就盯着和程青盂的聊天框。
不知等了多久,都没等来男人的反悔。
程青盂那张嘴多硬啊,万遥嘲弄地笑了下,捡起身边的手机来,给他发了两条信息。
[我明早回上海。]
[你最好是没有后悔。]
果然不出所料,直到她迷迷糊糊地睡着,都没有再收到他的回复。
万遥一整夜都没有睡踏实,梦里程青盂来找她和好,突然间雷雨交加,他又狠心地赶她离去。只要一惊醒她就会找手机,手机在她怀里变得很烫很烫,但始终没有等来他的信息和来电。
她又不死心地补了句,[程青盂,只要你留我,我就不走。]
[真的,只要你一句话。]
从云南到上海,路途格外遥远。万遥醒了一个大早,提上行李箱出门的时候,鞠敏之和伍叔已经在车里等她了。
伍叔将万遥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转身又钻进了驾驶座。
鞠敏之就坐在后排等着,还提着冒着热气的早餐。看见万遥慢慢走过来,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个空位来,笑吟吟的看着她。
万遥压根不给她任何回应,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遥遥。”鞠敏之干笑两声,“来来来,吃早餐。妈妈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每一样都给你买了点。”
“不用。”万遥冷着脸扣安全带,“我没吃早餐的习惯。”
鞠敏之劝着她:“不吃早餐对胃不好,多少吃点垫垫肚子。”
万遥扬了扬脖颈,往椅背上面一靠,阖上眼皮不再搭理她了。
伍叔看了看万遥,又看了看鞠敏之,出声打着圆场:“那就等她饿了再说吧,待会路过服务区也能吃饭。”
鞠敏之悻悻然地收回手。
伍叔开始打火启动车辆,“我们就准备出发了。”
万遥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伍叔驱车驶入国道,一路上都没人讲话。
万遥还发着低烧,整个人都晕晕的,就连嗓子也哑得厉害。
她睁眼望着窗外的风景,突然有点想喝程青盂泡的刺梨蜂蜜水了。
今天是个大雾天,雪白的山顶看着灰蒙蒙的,万遥心底涌上一阵难过来。
她从衣袋里面翻出手机来,又给程青盂发了几条微信。
[程青盂,你不留我也没关系。]
[雪山留我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
三个深红色的惊叹号,远比信息内容更醒目。
万遥苦涩又无奈地笑了。
漂亮啊,程青盂。
这就把她给删了。
房间阴暗又宁静, 只有轻微的窸窣动静传来。
央拉嘎姆推开房门,就看见程青盂在收拾随行用品,床上摆着他带团常用的黑色背包, 里面塞着一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拉链还大喇喇的敞着,就像破了皮儿的饺子。
她双手合十,拍了几下掌。
程青盂停下手头的事情,抬头看了过去。
央拉嘎姆鼓着眼睛看着他,用手比划着问:
——你收拾东西做什么?
——要准备工作了吗?
程青盂微微偏着头, 食指抵在太阳穴往外移, 告诉她,“对,明天复工。”
央拉嘎姆若有所思地点点脑袋, 又拍了拍掌,做了个“十二”的手势。
——该吃午饭了。
——你赶紧叫遥遥过来吧。
程青盂没什么表情,伸手捏了捏耳垂, 食指和中指相搭做了个离开的手势。
“她走了。”他说。
央拉嘎姆很疑惑地看着他。
——走了?
——出去玩了吗?
——那她多久回来?
程青盂站了起来,一只手从另一手的手腕滑到指尖。
“永远。”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央拉嘎姆压根不敢相信他说的话,连忙冲过去, 急得去打他的肩膀,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
——什么叫永远不会回来?
——你为什么不留她?
——你不喜欢她吗?你不爱她吗?
程青盂无心回答这些问题, 脑海中一片混沌凌乱, 出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您不用管, 我自己会看着处理。”他告诉她。
央拉嘎姆又气又急, 又在他肩上使劲捶了几下。
程青盂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下, 又蹲在衣柜旁边收拾东西。
央拉嘎姆要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气哭了,她急得挠了挠头发, 又去敲打他的后背,使了很大的力气,不断告诉他: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你快去把她找回来!
程青盂半蹲在原地,对于阿妈的打骂不管不顾,跟抽了魂魄的傀偶没什么两样。
他一直楞在原地,久久失去了动静。
他看着她提着行李箱走出民宿大门,看着她四处张望,看着她钻进副驾……他不是不知道她在寻找他的身影,心底也不是没有冒出过后悔的想法。
可是追过去,又能怎么样呢?
后悔,又怎么样呢?
程青盂看向衣柜的最底层,那里露出了军绿色的一角,是他当年退伍时的纪念服。
伍志诚满脸褶子的笑脸再次浮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