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殷仍跪着t?,“十五年?前,奴才为人冤屈身陷囹圄,太?后慈悲搭救,奴才才能活着走出郊狱,十三年?前,奴才区区净军统领,穆王力荐奴才入司礼监。从那时至今,奴才尽享天家荣宠,无一日不思?粉身碎骨报活命知遇之恩。”
“朕还以为你忘了。”皇帝冷笑,“你记得?就好。”
“无一日敢忘。”阮殷续道?,“奴才十数年?如履薄冰,唯恐行差踏错有负皇恩——今日是奴才出格,求陛下念及奴才半生勤谨,饶奴才这一回。”
皇帝皱眉,“你当真只是为一个女人?”
“是。”阮殷道?,“奴才父母皆亡兄弟身死,如今孑然一身,只剩这一个念想叫奴才活至今日——若非如此,天家对?奴才恩重至此,奴才怎么敢造次?”
皇帝便不说话?。
阮殷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仍然不言语。二人一个跪着一个坐着,屋子里沉默得?跟死了人一样?。忽一时皇帝扑哧一笑,打破沉默,“还记得?朕幼时跟着伴伴们学了一首歌儿。”
阮殷不说话?。
“小小子儿坐门墩,哭着闹着要?媳妇儿。”皇帝轻声念两句,“可还得?后头?”
阮殷摇头。
“忘了罢了——朕学了歌便问你,你的媳妇在哪里。”皇帝说着停住,“朕那时候年?幼不懂,长大了才知道?大伴半生孤零——皇家应当给你的。来人——”
内监入内。
“中郎将李许长女秉性端淑,堪为良配,着赐婚御前侍讲宋渠,太?常寺择吉成礼。中京戍都?督丁定远之孙丁南嘉温顺恭淑,着赐婚南宫总管太?监阮殷,陪伴守灵,二人无旨意俱不得?返京。”
一个时辰前丁南嘉还是未来的探花郎夫人,转眼?沦落成太?监妻子,就是个对?食——内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仰着脸,呆滞地看着屋子里两位至尊。
皇帝哼一声,“还不去?”
内监恍然,一溜烟跑出去传旨。
“旨意出去必定中京哗然,朕命大伴不再返京,也是为了大伴着想。”
阮殷不冷不热道?,“陛下处处为奴才打算,奴才点点滴滴都?在心里。”便道?,“今日天晚,陛下回吧。”
皇帝脱口道?,“那你呢?”
“奴才今日行事轻狂,心中难安。”阮殷道?,“陛下容奴才留在此处静思?己?过。”
皇帝便站起来,“你不随朕回京?”
“奴才便不去了。”阮殷道?,“奴才在此,一则思?过,一则为太?后祈福。婚事一了,奴才即往南宫。”
皇帝自从得?知净军围山,早做好今日不能脱身的打算,没想到阮殷如此轻易放他。大喜过望,却故意正色道?,“这门婚事丁太?傅未必乐意,大伴需早作打算。”
一拂衣袖便往外走。
屋室一空,阮殷顿觉疲倦入骨,身子一沉跌坐在地。便听屋外叫喊声铺天盖地传进?来——
“陛下既已赐婚,怎能收回?臣乞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我一门忠烈,孙儿南嘉身家清白,怎能嫁与?宦官为妻?”
“陛下——”
阮殷扑在桌案上,一墙之隔天塌地陷的嚎叫声魔音一样?源源不断送进?来。他默默听着,勾着头,无声冷笑,用力掐住桌案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往外走。
第89章 末日
此时天?已尽黑, 皇帝立在院中?仍未脱身,身前一左一右跪着丁老夫人和宋闻棠。丁老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打得傻了,鬓发凌乱满面惊慌。宋闻棠虽然跪得笔直,亦是目光发直面白如纸。
两个人不依不饶围着皇帝哀求。
皇帝被阮殷逼迫还能说个不得已没办法, 被这两个人拦着恨不能直接一脚踹飞, 奈何此处一个侍人也不见,自己竟脱不了身。便转头大叫, “庆莲——庆莲——”
李庆莲同丁灵避在菩提林深处, 如同耳聋。丁灵这半日过去已经接受了阮殷逼宫的现?实,便破罐子破摔等着。听见丁老夫人哭叫的内容便知?道阮殷在里?头已经得手。叹一口气,“真是疯了。”
李庆莲隐在树后看着外头, “还没完呢。爷爷待姑娘之心至诚,姑娘今日都瞧见,万不能辜负。”
丁灵不答, “叫你呢。”
“我?不去——我?现?时出去必遭猜忌,让他叫吧。”李庆莲说着话,将衣裳撕得破破烂烂, 帽子也扔了, 抓两把土糊在面上。蹲在地上泥猴子一样?看着丁灵, “姑娘不要现?身。奴才方才说的话姑娘记牢——等爷爷离了中?京, 万无一失。”
丁灵点头,“去吧。”
李庆莲转过身借着黑暗的掩护从菩提林中?潜走。
“尔等在此纠缠,要抗旨么?”
是阮殷。丁灵听得心跳都漏一拍, 隐在树后探头。阮殷从内室走出来,看上去神色还好?, 只是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一双唇又病态的鲜红, 竟有?些骇人。
大?晚上这么一个人立着,仿佛平地里?窜出来一只活鬼。
在皇帝面前那两个人还止不住地大?呼小叫,等阮殷现?身居然齐齐收声。皇帝终于清静,竟隐秘地松一口气。
阮殷目光从二?人身上平平扫过,“回话。”
丁老夫人伏身埋在地上。宋闻棠不忿,硬梆梆顶一句,“微臣怎敢抗旨?微臣正是遵从旨意,陛下早已赐婚,天?子之命一字千钧,怎可朝令夕改?”
“朝令是圣意,夕令亦是圣意。”阮殷冷笑,“宋侍讲这话说得稀奇。怎么?圣旨如你愿你便遵旨,不如你愿你便要抗旨?”
“这话还与千岁。”宋闻棠梗着脖子道,“南嘉小姐是臣未婚妻,千岁公然夺人所?爱,臣不能服!”
“宋侍讲慎言,谁是你未婚妻?”阮殷转向皇帝,“天?色已晚,悬山寺道路难行。陛下移驾回宫吧。”转头叫一声,“来人——”
两名净军悄无声息从后掩近——这二?人分明就?在左近,方才皇帝受困,居然躲着装死。皇帝一口恶气冲上来,但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他也懒得说话,自己同净军走了。
阮殷看着人走远才道,“宋渠,旨意既定?,再无转圜,你再有?言语辱我?未婚妻子,休怪我?手下无情?。”
“你?未婚妻?”宋闻棠冷笑,“九千岁宦官之身,拿什么娶妻?今日仗势欺人夺臣之妻,明日青史?留痕臭名昭著!”
“宋渠。”阮殷道,“你不想活了?”
“是。”宋闻棠梗着脖子叫,“你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她也是我?的未婚妻,你也是个夺人妻子的无能阉宦!”
阮殷抬手按住刺痛的太阳穴,许久熬过一波锐痛,“你不想活便成全你。来人——”
黑暗中?一名佩刀净军悄无声息出来。
阮殷道,“宋渠御前失仪,不敬上官,扒了他的官服,撵下山去,告诉吏部,命他具结文书认错——一日不清醒,一日不许他回朝。”
“是。”净军应一声,不顾宋闻棠尖声喊叫,按在地上三两下扒官服除官帽,连官靴都一同扔了,只给?他留了一身白惨惨的中?单。
宋闻棠仍然不肯走,被人按着躺在地上还在抻着颈子不住口地骂“阉宦”“逆贼”。
阮殷听得皱眉,“你聋了?”
那净军一个激灵,左手掐住宋闻棠下颔。丁灵眼看他右手去摸弯刀,那边阮殷道,“别脏了我?地方。”
净军讷讷地“哦”一声,弯刀转向地上堆着的官服,割下大?块衣襟做个麻球塞在宋闻棠口中?,宋闻棠乱七八糟的辱骂立时变成唔唔嚎叫。那净军根本不等他自己站起来,一手提着宋闻棠两足,拖牲口一样?拖下去。
偌大?一个禅院,便只剩立在阶上的阮殷,和跪在泥地上的丁老夫人。丁老夫人眼见宋闻棠差点被人割了舌头,立时不敢说话,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阮殷道,“丁老夫人还有?话说?”
“我?……我?——”丁老夫人抖得筛糠一样?,不敢说,又不能不说,半日终于豁出去,“孙儿南嘉年幼无知?,自幼缺失教养,实则不堪大?用——求老祖宗放过我?孙儿。”
阮殷低着头,看着她不说话。丁老夫人忍不住抬头,只同他对视一眼,便觉遍身冰凉眼前发黑,忙用力咬住舌尖才没昏晕过去。
阮殷道,“来个人,送丁老夫人下山。”便往回走,门帘一掀一落,男人消瘦的背影消失了。
丁灵一直看着丁老夫人去远才出来。禅房内砰一声,油灯剧烈摇晃,便熄了。丁灵心下一沉,疾步入内,便见阮殷倚墙跌坐,月光下男人仰着白惨惨一张脸,惨兮兮地望住自己。丁灵双手掩住门板,退一步靠在门上,“祖宗,闹成这样?,你打算如何收场?”
“还要收什么场t??”阮殷勾起一点嘴角,“叫我?看着你嫁与宋渠,不如一同完蛋吧。”
丁灵摇头,“你还不快走,难道等着小皇帝回来拿你?”
“我?走不动。”阮殷软绵绵都搭在墙角,两条手臂没有?魂灵一样?软软垂在身畔,他倚在那里?,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你过来。”
丁灵慢吞吞地走过去,俯身攥住男人被夜色染得寒浸浸的衣襟,用力提住,“老祖宗方才的威风去哪啦?”
阮殷被她攥住便身体歪斜,悬悬挂着。男人目光迷离,却勾着她,“你抱抱我?。”
丁灵不动。
“我?没有?时间了,祖宗,你抱抱我?,然后快走。”
丁灵皱眉。
男人大?叫一声,忽然合身向她扑过去。
丁灵一个不防被他撞得后仰,恐他摔倒,忙用力抱住。二?人四脚朝天?摔在地上,男人消瘦的身体整个覆住丁灵。阮殷贴着她便心满意足,冷冰冰的唇吻着她光洁的额际,“祖宗,你抱抱我?吧。”
丁灵扣着消瘦的男人,指尖陷在他如瀑的黑发里?,“敢问老祖宗,我?何时竟成了你祖宗?”
“就?是。”阮殷绵密地亲吻她,他神魂颠倒,不住口胡言乱语,“什么老祖宗,你才是我?的老祖宗……祖宗,我?冷,你抱抱我?……你抱我?……”
丁灵仰着脸,由着他死命亲她。许久男人终于停下,埋在她颈畔,咻咻地喘。丁灵安抚地握男人肩臂,“阮殷,你今日闹够了……”
阮殷闭着眼,极轻地“嗯”一声。
“皇帝赐婚让他赐就?是……我?走便是,等我?去寻你,咱们无论如何都在一处。何需闹到这般田地?”
阮殷又“嗯”一声,半日灵醒,分辩道,“叫你做姓宋的未婚妻不如叫我?去死。”
“一个虚名——”
“虚名都是我?的,不能给?他。”
丁灵原恼他胡作?非为,被他这么一说竟觉有?理——此时方知?自己在这人面前当真没什么立场,便笑起来,“如今事已这样?,你快走吧。皇帝不会放过你。”
“嗯。”阮殷又依恋起来,“我?舍不得你。”
“不用太久。”
阮殷埋在她颈畔,喃喃道,“一日……一刻……一息,你不在时,太漫长了……”
“你吃了蜂蜜吗?”丁灵闭着眼睛,吃吃地笑。
“是真的……”
“嗯。”
入夜山寺极其寂静,黑暗中?两个人交颈卧在禅房地上,没有?一丝间距。夜晚的黑暗那么浓稠,世界那么安静,仿佛两个人的血脉涌动的声音仿佛都清晰可闻。
“丁灵。”
“嗯?”
“你该走了。”
“嗯。”
“丁灵,你要记得庆莲同你说的话。”
丁灵便不吭声。
“你是被我?逼迫的。”阮殷说到“逼迫”便说不下去,许久缓过来,“你被我?逼迫,皇帝对你才有?亏欠……丁灵,你要听我?。”
丁灵不答。
“我?不在乎名声。”阮殷的声音轻得像梦一样?,“只要你还要我?,我?就?什么都不缺。”
丁灵冷笑,“方才不是在乎虚名得紧?怎的现?在又不在乎名声啦?”
“那怎么能一样??”
丁灵哼一声。
阮殷道,“我?的名声不打紧,你的却不行。你不能同宋渠有?牵连,便是虚名,你都只能是我?的未婚妻。”他在她颈畔极轻地蹭一下,“时间到了。”男人说着声音发颤,“你走。我?舍不得……”
丁灵极轻地推开他,慢慢坐起来,慢慢往外走。男人一动不动,仰面躺在地上,微挑的一双凤眼漫着细碎的浮光,他目光恍惚,着了魔一样?跟随丁灵。
眼前的男人看上去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那么尖利又那么脆弱,他仿佛刀刀见血,又好?似一触即碎。
丁灵已经到门边,忽一时顿住,三两步回来,扑在男人身上,张着口,疯了一样?撕咬男人双唇。阮殷只愣了一下便神志不清地回吻她。
他们亲吻着彼此,如同末日降临。
第90章 脱身
中京城近来乱得出奇, 出格事体一件接着一件,大不成体统。先是太后病重,李天师扶乩,乩相命新臣婚事冲喜。宫里早传得沸沸扬扬, 皇帝属意让新科探花宋渠同丁老太傅府上南嘉小姐联姻, 还因为婚期紧急特旨命太常寺帮着筹备——
谁知悬山寺一个祈福会过完,联姻对象转眼变作中郎将李许家的千金。
还不算完。原来议的宋渠未婚妻——丁老太傅唯一的掌珠丁南嘉, 居然被皇帝赏与奉旨往南宫守灵的九千岁阮殷。阮殷虽是九千岁, 毕竟是个太监。权宦有?女?人不算稀奇,但朝中贵女正式下嫁宦官简直闻所未闻。
到这都?还没完。宋渠抵死不肯接旨,在皇帝大朝殿前丹墀上顶着大日头跪了二日一夜。皇帝恐怕他晒死在外头, 命强行拖回去。宋渠回去便一病不起——不要说冲喜,便连站起?来都?没得可能。
闹成这样,不论乩相说什么, 只能作罢。
皇帝唯恐天意震怒,朝也不上,寝宫也不入, 每日守在太后榻前侍奉汤药, 朝野上下无不称赞。那九千岁却安然稳坐悬山寺, 连入宫给太后请安都?不见人, 竟是大喇喇地?摆出静等婚仪的架势。
消息传来的时候,丁定?远正在给族中写信安抚,丁北城立在案前研墨。丁北城闻言道, “九千岁何等样人,他不是行事猖狂, 是眼下根本就不能回来——依阿奶的说法赐婚那日几?乎就是个逼宫的格局。陛下自?亲政脾气就不同一般,自?从九千岁离京, 宫中格局早不同往日,九千岁敢踏入内御城一步,说不得便没了他这个人。”
“内御城?”丁定?远冷笑,“中京城他都?不要妄想。”
丁北城一滞,“阿爷要蹚这浑水?”
“什么叫蹚浑水?阉宦如此辱我门楣,堂堂男儿,怎能咽下这口恶气?”丁定?远越说越生气,将笔一掷,墨汁四?溅,一封信眼见着没救了。
丁北城毕竟同妹妹感情深,跪下去道,“阿爷不可,外人不知底里,咱们家里人怎么能不知?妹妹好不容易才?熄了同太监作亲的心思,答应拒婚往封地?避祸——九千岁若真死了,惹得妹妹又转了心思,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那阉宦死了,只怕她?倒能清醒点?。”丁定?远骂道,“你妹妹有?今日,全是你和你阿奶惯的!先说是小太监,想着一个玩艺儿,养着就养着——谁料她?竟然敢招惹阮殷?九千岁是什么人物你不知道吗?等明日被?他扒皮拆骨炖作汤,你那个傻子妹妹还在做梦!”
丁北城被?骂得晕头涨脑,又无言以?对,只能跪得笔直生生受了。
丁定?远道,“陛下何等人物,又是被?迫赐婚,若果然因此耽误太后的病症,现时罢了,日后必要活剐了姓阮的。”
丁北城忍不住,“陛下虽然不情愿,可旨意都?下了,便是捏着鼻子认了——说不得就如此作罢?”
“作罢?”丁定?远冷笑,“若是作罢,九千岁怎的不敢入宫?太后榻前侍疾怎的不敢去?陛下的心思好猜得紧。”
“什么?”
“九千岁多年掌朝跟随甚众,陛下若不想丢脸,最好的法子就是静悄悄解决了他。”丁定?远停一停,“斩其首领,跟随必做鸟兽散。”
丁北城一滞,“阿爷的意思,陛下想引九千岁入宫?就地?斩杀?”
“明摆着。”丁定?远道,“我只是看不懂九千岁,那厮手段我见过,不应这般行事。”便冷笑,“想是失心疯了。他两个斗法我们不管,你妹妹需赶紧走,虽说姓阮的早晚必死,可万一没斗出个结局时便叫陛下把?你妹妹给阮殷做了人情,得不偿失。”
丁北城便生出不忍,“九千岁身死,我妹妹——”
“你妹妹什么?”丁定?远恨不得一脚踢过去,“你也失心疯了?姓阮的是个太监,便活着你妹妹嫁给他也是守活寡,有?什么分别?死了才?是干净!我府上宁愿养她?一辈子,也不受与阉宦为妻之奇耻大辱。”
“不用阿爷养。”
丁北城吃一惊,回头便见自?家妹妹一身骑装立在檐下,竟不知听了多久。丁定?远面皮一紧,又迅速恢复,“老夫哪一句有?错?”
“阿爷哪里有?错的时候?自?然都?是对的。”丁灵冷笑,“我如今既是家族之耻,没有?脸面再见人——东西收拾妥当,我来与阿爷辞行。”
丁定?远勃然发?作,“难道你还想嫁与姓阮的?”
“我谁也不嫁,我自?去封地?,从此死活与家族无涉。”丁灵硬梆梆道,“临行前我劝阿爷一句——如今九千岁同陛下关系不睦,阿爷应当明哲保身。若胡乱插手,万t?一早晚获罪,没的连累家族。”
丁定?远皱眉,“你这是在替姓阮的求情?你心里还在记着他?”
丁灵还没说话,丁北城抢在头里道,“妹妹绝没有?这个意思。九千岁同皇家这么多年千丝万缕的联系,眼下虽然闹得不好看,可事无绝对,万一太后她?老人家好转了,两相撮合,说不得又亲如手足——反正妹妹往封地?避祸,怎么都?不可能嫁与九千岁。阿爷为咱们府上着想,不论闹什么,还是避着好。”
丁定?远低头沉吟。
丁灵便知丁定?远听懂了,跪下去道,“孙女?今日一去便不知何时再见面,阿爷保重身体。”
丁定?远心生不舍,低着头不说话。
丁北城催促,“妹妹赶紧走,日后记着教训,再不要招惹阉宦。更要离那九千岁远着。”
丁灵道,“我这一走,阿爷阿兄必定?许多为难。”
“不用怕。”丁定?远道,“慢说陛下不愿意,即便陛下认真要你下嫁,有?你阿爷和阿兄在,我丁氏一门百年承袭,没有?以?女?子换荣宠的先例。”
丁灵即便早就知道自?己一走了之不会惹什么祸事,听到这一句也不能不感动,伏身下去磕头,“孙儿这便要走了……阿爷保重,阿兄保重。”
丁老夫人在后头听了许久,闻言从内堂冲出来,扑到跟前死死抱住丁灵,“我的儿,我苦命的儿,你糊涂——为何招惹什么九千岁?如今落的去那等穷乡僻壤处?如何是好……”
丁灵穿越而来,原本亲情淡薄,被?丁老夫人百般呵护倒生出依恋,忍不住同她?抱头痛哭。丁老夫人哭一时清醒,推着她?走,“趁太后病重宫里乱着没法议婚,你赶紧走。”
丁灵擦干眼泪,郑重地?磕头,便出府登车。
因为是秘密出京,丁府只安排许春和带一支卫队尾随,两匹快马拉车,极其简便。出中京半刻不停,一路疾行,不一日便到定?下的一处别院。
别院大门循声洞开,众人簇拥着一名便状青年出来。许春和唬得退一步,“余……余都?统?”转身便叫,“姑娘快走!”
阮继余哈哈大笑,“走什么?连你也一同留下吧。”便向后招手。两名便装净军大步抢上前,拉着许春和往后院去。不过一盏茶工夫,丁府卫队便被?潜在此间的净军缴了械。
丁灵掀帘出来,“别吓着人家。”
“是。”阮继余走上前相扶,等入了院门才?道,“只是拘着他们,不叫乱走乱说话。”又道,“此处我们驻防。奴才?奉命等候姑娘多日,姑娘可算到了。”
丁灵问,“阮殷呢?”
阮继余摇头,“爷爷还没脱身。”
“什么?”丁灵立在庭前,“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在这里等我吗?”
阮继余一滞。
“他还在悬山寺?”丁灵大急,“是不是当真疯了?”转身便走。
阮继余急急拦住,“不可。”不等她?说话抢在头里道,“姑娘过去,爷爷更加难以?脱身。姑娘万不可冲动。”又道,“昨日宫里有?信,太后不大好……说不得就在一二日间。爷爷必定?是想趁这个时机。”
丁灵忍不住骂,“疯子!走便走了,管什么时机?你去给他带信,明日再不来过来会合,后日一早我就去悬山寺找他!”
“……是。”
丁灵虽说得凶狠,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事已至此,除了留在原地?等阮殷,没什么法子。
宫里的消息来得比想象还快。
丁灵刚到别院,第二日刚刚过午,中京城的消息便应接不暇。第一个是宫里来的——天近明时太后薨逝。第二个紧跟着到了——皇帝诏谕九千岁阮殷入宫守灵。
丁灵听得眼前发?黑,直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胡乱地?跳。夜半时分阮继余走进来,“姑娘,有?客。”
丁灵大不耐烦,“不见。”又催促,“去悬山寺的人回来没有??”
阮继余道,“姑娘还是见一见吧。”
“我说了不见——”丁灵忽一时灵醒,腾地?站起?来,“来了?”
阮继余忍住笑意,“外头。”话音未落,便见丁灵从身边掠过,剩的话只能咽在口里,“……爷爷请姑娘过去。”
罢了,说不说都?一样。
丁灵冲到院里,四?下里一个侍人不见,孤零零停着一辆马车。丁灵扑到车前又停住,深吸一口气,慢慢抬手,撑起?一点?车帘——
阮殷勾着头,缩在车壁一角,大热的天,死死扯着大毛毯子包裹身体。饶是如此,男人仍在止不住地?发?抖,他的头发?是湿的,还在滴着水。男人如有?所觉,仰起?脸,苍白的面上扯出一点?稀薄的笑意,“丁……丁灵?”
第91章 诈死
“你怎么湿成这样——”丁灵说着, 忽一时灵醒,厉声质问,“你难道从往生潭出来?”
阮殷费力地眨一下眼,乌黑的?眼睫湿而沉, 仿佛半日才能掀动?一次, “丁灵。”他梦呓一样叫她,“……丁灵。”
丁灵道, “说话。”
阮殷不答, 迟滞地爬起来,极厚的大毛毯子随着他的动?作坠下,露出男人被湿透的?薄衫死死裹缠的?身体。丁灵只觉肩上重重一沉, 男人扑在她身上,他的?身体潮湿而沉重,毒蛇一样缠着她。
“丁灵。”阮殷喃喃道, “……我回来了。”
丁灵不动?,“你是不是跳了千石崖?”
“……不管那个。”阮殷道,“我回来了。”
丁灵大怒, 抬手将他掀往一边。男人冷不防摔倒, 栽在车壁上砰地一声大响。丁灵立时便后悔, 又不能泄了气势, 指着他便骂,“说话?——你是不是跳了千石崖?”
阮殷摔在地上,仰起湿漉漉的?脸, 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说话?!”
阮殷抬手抠住车壁,慢慢起身。车内逼仄, 他并不试图站起,就着跪坐的?姿势膝行上前, 艰难地挪到?丁灵身前,固执地又一次伏到?她肩上。
“丁灵……我回来了。”
丁灵尚不及说话?,男人勾着她的?手臂猛地一松,身体便瞬间失去控制,稀泥一样往地上坠。丁灵本能地勒住男人细瘦的?腰,用尽全力将他抱住。男人昏晕过去,仰面瘫倒在丁灵怀里,头颅后倾,在昏暗的?夜里拉出一道软弱无力的?修长的?曲线。
丁灵心跳都?停住,发颤指尖搭在男人细瘦的?颈畔,指下血脉奔流涌动?,凌乱,却有力——活着,他活着。
“陛下去了吗?”
“他怎么?敢?”阮继善道,“命太常寺卿赵言冰过去传的?旨,连内宫监的?人都?没敢派,想宫里的?人还没清理完,陛下不能全然信任——赵言冰是太后亲族,无论?如何他总是向着陛下的?。”
丁灵摸着男人额上的?冷巾子变热,取下投在冷水里,另外换一块冷的?搭上——阮殷自从昏晕过去便没有醒,昏昏沉沉的?睡,热度虽不算高,却一直退不下来。
“你接着说——赵言冰去传旨,然后呢?”
“爷爷在千石崖接的?旨。”阮继善道,“宫里消息我们?早就知道,接旨时故意装作酩酊大醉模样,听?闻太后死讯便心智失常,从千石崖失足落下。”
“赵言冰信吗?”
“事情就发生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阮继善道,“姑娘没见着,赵言冰当时唬得几乎疯了,立时命龙禁卫从千石崖绝壁攀援下去寻找。那地方?哪里有那么?好下去?少说要二三个时辰。底下我们?早预备下一具形态极其?相近的?死囚尸体,砸得稀巴烂——那么?高摔下去必定是血肉模糊的?,认不出来的?。”
“出口?呢?”
“奴才背爷爷出来时,现时就炸了。”
丁灵握着男人烧得绵软的?手,许久才能问出口?,“千石崖那么?高……往生潭那么?冷……下来时……他怎样?”
阮继善一滞,不敢细说,半日小心翼翼道,“爷爷早做了安排,奴才就守在下头。”
丁灵还要逼问,榻上男人忽然面容焦灼,抬一只手,胡乱叫起来,“回去……让我回去……”往生潭毕竟是个野潭,阮殷从那里脱身身上脏得厉害,丁灵早前仔细给他擦洗过,男人掩在锦被下的?身体其?实根本没有穿衣裳,这么?一动?半边肩臂便暴露在空气中。
阮继善忙偏转脸。
丁灵匆匆道,“你先去休息,等会我再问你。”便倾身上榻,男人正胡乱辗转,被她掩入怀中,昏沉中感?觉有所?依,便觉委屈难耐,极小声地抱怨,“难受……好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