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姜花—— by姜津津
姜津津  发于:2024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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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钟让她每天早上六点多钟准时醒来。
她是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家庭主妇,留着齐耳短发。站起来的时候,能看得出她约莫一米六零左右的身高,厚圆的肩颈颇有一把子力气,不再纤细的腰肢没有令她的举止笨重,反而更为麻利。
她一边利落地收拾了自己睡着这边的枕头与薄被,一边迅速地扫了一眼睡在里侧的方向。
那里躺着她的丈夫,黄得树。
对方似乎已经习惯了妻子早起的举动,呼吸依旧稳定、绵长,一副未被打扰的模样。
姜媛媛的目光在黄得树身上停留了一秒,眼神复杂。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孩童翻身的呓语,姜媛媛迅速起身,披了件洗白的旧外套,掀开布帘走了过去。
醒的是大儿子黄新宇,他今年六岁了,揉了揉眼睛,带着略带兴奋的口吻告诉姜媛媛。
“妈,今天我要跟廖婶去掰苞米!”
“嗯。”
廖婶是隔壁院的邻居廖娟,她儿子和黄新宇差不多大。廖娟有辆三轮车,平时骑车去城里卖点蔬菜为生。廖娟已经提早跟她说好了,今天吃完早饭,会带着俩孩子去摘苞米,多余的还会给姜媛媛捎回来一些。姜媛媛答应了。
黄新宇自己穿上外衣和裤子,跳下床,轻手轻脚拉开门。
门外已经有鸡在栅栏里咕咕作响。
黄新宇出去刷牙,嘴里含着泡沫,还一心两用凑去鸡栅栏处。他用脚踢了下栅栏门上的木闩,栅栏门应声而开。几只麻脚鸡顺势走了出来,低头在院子里寻觅着谷子。
一大早院子里的动静不小,姜媛媛顺着门的空隙看见了儿子的身影,稍事放心,转身去准备拍醒熟睡的女儿。
女儿才一岁,小脸睡得红扑扑的,模样十分可爱。
姜媛媛伸出手正准备摸摸女儿的脸,又收了回来。泾县风大,开门这一小会儿功夫,她的手已经不像刚起床那般暖和了。她把手揣进自己脖颈处暖了暖,这才轻柔地碰了碰女儿的小脸。
“还还,起来了。”
早饭是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淘好的米加上水,闷在一口大锅中。
大锅底下烧着柴火,只要堵住炉膛,再留下一点点缝隙,柴火会保持缓慢的燃烧。这一点热度足够在一夜之间把适量的米转化成热乎乎的米粥。
能干主妇姜媛媛的聪明才智不仅如此。
她还会在大锅中间放一个蒸架。下层煮着粥,水蒸气上涌,上面蒸两颗自家母鸡下的鸡蛋,或者是些管饱的芋头与红薯。
孩子吃鸡蛋,她和黄得树就吃些粗粮。
再配上自家腌的酱菜,一早上不用太费神就能吃上饱饭。
孩子们很快吃完了早饭。
黄新宇拿起一只干净的尿素袋子,望里屋望了一眼。
“爸呢?”
“睡懒觉呢。”姜媛媛说。
黄新宇点点头,“那我去找廖婶了。”
姜媛媛点点头,一边给女儿擦着嘴上的饭渍,一边跟着黄新宇走到大门口。
她腾出一只手打开沉重的门闩,黄新宇走了出去。
“路上小心啊。让你廖婶骑慢点。”
“知道。”黄新宇挥挥手,把尿素袋子叠得方方正正揣口袋里,小大人一样地笑笑。“妈,你带妹妹回去吧。外面风大。”
小孩子走了两步,又笑嘻嘻跑回来亲了亲妹妹圆乎乎的脸颊,带着响亮的声音,得意离开。
小女孩被哥哥亲得有些不自在,张了张嘴,啊啊啊啊表示抗议。
姜媛媛被他们兄妹间的互动感染,嘴角不自觉翘了翘,但想起今天自己要做的事情,她很快又把这缕笑意压了下去。她的面相一直带着一抹忧愁之色,只要不刻意表达高兴,看起来永远藏着些心事。
但她的两个孩子就不一样,各个都看着健康、活泼,开朗。
姜媛媛很欣慰。她希望孩子都别像自己。
时间刚刚好七点。
姜媛媛目送黄新宇爬上了邻居廖娟的三轮车后座。一些务农的工具早已装在了车上,黄新宇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熟稔选了三轮车左侧的边缘坐下。廖娟的儿子,一个大胖小子则一屁股坐在黄新宇对面。
姜媛媛和廖娟寒暄了几句。
两个男孩子就这样一左一右消失在姜媛媛的视线里。
姜媛媛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抱着女儿进了屋。
屋内,男人依旧睡着。
姜媛媛换了件衬衫与外套,又翻箱倒柜找了两件东西,背着女儿走出了门。
“手续齐全了,可以办。”
办事处的人翻了翻姜媛媛交上去的资料,说出这句话。
姜媛媛略显愁苦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一个源自内心的笑。
天气很好,阳光从办事处的落地玻璃中透过来,印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眼角的细纹,鼻翼处的斑点,但掩盖不住她眼角的光。
“姓名?”办事员看了一眼姜媛媛背后背着的小女孩。
“姜海还。”
“不跟你男人姓喔。”
“嗯。”姜媛媛坚定地吐出一个字。
对方也没说什么。
很快,滋滋的机器声音响起,一个印章敲在了户口本上。
小红本本从办事窗口递了出来。
那窗口窄小,逼仄,需要人弯下腰低下头才能接住里面递出来的东西。姜媛媛紧了紧身上的育婴带,激动地吞了口唾沫,双手接过。
打开户口本,里面子女那一栏上赫然多了一页。
“姜海环,女,出生于1989年11月4日。”
姜媛媛读过初中,她指着女儿名字后面的那个字,犹疑不定地想开口。
办事员开口:“下一个!”
立刻有人推开姜媛媛,低头哈腰递上材料。
姜媛媛想了想,还是在那个办事员的窗口说了一声。
“字……字写错了。是归还的还。”
“小女孩,‘还’和‘环’不是一样嘛。就这样吧。没啥太大的区别。”办事员忙着去处理别人的事情了。
姜媛媛叹了口气,心有不甘,执拗地背着女儿坐在等候区的座位上等。
那个窗口排队的人依旧很多,办事大厅里的钟已经显示快到十二点。
有人因为一些材料没有交齐导致白跑一趟在窗口和那个办事员吵了起来。
“你们怎么办事的?我上次来怎么不说要证明?这不是搞笑吗?要证明我妈是我妈?!我怎么证明?”
“规定就是这样,我也是按照规定办事。”
“我特意从外地赶来的?这一耽误,事儿还办不办?”
“那我也没办法。”办事员的态度很坚持。
那人气急败坏又吼了几句,令姜媛媛背后的小女孩“哇”的一下哭了起来。姜媛媛哄着女儿,依旧紧紧攥着手里的户口本。
十二点整。
办事员把窗口上的小木牌一放,再也不管外面排队的人,径直离开。
有人来催促还等在办事大厅的人。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是午休时间,你们要么去吃个饭,要么下午两点之后再来。”
姜媛媛算算时间。
来不及了。她想。
姜媛媛一边抱着女儿哄着,给她塞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奶瓶,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大口大口喝奶的模样,轻轻问了一句。
“姜海环,就叫这个名字好不好?”
孩子哼哼唧唧,算是答应了。

小区是1985年建的,没有设计人车分离,外来的停车位也少。
一辆有些破旧的五菱宏光一个漂亮的倒车入库,抢了个车位停下。
对面原本要驶入车位的车主摇下车窗,骂骂咧咧。
“干啥呢!”
穿着一身半旧夹克装的黄新宇从车里探出头,赔着笑。
“劳驾您受累,再找个车位。我这儿有急事儿。”
他说完,快步跑到副驾驶,将一头花白头发的姜媛媛搀扶了下来。
没车位的车主无奈,只好用力按了一下喇叭,撒着气离开。
姜媛媛站定,抬起头看了一眼。
面前的建筑物到顶就是六层楼,墙皮斑驳,墙体的一角上还长着没人清理的爬山虎。
楼下的白墙上见缝插针地贴着各种“开锁”“疏通下水道”“搬家”“保洁家政”“空调维修”的小广告。有个底楼的住户敞开着门,坐在楼梯拐角处剥着毛豆,边剥边向他们这边探看着。
“你们找谁啊?”
姜媛媛冲着她点点头,解释着。“我女儿,刚搬过来。”
对方恍然大悟一声:“哦,是有这么一户。”
黄新宇从车里拽了个蛇皮口袋,抗在肩膀上,又匀出一只手想要搀着姜媛媛,被她推开。
姜媛媛说:“不用。”
黄新宇只好说:“六楼,六零一,妈,我扛着东西先上楼,您慢着点上来。”
姜媛媛摇了摇头,颇为不满意地叹口气。
“怎么搬了这么个地方! ”
黄新宇没吭声,三步并做两步往上t?走。
楼梯间里传来他略带沉重与急促的脚步声。
姜媛媛一边爬楼,一边下意识把手揣进口袋,她摸到了口袋里那件东西。
六零一房间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耐心地教着怀里的一个女孩说话。
“这是小鸟。”她翻开儿童绘本书,指着书页上一只彩绘的鹦鹉,企图教会小女孩看图识物。“你看它的羽毛好不好看啊?我们翎翎的名字就是小鸟羽毛的意思。”
小女孩流着涎水,笨拙地“啊啊”了两声,冲着女人的脸颊拍打了几下。
女人怔了怔。
孩子的力道不大,但几乎将她的耐心打散。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地在脑后团了个丸子,发尾像鸡毛一样翘起来。她露出一种沮丧的神情,身体微微颤抖着,看向孩子的眼神充满了无可言说的无力感。她从被打的这巴掌缓过神来,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一点一点的希望之光被她的母爱之心缝合起来,凝成了新的指令。
“小鸟。”她又认真地说了一遍,几近偏执地抓住小女孩的手,指在图片上。
小女孩被她的力道弄疼,更被她的态度吓哭,“哇”的一下眼泪就出来了。
赵冬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他摔了门,摔给她看的,很用力。
他说:“能不能别吵了!烦死了!”
女人第一时间抱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哄着,在赵冬怒气汹汹冲向自己的时候,用胳膊肘挡住他试图拉拽孩子的手。
“医生说了,翎翎这样子,就是要跟她多沟通,多建立认知。我不想放弃。”
赵冬看着她浑身带刺的样子,更不爽了。
“老子睡觉的时候,能不能让她闭嘴!”
他的声音很大,在女人耳畔像个炸雷。
女人瑟缩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门被敲响了。
赵冬怒不可遏,冲着外面低吼一句:“谁啊!”
门外有人低低的对话,随即他岳母姜媛媛的声音响了起来。
“姜海环住这儿吗?”
女人的头缓缓抬了起来,目光中那些灰败的色彩一点点被惊喜所取代。她抱着女儿赵翎,三两步上前开了门。门外,她的哥哥黄新宇与母亲姜媛媛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黄新宇的脚边还有一只蛇皮袋,满满当当的瓜果的形状撑出了一个一个圆润的轮廓。
“妈!大宇哥,你们怎么来了?!”
姜海环侧了侧身,让出位置请他们进来。
赵冬见到是岳家人,收敛了一下脾气,瓮声瓮气叫了一句:“妈,大宇哥。”
黄新宇把蛇皮袋子提了进来,三两下找到了厨房放了进去。
“自家种的,蒸了吃,比外面买的强。”
姜海环看见哥哥忙里忙外,把孩子递给姜媛媛。
姜海环说:“我去给你们倒杯水。”
赵冬有些尴尬,他转去屋里拿了件外套,对姜家三个人开口。
“妈,我车队还有些事儿,我出去一趟。叫海环好好招呼你们,别客气。”
姜海环拉住他,用夫妻间特有的眼神示意他。
赵冬摸出手机给她微信转了个红包,抬脚就走了。
姜媛媛抱住外孙女儿,坐在桌子旁边,替姜海环哄着她。
“翎翎啊,记得姥姥吗?”
小女孩依旧是垂着涎,歪着嘴和眼,摇着手,嘴里哇啦哇啦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姜海环把两杯水倒好放在哥哥和母亲的面前。
“她应该是看见你们挺高兴的。”
“高兴就好。”姜媛媛低头又看了一眼小女孩,“她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啊……”
温情的语句还没有输出完毕,温热的液体就溅洒在姜媛媛的裤腿上。
姜海环连忙接过女儿,抱起来,抱歉地对母亲说。
“妈,自闭症的孩子就是这样,管不住。我那屋里有干净的,凑合给你换一条?”
黄新宇喝水喝到一半,哎呀一声:“咋不给咱大侄女儿穿个尿不湿?”
姜海环已经背过身抱着孩子去了逼仄的盥洗室。
她为难的声音伴随着水声传了过来。
姜海环说:“我想让翎翎觉得,她是正常的小孩子。”
姜媛媛正在找衣服,听到这句话,手停顿了一下,她在两人的衣橱里看见许多赵冬的衣服,而女士的衣服则少得可怜。
姜媛媛找了条干净的,又顺手拿了块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污渍,这才把换下的衣物拿去盥洗室里。
盥洗室里塞不下第三个人了。她只得斜斜靠在门外,看着女儿做着一份名为母爱的清洗工作。姜海环麻利地把小姑娘翻过身来擦肉嘟嘟的屁股,擦藕节腿上的水渍,再找出替换的小裤子给赵翎套上。
眼前的画面让姜媛媛想到当年捡到海环的时候。
那时候的姜海环,和赵翎不一样,她更懂事,更听话,更珍惜捡来的这条命。她喝奶的时候都比别的孩子力气大。
午饭的食材是姜海环用外卖软件叫的,饭是黄新宇做的,蒸上了他带回来的红瓤地瓜。
姜媛媛环顾了整个房间简陋的布置,又想起刚才女儿房间里几乎找不到像样的衣服,她终于把口袋里那个东西掏了出来,递到姜海环的面前。
那是一张银行卡。

剩余的毛豆被装在一个碗里,妥帖地放在厨房的台面上。
一零一室门口。谢阿姨剥完毛豆,把豆荚都收拢进小簸箕里,准备拿去门口的厨余垃圾桶里倒掉。
恰逢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从一辆助动车上下来。他前座坐了个小男孩,后座座了个小女孩,两个孩子吸着鼻涕,都看起来邋邋遢遢的。
“哎哟张喆,你拿个纸巾给孩子擦擦啊。小孩子这样很容易生病的。”谢阿姨开口道。
那男子就是张喆,小区的住户,住在另外一栋。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挺年轻,也挺斯文的,就是在带孩子一事上毛手毛脚的。
张喆有些尴尬地把车钥匙收好,随机在口袋里掏来掏去,都掏不出一包纸巾。
最后实在无奈,他直接拉长了袖口,给两个孩子分别擤了下鼻涕,这才一只手牵一个,准备领着孩子们上楼。
谢阿姨欲言又止,最后蹭蹭蹭跑回家,摸出手机追上前。
“张喆,你等我一下。”
“谢大姐,有事?”张喆停下脚步,有礼貌地站在原地等着对方。他右手牵着的儿子哼哼唧唧不愿意走路,张喆干脆把他抱了起来。
谢阿姨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群,给张喆看。
“是这样,我们有个育婴群,都是小区里的邻居,平时互相交换一下旧衣服旧推车,互通有无。还能讨论讨论带孩子的经验。群主就是我们楼上那个新搬来的小姜。”
张喆点点头:“挺好的。”
谢阿姨看着他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狼狈模样,试探性地问他:“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群都是女人,你要不要加进来,大家也好给你出点主意,给你省省力。”
张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把儿子放下来,摸出手机对着谢阿姨的群二维码扫了一下。“太好了,求之不得。谢大姐,真是太感谢你了。”
谢阿姨摆摆手:“别客气,都是邻居。回头让你们家小唐再给我们做点团购,她推荐的东西又好实惠!”
张喆在听闻到妻子名字的时候表情一闪而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他加进了群里,马上眼疾手快发了个进群新人红包。
谢阿姨笑嘻嘻抢了,看着张喆带着俩孩子——抱一个牵一个离开自己的视线。
小区是老破小,最好的房型就是两室一厅,80个平方左右。
张喆领着孩子回到家里,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就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做了极大的心理预期。
里面传来妻子唐琦和人通话的声音。
“对对对,裕丰家园,要10箱金果对吧。好咧我清点一下库存,库存没问题下午就能拿过去。”
家里没有任何居住的气息。整个客厅里都像一个仓库,或者说直白点,像个大型的纸箱堆叠场。
各式网红方便面,进口水果,家居用品,吃的用的,都凌乱堆叠在家里,连下脚的地方都很难找到。
张喆领着孩子,几乎是用穿越火线的勇气,从那一箱一箱的水果堆里走回了卧室。
见张喆带着孩子进门,唐琦并没有放下手里的电话,反而打开电脑,调出一个Excel表格,仔仔细细做着销售记录。
“晚上想吃什么?”张喆问。
唐琦没有回复,埋头在网页版微信里回复着不断滴滴她的人。
张喆又问了一遍:“晚上吃什么?”
唐琦这才恍然察觉有张喆这号人一样,略微思考一下就说:“晚上想吃叉烧。今天生意不错,我们要不要叫上次那家的粤菜外卖?”
张喆看了一眼俩孩子,俩孩子都比同龄的孩子瘦弱和个矮,不乏与他们经常叫外卖有关。
他低头问了下女儿:“想吃叉烧吗?”
女儿点点头。
儿子看着姐姐点头,不太会表达的他也点点头。
张喆说:“行,我叫外卖,就上次吃的那家。除了叉烧,还想吃啥t??”
唐琦笑了起来,脸上有个甜甜的酒窝。“那给再加一份皮蛋瘦肉粥!谢谢老公!最爱你了么么哒!”
张喆摸出手机下了单,这才发现他的微信提示里有一百多条未读消息。
他下意识点开才发现,就是谢大姐建议他加的一个小区母婴群。
群名叫“妈妈们的自留地”。
刚刚张喆发了个50块的红包,有50多个抢到了红包的妈妈们都在发“谢谢老板”“谢谢红包”的表情包,热闹非凡。
谢大姐顶着“天边的一朵云”的ID,隆重介绍新人给大家。
【天边的一朵云】:这是我们东边3栋302的小张。他一个人带俩孩子不容易,来咱们群里取取经。
张喆改了备注【3栋302小张】上去打了个招呼。
【3栋302小张】:大家好。
发现她们正在聊今天晚上给孩子们做什么吃。
有人做的是苹果泥,苹果削一半皮,然后用不锈钢的小勺子,一勺一勺刮出果肉变成泥状,喂给孩子吃。
有人做的是鸡蛋羹,炖得嫩嫩的,看起来鲜黄细腻,很是营养。
还有人做了个虾仁西蓝花,有荤有素。
张喆内心一动,去冰箱看了两眼,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唯独有几颗鸡蛋静静躺在侧门的匣子里。他马上艾特那个发鸡蛋羹的妈妈,问她:“邻居您好,能不能教教我?”
【6栋102】很简单呀,挑两个新鲜的鸡蛋打散,放1:1.5的水,用滤网过滤一遍,水开上锅蒸10分钟就行。要是孩子还不能吃盐,就吃原味。能吃盐的话就用生抽和热水1:1调好酱汁,浇在蛋羹上。
张喆默默的点了下复制,把这句话贴到了手机备忘录里。
然后他艰难又挪去厨房,捋起袖子决定大干一场。
选蛋,打蛋都很顺利,张喆推了推眼镜,目光里有一些势在必得的志气。
唐琦总算忙完了,人也灵巧地挪到厨房里来,看着他的举动,奇怪地问。
“不是叫了外卖吗?你打算自己下厨?”
“那天小宝说想吃这个,我想试试。”张喆找出儿子做借口。
唐琦不评价,“行吧,那你忙。”
唐琦去两个孩子的房间,陪着他们稍稍玩了一会儿。
张喆则在“水开上锅蒸十分钟”这个字眼上纠结了半天。
他在浅口的平底锅里烧了些水,不到一分钟水冒出了大泡。张喆把蛋液碗放了进去,在盖盖子的时候,发现压根盖不上。
“要么就先这样?”他心下嘀咕着。
很快门铃响了,张喆去开门。
来的不是外卖,而是唐琦喊的货运小哥。
她的工作就是在微信团购群里卖卖东西,目标消费群体都是附近的一些小区的年轻人。因为家里没有车,唐琦找了个快递小哥做兼职,一单给他个几十块,就在这些小区里帮忙运送一下。
这回东西是十箱澳洲进口的猕猴桃金果。唐琦和小哥对了每一个卖家的单子,张喆则帮忙吭哧吭哧往下搬东西。这里没有电梯,为了省钱,他会和快递小哥一起负责一些。
等到张喆再回来的时候,锅里的水烧干了,整个厨房弥漫着刺鼻的烟味。
【天边的一片云】在群里艾特【3栋302小张】:做得咋样了?分享一下啊。
张喆拍了一张炸裂版的蒸鸡蛋发群里。
一阵爆笑。
门铃又响了。这回是送外卖的。
唐琦拿了外卖,站在厨房门口瞧了一眼,“还不如叫外卖呢。”

“不,我不能收。”姜海环连忙往外推拒。
在她的视线里,原本强健又不爱多言的母亲,这几年明显垂暮了许多。
齐耳短发三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造型,从发根处冒出来的白发已经像岩石里的草一样,牢牢占据了半壁江山,坚韧地彰显着母亲的衰老。
但母亲依旧在乡下忙碌地生活着。
以前那个小院儿,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在院里养鸡,养猪,院外劈出两畦地种菜,自给自足。
姜媛媛不搞那套拉扯的礼数,直接把银行卡塞进了赵翎的小衣服口袋里。
姜媛媛说:“钱不是给你们的,是给翎翎看病用的。我让大宇打听过了,这病磨人,也费钱。不然你们也不会卖了电梯房搬来这里。”
姜海环不吭声了,她又感动又难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一滴泪没收住,滴落在赵翎胖嘟嘟的脸上。
姜海环赶紧一把抹了下眼睛。
黄新宇递给妹妹一盒抽纸,也劝慰着说:“妈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再说妈要是缺钱,不是还有我嘛。”
姜海环抿紧了嘴唇,抱着赵翎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看了看母亲,再看了看哥哥。绝境里突然开出希望之花,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她。
这种暖洋洋的感觉,很久都没有了。
那是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的安全、笃定的感觉,姜媛媛一直给她喂的是奶粉,她习惯那种温柔的湿润的感觉,既香甜,又上瘾。
唯有自己做了母亲,才会更懂母亲。
姜海环哽咽了八百句感谢之词,最终只握住了姜媛媛的手,喊出一句“妈”。
姜媛媛将粗糙的手在女儿手上轻轻拍了拍。
“妈没时间照顾你们,这点钱就当做心意了。”她顿了顿,抬头看见这屋里唯一的一件装饰品,是女儿和女婿的结婚照。照片里姜海环穿着白色的婚纱,化着妆,笑得很幸福。赵冬高高大大站在姜海环身边,也很体面。
姜媛媛问:“你们之后是咋想的?”
姜海环沉默了一会儿。
黄新宇不习惯这种场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捏在手里说:“我出去抽根烟。”
他打开门,门口竟然站了个人。黄新宇一怔。
见到黄新宇出来,对方十分尴尬地笑笑,冲着里面的姜媛媛结结巴巴开口。
“亲、亲家母,你们来啦?怎么也不提早说一声?”
——正是赵冬的母亲,李明芳。
李明芳比姜媛媛小几岁,保养得当,身材还保留着少女般的纤细。她眼角眉梢虽然有皱纹,肌肤却匀净白皙,能看出来年轻时候是个美人。
李明芳没有空手来,带了两听奶粉和一大兜鸡蛋。她把这些东西放进厨房,四下里没看见赵冬,心下了然,并没有提什么冷场的话,只识趣得笑笑,上前握了握姜媛媛的手说。
“亲家母,你和他大舅哥难得来,多坐一会儿,陪海环说说话。我呀,就是顺便来送点东西。家里还炖着汤,我就先回去了。”
李明芳不等姜媛媛说话,立刻生分地出了门,仿佛刚才只是刮了阵风一样。
有了这个插曲,姜海环今后的生活话题,无人再提及。姜媛媛看看墙上的钟,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姜媛媛看了女儿一眼。
姜海环拿了一块湿纸巾,给赵翎擦拭嘴角的口水,擦了两下还没擦干净,她明显有些着急,手重了一些,赵翎“啊”的一声抗议起来,之后就是无止尽的哭闹声。
姜海环立刻连抱带哄。
姜媛媛看女儿忙着照顾孩子,知道她可能还没想好未来的事情,也不便多说什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宇,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姜海环明显有些不舍,但又无可奈何。
“妈……”,她只能闷闷地开口说:“路上让大宇哥开慢点。”
“放心吧。照顾好我外甥女儿。”黄新宇还站在门口抽烟,听闻姜媛媛要回家,把烟屁股一丢,一脚踩上去。
“有事打我电话啊。”黄新宇搀着姜媛媛下楼,最后没忘记冲着妹妹说了一声。
姜海环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李明芳又自己拿钥匙开了门。
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先看了一眼,这才问姜海环:“亲家母和大舅哥都走了?”
“嗯。”姜海环在给赵翎穿鞋子。赵翎刚才蹬腿,不小心把鞋子踢飞了。
眼看着赵翎的腿再一次挣扎起来,就要踢向姜海环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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