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 by马马达
马马达  发于:2024年04月03日

关灯
护眼

“你去北祠堂做什么?不放心你男人?”
丁灵悚然一惊,回头见阮无骞百无聊赖模样,靠在门边看自己忙碌。“他不是我男人。”
阮无骞便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不是真的。若是真的,说不定我能玉成二位,送丁小姐一个人情。”阮无骞漫不经心道,“我的话老太傅只怕还能听上一二。”
丁灵不敢怀疑此人本事,连忙说清白,“那夜求医,路上遇到,顺手相帮,我同他没有半分其他的干系,连名姓也是刚刚知道,大人美意我心领了——但这事开不得玩笑,休要再提。”
阮无骞极轻地笑一声,目光落在哧啦冒烟的锅子上。
丁灵往锅子里注一瓢清水,油锅炸裂声消失,厨下安静许多,“送我人情做什么?大人手眼通天,我不过深闺女子,难道我于大人还有什么用处?”
阮无骞点头,“你确实没什么用处。”
“这种事我自己知道,不劳提醒。”丁灵黑着脸煮面,发狠道,“我既然无用处,您往别处寻吃的吧。”
“说的是。”阮无骞站着不动,“忘了你还有用处,是我的不是。”
听着更让人生气了——丁灵懒得理他,等水煮沸丢两把挂面,又撒一把葱花,使箸把面捞在碗中,汤汁雪白,面条细软,衬着金黄的煎蛋和翠绿的葱花,令人食指大动。
丁灵赞一句“天才作品”,回头看阮无骞还跟门神一样立在那里,“回去吧,吃饭。”
“就在这里。”阮无骞走过来,任由面碗撂在灶上,使箸挑一根入口,咽入口中,“这便是你说的不一样的?”
虎死威不倒。丁灵道,“阳春白雪,最是不一般——这是阳春面。”
阮无骞轻轻一笑,又敛住,靠在灶边慢条斯里吃面。丁灵捧着碗,坐在条案边吃,隔过碗沿看他,只觉老天造物没有公平可言——这个人连站在那里吃面条的姿态都美不胜收,几可入画。
二人很快吃完。阮无骞道,“无事不要再去祠堂。”便往外走。
“大人。”
阮无骞站住。
“禀大人,我一忽儿便要去祠堂。”丁灵道,“祠堂里缺人手。”
“同你有什么相干?”
“祠堂缺人手。”丁灵重复,“每天都在死人。”
阮无骞皱眉,“丁小姐今日去祠堂,竟然是去做工吗?你来这没带银钱?缺银子使?”
“缺什么银?”丁灵莫名其妙,“做什么工?”
“祠堂里确实缺人手,我前日发钦差令,病症康复者留在祠堂做工,一日一吊钱。”
丁灵心中一动,难怪吴老太留在那里。“我不要钱,我去帮忙。”
“有什么分别?”阮无骞道,“你还不如去做工呢。”
“为什么?”
“做工还能有一吊钱。”阮无骞哼一声,话锋一转,“启元十年,北州大疫,为免瘟疫蔓延,北州驻军奉旨封禁北州三月,三月后开城,十室五空,你t?可知北州城死伤多少?”
丁灵一头雾水看着他。
“雷公镇有大夫,有药,有饭吃。”阮无骞冷冰冰道,“这些人运气已经非常不错了。”
“北州是北州,这里是这里——”丁灵不解,“如今阿太他们煎药煮饭都忙不过来,许多重病的人缺人照料,我左右无事——”
“同你什么相干?”阮无骞道,“休要妇人之仁,不许去。”
“我定要去。”
“你敢违军令?”
“我不犯法,不是你家净军,”丁灵牛脾气顶上来,“钦差既然给祠堂做工的人放钱,我不是人?我去又如何?”
阮无骞半日说不出话,指着她道,“很好。”站起来往外走。乌黑的斗篷在长风里猎猎起舞,鬼火差不多。
丁灵骂一句“有本事自己做饭”,便回祠堂,仍去看宋闻棠如何。进门便见一名秀气的少年坐在榻边,握着手腕正琢磨。
“你是——”
少年吓一跳,“你是——”
“我姓丁。”丁灵歪着头看他,“你是大夫?”
“我是容玖。”少年道,“你连我都不认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很有名么?”
容玖还不及说话,门帘一掀,吴老太进来,看见丁灵大喜过望,“找了半日,姑娘原来在这里。”便给介绍,“这位便是神医,要不是神医的好药,老婆子说不定早交待了。”
容玖把病人的手塞入被中,“他今天吃什么了?”
“有两三天水米不进了,没吃什么……”
容玖摇头,“不对。”
“怎么了?不好吗?”
“不是不好。”容九道,“是有点太好了。明明一个快死的人,眼下居然脉象平稳,过个两三日便能醒来。”
丁灵沉默是金。
容玖道,“他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个字不许漏,一一与我说清白。”他说着双目放光,“若能寻到法子,说不定以后便不会死人。”
丁灵一张嘴闭得跟蚌壳一样。
容玖拖着吴老太要盘问,吴老太拉住,“神医好歹容我给我们姑娘安排住处。”
容玖看一眼丁灵,“我没见过你,你不是祠堂的人,怎么敢来这里?”
“容大夫有所不知——”丁灵笑道,“阿太和孩子都是我送来祠堂的,我看这个疫病虽然凶狠,对我却应当无用。”
“好胆识。”容玖点头赞道,“以我观之,只有十之有七的人会沾染此疫,可惜惜命的人居多,即便不会染疫,也没有人敢来这地方——否则人手何至如此紧张?”
吴老太听得一头雾水,“神医……要不咱们先吃饭?”
外头的人早吃过,吴老太另外整治的饭食,三个人围坐一桌。容玖问明白丁灵困在这里的经过,哈哈大笑,“为一盘白肉困在此间,你也是倒霉。”
吴老太也笑,“等瘟疫散了,我去跟吴阿四说,让他拿出看家本事,给姑娘整治一桌。”
“那敢情好。”丁灵又问,“容大夫从何处来此?”
“北州。”容玖肃然道,“我师祖是当年北州大疫第一功臣,此处有疫,九千岁便命我来此。”
丁灵倒愣住,“九千岁?你是说老祖宗?”
“九千岁。”容玖纠正道,“人家是天下内监老祖宗,你又不是内监,胡乱跟着叫什么老祖宗?”又道,“九千岁下了钧令,我疾驰千里,换了五匹马才赶过来,却没派上什么用处。”
吴老太便不答应,“怎么说没派上用场?若不是神医配的好方子,我们说不定就没了。”
“方子不是我。”容玖摇头,“但我也不能白来——必须弄明白方才那个人因为什么突然康复。”
丁灵怔住,“我听说方子极其神效,竟不是你?还有更厉害的神医?”
“天底下哪有比我厉害的神医?”容玖勃然发作,“我乃当今容氏第一人,容氏当今神农第一族,你当我是什么?”
丁灵一滞,“那方子是谁开的?”

第10章 出去
容玖摇头,“不知道。”又道,“我打听过,说是古籍医书里寻出的好方子,试一次居然很灵。”
丁灵皱眉,“什么古籍?”还附带预言功能?
容玖仍摇头,“不知道。我原想讨来看看,竟不知哪个不晓事的落在水中浸了,啥也看不清。”
丁灵心中一动,“如此要紧典籍毁了,可处置了谁?”
“倒没听说。”
“古籍是谁的?”
“好像是钦差带的。”
丁灵道,“钦差奉旨督军,随身带着古籍医书做什么?若当真随身携带,必是极要紧的典籍,又怎会落在水中?若有人毁了典籍,以那位大人的脾气,怎么会不处置人?”
“这算什么稀奇?稀奇事多着呢——”容玖道,“古籍方子能治现在的疫病才是最最稀奇——我原本不信天命,如今看来,不信不行呀。”摇摇头便往外走,口里念叨,“定能寻出缘由。”
便又去研究宋闻棠。
丁灵当然不会作死告诉容玖真相。她留在祠堂,帮大夫收拣药材,使大锅熬药。第二日一早惦记阮无骞没饭吃,一大早赶去督军住处。到门口被面生的净军堵住,“未经准许不得入内。”
“阮继余在哪?”
“怎敢直呼余都统名姓?”净军挺胸凸肚,“速速离开。”
“跟他说我姓丁,之前也是住这的。”
“余都统说了,尤其是姓丁的。”
丁灵后知后觉自己当真惹恼了阮无骞,不得入内这种待遇司于是上黑名单了。气忿忿回祠堂——谁稀罕去,正好不用做饭。
容玖虽然没闹明白宋闻棠好转的原因,宋闻棠却肉眼可见地一天好似一天,第五天完全清醒,除了久病之下虚弱,旁的已经没什么。
雷公镇康复的人慢慢多起来,荒城一样的街道慢慢恢复人气,因为给钱,祠堂人手也充足起来。丁灵本可以回去,左右无事,仍旧留下帮忙。
这一日一大早便天色晦暗,近午时淅淅沥沥下起雨。已是深秋,雨一落冷得邪门。丁灵困在此处纯属偶然,吴老太便带她去相熟的裁缝铺子寻棉袄子,连着裹毛裙子。
二人从铺子里回来。刚进门便见容玖转着圈地骂人,摔盆摔碗地发作。
吴老太忙问,“神医怎么了?”
“什么神医?”容玖冷笑,“我就是一个拣药的,连个坐堂大夫都不算——药方的事做不了主,算什么大夫?”
丁灵听这话有意思,“谁不让你开方么?”
“改一下都不行。”容玖跳着脚骂,“人家不让。”
“谁?”
“还能有谁?奉旨钦差,一字千钧。”
“你是说——阮督军?”
容玖翻一个白眼,一言不发。丁灵奇道,“他为什么干涉药方?”又问,“你为什么要改方子?”
“总要试一试——”容玖道,“宋闻棠吃的并不是先时的方子,他既然能康复,说明另有道路治病,我研究了他康复前的饮食药物,便——”
“那我觉得还是不要改了。”丁灵一语打断,顶着容九锅底一样的脸色道,“督军大人见识非凡,人家这么定,自然有人家的道理。”
容玖大怒,“他都不听我说话,怎么就知道我改方子就没道理?我看他才好没道理。”
“他怎么说?”
“打发一个看门的就把我打发了——说什么督军有令,不许任何人入内。”
“想是督军军务繁忙,不见外人也是有的。”
容玖冷笑,“我每日禀报疫病情状,哪一日不见?说声改方子,连人都不给我见。”
丁灵心中一动,“你说每日禀报?”
“是。”
“督军近来可有甚么异常处?”
“什么异常?”容玖苦思冥想半日,“昨日没见人,隔窗说的话。”
“平日里你也是隔着窗子说的话吗?”
“怎可能?”容玖语意倨傲,“我是九千岁亲自请来的贵客。”
丁灵低着头琢磨一时,“走,我们去看看他。”
“你什么意思——”容玖说着也变了脸色,“你是说阮督军不见人……竟也染疫吗?”
“看一眼好放心。”丁灵说一句“阿太帮我煎药”,拉着容玖一同出去。
因为下雨,刚近饭时天色便已经黑透。两个人顶风冒雨赶过去,刚到门口便被守卫净军阻拦,好不容易等到阮继余走出来,丁灵道,“劳烦余都统通报,我二人求见督军。”
阮继余道,“督军不见任何人。”目光从他二人面上慢慢掠过,“尤其是你们二位。容玖,督军命我同你说——要改方子,命你师祖亲自来说。”
“我师祖没了十三年了——”容玖勃然大怒,“他是不是故意的?”
“余都统——”丁灵问,“你昨日可见过你家督军?”
阮继余一滞。
丁灵便知自己猜对,“我有事求见,你容我进去,一则我的事有了着落,二则我替你看着督军安好也,你好放心,我二人两相便利,为何不肯?”
阮继余微微迟疑,“那你等等。”又向容玖道,“你就不必等了——督军早有t?严令。”便自走了。
容玖气得跳脚,不管丁灵怎么劝都不肯留,甩着袖子回去了。阮继余很快走回来,“督军问姑娘有什么事?”
“我有要紧事——”丁灵眼珠子一转,“不能叫任何人传话,我要自己同督军说。”
阮继余犹豫半日,“跟我来。”引着丁灵到内院,里头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人影都不见一个。阮继余立在窗下回禀,“丁小姐来了。”向丁灵点头示意,自己走了。
阮无骞在内问,“你有什么事?”
“有事——”丁灵道,“我可以进去说吗?”
“就在外头说。”
丁灵站着,一言不发。入夜雨势渐急,砸在檐瓦上滴答有声,如同鼓点急促。
“你究竟有什么事?”
“我要进去说。”
好半日里头终于应声,“进来。”
丁灵绕到石阶下,收了油纸伞,又把滴着水的蓑衣撂在檐下才去推门。屋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火,不比外头暖和多少。正对房门是一架雕花木隔扇,隔扇后头隐约可见一副木架子床,帷幕低垂。
丁灵在这里的时候,每天深夜都灯火通明,今天才刚刚擦黑,居然睡了——
“大人这么早便安置?”
无人相应。久久才听衣料窸窣,“你有什么事?”
丁灵见这般光景便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说不出的生气,“我没事不能来看看大人?”便往里走。
“站着。”
丁灵听若不闻,仍往里走。
“丁南嘉!”
丁灵站住。
“你有事便说,无事出去。”
“你是不是病了?”
帷幕里衣料窸窣声停下,“出去。”
丁灵憋着气道,“既然生病,如何不看大夫?”她一边说话一边摸到案边,摸索着点一支油烛,厢房被橘色的烛光照亮。
“谁让你点灯——出去!”
丁灵握着油烛往里走,一路走一路点灯,不一时把一间厢房照得灯火通明。
帷幕刷地一下从里头撩开,男人气急败坏道,“出去!”
数日不见的阮督军拢着一袭白布中单,他没有束发,黑发如瀑散落,双目赤红,满是夺人的怒意,“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
“我又不聋。”丁灵忍住脾气,“你既然病了,为何不传大夫,不命容玖来?”
“叫他来做什么?只会添堵的东西。”男人骂一句,“我自有数,睡一日便好了,你出去。”
丁灵握着油烛,移到近处照一照——男人面色苍白,口唇也发白,唯独两颊飞着一抹诡异的红晕。丁灵看一眼便知道他烧得厉害,伸手要碰,被他脑袋一偏避过。
丁灵苦口婆心地劝,“叫容玖来看一眼,若是疫病,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会沾染疫病。”
“大罗金仙也不敢说这种话,命人——”
“出去。”男人厌烦道,“我不会沾染疫病,出去。”
丁灵站起来,“我去找容玖——”
“出去!”男人咬牙喝斥,“你再敢违令,叫你知道我之手段!”
丁灵自从来这里,第一回 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不生气是不可能的,放下油烛便走。阮继余等在二门,看见她便问,“督军怎么样?”
“你有多久没见到你家督军了?”
“也就——”阮继余嗫嚅道,“二日不到。”
“不知道进去看一眼么?”
阮继余一滞。
“染上疫病是闹着玩的么?”丁灵简直停不下来,“再留他一个人待两日,好收——”想想“收尸”不吉利,丁灵抿抿嘴忍了。
“疫病?”阮继余目瞪口呆,便往里走,“大人不能留在此处,速回南并州。”
丁灵拖住,“去南并州?”她简直难以置信,“他若是疫病——去南并州,疫病扩散你们担得起?”她越说越生气,“雷公镇没染病的都不让走,染了病的你让他出去?”
阮继余道,“督军怎么能同外头那些人一样?”掀开丁灵便走了。
特权阶级果然没什么好东西。丁灵骂一句,雨地里等了一会儿,阮继余走出来,“如何?”
“大人不肯走。”
丁灵被特权阶级激起的无名火立时泄了一半,便觉阮无骞这人虽然恶言恶语,确实是一个大局为重的好人——没那么可恶。便道,“雷公镇有容玖,不碍的。”
“督军严令不得入内。”
“等人死在里头,你们以后便不用听令了——”
阮继余大怒,“你再敢诅咒大人?”
正经事胡作非为,为一个字重拳出击。丁灵无语,“我去同你家大人商议——这总行了吧?”
厢房里仍旧灯火通明,丁灵走回去,也不敲门,拼着挨骂直接闯进去——
帷幕低垂,悄无声息。
丁灵心下一沉,急匆匆走进去。撩开帷幕便见床榻上被褥凌乱,一个人形倒伏其中。

第11章 长命百岁汤
丁灵伸手贴一贴男人耳后,滚烫——这种热度的病人她见了无数,早见怪不怪,忍不住便骂,“我要是不回来,说不得便交待了——可惜了了,见不了督军大人的手段。”
她虽骂人,却不敢耽搁,把散在一旁的锦被提起来,搭在阮无骞身上。昏迷的人手臂微抬,分明是一个微弱的抵御的动作——
“出去。”
丁灵停住,等一会儿没有下文,便叫他,“阮督军?”停一停又叫,“阮大人?”
无人相应,早已晕死过去。
胡乱呓语都在撵人——这人真是绝。丁灵一半好笑一半无语,握住胳膊将昏迷的人翻转过来,平卧枕上,伸指撩开颊边散乱的黑发,露出男人苍白的脸。他应是极难受的,意识尽失中兀自眉峰紧蹙,眼睫乱颤。
丁灵出去,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到二门才看见阮继余,“命人按先时的方子煎药,送些吃食。里头炉子早就熄了,冰窖子一样,另生火来。”又道,“去请容玖。”
阮继余说一句应一句,唯独到容玖不肯,“督军说了绝计不许容玖来。”
丁灵同他说不通,便道,“我请容玖,与你不相干——去请。”便自走了。回去往木盆中注冷水,浸一条巾子。男人竟然醒了,躺在枕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要是不在这里,您家下属没一个敢进来,大人死在里头都没人知道。”丁灵说着话,把布巾握一握,展开来搭在他额上,“我可是你救命恩人。”
男人本能偏头躲闪,丁灵一手制住,强压着覆在额上。冷巾子携着浸骨的寒意透肤而入,男人烫到发疼的头颅被寒意安抚,便麻木起来,昏沉道,“你出去。”
“使得。如此——你让外头的人进来伺候?”
男人一声不吭。
丁灵苦口婆心地劝,“疫病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人,万一有个——”
男人闭着眼,“我不是……我不会沾染疫病。”
丁灵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人,懒怠同他讲道理,伸手压住冷巾子。久久才道,“我来时还未交待熬药的事,一忽儿还得回去一趟。”男人睁开眼,“你还在那里做工?”
“是帮忙。”丁灵纠正。掌下布巾很快被男人过高的体温烘热,丁灵取下来,掷入盆中。
男人冷笑,“做工还能得二两银,你不如在那里做工。”
“大人英明,大人说得极是。”丁灵把布巾握一握,又给他按回去。
男人正说话,被突如其来的新鲜的寒意猛烈一扑,便闭一闭眼。他烧得厉害,这么一打断便记不起要说什么,视野中丁灵目光柔和,视线低垂,雪白一点侧脸肌肤晶莹,烛光下连面上些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像早春第一枝欲绽的蓓蕾。
男人便恍惚起来,“丁南嘉……”
“叫我丁灵。”
男人疑惑地望住她。
“你就当是笔名……不对,小名。”丁灵道,“我要回去一趟,容玖一忽儿就来,让他和阮都统来照顾你好不好?”
男人目中露出一点恼怒,“你走便是,我不用谁来。”便阖上眼。
门外有人极轻地叫,“督军——”
是阮继余。
丁灵走去开门,阮继余捧着一只托盘立在门口,脚边一只烧热的炭盆。丁灵伸手接餐盘,“提进去。”
阮继余嗫嚅道,“督军不让入内。”
“你不肯拿进去——直接冻死你家督军也使得。”
阮继余提着炭盆走进去,一路走一路头也不敢抬,屏住呼吸放在榻前便退走。
丁灵在旁看着忍不住吐槽,“他们怕你怕成这样,大人好大官威。”
“不至于……”男人闭着眼睛道,“你不是好好地在这?”
丁老太傅毕竟朝中元老——有脸面。丁灵笑道,“托我阿爷的福。”微一倾身扶他起来,背后塞两个枕头,“如此大人看在我阿爷份上,赏脸吃个药?”
男人烧得头疼欲裂,一直闭目忍耐,骤然间被人搬动便觉天眩地转,两边太阳针扎一样疼,冷不防疼得叫出声,又咬牙忍住。丁灵方觉莽撞,凑到近前给他揉着两边太阳,“疼吗?”
男人拼尽全力撑开眼皮,入目是t?丁灵关切的一双眼,乌黑的眼瞳里只一个人——是他自己。男人忍不住便叫,“丁灵……”
丁灵没听清,便凑近一些,“要什么?”
男人眼睫下沉,无声地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
男人反倒吃一惊,仰面看她。
“出去——是不是?”丁灵替他说完,又笑起来,“我知道啦,大人吃完药我就回去。”拾起药碗喂他。
男人只不动。
丁灵催促,“吃药。”
“是什么?”
“祠堂里熬的那个——九转防病汤。”
男人皱眉,“我不是疫病。”
“是我错了,是我见识不足,这不是防病汤。”丁灵从善如流,“是强身健体汤。”说着忍不住笑,“吃下去长命百岁。”
男人本是极其难受的,突兀被她笑意蛊惑,便张开口。丁灵紧赶着喂他吃。男人昏昏然吃药,便听丁灵道,“大人赶紧吃药,我真的要回去了。”
男人一激灵,“你定要去做这个工?”
丁灵懒得再纠正,“你就当我缺银子使吧。”
“丁太傅告老才多久,就落魄了?”
“是呀。”丁灵破罐子破摔,“如今确是落魄得紧——张口。”
木匙逼到口边,男人被迫张口。两个人便都不说话,等一碗汤药落肚,丁灵从袖中抽绢子擦拭男人唇角,“这个病要烧好些天,后头有的熬——大人睡吧,我晚些再来看你。”便慢慢扶他躺下。
男人躺在枕上,闭上眼睛。
丁灵站起来,“大人,我走了——”
男人一言不发。
丁灵便去放帷幕。刚刚取下银钩,男人忽道,“丁灵。”
“怎么?”
男人久久无声,帷幕放了一半,另一半挽在丁灵臂间,刚刚将男人面容掩在黑暗之中。丁灵站着等了一会儿,“我让余都统进来好不好?”
“都出去。”男人翻一个身面向墙壁。
丁灵便有些为难。他烧到这种程度,即便在祠堂都不能算轻症,还不肯松口让人照顾——丁灵便不敢走,放下帷幕在案边陪坐,打算等一会再劝。
床帐中悄无声息——男人在高热中,汤药有安神草,应是睡着了。丁灵百无聊赖,便操心如今处境。算起来她困在雷公镇已将近半月,南并州庄子上久久不见她回去,万一给冀州老宅送信,惊动丁老太傅,说不得被押回中京,逍遥日子一去不复返。
说不得以后要在中京城做只笼中鸟,那也太惨了。
丁灵胡思乱想间,床帐中隐约有翻动的声音,混着断续而粘腻的鼻音,极其痛苦的模样。丁灵撩起帐子,男人面向墙壁躺着,手臂搭在被外——他的手非常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尖不住蜷缩,没有意识的。
丁灵凑到近前唤他,“大人?”
无人相应。男人脸颊掩埋在被中,唇齿间含混的咽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丁灵伸手摸一摸他鬓角,只一触便忧心如焚——如果有体温计,怕已接近四十度。
不能让他再这么睡下去,要补液,要降温。
丁灵拍他手臂,“大人——大人——”
足足喊了七八声,男人仿佛抓回一点神志,却道,“你出去……”
丁灵快要被他气乐,忍不住吐槽,“我是做工的人,没拿到银子怎么敢走?”
“银子……”男人喃喃道,“……去找阮继余。”
丁灵走去兑一碗温水放在案边,握着肩膀将他强行翻转回来,灯光下男人面容焦灼,鼻翼翕张,吐息烫得惊人。
丁灵看得心惊肉跳,“大人醒醒。”
男人不答,久久才道,“……你出去。”
丁灵提高嗓音,“阮无骞!”
男人挣一下,便睁开眼,“在哪?”
还有人问自己在哪——丁灵不同烧糊涂的人说话,“总算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男人用力皱眉,“你不回去,在这里做什么?”
丁灵胡乱道,“我去祠堂也是做工,在大人这也是做,说不得大人高兴了赏我,还能多得二两银钱——”她说着被自己逗乐,“大人好歹赏个脸,吃些水。”
男人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不知听懂没有。
丁灵拉他起来,身后塞两个枕头,端水喂他,“大人烧得厉害,吃些水。”
木匙抵在唇边男人才有反应,“什么水?”
丁灵无语,“水……能是什么水?”
男人虽然靠着,眼皮却不住往下沉。他的反应极迟钝,木匙抵在唇边半日才知道张口,又要半日才知道下咽。丁灵也不催促,慢慢等着。
男人渐渐昏沉,温水含在口中不知吞咽,呼吸一错便咳呛起来,瞬间咳得脸红头涨,身体蜷缩,昏乱间不能控制平衡便往下滚。丁灵忙放下水碗一手拉住,下一时便觉滚烫一个身体倒在自己怀中。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