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前回信上说——祖宅那边老叔祖不让走,不叫回中京过年,侯爷走不脱,又舍不得姑娘,正同老叔祖商议来人接姑娘回祖宅。”
“也使得。”丁灵无所谓,“只要不回京,哪都行,便就在南并州也使得。”
“那是。”许春和瞬间来了兴致,“若在这里过年,年下咱们再来,白肉这一品,雪里冻过刨作薄片,再做锅子美味加倍——就这地方才有的吃。”
久久不见人来。许春和道,“姑娘坐,我瞧瞧。”刚站起来便见小二慌慌张张进来,“不,不不好了——”
一屋子人都看他。
“镇头上来了一队军爷,堵住了不叫一个人出去—t?—你们快从后头河边走吧。”
许春和笑道,“既是军爷,便是某之袍泽——亲近还来不及,走什么?”
一群七八岁的娃娃从外头跑过来,路过草堂时七嘴八舌往里叫,“四哥四哥——后头河边也有军爷,不叫出去呢。”
许春和收了嬉皮笑脸,“你们这镇子有什么古怪?”
“我么知道?”小二急得顿足,“谁知道为什么突然来这许多军爷?”
许春和站起来,“某这便去,看哪一营公差到此,问个清白。”按一按佩刀走了。
丁灵眼见小二一张脸由白转青,扑哧一笑,“四哥怎么了?”
“什么四哥?”小二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你们镇上近来可有什么不寻常事?”
“也没有,就——”小二道,“就是村上一个老妇人生急病没了——人吃五谷生百病,人没了就没了,好稀奇么?”
丁灵一听这事稀奇,“你是说——为了一个死了的妇人围镇?”
“说不得。”小二道,“半月前便有军爷来,打听老妇人是不是住在咱们镇上,可不巧老太太往老家走亲戚不在。谁知老太太一回来进门便生急病,三日都没熬过就没了,如今人已经死透,拿什么给他们?”
“老妇人什么来历?”
小二一滞,“就是我们村上一个婆子。”
“你说的军爷——什么装扮?”
“穿白,佩一把弯刀……”
丁灵心中一动。许春和急匆匆走进来,刚要说话,看一眼小二又摇头,“姑娘,这事麻烦。”
丁灵便往外走,到草堂外头才压低声音问,“哪一军穿白佩弯刀?”
“姑娘知道?”
丁灵偏转脸看他。
“是净军。”
净军,阉人组军,拱卫皇庭——不是军队统属,不是她爷爷旧部,压根没有任何交情。不止如此,这些人除了那位“国之柱石”的九千岁老祖宗,只怕便连皇帝的话也不听。
丁灵心中一个格登,“他们不是应该在中京?为什么在这里?”
“就是为了西冷江演武的事。”
“你是说——”
“是。”许春和抿一抿唇,“应是伺候督军来的。督军虽是圣命,从来都是老祖宗指派,然后分派净军保卫钦差。”
马蹄声急急而来,马上军士一路走一路高声叫,“雷公镇诸人——听命,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一例外,速往镇口枫树林集合——雷公镇诸人听命——”
“雷公镇来的净军,领军的是谁?”
“我方才打听,听口气好像是——”许春和紧张道,“就是督军本人。”
丁灵吃一惊,“什么?”
“姑娘,来的是西冷江演武钦差,奉旨督军。”
“哪一位?”
“这……”许春和尴尬道,“咱们也没法知道呀。”
他二人一个深闺小姐,一个闲散武职,朝中钦差任命这种大事确实不能够知道。
“算了,走吧。”丁灵沉默一时,“咱们去,同他们客气些说清白缘由——咱们误入此间,只求离开这,旁的事一概不问。”
“是。”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头,红枫林里乌泱泱一群人聚集,林外三步一哨,有军士值守——军士们身着白色衣甲,镶绣走兽形状,腰间各自悬一把形状怪异的弯刀——遁兽服,错时刀。
果然是中京净军的装扮。
许春和低声道,“我方才试过,与他们说不通,都是些六亲不认的主,姑娘勿去分辩,等督军到了,总要给咱们府上三分薄面。”
丁灵摇头,“不要露了阿爷身份。”
许春和一滞,想问没敢。
二人从半下午一直等到日落夕沉,不断有镇民汇集,偌大一个树林,除了偶尔几声咳嗽和婴儿啼哭,听不见一个人说话。
又不知许久,红枫林外脚步声起,一直面如寒霜站桩的值守净军们突然齐刷刷单膝跪地,刹时喊声动天——
“督军!”
最后一线日色被黑夜吞噬。西冷山无边黑暗中燃起一支火把,火把次第点燃,如长蛇蔓延,照出一条蜿蜒的步道。火光中一个人走过来。
是个男人,身形高挑,着墨色织锦官服,暗金束袖,衣襟上暗金丝线纹绣一只振翅鹏鸟,引颈向天,鹏鸟巨大的尾翼铺陈开来,遮天蔽日——
龙子蓝鸾,意喻着无可抵御的力量和威严。只有钦差服饰纹绣蓝鸾。所谓钦差,代天子巡狩,哪怕只是个七品官,穿上这一身,一品大员见了也要跪下觐见。
丁灵只能跪下,侯府随从跟着跪了一地,只有许春和因为仍旧供着军职,单膝跪地行军礼。雷公镇一群人正在惶惶然不知所以,被他们带动便乱七八糟跪了一地。
皮靴踏碎落叶声渐渐逼近,便听男人的声音道,“这个镇子上竟然还有军职?”
许春和忙着报名,“卑职冀北军校尉——许春和——拜见督军!卑职偶然路过此处,竟然有幸拜见督军,不胜荣光。”
“冀北军?来此做甚?”
“卑职……轮休。”
男人便不理他,提高嗓音道,“都不必跪了,起来。”
丁灵跟着人群爬起来,终于看清这位督军——约摸二十七八年纪,身形高挑,织锦官服包裹下如修竹秀美,更兼手足修长,肩线平整,革带束出一段窄腰,线条流畅,劲力暗藏。
男人目光从丁灵面上掠过,又平平移开,“此处镇守父母官何在?”
“下……下官在这里——”五十有余一名老者小碎步跑到近前,忙着打躬,“下官雷公镇守,陈百会——拜见钦差。”
“去清点,镇中人是否到齐。”
陈百会立刻道,“回大人,并未。”不等男人问话自己解释,“有二三十户家中都有病人,动弹不得,知会了下官。下官体谅钦差爱民之心,便叫他们留在家中。”
“病人。”男人重复一遍,“什么病症?”
陈百会一滞,便回头。人群中有人小声回话,“小人三叔染了风寒,正发着热,烧得厉害,不能见风。”
又有人道,“小人幼子,也是风寒,大夫不叫见风。”
一时间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男人默默听完,“我方才过来,见镇北祠堂极空阔,既然病人怕见风,不必来此,去那里便是。”
一句话如冷水入了热油锅,人群中有人叫起来,“病人怎么好移动——大人——”
刚叫一声,劈空一声鞭响。一名银甲净军大步上前,错时刀出鞘,“督军座前——何人喧哗?”
人群瞬间销声,静得跟坟场一样。
男人回头,“来人。”
一直守卫在侧后方的一名青年净军大步走上前,恭敬地打一个躬,又转向人群,“西冷江演武督军卫队在此公干,雷公镇诸人听令——此刻起,此处由督军卫队驻防,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即日起,此间诸人——严禁一切夜间行止。督军卫队如有号令,由镇守陈百会一人转达。”
人群又吵闹起来,许多人根本没听懂,看许春和读过书的模样,拉着打听,“说什么?”
许春和道,“就是镇子里从现在开始不许人出入,晚上也不许出来走,都要听镇守号令。”
“不许出入?”
“就是说——外头人不许进来,里头人不许出去。”许春和说完,便往前走,被那净军以目光阻拦,灰头土脸站住,“督军,卑职与家中女眷并非雷公镇人,偶然路过——”
督军循声抬头,目光又一次落在丁灵面上。丁灵便看清男人面貌——微挑一双凤眼,薄唇,眉目凌厉,鼻梁高挺,原本英武的长相,却因为皮肤极其白皙,如万古寒冰化作锋刃,分明应当锋利至极不敢招惹,却叫人生出一触即碎的谨慎。
“途经此处——又如何?”
许春和自以为满肚子道理,被他一问居然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督军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回应,转身便走。
丁灵急叫,“大人——”
督军止步回头。
“督军,我与随从进山,因为错过饭时偶然来此用饭,并不是雷公镇人,对此间诸事一无所知,可否让我与随从回家?”
督军道,“方才传军令,你没听清白?”
丁灵一滞。
督军转身又走。
眼见着就要困在这鬼地方,丁灵大急,急追两步叫,“督军——”
男人突然转身,丁灵正在目瞪口呆时,只听身后人群中一片惊呼,她便眼睁睁看着男人劈手夺过随从的错时刀,薄刃出鞘,斩断黑暗扑面而来。
丁灵以为自己要被劈作两段,一身热血瞬间冰凉,还不及叫出声,那薄刃携着凛冽的寒风贴面而过,身后又是一连片惊呼。丁灵迟滞地回头,错时刀深深地插在地上,兀自颤动,不远处地上散着两截断箭。
身后净军一片声地叫“督军”。丁灵转回来,督军正把空刀鞘递与随从,“去查,什么人这么大胆子。”便走了。
许春和总算挤了过来,“好险,多亏督军——姑娘怎么样?”
“没事。”丁灵定一定神,t?“方才发生什么?有人暗中放箭?”
“是。”许春和道,“应当不是冲咱们来的,只是姑娘正好挡在督军前头——差点遭了无妄之灾。”
先时传军令的年轻净军走过来。
许春和忙招呼,“冀北军,许春和,怎么称呼哥哥?”
“净军都统,名继余。”
“贵姓?”
“阮。”
净军,姓阮——又一个赐姓,又一个老祖宗门人。
许春和也明白过来,同丁灵交换一个眼色,都放弃了离开此处的念头。
阮继余道,“督军令已经说得清白——都不能走。二位既然是路过,应无住处,速去寻地方安置要紧。”又向人群大声吩咐,“散了——夜间不要出门。”
便与二人作别。
许春和等他走了才道,“如何是好?”
“既来之,则安之。”丁灵道,“不走便不走,人家督军来做大事,总有离开的时候——他走了咱们再回。”
许春和使一块碎银子,请镇守陈百会寻个住处。雷公镇是个极小的城镇,只有一间客栈还早被净军占了,一间空房也没有。陈百会拿着银子忙活半天,总算寻一个住处——屋主是带着小孙子居住的六旬老太,姓吴,儿子媳妇去南并州售卖干货不在家,有空房。
这一户地方清净,便给丁灵居住。许春和带着从人往各家散住。
吴老太煮出一锅热汤面招待。丁灵道谢,“晚了,阿太且去安置,不用管我们。”
吴老太问,“姑娘来咱们镇做耍?”
“算是。”丁灵道,“我们去西冷山放马,一时兴起想吃个白肉,谁料倒住下——这下子白肉要吃个足够了。”
“眼下是吃不上啦。”吴老太摇头,“镇子里酒馆饭铺都上了板,军爷不许做生意。”
许春和看过屋子走出来,“拘在家里着实气闷,只盼明日能叫咱们回家。”
“难。”吴老太道,“有人打听了,回来说不止镇外道路有驻军,连码头都有——一时半会完事不了。”
丁灵奇道,“阿太倒不害怕?”
“有什么害怕处?”吴老太道,“我们寻常百姓,又不生事端,官军总不会与我们为难。”
丁灵等吴老太走了才问许春和,“净军军纪严明至此,乡野人家都知道?”
“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净军?只是朝中军纪严明,天下无人不知罢了。”许春和道,“还得从明德三年整军说起,那之前军纪不过尔尔,西北军败给北塞王庭,割地赔银,连北军督军都叫北塞活捉了去。”
眼下是明德十二年,皇帝还未刚亲政。明德三年皇帝不到十岁,太后听政,掌权的是史书上臭名昭著的那位老祖宗。丁灵心中一动,如此说来——那位老祖宗,倒仿佛与传说中不大一样?
第5章 夜奔
丁灵经历过穿越大事,很是生出些大彻大悟的脾气,寻常事不放在眼里。隔一天便想开了,虽然困在此处,但赁的院子着实美得很——小院子里种着数株红枫,如今霜过枫红,风一吹红叶飘飘洒洒,简直美不胜收。每日里同吴老太坐在树下逗她那小孙子小石头玩耍,别有乐趣。
许春和带来外间消息,净军在外严密驻防,雷公镇仍然不许出入,柴米物资一概从西冷河运进来。寻常百姓除了白日无处去,夜间不能出门,与平常倒没什么不一样。
“你说净军——”丁灵听完,“是不是在查奸细?”
“不可能。”许春和摇头,“查奸细光在外头驻守能有什么用?必定要挨门逐户搜查——姑娘不必多想,等他们净军公干完事,咱们回家。”
如此消停过了三日。第三日半夜丁灵被敲门声惊醒,便披衣裳开门。吴老太惊慌失措立在外头,看见丁灵身子一沉,扑身跪倒,“姑娘救救小石头。”
小石头便是她家小孙儿小名。
灯光下吴老太面色焦黄,头发散乱,深秋时节居然光脚趿着一双布鞋。丁灵见她情状不对,碰一碰手腕,滚烫,“阿太病了,怎的乱跑,快去躺着?”
“我没事,求姑娘救救我小石头。”
“小石头怎么了?”
“白日里便嚷着不舒坦,夜间突然发烧,原想着熬到天明看大夫,谁料越发沉重,喊都喊不醒,只怕不好,求姑娘寻个大夫——”
“小孩子发烧常有的事。”丁灵拉她起来,“阿太不要太着急。”
“怎能不着急?”吴老太声音瞬间尖利,“要大夫——要看大夫啊——”
丁灵这才记起镇中宵禁,夜间不能出门,便道,“先看孩子。”同吴老太往厢房去。小石头躺在床上,果然不好——小脸憋得通红,嘴唇微微发青,被子里小身体一上一下起伏,扑扇一样。
丁灵看一眼便知这孩子多少已经有些缺氧症,“等不及请大夫过来,我带孩子出去寻大夫。”
“我也去——”
“阿太病成这样怎么去?在家躺着。”
“我要去——”吴老太大叫一声,声音还未落地人往后便倒。
丁灵连忙扶她坐下,不客气道,“阿太这样出去,说不得便晕在路上,倒耽误孩子。留下——我去。”将吴老太按在床上,“且忍一忍,等寻到大夫给小石头看过,我带大夫来给阿太诊治。”
“我不打紧……”吴老太躺在枕上,满眼都是泪,“孩子要紧——可这外头宵禁,姑娘如何去?”
“不怕。”丁灵宽慰,“我自有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只能祈祷运气好路上别碰上净军。
丁灵对雷公镇不熟,抱着孩子仔细辨认方向,按照吴老太指示的道路往医馆去。
因为宵禁,长街上空无一人。夜风一起,卷动枫叶原地打着转儿,说不出的伶仃。丁灵拣着暗地走,居然运气不错没碰上值守净军。
黑暗中视线恶劣,丁灵足下一绊,好险没把孩子摔出去,定一定神,见一个人缩在墙根处,兜头笼着条破棉被。
街头弃尸?
丁灵头皮一紧,乍着胆子凑近,“喂——”等一忽儿无人回应,又拍一拍他肩膀——
不是死人。
可也太热了一点,隔着一层裹单都热,这人只怕快要烧熟了。
丁灵再不犹豫,将裹单扯开一点,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薄薄的中单,外头裹一层破被,头发散着,倒像是被人从床上拖下来掷在这里,“喂——你醒醒。”
足足唤了十数声,男人终于动一下,撑起一点眼皮。
丁灵站直,“夜里寒冷,再睡要冻死在这,起来,跟我去医馆。”
男人摇一下头。
“怎么?”
男人又摇头,哑声道,“不用管我。”
“你这样,再不去看大夫,说不定就没——”丁灵说着瞬间灵醒,“你没有银钱?不用怕,我有。”
男人眼皮又耷拉下去,厌倦道,“你有你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你想死么?”
男人翻转身缩在墙根,“快滚。”
冰冷的夜风叫砖墙一碰,打着转儿扑过来。丁灵穿着大氅兀自冻得一哆嗦,男人就一层被,还在发烧——丁灵大怒,一脚踢在他肩上,“姑奶奶跟前,偏不叫你如愿。与我滚起来!”
男人终于撑开眼皮,仰面看她,黑暗中一双眼烧着鬼火一样,亮得惊人,“我死我的,与你什么相干?”
“偏不叫你如愿。”丁灵还要再劝,感觉怀里孩子烧得烫手,声息都弱了。发急道,“我孩子病得厉害,再不起来,耽误孩子病症,回头一脚踢死你——起来!”
男人目光慢慢移到她怀中抱被上,居然真的就动了,抠住砖墙往起爬。
丁灵腾出一只手相扶,男人推开,“我自己走。”
“那更好。”丁灵飞速道,“雷公镇宵禁,趁着此时无人发现,咱们快去医馆。”一前一后往医馆去。
医馆门口居然还有旁人。两个村民围着一个小丫头,正在激烈地争吵分辩。男人走这一段路已经站不稳,丁灵便扶他在墙根处坐下,“你在这等我。”到医馆门口,不等她说话,小丫头先发制人,“又来了——说了大夫不在家,都回吧。”
丁灵问,“大夫在哪里?”
“不知道——去镇北祠堂碰碰运气。”小丫头应一句,转身便关门,口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夜不叫人睡觉……说多少回,还有人来……”
丁灵一抬足顶在门轴上。
小丫头探出头,“你做什么?”
“没什么。”丁灵忍住脾气,“孩子烧得厉害,确实需要看大夫——劳动姑娘说清白,大夫为何不在家?人在何处?”
“生病了不起?如今这年月,谁家还没个病人?”小丫头道,“大夫多少天不在家了,你没眼睛看不见,还是没耳朵不会听?”正骂得痛快,忽然一探头,叫一声,“来了——”避猫鼠一样缩回来,一掌搡开丁灵,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丁灵冷不防被她搡出一个趔趄,转头便见一支净军小队从远处走近。眼下避无可避,只能悄t?悄缩回去墙根阴影处——男人歪在地上,早已烧晕过去。
丁灵一动不敢动,只盼天黑眼瞎,净军看不见自己。
“何人在此?”
一队净军走到近前,领头的便是传督军令的那个——阮继余。两个村民吓得跪在地上哀求,“官爷,草民并不是有意违抗军令,家里有病人,不能不出来请大夫救命。”
阮继余听完,往后招一招手,点两名军士,“你二人跟他们去,把病人带去祠堂。”便看丁灵。
丁灵此时情状,怀里一个发烧的孩子,脚边一个昏晕的男人——着实凄惶。
阮继余走到近前,“你又是怎么一回事?”凑到近前,打量人事不知的男人,念叨,“又一个——”伸手把小被子揭开一点,“孩子也一样——给我吧。”便去抱她怀中孩子。
丁灵忙往回夺,“做什么?”
阮继余被她反应唬一跳,翻一个白眼道,“我能做什么?带去埋了——你要怎的?”
“你敢——”
阮继余扑哧一笑,解释道,“你不是寻大夫么?大夫都在镇北祠堂,去那里才好看病。”
丁灵心中早有疑惑,一听这话脱口问,“雷公镇里是不是有疫病?”
这一句话如同施了咒法,一众净军齐齐僵在当场,半日没一个人出声。
丁灵看这情状便知自己猜对——关闭店铺,夜间宵禁,把大夫集中拘在城北——为的是分隔病人,减少村民流动,把疫病控制在北祠堂以内。
眼下看,效果极其一般。
简直像做无用功,而这些人又不像做无用功的人——
丁灵忽一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镇上怎么样根全年无 休更新腾讯群八爸伞零七齐吾弎溜本不重要,你们在外头围住雷公镇,这里人出不去,疫病便不会传去外头?这便是你们的目的?”
阮继余瞪她,“你胡说什么?”
“我说得不对?”
“把她一同带走。”
这一声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个人。丁灵循声抬头,街角又一支净军小队,领先一人骑在马上,披一领乌黑的斗篷,兜帽遮蔽面貌,看不清神情。来人身形瘦削,身姿笔挺,夜色中直如死神降临。
阮继余早跪在地上,“督军。”
“押起来。”督军道,“事了之前不要放她出去。”
“是。”
丁灵急叫,“督军——”
督军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丁灵心知方才嘴快惹来灾祸,便想挽回,脑子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没一个用得上,眼看着督军又要走,急道,“小女家人尽数病倒,若小女再被拘束,家中无人照料,只怕便活不成了,求大人怜悯!”
督军已经掉拨马头,闻言掉回来,久久道,“你家人?”
“是。”眼前箭在弦上,只要犹豫片刻便是牢狱之灾,丁灵一口咬死,“小女的孩子和……和……”
“你男人?”
丁灵一滞,抬头便见督军冷冰冰地盯住自己,黑暗中男人的眼睛毒蛇一样。
“怎么?”督军道,“不是家人么?不认识了?”
丁灵硬着头皮道,“是。”
“你男人——”那督军仿佛笑了一声,“你这爱好甚是别致啊……”他说着话,目光从丁灵金碧辉煌的雀金斗篷慢吞吞移到昏在她脚边的男人身上——
不能说衣饰华贵吧,也只能说衣不蔽体,甚至没有一双完整的鞋。
这要真是她男人,小两口闺房爱好——确实有点别致。丁灵面皮一紧,“这不是家里不同意……还没成么……”
男人道,“你过来。”
丁灵磨磨蹭蹭走上前。到近处才发现督军居然是屈着一条腿随便坐在马上,不要说马镫,连缰绳都没用——御马术之强简直匪夷所思。
督军慢吞吞道,“你跟他——家里不同意?”
“是啊,不行吗?”丁灵虽然胡言乱语,却不敢再在这话题上纠缠,“大人,孩子病重,我着实没有心肠同大人闲话家常,求大人高抬贵手,允我带孩子去看大夫。”
督军瞟一眼她怀中的抱被,“你留下,孩子带走。”
阮继余从后头钻出来接孩子。丁灵便知道自己一时半会难以脱身,恐怕耽误治病,只能把孩子给他,恳求道,“孩子阿奶也病着在家,能不能请你一并去接,她同孩子一处治病,彼此有个照应。”
阮继余便看督军,又问丁灵住处。丁灵同他说明,阮继余带着孩子往吴老太家去,另有军士把昏死的男人一同抬走。
督军道,“既然是你男人,看着倒不怎么上心?”
丁灵灰头土脸,“我心里惦记就行,也不是什么事都要挂在脸上。”
“抬头。”
丁灵被这一声震得脑瓜子都嗡了一下,磨磨蹭蹭抬头,同他对视。男人半边脸掩在兜帽阴影里,一点下颔尖而削,冰雪一样的色泽。
男人身体微微前倾,像盯住猎物的毒蛇,“我有法子。”
“有什么法子——”丁灵好半日才明白他在说“家里不同意”的事,想骂没敢——阮继余是老祖宗门人,连他都对此人毕恭毕敬的模样——这个必定是更加厉害的货色。
不能惹,惹不起。丁灵扯一扯嘴角,“多谢大人,不敢劳动。”
“走吧。”
丁灵一滞,“去哪?”
“走。”
丁灵站着不动。
男人坐直,手腕微抬。丁灵只觉臂上一紧,双手被一条软鞭裹住,缚在身前。男人足尖轻点马腹,坐骑掉转头往夜色中去。
丁灵被软鞭拉扯,身不由主跟在后头。丁灵勃然大怒,“你做什么?”
男人不理。
总算他御马速度不快,丁灵走得跌跌撞撞,居然还能跟在后头。丁灵从未受此奇耻大辱,瞬间气得脑袋发昏,便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绑我?”
男人坐在马上,身体随马匹行进之势一摇一晃。
丁灵毕竟受过良好教育,除了“什么东西”便骂不出什么么花来,倒把自己累得口齿酸软,男人从头到尾连脑袋都没偏一下。丁灵拿他没法,恨道,“等我回中京,定去宫中告你御状!”
“丁小姐。”
丁灵一滞,“你知道我是谁?”
“南嘉小姐,谁敢不识?”
他本是寻常的一句话,但丁灵毕竟名声不佳,难免听出几分讥讽,恼羞成怒,“你认识我——你故意的!”
“不敢。”男人总算回头,“敢问小姐,你告我御状,甚么罪名?”
丁灵好半日才挤出一句,“你——强押良民。”
“雷公镇军管,夜间宵禁。”男人道,“丁小姐怎么不知道么?”
丁灵一滞,“我外出是有缘故的,去御史台一告一个准。”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悠闲道,“既如此,静候佳音。”
好在雷公镇不大,牵牵绊绊到一处府院,看门楣是镇守居处,被钦差征用。有净军迎上挽住缰绳。男人一跃下马,握住鞭柄往里走。丁灵正在打量府门,冷不防被拉得一个趔趄,几乎撞在门框上,气得又想骂人。
男人走进去,推开侧边一扇门,“安生待着,等雷公镇解禁自可回家。”手腕一抖便收了皮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