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的老祖宗—— by马马达
马马达  发于:2024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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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灵还不及说话,侧门砰地一声响,已从外头关上。丁灵揉着发涨的手腕,四下转一回,方方正正一个小院,极狭窄,应是大户人家内外院衔接处一个偏院——大户人家养唱曲儿戏班子的地方。
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好在屋舍虽简陋,却干净。丁灵百无聊赖待到天黑,阮继余走来时,丁灵正在树下拣枫叶作耍,“阮都统。”
阮继余脸一黑,“不许这么叫。”
丁灵总算想起中京城遥远的高少监,“你也要避讳?那我叫你——余都统?”
“随你。”阮继余哼一声,便把食盒放桌上。
丁灵凑近一看,居然有两菜一汤,伙食还不错。她早就饿了,风卷残云吃起来。边吃边问,“孩子怎样?”
“挺好,跟他奶奶一块在北祠堂。两个人都不算重症,吃过药,缓过来许多。”
丁灵便点头。
阮继余给她倒一盏茶,“我说——你早把孩子给我,屁事没有,这下可好,在督军座前谎话连篇,惹恼了他,说不得明日与你作个真,让你当真与那叫花子做亲,到时候我看你哭都来不及。”
那厮应当——没这么大能耐吧。丁灵难免后悔,但气势是不能倒的,“你管我?我出来就为给孩子寻大夫,不管怎样寻到大夫,正合我意。”
“又不是你的娃,这么上心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娃?”
“你骗得了谁?”阮继余还她一个白眼,“你家随从四处寻你,吵得一个镇子不得消停,我遇上便带来,你命他安生待着。”又道,“什么瘟疫的话不许再同任何人提起,否则性命不保,哭也迟了。”
果然不多时带许春和进来。阮继余警告地留一句“不要乱说话”,便走了。丁灵当然不会说——若叫许春和同她一处关在这里,外头连个人都没有。
许春和乱了一日,眼见丁t?灵非但失而复得,而且四肢俱全活蹦乱跳,总算放下心,“姑娘怎的乱走——还叫净军拿了?”
丁灵脸一黑,“钦差督军是谁,你打听到没?”
“姑娘问他做什么?”许春和一头雾水,“就是净军大提督,中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净军提督?什么名姓?”
“阮无骞。”
“阮——”又一个赐姓,又一个老祖宗门人。
“中京净军是那位九千岁手底下最得用的一支。”许春和道,“不姓阮难道还想坐上那个位置么?”
“有理。”丁灵点头,又重复,“阮无骞。”
“此人手段酷烈,是个能人,听说长相也是出奇的好。可惜了的——不然以九千岁之能,说不得叫他尚公主。”
“可惜?什么?”
许春和一滞,嗫嚅道,“净军么,都是没有根的种。”
丁灵无语,想一想又道,“长相出奇的好?”便摇头,“是不错,出奇的好……过分了吧?”
“天黑我也没看清白。”许春和并不想同她探讨男人的长相,木着脸道,“传言里是这么说。”
丁灵不吭声。
“一个宵禁的事,怎的竟把姑娘拘起来?”许春和道,“我去同他们说,报上咱们府名号,总要叫姑娘回去才是。”
“休去。”
许春和一滞,“又为何?”
那个阮无骞仗着后头有九千岁,连她一个大小姐都说捆就捆,你去不是纯丢人?没的下了自家阿爷的脸面。丁灵道,“叫你休去就休去。”又同他道,“你出去便安生待着,我在这留几天不碍事。”
许春和一肚子把人捞出去的心思被浇熄,默默回去。
丁灵等于换个地方赋闲,每日里闲出屁来,除了一个小净军一天三回送饭,连阮继余也见不到。每每扒着门缝打量,总能见内院时时人来人往,连夜半都灯火通明。初时不知是谁住在那里,一日夜半看见阮继余毕恭毕敬退出来,才后知后觉一墙之隔住的竟是阮无骞。
如此混过七八日,这日一早偏院门从外头打开,送饭的变作阮继余。丁灵道,“余都统稀客呀。”
阮继余僵着脸把饭食放好。
“今儿怎么是你来?”
“小袁病了。”小袁便是送饭的小净军。
丁灵心中一动,“净军也开始染病了?”幸灾乐祸道,“你们拘着我也无用,再多些染病的,村民也猜到了。”
“你再嘴欠,留神在这住一辈子。”
丁灵果然闭嘴。刚吃过一碗粥,府门外连天喧嚣。二人互相看一眼,阮继余便往外走。丁灵掷下馒头跟出去,“外头怎么了?”
阮继余摇头。
丁灵一路走一路打量,来时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此时连门户都无人值守。“看样子你们净军染病的人不少呀。”
阮继余翻她个白眼。
府门外围着气势汹汹三四十名村民,有男有女,以壮丁居多,这边只伶仃两个净军同他们对峙。阮继余排开众人走到最前头,目光冷冰冰扫过一众村民,“尔等做甚?”
领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精壮小伙,壮如牛的体格,举着榔头指住阮继余,“来得正好——今日说清白,你们来雷公镇做什么?”
“公务。”
“什么公务?”
阮继余语意倨傲,“我之公务——需向尔等禀告?”
小伙愣一下,又鼓足气势,“什么公务要把家里的病人都拉出去?你们把他们怎么了?”
“病人都在北祠堂,有大夫集中诊治。”
“我不信——”小伙梗着脖子叫,“我要见我媳妇,我要见我阿母。”
事久生疑。果然雷公镇村民已经开始怀疑净军了。如今府中净军染病减员——如生民变,就这几个人未必收得了场。

第7章 瘟疫
“可以。”阮继余冷冰冰道,“人在北祠堂,里头都是病人,你既然要进去,便留下安心做活,不要打算出来。”
小伙一滞。跟着的人交头接耳议论,半日不得消停。
阮继余站着等他们商量完,“闹够没有?闹够便回去,此处督军驻跸,岂容尔等喧哗?”
“不给个说法,我们绝不回去!”小伙振臂高呼,“我们家里的病人,为什么由你们摆布?人吃五谷,谁不生病,犯王法吗?”小越说越气势越足,“病了便要在家养着,我这便去祠堂接阿母媳妇回家,我看谁敢阻拦?”
阮继余皱眉,“接回家做什么?你家里有大夫?”
“祠堂就有大夫了?祠堂只有泥菩萨!”小伙大叫,“你们休把我等当傻子,镇子上的病人一日赛一日多,祠堂里的泥菩萨要是能治病,怎的只见人往里抬,不见好人走出来?”
人群中被他鼓动,便放开议论,一时间七嘴八舌简直停不下来——
“光我们胡同,一夜过去少了二十好几个,都是一模一样的病症,这事绝对不一般,说不得便是瘟疫。”
“把病人从自己家里赶出来,关去北祠堂,必是怕这个病过给好人,既染了病便放在祠堂自生自灭。”
“可是在外头也没有用处啊,这不是一天一天地都在往里抬人吗……”
正吵得跟烧开的锅子一样时,人群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极尖利地叫,“他们想困死我们——”
众人齐齐回头。女人抖一下,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小小声道,“他们把咱们围在这里,想必是怕咱们镇子里的人把瘟疫带去外头——他们要我们困死在这里!”
这一下冷水入了热油锅,一群人惊慌失措。忽然有人叫一声,“还等什么?等死吗?弄死看守,咱们冲出去——”
众人如梦初醒,齐声叫,“冲出去——冲出去——”扑上来便去抓打门上净军。阮继余跨前一步将丁灵拦到身后,“你从后门走。”
丁灵冷笑,“走什么?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些人想出去找死,拦他们做什么?让他们去不就是了?”她说话稀奇也罢了,还拉住阮继余避开,主动让出通路。
人群本在闹着要走,见她这作派反倒犹豫起来,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半日没人动弹。领头小伙指着丁灵问,“你说谁是该死的鬼?”
“谁答应,我就说谁。”
小伙一肚子惊慌恐惧混着恼怒正无处发作,见丁灵不过是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举着榔头便往上扑,堪堪扑到近前,被阮继余举刀格挡,榔头平空飞出去。阮继余握着胳膊一带一翻,小伙平地里翻个个儿,一个马趴,摔成狗啃泥。
丁灵看得解气,指着他向一群人道,“这么个大傻子,你们跟着他——能得什么好?”
一群人面面相觑。
丁灵道,“雷公镇外早被净军围住,各路出口都有军士值守,冲出去?你们拿什么冲?拿你们的天灵盖?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有人大声道,“此处有瘟疫,留下是死,出去也是死,冲出去说不定还有活路!”
人群瞬间鼓噪,许多人在喊,“冲出去——大伙儿一齐冲出去——”
喊半日,仍然立在原地未动弹。丁灵冷笑,“不怕死只管去,出去死得更快。”
“小娘在放什么屁?”
丁灵道,“外方圆百里的大夫都在雷公镇。你若没染病也罢了,若染上病症,出去寻不到大夫,难道不是死得更快?”
“你胡说——”
“北祠堂就在前头,不信自己去看。”丁灵道,“记着余都统方才说了,既然要进去,便留下做活,照顾病人,不要打算出来——外头有没有病人我不知道,里头可尽是病人。”
摔在地上的小伙已经爬起来,灰头土脸兀自嘴硬,“小娘皮只管说瞎话,你今日只给我们一句准话——咱们镇子上是不是有瘟疫?留下是不是都要染病?”
丁灵为这事吃亏不少,难免迟疑。
“是。”
丁灵循声抬头,便见久久不见的督军阮无骞正立在人群之后,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热闹。
一群人转过来。
阮无骞慢吞吞道,“雷公镇确有瘟疫,此疫病症极重,蔓延极快,别说尔等留下多半会染病,即便是现在——”他的目光从一群人面上逐一扫过,“说不定早已经染上了。”
虽然早已猜到,但被钦差亲口确认冲击仍然惊人。一群人瞬间静若坟场,人群里有人小声地哭。
阮无骞面不改色,“雷公镇外有三千净军驻守,尔等出不去。即便尔等有能耐离开雷公镇,从此去方圆三百里,整个南并州没有一个大夫。不止大夫,治病的药材也没有——从这里出去你们自己死路一条也就罢了,还要祸乱尔等投靠的亲眷。”
说来也怪,丁灵说话的时候这些人上蹿下跳地闹,阮无骞说的话比她难听百倍,人群倒安安静静,没一个顶嘴的。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死?”
“本督奉旨钦差。”阮无骞道,“禀上天之德,承天子爱民之心,怎么会叫尔等无路可走?”他说话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尔等不必惊t?慌,此事朝廷有应对之法,如今南并州医士齐聚雷公镇,药物足有一年之用,雷公镇区区千人,即便尽数染病,安心诊治,必能康复。”
短短一段话恩威并施,有理有据。一群人慢慢恢复一点活气,无数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便有人问,“大人,染了病能治好吗?”
阮无骞便不吭声。
又有人问,“治不好怎么办?”
“生死有命。”阮无骞道,“瘟疫已生,此是天数,不论是谁,如若全力医治仍然不能活命,只能遵从天命。”
越来越多的人哭起来,“这都是命,都是命……认命吧……我们这些人,命不值钱,便都死绝了,也不算什么……”
一群人本就害怕得不行,这一段话触动情肠,许多人都开始哭,四下哭里声四起,好好一个督军府,叫他们哭得跟坟场差不多。
“本督在此。”
哭声骤然小了许多。
“本督与尔等同进退。”阮无骞下巴微抬,“本督奉旨钦差,必定不辱使命,此处一日有人染疫,本督一日不离此处。”
丁灵不能控制目光凝在他面上——日色中男人侧脸冷峻锋利,如磐石之坚。
一群人又磨磨蹭蹭哭了许久,总算慢慢散去。阮继余劝走众人回来,“督军。”
“瘟疫的事已经瞒不住,与其叫这些人回去胡乱传话,不如先发制人。”阮无骞道,“你现时便去拟安民告示,说明缘由,好生安抚民心。”
“是。”
“北祠堂已经容纳不下,命人去安排——”阮无骞道,“雷公镇以西泠溪为界,已经染疫的居镇北,未染疫居南,聊作分割。”
“是。”阮继余答应,垂手立一会儿不见更多吩咐,才急匆匆地跑走。
“你怎么知道外头没有大夫?”
丁灵好半日才反应过来阮无骞在同自己说话,“猜的。”
阮无骞偏转脸看她。
“你要说瞎编也行——”丁灵道,“总不能叫他们冲出去——便想着吓倒一个是一个。所以居然是真的?外头当真没有大夫也没有药材?”
阮无骞不答,只问,“为什么?你不想跟他们一同出去?”
丁灵乐了,“我能出去?”
阮无骞站着,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丁小姐好生说些缘由,说不得我能让你离开雷公镇。”
“朝廷大员,不可妄语。”丁灵哼一声,“你不可能让我走。”
“为什么?”
“万一我已染病,把瘟疫带出雷公镇,大人一番心血便要付诸东流——你会让我走?”
阮无骞盯住她,忽一时道,“你怎么知道方圆百里的大夫都在雷公镇?”
丁灵问,“所以我猜对了?”
阮无骞仍不答,越过丁灵往府里走。丁灵回头,白墙黑瓦之间,男人身形修长,如丰竹秀丽——果然,生得出奇得好。
自从南北分隔又数日,西泠溪以南十室九空,不剩几个囫囵人,溪北以北祠堂为中心,人满为患,祠堂里如今只接纳重病病人,每天都有人死,恐怕瘟疫蔓延,一律拉出去烧了。
疫症极凶猛,染上便是高热,烧过一日若不能退热,便落得整日昏睡水米不进,如此干熬半月,只等咽气。
督军府邸的人一日少过一日,终于一日连送饭的人都没了,丁灵便自己出来觅食。好容易寻到厨下,不见一个活人,搜寻半日寻到昨日剩饭半锅,还有鸡蛋。丁灵扒拉出来,打算做个灵魂蛋炒饭。
正忙着,阮继余匆匆进来,看丁灵正在烧锅热油,“多做点。”
丁灵回头,“你要吃?”
阮继余点一下头,又摇头,“给我家大人。”
丁灵乐了,指住灶上冷冰冰一盆剩饭,“奉旨钦差沦落到吃蛋炒饭了?”

第8章 天生不爱求人
阮继余被丁灵怼得脸一黑,“有就行了。”生硬道,“厨下无人,我们做饭不……怎么好吃。”
丁灵哈哈大笑,“是根本就不能吃吧——但凡能吃,会让我这个阶下囚给你家大人做饭?”
阮继余不高兴了,“你每日府里来去自如,有这么自在的阶下囚么?”
“如此说来,我倒该感恩了?”丁灵另添两个蛋,索性把一盆冷饭尽数炒了,撒把葱花,自己盛出一碗开吃,“剩的都归你,连你的份也够了。”
阮继余大喜过望,拿碗盛饭,另取牙箸攒一个托盘,正要走,门口一名小净军叫,“码头有信来。”
阮继余一滞,指一指托盘,“我有急务,你给我们大人送去——速去!”一溜烟跑了。
丁灵蹲在灶旁慢条斯理吃完饭,捧着托盘往内院去。内院近来很不似先时人来人往,但阮继余出入倒更加频繁——净军折损虽多,外间事务半点没歇。
丁灵拾级而上,便扣门。
“进来。”
推门是一个二进厢房,中间一个碧纱橱。一眼便见阮无骞临窗而坐,执一支笔,兀自奋笔疾书。阳光透窗而过,铺在男人身上,光影里越发显出宽肩细腰,侧边颔骨线条清绝——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你给继善回信,就说我说的,不许他来。”阮无骞一边写字一边说话,“此处通讯不便,寻常事务不必再报,红印要做得极其隐秘,叫外人知道,难免聒噪。”他说半日不闻回应,偏转脸见丁灵,“你怎么在这里?”
“余都统有事,命我送饭。”丁灵捧着托盘走近,刚要放案上,被阮无骞以眼神制止。阮无骞把桌上的纸折子收好,伸手接过,瞟一眼,“厨下无人了?”
“应该……是吧。”
阮无骞沉默,拾箸吃一口,抬头,“你做的?”
丁灵点头。
阮无骞不再说话,默默吃干净,把箸放下。丁灵便去收拾盘子,阮无骞抬手挡一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丁灵道,“不是说雷公镇解禁我才能走?”
阮无骞不答,偏着头,要笑不笑地望住她。
“到处都是病人,没地方去。”丁灵便知瞒不过他,老实交待,“在这里还能混个饭吃。”
阮无骞点头,“既如此,到你报答我的时候了。”他说着话指节在案上扣一扣,“厨子回来前,你做饭。”
丁灵不情不愿,“我只会蛋炒饭。”
“使得。”阮无骞道,“下回加个汤。”
还点上菜了——丁灵竟无语凝噎,想怼人没敢,收了碗箸往外走。
“等等。”
丁灵在门边回头。阮无骞问,“雷公镇疫病横行,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你怎么不害怕?”
“大人在这里,我有什么可害怕?”丁灵道,“说不定没那么致命——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这便是你猜测方圆百里医士尽在此处的缘由?”
“是。”丁灵点头,“大人既然已经察觉瘟疫滋生,还命净军围住雷公镇,必定不会坐以待毙,预备医士药材不过题中应有之义。”
阮无骞便不吭声。
“净军里头染病的多么?”
“不到一百。”阮无骞漫不经心道,“不算多。”
“那是——净军都在城外,城里也就百来号人,便尽数染病也多不了几个。”丁灵道,“从来听说将士在外厮杀,主帅坐镇中军。大人倒好——自己在瘟疫窝子里,将士在外头站干岸看着。”
“他们有什么用?”阮无骞语意倨傲,“我一人足矣。”
“说的是。”丁灵点头,“那日若不是大人坐镇,巧舌如簧吓退众人,三千净军也未必能拦住恐慌的村民。”
“那日?我说什么?”阮无骞面露困惑,回想半日道,“非是巧言令色,我说的都是实情。”
“除了此处,整个南并州没有医士,连药材也没有——这都是实情?”
“那倒不是。”
“还敢说不是哄人?”丁灵歪着头看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忽一时都笑起来。
丁灵道,“钦差大人在这里,村民们有了主心骨,便能少些惊惧。至于旁的事情——对他们来说,确实少知道些更好。”
阮无骞闻言,慢慢偏转脸,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此时日影西移,寒冬时节,太阳咸蛋黄一样没有什么活气。他不知在看什么,久久冷冰冰道,“说的是。但若是我,不需谁来做主心骨,我要真相。”
丁灵怔住。
阮无骞移回目光,“饭做得不错——你若想寻你随从,来求我,说不得便允了你。”
“用不着。”丁灵哼一声,“姑娘我天生不爱求人。”又问,“怎么突然让我走了?”
“给你机会不走,如今我改主意了。”阮继余重去拿笔,“留下做饭,或者你去北祠堂,一家三口好团聚。”故意把“一家三口”四个字咬得极重。
丁灵敢怒不敢言,无声骂一句,砰地关上门。
想是为了督军安全,染病净军尽数移走,督军府邸便只剩丁灵和阮继余两个打工人,连个看门的也没有,好在雷公镇一个走动的人都难见,也用不着人守门了。
阮继余忙得脚不沾地,丁灵言出必行,每日给二位阮家人炒三回饭。这一日t?越发看得荒芜,丁灵往北祠堂去。北祠堂是雷公镇祭祖的地方,有四进院子,屋舍无数,每一进都有阔大的庭院。如今院中厢房铺了许多地铺,安置病人。
这里果然有大夫,而且数量多得惊人——雷公镇不可能有这么多大夫,应是阮无骞从别处弄来。
大夫虽多,病人却多十倍,人手奇缺。
丁灵四下里走一回,居然看见一个认识的,大喜过望,“阿太?”
吴老太正在檐下煎汤,“姑娘怎么来了?”扔了扇子站起来抱住,“姑娘可好?”
“我很好。”丁灵上下打量她,“阿太竟大安了?”
吴老太千恩万谢道,“多亏姑娘,我和孙儿诊治及时,只一日便退热,如今都已无事,便在祠堂里帮着料理。”
“康复的人多么?”
“有一些。”吴老太说,“多亏神医开的好药,对症。底子好些的,诊治及时的,许多人都大安了。”
“如此说,还是有不好的?”
“有,也不少。”吴老太仍去看炉子,“今早抬出去的足足二十三个……因为怕传人,不敢埋,外头烧了。”想一想又道,“正要知会姑娘——姑娘带回来那个,也就这一二日工夫的事。”
丁灵愣一下才想起吴老太说的是那夜路边捡的男人,“怎么回事?”
“拖太久,自打姑娘带回来,一直退不了热,有三日水米不进了。”吴老太摇头,“怕活不成。”
丁灵沉默,“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极重的都在内院。”吴老太引着她往里走,到一间厢房门口止步,“里头,姑娘且去,我给外头送完汤药就来。”
丁灵推门入内,是一间小小的厢房,有两扇木窗,紧紧闭着,屋内一股说不出的死气。临窗的木榻上躺着一个男人,眉目秀丽,不足二十的模样。
因为久病消耗,男人瘦得可怜,面色死白,透出一点乌青的死气。
丁灵走近,男人居然醒着,一言不发,沉默地望住她。丁灵心下一沉,吴老太说他昏了好几日,此时醒来——难道回光返照?
“你来啦……”
丁灵愣住了,“你认识我?”
“认识……救命恩人……”男人的声音极轻,像一只濒死的蝉,仿佛拼尽全力,却只有一点微弱的颤音,“你虽然多管闲事……但我能死在榻上,没成街头弃尸……算意外之喜……”
“你这点年纪,什么死啊活的?”丁灵斥一句,见桌案上放着汤药,兀自冒着热气儿,便捧在手中搅凉。
“我姓宋……名闻棠。”男人安安静静道,“姑娘以后若能遇见北郭宋氏,能不能请你替我告诉他们……宋氏……还有闻棠——”
“吃药。”
男人不动。
丁灵重复一遍,“吃药。”汤匙递到他口边。
男人许久才张口,任由她喂下去。丁灵微觉放心,“你还年轻,好生吃药必定能康——喂,你怎么了?”
刚刚入口的汤药漫出来,男人偏着头,微弱地呛咳一下便昏死过去。
丁灵大骇,撂下药碗扶他躺在枕上。男人难受至极,闭着眼睛挣扎,指尖触在她腕上——火烫。
丁灵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只觉一颗心突突直跳——如果能退烧,说不定有救。丁灵紧张地思索,心一横便拔下发簪往扎破指尖,血珠倏忽涌出,丁灵掐住指根逼迫血珠滴落,盛在一只酒盏内,往酒盏中兑一些水稀释,扶正男人脸庞,用力掐住下颔,把混着鲜血的汤药灌进去。
男人被她握着便闭不上口,终于没有再吐出来。丁灵仍不敢松,等她终于放开时,男人早又昏死过去。
丁灵屏住呼吸在旁坐在一旁,不知多久过去,眼见着男人呼吸从凌乱不堪到渐渐有序,摸摸手腕也仿佛不那么烫——
好像有用。

第9章 奶妈体质
丁灵又喂他喝一碗水,没有再吐出来——有救了。丁南嘉濒死时,丁太傅把当年征战攒下的奇珍异宝给她吃了无数,丁南嘉的命虽然没救回来,却给丁灵留下一个与众不同百病不侵的非凡肉身。这事是她在穿越时黑暗中那个声音同她说的,丁灵没当真,以为幻觉,如今看来,说不定是真的——
毕竟这么长时间过去,自己接触病人无数,却一直没有染上疫病。
方才宋闻棠危急,丁灵总算记起这一茬,死马当活马医,把丁南嘉的唐僧血给他灌下半盏,居然竟真的有用?
所以自己如今是个奶妈体质?
丁灵晕乎乎走出来,抬头便是一个激灵——阮无骞立在正对房门地方,斜斜靠在檐下廊柱上,一言不发望住她。
“大……大人?”
阮无骞眼神冰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丁灵皱眉,“这个疫病凶得很,没事不要来这种地方。”便撵他,“快回去。”
“你不是也在这里?”
“你跟我怎么能一样?”丁灵默默吐槽,你又不是死过一回的非凡肉身。丁灵拉住他便往外走,“快走快走。”
阮无骞由她拉着,懒散道,“二位看着情投意合,丁小姐可需要阮某相帮,玉成此事?”
“玉成你个大头鬼……”丁灵道,“你赶紧走,离这地方远些。”
阮无骞反骨上头,脚下扎根,站住不动。丁灵拉一下不见动弹,加大气力往外拉扯,二人僵持,总算阮无骞让步,叫她拖出内院。长街浩荡寒风侵袭,带走屋里沾染的沉闷浊气,丁灵只觉神清气爽,拉拉扯扯拖着阮无骞回督军住处。
丁灵走走着顿悟了,“难怪大人屈尊去祠堂——这是到饭点了,对吧?”便道,“我去做饭,今日做不一样的,你等着好吃的吧。”
便去厨房。
因为丁灵每天蛋炒饭,码头虽然有新鲜菜蔬肉食送来,阮继余都懒得去搬。丁灵难得想要努力一回,转一圈厨房只有鸡蛋大米,另有一把挂面。
说好了要换花样,眼前只能从鸡蛋饭变成鸡蛋面了。丁灵热油煎蛋,铁锅里哧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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