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前的架子床上,也躺着一个身穿金银绣茜色比甲的女子。
女子薄肩细颈,可唯独腹部微微隆起,似有身孕的模样。
那女子生得也俊,甚至跟容颜倾城,天生风流,举止满是媚惑之意的傅二夫人有五六分相似。
只是她眉宇间少了二夫人的鲜活和灵动,而多了几分木讷。
云纤盯着她,忍不住死死握紧双拳。
坚韧指甲刺入掌心,疼痛都未能让她回神。
“巳月让我帮她颠了这狗屁倒灶的傅家。”
从老祖宗房中出来那日,她就在这间屋子满心惶惑、痛惜地说出这句话。
傅二夫人摸着她的发,眼中尽是心疼与怜惜。她说会帮她,哪怕竭尽所能。
那女子讲这话的时候,眉眼温柔似她娘亲一模一样,往日眉宇间的撩拨尽收,说得温柔而笃定,亦满心虔诚。
二夫人说她不耐这方寸牢笼,她回她,说自己若能离开朝凤,一定会救她离开这里……
云纤忍不住,砰一声关了房门,大步退了出去。
她胸中怒意翻滚,她想撕裂傅绍光的面皮,想化出一柄利剑狠狠扎入傅绍光的心脏。
她愤慨,也无奈,亦有更多痛苦。
云纤扶着廊柱望向园中的那棵海棠树,忽而落泪。
今日这结果,她其实也曾想到的。
在傅家三番两次阻拦她见二夫人时,在二夫人自她嫁入湘王府,再无一次主动相联的时候。
可哪怕她心中早有预想,仍旧……
云纤按住胸口,缓了许久。
“什么时候。”
傅绍光看着她血红的眼,和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掌,淡笑道:“你大婚那日。”
大婚……
云纤眸中有一瞬茫然,待想起那几封安抚她的信笺,以及信上唯有二人才知的小颠婆称呼,方知晓傅家远比她想象得更加可恨。
看着院中的海棠树,云纤胸中恨意滔天,颠覆傅家的渴望在这一刻翻涌到了顶点。
傅绍光却是不管这些,他寻了门边处的矮凳,慢悠悠坐了下来。
“你今儿来,是做什么的?”
云纤垂着眸,许久才嗤笑道:“来报傅知霓的死讯。”
“哦?”
傅绍光似有些惊讶:“知霓竟折了,可惜,可惜。”
他口中说着可惜,但语气中却听不出半分惋惜之意。
傅绍光转头看向院子里的海棠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边带着点点笑意。
良久,傅绍光道:“时辰不早了,你应回去了。”
“回湘王府,去做你该做的事儿。”
“该做的事?”
云纤眉心紧锁:“什么是该做的事?”
傅绍光微微向后仰着,面带笑意:“该做的事,就是若你不做,便寝食难安,彻夜难眠。”
“若你不做,便觉韶华虚度,便觉人生似一场大梦,来去无存,家国无望。”
“走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说完,傅绍光闭上眼,倚在墙上咿咿呀呀哼起小曲来。
云纤看着他,眼中略带迷惘,又觉微妙。
可转瞬她心中再无他想,无论傅绍光如何,他都该死。
转头走出落梅园,云纤满面肃色离开。
坐在马车中时,她脑中满是傅二夫人的模样。
她实在觉得憋闷,忍不住掀开车帘。外头仍阴雨连绵,让人憋闷得难以喘息。
对面马车擦肩而过,车中人向外望去,对方竟是去了左府后又折返的傅绍山。
傅绍山就见云纤双眸红肿,明显哭过的模样。
他细细瞧着,直到对方扯了纱帘遮挡了他的视线。
傅绍山嗤笑一声:“到底年轻,不知多情乱心神,损智慧。”
“这世上,唯有那凉薄之人方能活得久一些。”
傅绍山向后倚去,过了半晌却忽然高声大笑。
有些事,他当真是想得左了。
傅鸾笙不受控,且还想要那个位置,他为何不除掉傅鸾笙,扶一傀儡上去?
且就算退一万步讲,说不得傅家这一代的傅家女全军覆没,对他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左右他手中还有傅知娆,还有三个尚未出生的“傅家女”。
女子及笄十五年而已,他如今正值壮年,莫说一个十五年,便是两个、三个,他都等得起。
傅绍山猛一拍大腿,笑得无比畅快。
他回府之时,傅大夫人也已经从孙家回来,只是二人神情全然不同。
傅大夫人一脸颓败,而傅绍山却是眉角眼梢都带着喜气。
“您回来了?”
小心翼翼走到傅绍山身边,傅大夫人扶着腰,眼带谄媚:“夫君跟长姐谈得如何?我瞧您似颇为满意的模样。”
“傅鸾笙……”
傅绍山哼笑:“她已无用处。”
“啊?”
傅大夫人有些惊讶,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傅绍山打断:“知霓到底如何折的,孙家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傅大夫人言辞怯怯:“我今儿去了孙府,还未开口便被孙夫人抢白一顿。”
“孙家本来无意伤知霓的,知霓不知怎的跟孙谦生了嫌隙,用碎瓷伤了孙谦,孙家意思本是想寻嫡姐要个说法,哪里晓得……”
“哪里晓得傅鸾笙她将孙家来人打了回去。”
“左府的婆子不仅动了手,还咒骂说傅家的姑娘满上京都知其贤德名声,绝不可能做出杀夫之事,就算是做出来了,也定是孙家门风不正,将傅家的姑娘逼到这般。”
“左府人先是讲究了孙谦扮优伶一事,又提到了孙兴泉,这方彻底惹恼了孙夫人。”
“妾身瞧着,那孙夫人本无心要处罚知霓的,今日我去她也是有些后悔,可傅鸾笙当日自己所说,傅家不会出杀夫的姑娘,若真出了让孙家打死无犹。”
“死了,她也不会说一句话……”
傅绍山听着,哼一声:“不过是一步步紧逼,火上浇油硬推着知霓去死罢了。”
“但无妨,知霓的头七,便是她的忌日!”
推开人,傅绍山大步回了房中。
这世上,并非每人都是一块铁板,是人便总能寻到薄弱之处下手。
有些事往日他不敢做,可今日见到傅知禾,倒是让他生了些别样心思。
当年谁人能想到那么个从外界而来的庸人,也可从朝凤中胜出?
那人靠的是什么?
那人并非如傅知霓、傅鸾笙等人,有绝世才智和狠辣手腕,她依靠的是将所有人赶尽杀绝。
只要有资格争抢那个位置的人全部死光,那么留到最后的,莫管什么都是胜利者。
傅绍山感叹自己往日着实蠢得厉害,若傅鸾笙不在,他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让身边人备车,傅绍山明日要外出。
他知晓,这世上有一人比他更加痛恨傅鸾笙,比他更希望傅鸾笙可以一朝惨死。
也唯有那人,有机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折傅鸾笙于无声。
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傅绍山便去了延福街。
延福街里头住得大部分,都是稍有些银钱的寻常百姓。
而此时日头尚早,但也已人声鼎沸。
街内孩童哭喊玩闹、街外货郎小二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傅绍山拿着巾帕捂住口鼻,轻轻敲响一户人家的房门。
“谁?”
屋内传出一道柔腻女声,那声音虽带着胆怯与警惕,可听起来又有一股子楚楚可怜、令人忍不住想要疼惜的欲望。
“开门。”
屋内女子犹豫一瞬,忍不住将木门打开一角。
门后露出半张脸,冷不丁看去,与傅鸾笙有三两分相像。
只是此女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傅鸾笙的影子,可那等柔弱如浮萍的孱弱姿态,却与傅鸾笙无半分关系。
“你怎么会到这里?”
“左文宣呢?”
那女子微微垂眸,将门拉开:“在房中。”
傅绍山走进门,这方看清那女子刚才隐藏在门后的面颊。
她左眼下青红泛着淤黑,颈间还带有淡淡勒痕。
见他进门,那女子扯了院中一个竹筐,走了出去,将院子留给傅绍山与左文宣。
“你怎会出现在这?”
傅绍山推开房门,左文宣正躺在榻上闭目休息,听见有人进屋这方睁开眼。
“你这处地方,虽紧窄了些,但瞧着倒颇为惬意。”
“你来这里做什么?”
左文宣眼带戒备,一骨碌坐了起来。
“来与你饮酒、长谈。”
略沉思片刻,左文宣起身从柜中拿了酒,放到小几之上。
傅绍山见状脱了短靴,也学着左文宣的模样坐在小榻上。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一声道了句畅快。
放下酒碗,傅绍山道:“你可知傅鸾笙逼死了知霓?”
“知道,但也不奇怪。”
左文宣阴沉着面:“你们傅家那一档子事,有今日这局面你还意外不成?”
看着左文宣眉眼中的阴狠,和那股子不得志的郁郁,傅绍山阴阴笑了起来。
他也是男子,再了解不过男人的心思。
这世上就少有男子能甘愿让一个女人骑在头上,压得他难以喘息的。
想到刚才那女子面上的伤痕,傅绍山道:“你下手也太狠了些,那样柔弱的一个女子,你怎好用这般力气?”
左文宣喝酒的手一顿,不曾答话。
他这外室的确娇柔,可他看见对方眉眼时,着实会突生出莫名戾气。
“你不敢对傅鸾笙下手,便磋磨一个弱女子,实在是少了些气魄。”
“哼。”
“你也莫觉得我说话难听,我今儿来,就是给你一个翻身的机会。”
傅绍山执起酒壶,为他斟满:“知霓的仇我是一定要报,而我希望你可以帮我解决傅鸾笙。”
“你疯了不成?”
左文宣面色青黑:“傅鸾笙对我多有助益,我怎会自毁前程?”
“你如今已坐到吏部侍郎的位置,再不可能向前一步,且左彦已及弱冠,你以为傅鸾笙以后还会将手中资源倾斜于你?”
“莫说以后,便是眼下,她就早已放弃你了吧。”
“吏部侍郎,已到头了,你留着她又有何用?”
“即便傅鸾笙坐上那个位置,也不会给你好处,相反你我二人合作,便不同了。”
傅绍山面露诚挚:“我官位低微,手中又无实权,若我二人合作,我坐到那个位置就只能依靠于你,这一份资源,我二人方能共享。”
“与我合作,你百利而无一害。”
左文宣捏着酒碗的手微微颤抖,傅绍山也不急,只淡笑着品着碗中酒。
一个正三品的官员,连养个外室都只能躲到延福街这等地界来,一个大男人,连个说话大声些的女人都不敢要。
左文宣,一个看着傅鸾笙面容都害怕到只敢寻一替身殴打泄气之人,他不信对方不想彻底摆脱傅鸾笙。
这些年,左文宣在外看着风光,可只有他知晓对方如何煎熬。
“再来一杯。”
傅绍山也不逼迫对方,只静静等待着。
二人正喝着酒,方才那女子推门而入,将竹篮中几碟小菜放在小几上。
“莫忙了,你也来用些。”
那女子摇摇头,面露怯弱,身姿摇曳,柔弱得令人心醉。
左文宣看着,垂下眼皮。
“这地界虽吵闹了些,但也算与世隔绝,任是谁人都不会想到你堂堂一个吏部侍郎,会在这里一住多年。”
捏着酒碗的手猛的一紧,傅绍山看着左文宣眼露笑意。
女人再厉害又能如何?想颠倒乾坤,哪里那般容易?
傅家这一摊子乱事,就由他来拨乱反正好了。
“我便不吃了,这酒留着来日我兄弟二人去到左府喝。”
放下酒碗,傅绍山下了榻,带着满身笃定、意气风发走了出去。
左文宣看着面前酒碗,听着屋外女子摆弄碗盘的声音,忍不住舔了舔唇,眸中流转一丝狠厉之色。
左文宣浑浑噩噩回到左府,站在房门前时才将将回过神来。
低头一瞧,也不知何时手中捧着茶盘,上头摆放着傅鸾笙最喜爱的冰酪。
这几日天气炎热,他每每回府都会去小厨房寻一碗冰酪拿给傅鸾笙。傅鸾笙为人挑剔,这冰酪要配了什么,什么时候吃,配哪一款糕点皆有规定。
若小厨房做错了,她多半会冷嘲热讽几句,言辞不见得激烈,却听得人异常刺耳。
二人方成亲时他多有不耐,可时日久了好似也已成为习惯。
哪怕如今满腹心事,他也会鬼使神差地帮对方准备了东西。
“老爷杵在这里做什么?”
左府的婆子见左文宣迟迟不动,冷不丁张口。只这一句,却是让左文宣心中莫名迸发出几分戾气。
可他抓着茶盘,又如往昔一样悄无声息忍下。
未理会那婆子,左文宣端着东西走进屋中。
屋内傅鸾笙正半躺半坐在美人榻上,她身上穿着蝉翼纱衣,身旁站着两个丫鬟正为她扇风,听见左文宣进屋,这方慢悠悠抬起眼皮,斜睨了他一眼。
“今儿天热,我给夫人去小厨房舀了冰酪来。”
“有劳夫君。”
傅鸾笙垂了眼皮,却是不曾起身。
“夫人不吃?若时间久了便要化水,你不爱……”
话还未说完,傅鸾笙哂笑:“今儿我身子不适,用不得冰。”
“不过夫君不记得也是寻常,夫君日理万机,心中记挂奔忙的都是家国大事,哪里来得功夫管这等小事?”
左文宣面皮一紧,咬着腮帮不曾讲话。
傅鸾笙仍旧半躺着享受清凉,眼都未睁道:“傅知霓已死,但我却无意得罪孙家,你去给孙兴泉赔个不是。”
“便选在明日上朝,众臣都在钟鼓楼排队前。”
“人多时候,你身段放低了些将孙兴泉高架起来,日后便是他心中不满,为了颜面也只能与左府为善。”
“若他与左府生嫌隙,就是有意刁难。”
傅鸾笙伸出手,身旁丫鬟连忙递上一把团扇,傅鸾笙自己慢悠悠扇着,语气也是淡淡:“哪怕孙家眼下对我生了些偏见,但来日我露出些微利益给他,这事儿便遮掩过了。”
左文宣许久不曾接言,仍直直站在原地。
朝堂之上哪有蠢货,难道众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不成?
他的确在傅鸾笙的奔走下坐到今日位置,可他靠妇人钻营向上爬的名声,也不知多臭。
何况这些年来,傅鸾笙多多得罪他人,哪一个不是靠他小心赔礼方转圜余地的?
为此他甚至在同僚间得了个软塔嘛的别号,意为腰杆子软得直不起来。
见他久久不曾回话,傅鸾笙悠悠起身。
她眉眼锋锐,带着一股子审视,看向左文宣时甚至未以正眼瞧他。她斜楞着眼尾,上上下下打量对方一番,随后露出个不屑笑容。
将手中团扇丢在一旁,傅鸾笙穿了鞋走向屋中圆桌。
那冰酪外圈已化出一圈水,她执起瓷勺在当中搅和两下,又当啷一声将勺子丢在碗中。
就这一声,让左文宣手臂上竖起一层寒毛。
“我身子康健,每月来癸水的日子再准确不过,可我二人成婚这般久,你竟是连这等小事都记不得。”
说着,傅鸾笙又捡起瓷勺,戳在冰酪碗中搅得叮当作响。
“你站在这处做什么?不知给我倒盏热茶?”
傅鸾笙抬眸,语气不见动怒,可唇畔边似有若无的讥讽,和眼中好似看无用废物一般的嘲弄,令左文宣呼吸一顿。
莫名的,还不等多想什么,他的手已提起桌上茶壶倒了起来。
动作行至一半,左文宣忽而又是一窒。
可他就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忍不住将杯斟满。
“妾身方才说得可是不够清楚?”
傅鸾笙执起茶盏,用食指轻轻抚摸杯沿感受着茶水温度:“妾身方才说了,热茶。”
热茶二字咬得前重后轻,左文宣听着心中莫名浮起一丝烦躁。
他心烦意乱将茶壶放在桌上,挥手屏退屋中丫鬟。
“夫人……”
“下去吧。”
傅鸾笙开口,那两个丫鬟方微微福身退了出去。
看着那两个左府家生子,左文宣双手微微攥紧。
“有什么事,说吧。”
嫌恶地将桌上冰酪以及热茶推离自己面前,左文宣看着她的动作,又忍不住抬起头细细打量对方眉眼。
良久,左文宣道:“常言道夫为妻天,可我为何从未见过你对我生出半分……”
他沉默许久,终于将后几字倾吐出来。
“仰慕之情。”
傅鸾笙闻言一愣,忽然捂着唇娇笑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却未见左文宣眸中彻底心死冰冷。
待大笑过一阵后,傅鸾笙擦去眼中泪。
“仰慕、仰慕……”
她又一阵娇笑:“你见这二字,还不知其中意思?你通身上下何处值得我敬仰、思慕?”
“天下局势变换莫测,眼下是个什么时机,你竟谈起情爱之事来了。怎得,外头那几个柔弱女子,未将你伺候好不成?”
傅鸾笙站起身,笑得前仰后合:“我往日便知你是庸人,却不知你连情爱这等肤浅事都瞧不明白。”
“你当那东西是什么不容玷污的金贵物儿不成?”
“不知从何生,生而不灭,生生不息?爱欲绞缠,纯洁无垢?”
“你怎会蠢成这般?”
“人世间情爱乃世上第一等势力事,其本质不过是人性中一场弱与强的博弈。”
“仰慕、仰慕,其条件便是让那弱者先生敬仰之心,后思爱慕之情。”
“可你……”
“你除了有繁衍之能,还有什么?”
“你穿着一身朝服,拎着二两碎银,出去寻那些连健全男子都未见过几个的低下女人玩玩还成,与我谈及仰慕二字,真真是笑煞了旁人。”
她一个内宅女子,都不会讲出如此可笑之言,未想左文宣年至半百,竟还祈求着他人承受他之悲欢喜乐。
竟能问出,为何不曾对他生仰慕之情……
思及此,傅鸾笙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你还坐在这干什么?”
“难不成方才未听见我说要一杯热茶?”
左文宣闻言阴沉着一张脸,提着茶壶走了出去。
去到小厨房沏好热茶后,他又木着脸将热茶端进屋中,只是见傅鸾笙半趴坐在美人榻上时,背过身将茶壶放在桌上。
思索片刻,左文宣发了狠似的将掌心红丸顺着茶壶嘴丢入其中。
他居高临下望着傅鸾笙,抓着提手的掌越收越紧。
“我官位低微,手中无权,若合作……百利而无一害。”
耳边环绕着傅绍山的话语,左文宣的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
他低头看着正扇风的傅鸾笙,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情。
傅鸾笙的确有几分运筹帷幄,左右人心的手段,是以他这些年也的确如对方所说,仰慕有,惧怕有,利用亦有,这方能忍受她如此之久。
可傅绍山说得也不假,左彦年岁渐长,傅鸾笙今日都这狂态,来日怕根本不会再帮他一分一毫。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低声下气帮这个女人善后,告知全上京他是个无能之辈。
先前傅鸾笙看他的眼神,如霜刃冰冷,左文宣却诡异的与先前不同。
他并未生烦躁暴怒之意,反而忍不住满心兴奋。
世人不知,多年来他无数次梦见自己扼住傅鸾笙咽喉,眼见着对方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哭求放过自己。
他想要见傅鸾笙跪地求饶,向他磕头认错已久。
久到他再无法多等一日。
抓着茶壶的手微微发抖,左文宣咧着嘴,猛地捏住傅鸾笙双颊,将滚烫热水灌了进去。
那茶水方灌入一点,傅鸾笙便激烈挣扎起来。
“我今日便让你瞧瞧本官的强硬之处,让你看看本官有无令人仰慕之地。”
茶水灌不进去,左文宣索性将整壶热茶全部浇在傅鸾笙面上。
“啊……”
“冬缈……”
傅鸾笙高声呼喊府中丫鬟,左文宣却是半点不曾惧怕。
他一向知晓,便是没有傅绍山,也一定会有今日,因此早有准备。
见屋外无人闯入,傅鸾笙狠命将左文宣掀翻,自己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可滚烫沸水浇在面上,让她双目不能视,因此不过三两步就被左文宣抓了回来,按在身底。
“贱妇,求饶啊,我让你求饶。”
“求本官放过你,求本官高抬贵手,饶你贱命。”
“你做梦。”
傅鸾笙哈哈大笑,哪怕一张口便呕出大片鲜血。
她口内皮肉被烫伤,开口时声音嘶哑,但语气却未有半分服软求饶之意。
“求饶,给我求饶,你求我……”
左文宣面目狰狞骑在傅鸾笙身上,他双手如铁钳一般死死勒紧傅鸾笙的脖颈。
傅鸾笙不住踢打,脖颈上刚被烫伤的皮肉一点点挣开,变得血肉模糊。她迸发无尽恨意,拼了命挣扎,左文宣却是渐渐脱力,终被她甩开双手。
冬缈突然从屋外冲了进来,见此情景惊呼一声,可很快便被两个粗壮小厮拖了出去。
被撞破自己杀人模样,左文宣似心虚一般惊了一瞬。
随即他反应过来,不住为自己壮胆,挥拳时不停道:“贱妇,我要为我爹娘兄长报仇,是你,是你这贱人谋害了他们。”
“嗬……”
傅鸾笙喉咙中发出粗哑嗬嗬声,左文宣手一顿,就见身下人面上血肉模糊,却还在狰狞发笑。
莫名,他心中一寒。
“哈,你个懦弱蠢货。”
傅鸾笙咧着唇,笑得让人心中发寒:“到了此时此刻,你杀人还需寻个借口,还要扯一大旗遮掩你那龌龊无能的羞,真真令人笑掉大牙。”
她看不见左文宣,却是能想象到对方的窝囊模样。
她越想,越觉得可笑。
就是这样一个无能废物,竟牵扯了她数十年。
“你忍辱负重多年,求的竟只是让我求饶。”
“哈……”
她未想这窝囊废竟还有敢对自己动手的一日,她防了这人十年,却未想十年之后又十年,他才敢突然动手。
“左文宣啊,左文宣,你这辈子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朝中局势正乱,圣上欲亲征,太子是否能撑过今岁皆是未知,你这蠢货竟在此时对我动手,我多年钻营小心部署,竟毁在你这蠢货手中!”
她语气终于高亢,左文宣却不敢承认对方的话。
他不管,他不想管朝中局势,不想管一切。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再看见此人。
“你谋害我爹娘、长兄,我……”
“谋害你爹娘、长兄?”
她嫁入左府时,左文宣只是个毫无用处的纨绔,他为人胆怯,无上进之心,但其野心贪欲却是不小。
他那猪狗不如的蠢脑,根本兜不住滔天野心。他二人日日同塌而眠,他难道不知她每日在做些什么?
他巴不得自己早日送他爹娘兄长去那黄泉路上,今儿却又装起要为父报仇的孝子。
傅鸾笙笑得花枝乱颤:“但凡你今日理直气壮要了我的命,我都可高看你一眼,左文宣啊……”
“你就承认你不过是一滩永远都扶不上墙的烂泥吧,你这一生一无是处,只敢让女人求饶的废物……”
“你闭嘴。”
抄起身旁绣墩,左文宣狠命向傅鸾笙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他脱了力气,再抬不起半点手臂,这方丢下绣墩惊慌瘫坐在地。
“来人,来人。”
看着满地狼藉,左文宣抹干净面上血渍,喊来数个粗壮男丁。
“将她给我丢进池塘,就说后院假山突然倾倒,砸死了夫人和冬缈。其余夫人身边的婆子丫鬟,全部割了舌头发卖出去……”
当夜,上京所有人便得知傅鸾笙这一“贤德夫人”,不幸被家中坍塌假山砸死一事。
世人皆知左文宣夫妻二人鸿案相庄、伉俪情深,傅鸾笙又是上京一等一的贤内助,是以满朝文武都不曾怀疑其死因。
唯有还未从傅二夫人身亡中走出的云纤,惊愕不止。
虽此事是她推动,也知晓傅绍山多半有辖制傅家女的方法,可她未想对方动作竟如此之快。
正惊讶间,银玉敲门走了进来:“世子妃,左府刚传了消息,陈家那边就来了帖子。”
“陈家?”
银玉点头:“陈老夫人给府中送了帖,说七日后想要见您。”
云纤打开陈家拜帖,微微皱起了眉。
奇怪,傅披香为什么要七日后见她?
第198章 米茶
傅鸾笙的丧事办得极其隆重,她生前为人圆融练达,交际极多,手中赠出、欠下的人情债亦不知多少。
是以这身后事,竟是比上京一品夫人还要盛大。
云纤穿着一身素服站在灵堂,看着紧闭的棺木,鞠躬上香。
她夫妻二人上过香,给过奠仪后方静静离去。
马车上,云纤似有所感。
“我瞧着今日前来吊唁的许多宾客,都颇为悲伤,未想傅鸾笙在上京竟如此得人心。”
卫铎道:“她擅蛊惑,的确颇有能耐。”
说来他夫妻其实都未想过,傅鸾笙最后会死于左文宣之手。
原本云纤以为傅家有什么手段,辖制傅家女,但未想……
将车帘掀开,浅浅微风拂过,驱散了一丝车内燥热。
云纤低头看着自己细嫩掌心,淡淡道:“我不喜她。”
“傅鸾笙从朝凤离去,开始以自己之能为傅家女安排婚事。”
“她权衡利弊,为的尽是傅家和自己的私欲。而明明她也出身朝凤,最懂身处当中的绝望。”
“可离开了,以她手段,本可以置身事外,但她还是选择了与傅绍山兄弟一起,帮他们维系朝凤制度。”
“我不求她成为庇护者,可她也不该转身站到加害者身旁,帮他们伸手按住被欺凌的其他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