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砸饭盒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张喆跟你说的。你并没有亲眼看见。”
“对。”姜海环说:“不过,那天我婆婆的确在生气,所以我觉得像是她会做的事情。但我提出来的时候,我婆婆还矢口否认。”
龙自鸣心中一动:“她怎么说的?”
“她就说她没有。还能说什么。我觉得她气糊涂了。”刚才明明还心情不错,可一提到婆婆,姜海环就一肚子气。
李丽芳又一次去医院了。这一次是赵力送她。
赵力借了车队同事的车,担心赵砚在家里没人照看,他还把赵翎小时候的婴儿车找了出来,打算带着儿子一起去医院。他想让老头也看看孙子,藉此能继续撑下去。
李丽芳抱着怀里的赵砚,又想到得了自闭症的孙女,再联想起昨天的化验单的事情,一腔心事绕在肚子里,看着开车的赵力欲言又止。
赵力从后视镜里看见母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问:“妈,实在不行,我去求姜海环!给她下跪都行。”
“别说傻话,让我再想想。”李丽芳说。
自己的儿子去给那个女人的女儿下跪,还是为救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李丽芳满心不情愿。但她一个退休金只有三千不到的人,真的很在乎赵力那每个月五千多的退休金。
泾城在北方算是个中型城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均最低保障也有两千左右,消费并不算特别高。原本他们老俩口的晚年生活应该挺富足的,可当时赵冬要结婚,他们把手头存款和公积金都贡献给了儿子买房买车了。现在也就指望着那点退休金过活了。
但赵冬这个孩子,从小大手大脚花惯了,又烟不停手。
他跑车的时候为了防止犯困,抽烟提神;下了班还喜欢跟着车队的兄弟去松快松快,按摩助兴。
好在他为了安全,很少喝酒。但这生活费这一块,他自己花都不够,还需要李丽芳和赵力从每个月的退休金里省出一些来接济他,帮他养孩子。
如果赵力就此撒手人寰,赵冬一切都得靠自己,她也需要活得抠抠搜搜。
李丽芳不敢想象,要是自己也生一场病,这个家该怎么办?
她的儿子,会顾及母子之情,砸锅卖铁救她吗?
知子莫若母,李丽芳都不用一分钟,已经得到了答案。
如果赵力有钱,那一切都好说。如果他穷到自己都山穷水尽,放弃她这个老妈子,是这个儿子绝对会做的事情。
她从小教育这个儿子要强,却唯独忘了教他感恩。
李丽芳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老头子这个病,即便姜海环愿意捐一颗肾脏出来,手续费也至少要二十万。二十万,她去哪里找二十万来救这个背叛过自己的死老头子!
难不成,把房子卖了?她和老赵去赵冬家挤着住?
赵冬见母亲一脸为难,坦言说:“钱的事情您别操心,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她答应帮我。”
“什么朋友,这么慷慨。”李丽芳随口一问。
赵冬居然有点支支吾吾起来,“您就别问了。总之,先把爸的病治好。”
李丽芳狐疑地看看赵冬:“你在外面有人了?”
“妈……没有的事。”赵冬忙撇清关系。
好,好,好!
老子是这样,儿子也是这样。
她是他母亲,他从小到大撒什么谎她看不出来?
李丽芳熬过最初的难受,仔细又想了想。
也不是件坏事。毕竟赵冬和姜海环……
她想到这里,看了一眼怀里的赵砚。
虽然才一丁点大,但要不要提前去检查一下这个孩子有没有什么问题?要是有,姜海环不是那天张口闭口要离婚吗?就把俩孩子都丢给她!
李丽芳想到这里,坐直了身子。
一家子破烂糟心事,她得打起精神来。
“你那朋友……家里是做什么的?”
刚好经过一个红灯,赵冬踩下刹车,特别不配合地说:“妈,您就别打听了。”
“那你真决定跟姜海环离婚啊?你这样,算啥?人家姑娘也乐意跟着你?”
赵冬烦躁地用手搓了搓脸,企图让自己精神一下。他不过就说了一句话,他妈就猜出了七七八八。他本也不想瞒李丽芳,所幸一嘟噜都说了。
“人家家里开公司的,是个白富美。”
“白富美能看上你?你别忘了,你还有俩孩子呢。她愿意过来就做后妈?”
赵冬吸了吸鼻子,“我还没跟她说。”
李丽芳说:“你还好随我,外形条件是没得说。现在的小姑娘啊,还就喜欢你这样高高大大的。哎,我问你,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赵冬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妈!”
李丽芳已经彻底清楚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事儿我管不着,但你得把屁股擦干净。至少在你爸动手术之前,别让姜海环知道。”
绿灯亮了。
赵冬及时启动车子。
李丽芳看了一眼怀里安静的小孙子,怎么看都觉得他看起来有点歪眼斜嘴的。
儿子如果真能被那个有钱女孩看上,就把这俩孩子都塞给那姜海环。
老头子最好也能平安度过这一次的鬼门关……
还别说,那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人都是有私心的,人往高处走,李丽芳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对。
到了医院,医生安排今天赵力做透析。
见赵冬把孙子都带过来了,赵力很高兴。他最近几天转到了普通病房,医生说他情况暂时稳定了些,但还是要尽快安排手术。
李丽芳看见赵力高兴,她心底就哪哪儿都不痛快,她忍不住刺了赵力一句。
“你知道吗?你和媳妇的型配上了。”
赵冬在一旁笨手笨脚地给赵力削一个梨,听到这句话,也没多想,还语气略带轻松地开口。“对,爸,您别担心。”
赵力嘴唇抖了抖,他看向李丽芳,眼神是略带惊慌与恐惧,甚至还有些被撞破秘密的心虚。
而李丽芳嘴角挂着笑,讥诮得恰到好处。她相信,赵力看出来了。她也从赵力的表情里探出——他早就知道!
好一个糟老头子!他竟然早就知道!还让儿子和那个贱种的女儿结婚!这是乱伦啊!
李丽芳接过赵冬手里削了一半的梨,对他说。
“我刚刚问了医生,他们同意给砚砚也做个检查。你现在带他去儿科,找王医生。”
“为什么要给砚砚做检查?”赵冬不明就里。
“翎翎不是有自闭症吗?我想让砚砚也提早查一查。”说这句话的时候,李丽芳看了赵力一眼。
赵力的手抓紧了床单,浑身微微颤抖。
“好。”赵冬想了想,马上推着婴儿车去了。
见四下已经无人,赵力用尽了浑身力气说。
“你,你都知道了?”
何闯拿来了法医对张子欣的尸检报告。
“由泾城市公安机关刑事技术人员勘查,对死者t?张子欣尸体进行毒物检验以及组织病理学检查,并邀请公安部专家到场会诊,排除死者因中毒死亡和猝死可能性。
“根据侦查实验证实,死者身高101公分,确实能够进入事发时的洗衣机内桶中,并能自行关上洗衣机盖。洗衣机内桶最高负重30公斤,而死者体重20.12公斤,经过实验,洗衣机程序能正常运行。
“基于上述的结论,确认死者张子欣系在洗衣机内桶高速旋转下受体位和旋转加速度的作用,导致胸廓运动和心肺功能障碍而死。”
他用有些沉重的语气公布了这一尸检结果,全组的同事们都异常缄默。
老钱那边也拿起了一份关于洗衣机的检验报告同步给大家。
“我们也去走访了这个品牌的的洗衣机售后专业人士。根据专业人士的口供,这款滚筒洗衣机是2014年买的,已经过了保修期。洗衣机有儿童防护锁,但事发时很明显没有启动过。滚筒也有防撞开关,会检测脱水衣物的平衡。一旦发现不平衡,内筒会碰触到开关,开关给出信号给洗衣机主板,从而控制进水和旋转速率,以此来正常运行洗衣机。”
“也就是说,其实这出意外可以避免,是这台洗衣机有质量问题?”龙自鸣问。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老钱说。
龙自鸣听着手下一个一个汇报这个案子的总结,一种无力感顿生。
最后是徐娴,她整理所有时间段的所有人的口供,给大家做汇报。
“经过这几天的排查走访,我们得到了一个一致的嫌疑人画像。张喆,1990年出生,30岁,大专文化,无业。人很踏实,可靠,任劳任怨,没有抽烟喝酒等不良嗜好,对孩子悉心照顾,对小区的居民也非常友好。不存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他们现在所住的这套房子购于2013年,目前还有25万贷款没有还清,平均每个月需要还2250元。我查过唐琦现在做的直播带货,每个月有近一万五的净利润,甚至更高。他们俩人的开销每个月会控制在5000以内,基本上可以排除张喆的经济压力。
“另外,张喆本身身体健康,体型偏瘦,暂不存在情绪和精神上的问题。和妻子唐琦的关系是女主外,男主内。唯一的压力来自于他的父母,偶尔会提及一下男人不能被女人比下去。但整体上,张喆一家的幸福指数比较高,不愁吃喝,有儿有女,客观上来说,他不存在要杀害女儿张子欣的动机。”
“辛苦了。”龙自鸣冲着徐娴点点头,又转向其他人:“大家怎么看?”
老钱喝了口热茶,“就目前的所有证据来看,唯一的疑点还在李丽芳和张喆不一致的口供上。2月1日下午2点-3点左右,张喆出门前,是否主动要求李丽芳帮忙看孩子。两人各执一词,却没有第三证人。”
何闯很认真听完了所有人的分析,很客观地开口:“我把李丽芳那边的情况也跟龙队分享了一下。李丽芳最近家里出了一些事,我倾向于她真的是记错了。”
“什么事啊?”老钱和小秦异口同声,对于这种八卦他们居然比徐娴还热衷。导致徐娴看了他们一眼。
龙自鸣冲着何闯点了点头,何闯这才开口:“无关本案,涉及到他们家的隐私,所以我就暂时没有跟大家伙儿说。不过嘛,说出来也无所谓。”
“闯哥,你这话说的我更好奇了。”小秦忘了这是在开正经的案件总结会,露出吃瓜的神情,被龙自鸣瞪了一眼才收敛。
何闯比小秦入队早,和龙自鸣是老搭档了,人不到三十却十分沉稳,做事风格很是妥帖。他见龙自鸣也不反对,这才轻咳了一声说:“李丽芳的丈夫赵力,因为双肾衰竭入院了,需要肾源配型。而他们家里情况困难,所以李丽芳和儿子儿媳仨人做了检测,结果儿媳姜海环却配上了。”
小秦看了龙自鸣一眼。“龙队,就是昨天我们去见的那个……姜海环!”
“别打岔,听何闯说完。”龙自鸣给小秦立规矩。
老钱果然见多识广:“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何闯相信老钱已经猜到了,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对,李丽芳最近魂不守舍的原因是,她拿了姜海环和赵力的生物样本去做亲子鉴定。结果证实,姜海环和赵力是父女关系。”
小秦张大了嘴,一拍桌子。
“这不是……连起来了吗?!龙队,那个泾水河的传说!”
“什么泾水河的传说?”何闯不解。
龙自鸣回答:“32年前,泾水河淹死过一个六岁的女童,叫黄新燕。她的母亲叫姜媛媛。一年之后,姜媛媛在泾水河给黄新燕烧纸钱祭拜,看见河里漂过来一个女婴,后来被姜媛媛取名叫‘海还’。所以附近的村民觉得泾水河有灵,不仅会‘吞孩子’,还能‘还孩子’。”
老钱说:“所以……姜海环是被赵力丢进河里,大难不死的孩子?”
徐娴把文件和笔丢在了桌子上,很显然,她听完这个事实,已经倾向于李丽芳在这种糟心的情况下,的确是记错了张喆的嘱咐。
龙自鸣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回来聊正事。
“所以,倾向于李丽芳证词的举手。”
何闯没有举手,一直低头沉思着。小秦和徐娴也摇摇头。
老钱叹了口气,咂了口茶:“太复杂了,太复杂了。”
龙自鸣干脆利落做总结。“行,我知道了。
一周后。
小秦去传达室拿到了检方的回函,忐忑不安地交给龙自鸣。
“头,检方……那边有消息了。”
龙自鸣径直拆开看了起来。
小秦也探头探脑跟过来。
只见上面写着:
“2020年02月01日百秀湾小区三岁女童张子欣死亡案件,因证据不足,不予起诉。”
是夜。办公室里。
何闯依旧在仔细翻阅案卷。龙自鸣看他还不下班,拍了拍他肩膀。
“怎么还在看这个案子?人都放了。”
何闯蹙眉:“其实还有一个可能,我们是不是没有设想到?”
龙自鸣很清楚他的意思:“你是说,张喆早就知道李丽芳家的这点事?”
何闯忧心忡忡地开口:“老实说,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
龙自鸣陷入沉思。
正在两人思考的同时,接线的警员跑来面色沉重地告知。
“龙队,闯哥,有新案子。”
第30章 洗不去的污垢
张喆领了自己的东西出来。一台手机,一个皮夹,里面有他的身份证和几张银行卡。
派出所门口,卫晓鸥来接他。
张喆看着他,再往他后面伸长脖子,并没有唐琦的影子。张喆眸色暗了暗,但什么也没说。
一个年轻的小警员跟在张喆身后,明显在目送着他离开。
“姐夫,我们先上车。”
张喆点点头。
车是一辆七成新的大众速腾,卫晓鸥熟练地坐进驾驶位。
“姐夫,这几天你先住酒店。地方我都帮你找好了,挺干净的。这是我帮你收拾的一些东西,你看看齐不齐,不齐咱再买。”
卫晓鸥指了指后座上的一个硕大帆布包。
张喆坐在副驾驶,盯着后视镜。直到里面看也不见泾县派出所几个字,也看不见那个目送他的小警员,他这才“嗯”了一声,启动手机。
手机好几天没开了,一大堆消息跳来跳去。
他率先点开唐琦的头像,发现她从事发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发来一张名片。
好友添加的信息栏里也有这个人,对方申请的消息是:“我是唐琦的离婚代理律师王艺臻”。
张喆想点拒绝,但迟疑了一下终究点了同意。对方似乎在忙,并没有立刻有啥消息。
他问卫晓鸥:“唐琦在哪?我想见她。还有小宝呢?”
卫晓鸥抓了抓后脑勺。“我姐……是拼命三娘。她还在直播呢。你们家出了事儿,我姐马上花钱找了个阿姨来带小宝。但小宝一直哭,说要姐姐,要爸爸。这几天还在闹腾。”
张喆点开了卫晓鸥给他下的幻音app,很熟悉地找到了唐琦的直播间。
直播间里,此刻竟然有上万人都在看唐琦的直播,她红着眼带着嘶哑的嗓音出现,关掉了所有美颜滤镜,真实展现一张憔悴和悲伤的脸。
弹幕有人说:“死了女儿还能坚持直播,事业心真的太强了。支持这样的坚强妈妈。”
还有人说:“吃死人流量也就这几天了。没看见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直播间到最近排名前十嘛!”
张喆看不下去了,只盯着屏幕中间的唐琦看。
如果说以前她的直播是活力四射,调动情绪的那种,而现在的直播则是一板一眼,照本宣科,甚至价格都和指示牌上有出入。这样一副强打起精神的坚强妈妈人设,引发了直播间各种同情。
排序的链接下方,是肉眼可见的销售数据。t?
可能有一个弹幕一直在刷屏,刷到唐琦真的火大,她红着眼睛盯着屏幕之外,似乎在看着张喆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是,我女儿出了意外不假。我内心的痛苦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痛苦之后我们还要往前看,我还要给她办理后事,要离婚,还要赚钱养我的儿子。这些都要花钱!我的女儿留给我最后的爱,就是仅剩的这点关注,为什么我不能抓住它?”
弹幕很快给唐琦的这一番言论以反馈。
“唐姐加油!”
张喆握紧了拳头,脑海里想到的是之前大哥说的那一番话。
“只要孩子出了事,她的关注点自然会从赚钱转移到家里……”
错了,一切都错了。
唐琦这个女人,眼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不仅不回归家庭,照顾小宝,还花钱找人替代她母亲的职责,竟然还吃着大宝的流量,依旧在直播!
可恶!为了这个女人,他竟然用了一个孩子的性命来试错。
都怪她!都怪她!都怪她!
如果不是她如此执着于事业,大宝根本就不会死!
张喆的情绪隐忍在平静的外表下面。
“姐夫,喝点东西吧。”
卫晓鸥趁着红灯给他递过来一罐可乐。
张喆平时是不喝这种东西的,但今天他接了过去,三两口喝完,那股藏在心底的浊气随着碳酸从喉管里释放。他将易拉罐用力捏碎,打开车窗远远丢了出去。
卫晓鸥看着他这种不文明的举止,什么话也没说。
到了酒店,卫晓鸥还从帆布包里变出了一片柚子叶,拿了矿泉水沾湿浇在他头上。“姐夫你别见怪,这是我们家那边的风俗。用柚子叶洗洗,去去晦气。”
他又张罗着让张喆把浑身的衣服都脱了,让他拿出去洗掉。
张喆一一照做。
热水冲刷下来的时候,张喆在氤氲中看见大宝一张可爱的笑脸。
她蹲在洗衣机的滚筒里,探出头来说:“爸爸,是不是我藏在这里,小宝就找不到我了?”
“嗯。”张喆听见了自己喉咙深处罪恶的声音。
大宝咯咯地笑着,并拍着手轻轻说:“爸爸,那你把门带上。这一次,我肯定赢!”
水流哗哗啦啦地响。
卫晓鸥在酒店的洗衣机房里,按下了洗衣键。水注加满,衣服随着启动键在滚筒里翻腾跳跃。
记忆闪回到7栋302的门口,那天张喆掏出钥匙开了门。
张喆打开门,小宝哭着冲他奔了过来。
“爸爸,姐姐不见了!”他说。
张喆安慰了小宝,把他带去房间里,塞给他一个奥特曼。
小宝止住泪,注意力顿时被玩偶吸引,张喆慢慢将孩子的房门轻轻合上,自己则一步步朝着阳台走过去。
阳台上,一台洗衣机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没有转动声,没有水流声,只有被黑暗浸润的沉穆。
张喆蹲下身,眼睛往转筒里看了一眼。
洗衣机房里的卫晓鸥听见了洗好衣物的提示声。
卫晓鸥蹲下身,他的手,放在了洗衣机的门边。
一具小小的身体像个破败的玩偶,仰躺在洗衣机里。张喆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嘴唇发干,几乎透不过气。
是大宝。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地团在一起,脸被泡得肿胀发白,已然失去了生机。
张喆从回忆中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浴室里的灯光温暖明媚,将他心中的阴霾又驱散了一些。
卫晓鸥打开洗衣机,拿出张喆的衣服。但他下意识拿出衣物闻了闻,发现依旧有味道。
“好臭。”卫晓鸥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忘了加洗涤剂。”
他一股脑儿又把那些衣服丢了进去,重新按下启动键。
浴室里的水声终于停了,张喆赤脚走出了浴室。
眼镜还是那一副坏的,所视之处,世界被劈成两半。一半依旧黑暗沉静,一半却光怪陆离。
张喆坐到床边,给唐琦发消息。
“我想跟你聊聊。”
唐琦那边没回复,倒是那位王律师下一秒就跳了消息过来。
“张先生,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想约您见个面,聊聊和我委托人唐琦女士的离婚事宜。”
张喆不想理这个律师,直接把对方设置为“消息不提示”。他在床头踱步,想了想,选择打了个电话给大哥张赫。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听,传过来大哥明显压低的嗓音。
“你疯了吗?!”一张嘴,就是张赫扑头盖脸的一通指责。
张喆知道了张赫说的是什么,他在大哥面前,向来是被颐指气使的那个。
大哥是个学霸,比他高两届,读初中的时候,他戴着厚厚的眼镜上初一的时候,大哥就代表全体初中生经常在升旗仪式上发言。大哥是所有家长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品学兼优,能说会道,开朗合群。
没有父母不会比较孩子。只是有的父母是和别人比,而自己的父母则是将他和哥哥张赫摆在了一起。
初一考试他的成绩不算坏,全班五十个人里他排名第十五。可作为教师的父亲非常愤怒,不仅让他跪在搓衣板上,还拿钢丝做的衣架子揍了他一顿。他痛斥自己张家的孩子不可能考出这样低的排名和这样粗心的错误。
张喆那天晚上被罚不许吃饭。半夜是哥哥给他拿来了两个大肉包子和一碗绿豆汤。但他看着哥哥,又感激又觉得哥哥离自己那么遥远。
每次想到爸爸是老师,哥哥是学霸,他就只有无穷无尽的自卑油然涌上心头。什么都不如哥哥,什么都做不好,考试哥哥每次都是第一,而他只能在中部徘徊。
这样的自卑心理作祟,到了中考,他更是发挥失常,考了个普通高中。父亲求爷爷告奶奶通过关系硬是把他塞进了和哥哥同一所重点高中,他读的普通班。入学时父亲耳提面命让他一定要好好读书,不求他跟哥哥一样有出息,但起码不能给张家丢人。
“不能给张家丢人!”张喆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
可是他的出生就像是哥哥的对照组——学霸VS学渣;听话VS顽劣;长脸VS丢人……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从十五名到十名,他兴冲冲想要回去报喜。
可是只换来父亲冷冰冰的一句,“第十名就让你飞上天了?你看看你哥!”
这样从幼时到高中的对比生涯,让张喆决定了摆烂。
无论多少次的巴掌,多少次的下跪,多少次的挨揍,都打不回来父亲对他的一丁点好脸色。那么努力有什么用?他就是不如哥哥!
张喆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内向,越来越想要逃离这个家。
吃饭的时候,妈妈看着他握着筷子的手,开玩笑地说:“我听说,捏着筷子头夹菜的人,长大以后会离家远。”
她又指了指张赫握着筷子的手。张赫的手捏在筷子的中间往上一点点。
“你哥这样夹菜,以后就是离家近的。”妈妈说。
张喆在心里冷笑,以前小时候他也是学着哥哥的手势这样夹菜的,可是他只要抢了哥哥想吃的,父亲就会一筷子打过来。有时候是把他的筷子打掉,有时候是打痛他的手。久而久之,他养成了这样捏筷子的习惯,因为面对父亲的再度殴打时,他只要松开筷子,收回手,就可以避免一场饭桌上的怒斥。
张喆远离这个家的心,从一个手势的改变开始。
其实他人很聪明,他的书也念得不错,老师在课堂上说的知识,他都明白,考试的时候故意做错,他突然觉得看父亲跳脚是一件难得的消遣。到最后他比父亲高了,父亲打他也费劲了,惩罚居然就莫名其妙终止了。
原因是哥哥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读的是金融。父亲人逢喜事,别人恭维他还有二儿子要高考,他就说,“二儿子没有大儿子学习好,不懂事,能考个大专就谢天谢地了”。
张喆如他所愿,考了个大专。
但其实他自己理解的那些知识,只有深藏在心底的那片阴霾才知道。他最喜欢的是物理,那些电力方面的知识,他学得透透的。
他特意选了个离家200公里外的大专去念。学什么呢,他想,毕业总要有口饭吃。他选了机械与电焊工程这个专业,那么多坐办公室的,总要有人来做维修吧。
大学里,父亲居然给他与哥哥准备了一笔钱配电脑。张喆远离了家庭,心情各种奔放,他趁此机会去跟电脑城的装机小哥弄熟了关系,学会了装机和维修一些家用电脑。
一来二去这才认识了唐琦。
唐琦从大学里就开始做淘宝,还说毕业要留在泾城,毕竟这里是她发家的地方,她什么物流都门清。
张喆不想回家,打败了所有追求唐琦的男生,愿意陪着唐琦留在这个三线城市,最终赢得佳人心。
他刚和唐琦结婚的那两年,其实父亲已经改善了很多口气。时常让他带唐琦回家去过年。t?他也的确去过两年。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两人都有工作,还贷款买了套二手房。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能自食其力,在父母看来勉强过得去。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统治了他整个青少年时代的攀比感,又笼罩了他。
张喆想,大概是自己辞了工作,成为了全职煮夫开始吧。
父亲和母亲的不满从电话线那头具现化了,这一次还加上了他的哥哥与嫂嫂。他们一起笼罩在他的头顶,成为了一片压垮张喆的乌云。
电闪雷鸣,雨落纷纷。
每一下张喆都没有躲过去。
而他的哥哥,在他好不容易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问的竟然是这句话。
“你疯了吗?”
是的,他是疯了。被这一家子人逼疯的。
张喆笑了起来。阴冷的,如毒蛇般的笑声。
“对。”他竟然说得无比轻松,“你猜到了?”
张赫被他的语气惊到。长这么大,他从没听过弟弟用这幅口吻跟自己说话。
“那你顺便猜一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张喆像条阴暗爬行的蛇,吐出了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