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知他双腿恢复后,王府怕会再出纰乱,可此时也无更好的入宫借口。若过于突兀,反容易打草惊蛇。
夫妻二人坐在屋中,竟有种风雨欲来前的压抑和不平。
“世子妃……”
亥时刚过,银玉轻声敲门,云纤和卫铎这方回神,竟发现已这般晚了。
“世子妃要的东西。”
将数份经书递上,银玉恭敬退了下去。
卫铎又领了云纤去到卫锒院中,直至天色熹微,这一份奏本方写好。
“未想你身边陪嫁竟有这等本领。”
皱眉看着奏本上的字迹,卫铎忍不住惊叹。
云纤闻言笑道:“麦秋不仅擅书画,棋艺也十分好。”
见她提起麦秋时落落大方,并无遮掩,卫铎扬唇一笑,忍不住伸了伸腰。
众人皆一夜未眠,云纤卫铎穿戴妥当,站在秋水居前许久未曾向前。
“踏出这院子,应一切都不同了。”
脱离了四轮车,这是卫铎第一次站在院外,他仰着头半闭着眼感受温热阳光照在面上,许久许久轻笑出声。
“嗯,应当会不同。”
云纤看着他,露出浅浅笑容,只是唇边隐含苦涩。
“你先行。”
“嗯?”
卫铎转过身,少年因伤卧床多日,身形愈发清瘦,可如今他眉眼间阴郁散去,反带着点点希冀。
他期盼过了今日,可以一切如常,可又知晓,日后难有平静。
云纤见他眼露不解,又笑着道:“你先行,我看着你走出这里。”
不解她的意思,卫铎却也宠溺点头,向前离去。
走出内院时,正见湘王卫益清自外院回来,见卫铎起身而行,面露惊讶。
“你双腿已好?”
卫铎温雅回复:“禀父王,孩儿双腿已好,正欲入宫告知太后。”
“你……”
卫益清皱着眉,有许多话想问,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想说圣上对湘王府忌惮颇深,不该此时恢复行走之能,也想问卫铎,为何双腿恢复却不曾跟他透露半个字。
可皇兄对湘王府忌惮已久,并非一二日可化解,难不成让卫铎此生一直坐在四轮车之上?
不与自己说……
卫益清苦笑,当日陆岗松施杨木接骨术时,他已经把这孩子放弃了不是吗?
父子二人沉默,再无法恢复以往父慈子孝模样。
良久,卫益清道:“莫太疲累,早些回府。”
“孩儿知晓了。”
卫铎笑着离去,卫益清却是笑不出半点。
他父子二人如何云纤并不在意,卫铎入宫时,云纤已到了陈府。
傅披香似乎也不惊讶,见她来拜访便直接将人请到了小佛堂。
二人还如上次一般,一老一小坐在院中粗糙石凳上。
面前也仍是带着谷香的米茶。
“姑祖母。”
云纤捧着茶盏,微微垂眸:“上次姑祖母答应侄孙女的事……”
傅披香道:“无需着急,这几日我便会奏请圣上。”
“姑祖母不曾改变心意就好。”
云纤轻嗅那带着谷香的茶香,唇边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既然姑祖母未曾改变心意,那侄孙也不算违背您老的意思。”
“还望姑祖母原谅,原谅晚辈越俎代庖替您上书圣上,将傅家所有事禀明。”
傅披香闻言,浑浊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她活得这般久,哪怕脑中不复年轻时清明,但也到底弄权了一辈子,听闻这话,很快便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
片刻后,傅披香冷冷一笑:“我果真未看错人。”
执起佛珠,她慢慢拨弄。
“知霓死后,我便有意将傅家家主的位置交由你,如今看,你当真比知霓和鸾笙强上许多。”
云纤道:“我以为傅家家主之位,已交给了陈大人。”
傅披香闻言嗤笑一声:“你当这傅家是什么好物儿不成?这般损阴德的东西,我怎会交由衡山。”
“原来您老也知傅家造得是损阴德的孽。”
“如何不知?”
转头看向屋内神佛,傅披香道:“我知它损阴德,但傅家也远非你上书圣上便可掀翻的,若能如此简单,朝凤就不会存在百年之久。”
傅披香一笑,苍老面容上带着几分洞察人心的蛊惑。
“若你收手,我可以将傅家家主的位置传给你,日后你可借着傅家辅佐世子。”
“眼下时局正乱,若你行事得当,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姑祖母是指那顶凤冠?”
放下茶盏,云纤喟叹:“姑祖母的意思是,让我借着傅家与陈大人的势,帮世子坐上高位?而待我飞上枝头,再反过来帮陈家做不世之臣?”
“这份诱惑,当真令人心动。”
“傅家上一任家主,当年也是这般让姑祖母接手这位置的?”
傅披香不语,云纤淡笑:“您面前的佛珠油亮润泽,已成美玉之质,可见您老是真心向佛。”
“但晚辈不懂,佛家不是该一心向善,讲一个慈悲?”
拨弄佛珠的手一顿,傅披香道:“从我进入朝凤那日起,便与慈悲无缘。”
将手中佛珠随手放到一旁,傅披香再未看一眼。
她举止决绝,不带一丝犹豫。向佛之时,她可几十年如一日,初一十五去护国寺虔诚拜佛,而在家中,她也能粗茶淡饭,粗布旧衣多年不变。
而如今她放下佛珠,竟也如此果断,好似自己从未敬信过神佛。
云纤收回视线,语带恍然:“怪道您老不信有人可颠覆傅家。”
“您老心性,定奇坚无比,先前您同晚辈说,当年也曾生起过摧毁傅家,解朝凤、南院男女之困的心思,这话我是信的。”
“但如您这般,最后都会妥协,想来权势富贵迷人眼。”
云纤低了头,忽而又道:“难怪我与傅知溪不知傅家家主之事,是因为我二人还未被夫家牵扯,更无子嗣可对?”
“人一旦有了子嗣,哪怕如傅家女,也多会为后筹谋,权衡利弊。”
“无论当年生出几多热血,立下何种誓言都会被血脉牵绊,继而不得不臣服于此。”
而傅知霓,她天性好斗,又无半点悲悯之心,所以早早入了局。
“可为一人利,当真值得?”
“为一己私利,让千万人殉葬,您老晚间当真能睡得着?您供奉了满屋子神佛,莫不如高抬贵手,放过那些无辜之人。”
“您可知傅家老祖宗傅启正都做了什么?”
“您知晓的吧?”
“若傅家男子并非掌权之人,那傅启正可在傅家作恶,多是您默许的吧?”
傅披香也不答她,只淡漠道:“我一人利,可抵天下利益,这天下的利益再多,未落入我手,与我有什么相干?”
“朝凤已存百年,前人可做,不曾做的事儿,我做了能做的,放下不易做的,何错之有?”
云纤道:“无错,但您老心不安,亦是报应。”
云纤站起身,语气平静:“您不信傅家会一夕灭亡,是因为您不信有人会放弃权与利,且不受其蛊惑。”
“您以为今日我来此,是在以傅家威胁你,迫你早日将家主之位交给我。”
“可你错了。”
“傅绍光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说这世上以外力迫使他人为己所用,不会长久。”
“他说,想要让人臣服,唯有以利诱之。”
“他反复提及傅家掌控傅家女的真正手段,是以利益诱惑,而不是我先前以为的,用那些留在傅家的血脉做人质。”
“傅绍光也曾不止一次问我,他问我可知我并非傅家人,却能以傅知禾的身份嫁入湘王府,究竟是为什么。”
“他也曾逼问我,到底知不知道,当初为何会允许崔继颐将我带入朝凤。”
云纤看着傅披香,嗤笑道:“我往日不知,我怎会知晓?”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可今日我终于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傅绍光让崔继颐寻外人进入朝凤。”
“因为唯有外人,才能挣脱傅家血脉的桎梏。”
“傅绍光想要挣脱却未能挣脱,巳月想要抵抗,最终却因血脉而厌恶自己,无法跳脱出那座牢笼,最后也只能自我解脱。”
“柴霜、银霜,甜春,初夏、端阳,崔继颐。”
“甚至是姑祖母你,那些被血缘牵扯,无法挣脱内心对傅家的归属,让你们一辈子困在朝凤,困在贤德院。”
哪怕如傅知溪,哪怕她如此憎恶傅家,憎恶南院那个地方,也只是退避,不理世事。
傅绍光看出这百年无人能做成的事,唯有交给外人,方可博得一线生机。
所以他借由二夫人送走真正的知禾后,开始布局。
只是前二人都未能成功,而她……
走至了今日。
“若只有我一人,怕仍旧拿傅家无法,可眼下并非我一人。”
“颠覆傅家,乃众望所归。”
云纤微微抬头,看着烈阳,忍不住开怀笑道:“在姑祖母以为我为权为利,与您博弈家主之位时,世子已经进入宫中。”
“在姑祖母满心不屑,认为我大言不惭之时,花小参将已经带兵去了傅家。”
“在您百般笃定傅家如铜墙铁壁之时,傅绍光早已做好颠覆傅家的准备。”
听见这话,傅披香那双浑浊老眼方慢慢睁开。
“财帛动人心,权势化傲骨,可总有人不屑这财帛,不畏这权势。”
“这天下,该有王法,人间亦该归邪返正,归于正道。”
云纤坐在粗糙石凳上,脑中浮现出在傅启正房中时,巳月护着她大喊的那一声走。
她忍不住鼻尖发酸,眼中泛红。
下落不明的甜春,手持长弓、火铳消失在大火中的巳月,银霜、柴霜,过了今日她们终能安息。
“若我是姑祖母,就不会轻举妄动。”
见傅披香将手伸到桌下,云纤红着眼淡笑开口:“那封奏本,是我以姑祖母名义而上,傅家覆灭后,姑祖母有过亦有功。”
“届时您自我了结,说不得还能将陈大人从这泥潭中摘出。”
“可若您对我动手,便等着圣上和湘王府一起清算陈家吧。”
说完这话,云纤看着院中日晷,满面欣慰:“事发突然,陈大人又被困,而这时辰世子与花小参将应当已到了傅家。”
“我着实好奇,眼下的傅家会是个什么光景。”
卫铎入宫将麦秋所写的奏本呈上时,泰和帝只简单扫过便蹙紧眉心。
他有心御驾亲征,陈衡山又是自己一手提拔,若他此行离去,监国之事必会交予陈衡山与太子。
身为一国之君,轻重有度,傅家上奏之事若是寻常时日,他必不能理会。哪怕为平流言,他也会将此事交予陈衡山自己处理。
这朝中,哪一个朝臣不曾结党营私,不曾营私舞弊?水至清则无鱼,乱世用能,有能之人若无大瑕,他如何都能忍。
单单只是什么养数女厮杀剩其一,嫁入高门之事,他根本懒怠去管。
泰和帝垂眸,虽如此想,可目光却在那句傅家借女敛财,积数代巨富上反复流连……
再抬头时,他看向卫铎和花跃庭:“你二人都知晓此事?”
卫铎道:“世子妃饱受其困,与花参将夫人共同商议下,劝得陈老太君上此奏本。”
泰和帝闻言微一沉默,派了身边秉笔太监跟随二人,一起去傅家宣旨。
领到圣旨那一刻,卫铎与花跃庭齐齐松下一口气。
傅家占地颇广,一整条街都是傅家宅院。可傅家大门却并不见奢豪,反看着很是雅致低调。
今日所来非为抄家,只行探查之能,因此来人并不算多,但卫铎与花跃庭却是暗中派了人手,以确保无人能逃离此处。
只是众人未曾想,不过刚进傅家不久,傅府整个院子便乱了起来。
“快来人呐,府中走水了。”
傅大夫人见了宫中来人,也无心思招待,方一露面便咿咿呀呀哭了起来。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哪一个蠢货夏日里点了火盆子,竟是惹出这般大的祸事。”
“邵公公,世子、花小参将。”
傅绍山站在众人面前,满面肃色:“不知诸位来府中可是有事?但今儿实非好日。”
“您看……”
傅家内宅深处早已火光滔天,燃烧起熊熊大火。
火光漫天,便是在傅府最外处,都能听见内宅之中传出的哀嚎。
卫铎与花跃庭对视一眼,二人不顾邵公公的阻拦,三两步推开傅家下人,奔向傅府内宅。
内宅之中,下人四处逃窜,整个傅府天空皆被阵阵黑烟笼罩。
二人行至半路,远远便看见那座名为朝凤的宅院。
朝凤周围幽静偏僻,高墙耸立,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锁,卫铎想要上前却被花跃庭一把拦下。
“别去了。”
院中哀嚎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二人站在门外,面颊已被大火烤得发干发痛。
而朝凤中传出的声音,全部都是女子,亦或略显稚嫩的女童哀嚎。
卫铎喉间发紧,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漆大门,在自己面前被火舌吞噬。
“你闻。”
花跃庭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凌冽杀意。
“是火油。”
卫铎站在朝凤前,语气低沉:“我们进府前还未见火光,可不过从外院冲至此处,这朝凤便烧起这样大的烈火。”
“这等大火,非一二十斤火油可达到。”
花跃庭点头:“昨日起我便派人盯着傅家,并未见有人大肆采购火油,可见这些东西,在建立之初便已经备好。”
拉着卫铎向后又退了数十丈,花跃庭继续道:“你瞧,这座朝凤未与任何宅院相连,它独成一片天地,且最近的宅院外墙乃是石墙、石门。”
“由此可见,傅家设计朝凤之初,就已然想到会有今日。”
朝凤内的大火仍在燃烧,二人在外,能够听见琉璃爆裂以及坍塌之声。
先前还有四处哀嚎,可如今早已听不见半点人声。
唯有各种因巨火蔓延而烧出的哔啵声。
说话间,二人又听轰隆巨响。
卫铎有些出神,想是那人曾给他讲述,在其中生活多年的巍峨绣楼,就此倾塌。
“待全部都烧成了灰,烧尽了,火也就灭了。”
橘红火光映照在花跃庭面上,火光浮现,遮挡了他面上表情。
卫铎也心绪复杂,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他所爱之人在此度过半生,临行前他曾说会帮她达成所愿,放百鸟还林,可如今……
“那边还有一处起火的地方。”
“应当是南院。”
卫铎看着不远处一样的滔天火光,敛眸不语。
他们速度已经极快,却不想仍被傅家抢了先。
“世子、花小参将。”
傅绍山满面担忧,见到二人急忙在二人身上披了浸过水的厚毯。
“火势烧得这样大,您二位千万莫再往前去了,便是去了,也救不出什么。”
他望着朝凤,语气平淡:“这一把大火,怕是都成了灰。”
不多时,傅大夫人也走了过来,她身边还领着一个十四五的姑娘。
“老爷,这场大火惊着知娆了。”
傅大夫人扯着傅知娆,手中攥着帕子不停抹着泪。她好似真心心疼一般,此时眼睛都哭得略见红肿。
卫铎看向傅知娆,牙关紧咬。
便是此时,傅家也未忘了让这个“四小姐”出来见见人,以证明她尚且存活。
花跃庭忍不住打量“傅知娆”,就见她根本不似被惊着的模样,反而一脸淡漠看向南院位置。
“老爷、夫人……”
一个面色苍老的婆子走了过来:“火势蔓延到南院,南院大门被烧断的门柱遮挡,所有人都未能逃出,想是……”
“无一人生还。”
这话分明是说给卫铎以及花跃庭听,傅绍山闻言做出个痛心疾首状:“来日在南院遗址建座小庙,以慰忠仆之灵。”
“对了,不知世子和花小参将,以及邵公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此处漫天灰烬,两位还是回内院去说。”
傅绍山将手一伸,引了卫、花二人离去。
二人无法,只能跟着离开。
邵公公仍旧站在原地,见一众朝自己走来,终无奈叹息。
这一把大火,便是坐实了傅家所为。
可朝堂并非公堂,无需判出个是非对错。眼下证据全无,无人能将傅家如何。
邵公公捏着圣旨,缓缓将手中圣旨放至身后。
花跃庭见状双腮紧咬,眼中流露出几分不甘。
圣旨不宣,便无法定罪傅家,而只要傅家人尚存一日,便可再制出第二、第三个朝凤。
傅绍山满眼谦恭,朝着邵公公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
“今日府上出了如此大的祸事,实在令人惋惜,便是天大的事,也不该今……”
“邵公公。”
邵公公淡笑,正想应付几句推搪过去,就听卫铎淡淡开口。
这道圣旨求来不易,若不宣来日就再无机会。
可卫铎虽开口阻止了邵公公,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
朝凤、南院已化作灰烬,那些生不得姓名,死难留一具全尸的男男女女,那些教导琴棋书画课业、同出朝凤的女子,就这般湮灭于人世。
卫铎不甘心。
“劳烦公公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完,卫铎去了落梅园。
见他所行方向,傅绍山转头去看傅大夫人,看她微微摇头,这方狠狠皱眉。
好似从府中接到消息,他便没见过傅绍光的身影。
落梅园中下人也是满面惧色,卫铎拦住几人,却无人知晓傅绍光在何处。
正焦急间,一个染了满面灰烬的丫鬟走了出来。
“世子可是要寻我们主子?”
“主子在家主的长春馆。”
“奴婢带您去寻。”
那丫鬟满身污浊,裙摆上还不停滴着水,明显方才跑去南院亦或朝凤,想要救火。
她虽狼狈,可面上神情却是十分淡漠。
“你……”
莫名的,卫铎忍不住出声询问:“你也出自朝凤?”
带路的丫鬟脚步一停,随后默默摇头。
“奴婢并非朝凤之人,朝凤都是流有傅家血脉的女子。”
“奴婢出自南院。”
卫铎微微抿唇,想了片刻道:“南院和朝凤的人是被傅绍山转移,还是都……”
“消息来得太晚,府中来不及送任何人出去,南院和朝凤所有人都没了。”
“世子请。”
那丫鬟说完,指着面前的长春馆道:“奴婢方才见主子来了此处,想来这时应在大爷的芙兰轩。”
不知傅绍光为何会出现在傅寒院中,他微微点头,大步走了进去。
见卫铎离开,那丫鬟方忍不住红了眼。
热泪滚落,漆黑面颊上留下一道清晰泪痕。
她仰起头,看着被黑色灰烬遮掩,不见半点天光的天空,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听见她的哭声,卫铎向前的脚步一顿,随后长叹一声走进芙兰轩。
芙兰轩中下人都不知去了何处,卫铎推开门时,就见傅绍光坐在正厅内的摇椅上闭目休憩。
听见声音,他缓缓睁开眼,面带温和笑意。
“你来了。”
卫铎向屋中看去,只见傅寒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我等你许久了。”
傅绍光站起身,与卫铎擦肩而过。
他没有问卫铎因何而来,也没有问任何一句其他。
“好一场燎原烈火。”
方出门,天上便飘落下纷纷扬扬的黑色灰烬,傅绍光伸出手,笑得温润。
卫铎跟在他身后,一时无言。
“你去了何处?”
刚见到傅绍光,傅绍山便轻斥一声,他话语中带着警告,隐含淡淡威胁。
傅绍光却是不管其他,只站在傅家正院中,怔怔望着身后的贤德堂。
邵公公看向卫铎,卫铎想了想伸手做安抚状,随后开口:“今日圣上接到了陈老太君的奏本。”
“奏本上书,傅家结党营私,因私欲迫害无辜子嗣,她心中不安遂上奏请罪。”
“她在奏本上将傅家朝凤、南院有关事宜皆写了出来,圣上闻言大怒,这方下了圣旨让我们前来调查。”
傅绍光闻言,笑着转过头来:“哦?”
“有趣,当真有趣。”
看着卫铎,傅绍光突然想起云纤在自己面前,神情坚定地说这场游戏,换她来做庄家时的模样。
上上下下打量卫铎,傅绍光忍不住开怀一笑。
他当年便曾猜测,这姑娘或许会是打破傅家数百年桎梏之人。
如今,总算未让他失望。
傅绍光只听闻这寥寥几语,便将前因后果猜测个七七八八。
而傅绍山却是一脸震惊,暴怒道:“她老糊涂了不成?”
随着陈衡山这些年官位越坐越高,傅披香不仅不知节制,胃口还愈发大。
称一句欲壑难填亦不为过。
家中钱财被她揽去大半,不仅将她生父从南院捞出,放在傅家做一个活祖宗让人供养,而今老了,不见她为傅家筹谋半点,却是反手做劳什子痛改前非,浪子回头之相?
她一个老不死、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东西,一辈子享受够了,儿孙也送至高位,眼下却做出背叛母族之事?
若非他警觉收到消息,及时将朝凤和南院处理了,如今怕是死也解释不清。
虽一把大火看似是心虚所为,可只要没有实证,便无人能耐他如何。
傅知娆就要及笄,而他夫人和傅寒妻子腹中的孩儿还未出生。
他还有八年可以筹谋,傅家先祖能造出一座朝凤,他如何不能?
八年时间,一切足矣。
傅绍山满心笃定,微微正了正心神,大声咒骂起来。
可卫铎的话根本不是说给傅绍山听的,他这话,是说给傅绍光听的。
傅披香亲自上了奏本,若傅家事为真,她为不拖累陈衡山,必要自裁给此事一个交代。
可若让傅家逃过此劫,便如傅绍山所说,来日傅披香随意寻一个老糊涂的借口,便可将此事搪塞过去。
而圣上看在陈衡山的面上,也不会过度追究。
那傅绍光兄弟二人,便会恢复如常,被傅披香继续压制,直至死亡那日。
卫铎别无他法。
他不甘心,因此只能赌,赌傅绍光如知禾所说,也存了让傅家覆灭的心思。
若傅绍光接旨并认下傅家恶行,此一行,便不算白来。
花跃庭似乎也看出卫铎的意思,可他对此并不抱有期望。
认下傅家罪孽,虽可将傅披香拉下,要她一命,可傅绍光自己也难以苟活。
就看他会如何选,是选择继续被压制一辈子,还是……
以命换一场死后自由身。
卫铎和花跃庭都忍不住,直直看向傅绍光。
傅绍光面色虚白,这些年他身体多有不适,以至常年服药。
但今日瞧着却不似往昔那般眸色晦暗,反有种容光焕发的从容得意。
如今见卫铎与花跃庭看向自己,也只是朗声一笑。
他伸出手,站在邵公公面前作做了个请的手势。
卫铎见状心下一松。
“劳烦邵公公宣旨。”
邵公公看向卫铎,转瞬明白眼下境况。他略一思索,当即宣旨。
傅家人跪了一片,待邵公公宣旨完毕时,傅绍山还未起身,傅绍光却是上前一步接下圣旨。
“陈老夫人所言属实,傅家愧对圣上。”
“罪臣傅绍光愿将功抵过,将傅家百年基业奉上,只望能造福百姓以赎傅家罪孽。”
“你说什么?”
傅绍山闻言猛地起身:“你……”
他指着傅绍光双手颤抖,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傅绍光并未理会他,只是对邵公公道:“傅家罪孽皆是由我傅家人所为,但府中下人多属无辜,还望邵公公可以请示圣上,还傅家下人一条活路。”
“这……”
邵公公乃泰和帝心腹,自然知晓今上正为钱财之事忧虑,听闻傅绍光的认罪之言,心下一动。
“咱家不敢私自做主,待咱家回宫,请示圣上定夺。”
禁军将傅家人包围起来,邵公公对着卫铎一拱手,回宫请示圣上定夺去了。
邵公公方离开,傅绍山便走到傅绍光身边,抡圆了胳膊狠命扇在他面上。
“吃里扒外的畜生。”
“你……”
紧紧抓着胸口,傅绍山呼吸急促,心中却也万分惧怕。
眼见着傅知娆就要及笄,他已谋算起将对方送入宫中,可眼下他的大好前程,竟都被这吃里扒外的畜生给毁了!
“兄长还是省些气力吧。”
被傅绍山打得向后趔趄数步,傅绍光好不容易才站稳身体。
他掸了掸衣上褶皱,走到禁军身边。
“这刀,还请借为一用。”
傅绍光朝着禁军作揖,那人握紧腰间绣春刀,满身戒备。
“给他。”
卫铎开口,那禁军这方将腰间长刀抽出,递给傅绍光。
“呦呵,还挺沉。”
拿在手中微微掂量,傅绍光哼声轻笑。
“可怜我这一生,文不能济世武不能安邦,可悲可叹。”
傅绍光凄然一笑,卫铎看着微有动容。
方才对方直言要将傅家财富献上,可见其一直关注朝堂,也揣摩了圣上心意。
他先前也曾看过傅绍光年轻时所做文章。
此人是个颇有才学,胸有丘壑之人。
若他可凭借自身之能入仕,便不说自此以后平步青云,但一生官途顺遂也是寻常。
怎可惜……
卫铎正胡思乱想,就见傅绍光扬起手中绣春刀,毫无预兆挥手砍向傅绍山。
“啊。”
他动作又快又突然,但怎奈这些年积郁成疾,身体孱弱,挥刀之时无甚力气,让傅绍山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