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铎眉心紧锁,看向卫益清时满是忧虑。
“若储君之位不稳,父王您……”
湘王乃当今圣上唯一胞弟,若太子病亡,这储君的位置说不得要落到湘王府头上。
可圣上为此忌惮湘王府已久,又怎会轻易将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
“此都是小事。”
卫益清摆摆手,淡声道:“这些年他重绘边疆版图,百年后必会在后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若他至此收手,怕是谁人都要道一句明君在世,高祖重现。”
“可也不知他是被功绩蒙心亦或如何,在朝廷连续征兵徭役多年,还未休养过来时,又生了要亲征南夷的心思。”
“且如今愈演愈烈,甚至不顾朝中众臣反对,连召数位边关将领回京。”
“我以为太子病重,可让他暂时打消这念头,哪想他竟暗中召了肃琮回京。”
卫铎一愣:“父亲跟郑将军暗中有联络?”
卫益清看他一眼,淡淡道:“陆岗松为你做杨木接骨术那日,便是铮儿从肃琮那折返之时。”
“原本那日可让众人将目光放在你身,却哪知……”
郁诗容已故,卫益清无法跟一个死人计较,便遮过不提。
“父亲联络郑将军是为了何事?”
卫益清道:“我希望肃琮可以上折劝退他攻打南夷的心思,可如今看来怕是无用。”
卫铎本想问那今日卫铮出去又是做了什么,可朝中发生这般多的事情父王都不曾告知他,怕是今日问了,父王也不会说。
虽他父王并未说什么,可卫铎却在字里行间中听出父王对那日的解释。
他在解释那日先救卫铮的原因,虽婉转,但卫铎却是听出来了。
卫铎低了头,望向自己双腿。
他心中思绪复杂,一时片刻不知自己该作何应对。
说怨恨实在谈不上,若说不怨,可心中翻涌的不甘令他颇为难堪。
白日里那一句以他之能,怕经多年,也难消其痕。
直到回了秋水居,卫铎才将所有情绪遮掩。
“太子病重,此事宫中隐而未发,湘王府日后怕是要平生许多事端。”
他知晓云纤已为傅家种种焦头烂额,自不愿再拿了自己那等幼稚情绪惹她心烦,便只挑拣了太子病重的事说与她听。
卫铎将她做世上最为信任之人对待,自是不曾遮掩半分。
“太子此次重病,湘王府只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圣上为绝后患,先下手灭湘王府满门,其二……”
卫铎眉头紧锁:“其二便是这储君的位置,落在湘王府头上。”
“可无论哪一条路,怕都不是那般容易走的。”
卫铎眉头紧锁,正在思虑对策,如今圣上是否要攻打南夷,对他来说反倒不是那般重要了。
他正绞尽脑汁思索王府退路,云纤听闻此话,却是大吃一惊。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对她来说都是绝路。
若当今圣上为此灭湘王府满门,她逃脱不过不说,傅家仇怨今生无法再报。
而若卫益清摇身一变成为储君,那云家血仇,她又要如何?
云纤未想到太子病重不仅于社稷有碍,更影响到了自己的计划,实令她措手不及。
可此事非她凭一人之力可扭转改变的,便只能顺势而行。
只如此一来所有事都需提前,万不可蹉跎时机。一旦太子病故,不仅朝中,就连湘王府的局势也要大变,再由不得她兴风作浪,更别提还能拿傅家如何。
生平头一次,云纤竟如此希望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卫铎见她眉宇之中尽是凝重,不由将人揽进怀中。
“莫担忧,若王府真行至绝路,我会寻机会护你安全。”
“你想如何?”
云纤笑道:“左不过是想用我二人未曾拜过天地,算不得真夫妻做借口让我逃脱可对?”
她捧着卫铎面颊,在他额头轻轻吻下。
“可若我不听你的呢?”
云纤歪着头,面带少女娇羞:“我一生唯有两件事想做,一是为当年无命出朝凤的姐妹掀翻那座绣楼,以祭万千少女芳魂。”
“二便是……”
她放软了声,语气温柔缱绻:“二便是做你的妻。”
“我曾说过,待你听过傅家事以后还要与我做夫妻,我二人便做夫妻。”
“既是夫妻,自该患难与共,生死相随。”
“无论湘王府如何,我都不会弃你而去。”
卫铎闻言心头微酸。
他二人日日都在一处,自她对自己讲过傅家事后,他不仅未放下怀疑,心中疑惑反而愈发多。
他明知对方有所隐瞒,却不愿逼迫她将所有事说给自己听。傅家事乱,他能猜到当中有些难言的东西,虽可体谅,但仍忍不住偶生怀疑。
可如今听闻这话,他终将那些个猜忌一一剔除。
她说得没错,待傅家事落,她心无旁骛,便只能一心做他的妻。
那时候,自可从此夫妻同心,再无隔阂。
卫铎神色温柔,眉眼间满是疼惜:“这你猜得不对,无论我二人是否拜过天地,我都一直当你做我的妻看待。”
“我所谓护你安全……”
卫铎走至书案前,指着一个不起眼的柜子让云纤打开。
打开后,里面放着数个锦盒亦或木匣。
“你将最上头的白玉盒子与旁边那个红色木匣拿出来。”
云纤照做,将两样物件递给卫铎。
“这白玉盒中放着的是圣上在我出生时所赐的长命锁。”
卫铎将它从盒中拿出,示意云纤半蹲下后,将它戴在云纤颈上。
“父王乃圣上唯一胞弟,虽都道皇家无情,可他兄弟二人也曾真心相互扶持一路而来。我出生时,圣上真心欢喜过。”
“这一枚长命锁,便是圣上当年亲手所刻。”
串着百宝的纯金璎珞上,一枚洁白玉锁格外显眼。这玉质长命锁没甚稀奇,模样也不算繁琐,只正面写着平安吉祥,后刻长命百岁。
言辞质朴,却是一个长辈对家中晚辈最为诚挚的祝福。
“从今日起,这东西你戴在身上,一刻莫离。”
云纤垂眸,许久后摇头:“我不能要。”
她拉开卫铎的手正想要摘下时,却被卫铎制止。
云纤执意摘下:“这一物,是唯一能唤起圣上一丝亲情的东西,有了它,你或许就能逃过一劫。”
卫铎淡笑:“天家无情,圣上对一个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孩,和一个壮年男子的情感是不同的。”
“尤其还是会威胁到他江山社稷之人。”
“此一物,在你身上和在我身上的作用也不同……”
卫铎握住云纤的手,语气温柔:“若圣上真有想要动王府那日,定是他在心中盘算过千百万次,绝不会因一丝亲情动摇。”
既做决定,本就抛却万般,怎会因为一个长命锁而放弃?
可这东西送与她便不同了,圣上会知晓他的意思,也会全他心愿。
“这东西,唯有在女眷身上方是保命符。”
“圣上与江侧妃一同长大,应也不会伤她分毫,可其他人我不知,这东西送与你,我心方安。”
他眼神坚定,眸中尽是男儿魄力。
此一刻,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为她设一线生机。
“这盒中装着的是王府通关文书,我不知会不会有机会用得上,可……你知晓有这东西,有备无患也好。”
云纤垂眸看着颈上玉锁和手中文书,良久未语。
她忽感颈上有千斤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若太子康健,十年后我朝定可重现盛世光景。”
卫铎轻声一叹,言语中满是惋惜。
云纤不识得太子,此刻也无心去想太子,她伸手摸着被卫铎掩在衣衫下的长命锁璎珞圈,神情呆愣。
“你莫怕,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将人拉起,卫铎笑着哄她。
知晓他所说的那一线生机,是一条荣华青云路,云纤看着卫铎,终浅浅一笑。
他不知,于她来说再无生机。
可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她都不能坐以待毙,与其消沉,不如按计划而行。
小夫妻又说了几句体己话,这方各自休息。第二日,云纤早早起身,去了门房向傅鸾笙下了拜帖。
按说懂得规矩的从未有当日下贴,当日拜访的,可云纤眼下管不得许多。
她再无时光蹉跎。
好在傅鸾笙为人练达,知她并非无事搅闲之人,连贴都未回,竟是直接派了车来接云纤。
待到进了左府,傅鸾笙才笑着打趣:“不知世子妃有何要事,竟寻我寻得这样急切?连让我吩咐府中备些吃食的时间都没有。”
看似调侃,实则却在施压。
“若无事,也不敢匆匆来扰姑母。”
傅鸾笙笑着在云纤面上扫过一眼,见她面色肃沉方笑着屏退身边人。
“说吧,什么事。”
“姑母为人八面玲珑,又擅纵横捭阖之事……”
傅鸾笙笑着摆手:“这等无用的恭维话便不必说了,今儿我为你推了约,若你再不说正事,便莫怪我赶客了。”
云纤闻言笑道:“姑母爽快。”
“我今儿是来寻姑母与我合作的。”
傅鸾笙哼笑:“合作需拿出诚意,我也想瞧瞧你想用什么打动我。”
对傅鸾笙、傅知霓二人,云纤本有其他计划,可昨日听闻太子病重,倒是让她寻到一个更好的机会。
“诚意。”
云纤停了片刻,轻声道:“不知太子三日前在御花园中晕厥,至今未醒,算不算诚意?”
傅鸾笙闻言眉尾一挑,转瞬间便想了许多。
知晓太子病重,这一信息便足够她做许多事。而太子病重背后所含,亦有万分价值。
太子病重,无论病愈亦或病故,都足够她捞得许多利益,这一事的确够诚意。
傅鸾笙唤身边丫鬟煮了茶来,再开口说话时,语气平缓许多。
“不知世子妃想要我做什么?”
虽知傅鸾笙手段圆融,但云纤着实未想与她交谈竟这般舒心。
“怪道上京对姑母赞赏有加。”
“姑母行事利落潇洒,实让人心中舒畅。”
云纤执起茶盏,轻轻以茶盖抚去上面浮沫。
她再无进门时的急切,竟是慢悠悠喝起茶来。
知晓太子病重,足够左府抢占许多先机。虽朝中众人大多知晓二皇子身患奇疾,可天下人不知,是以朝中并非没有站二皇子之人。
此一事,便可在二皇子党身上捞得不少好处。
而太子那边,以傅鸾笙的交际和手段,说不得可寻得救治太子之机,那样左府自此青云直上也并非不可能。
就算太子病故,二皇子亦与皇位无缘,傅鸾笙也可借她之便,搭上湘王府这条船。
虽外人眼中她们同出傅家,血脉同源,可唯有傅家人自己知晓,便是来日她借世子一朝飞升,怕也不会给左府什么好处。
可若今日开始二人合作,日后便不同了。
今日的湘王府,已然不可同日而语。
与自己交好对傅鸾笙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是以傅鸾笙眼下对她自得百般包容。
这一本账,以傅鸾笙心思,必可谋出万倍利益。
将茶盏放下,云纤淡漠道:“姑母应该知晓世子大婚当日堕马受伤,后陆岗松为世子做了杨木接骨术之事。”
傅鸾笙点头:“知晓。”
“那姑母也应当知晓,当日王府庶出卫铮也在,且同受了伤。”
这两句一出,傅鸾笙便知她今日来寻自己是何意思。
心中戒备放下,傅鸾笙笑道:“湘王妃是个宠子的。”
云纤未理会她对逝者的嘲笑,继续道:“那姑母定也知晓王爷在世子接受杨木接骨术时,打断了陆岗松,命他先救卫铮。”
“自然,湘王慈父心肠,此佳话传满上京。”
云纤冷哼:“湘王放弃了世子,转选卫铮,湘王妃为博出路以命相抵,方为世子争取了时间,而眼下局势不同。”
“我来寻姑母,也是为世子。”
提起卫铎,云纤眼皮微敛,似有羞赧小女儿情态,傅鸾笙见了眼露笑意。
俗世女子,最易为情所困,着实蠢得令人心喜。
傅鸾笙执起茶盏轻抿一口,心中略有失望。
她还盼着眼前这半途入朝凤,最后却能杀出一条血路的姑娘有何不同。今日一见方知并非此人多么厉害,而是朝凤世代没落,一代不如一代,一代蠢过一代了。
这么个东西也能胜,真真令人不解。
“我希望姑母能够与我联手,对付卫铮。”
“卫铮昨日被湘王派出做事,我希望看见姑母的诚意。”
云纤望向傅鸾笙:“我的诚意已经足够,就不知姑母有没有诚意了。”
傅鸾笙笑道:“莫不是你想让我帮你除掉卫铮?”
“这可并非容易事。”
傅鸾笙看着云纤,好似在笑她单纯:“你也说湘王看重卫铮,莫说卫铮不好除,便说只一句太子病重,也不值得让我为此得罪湘王。”
“虽以小博大是寻常,但也没有这般博法。”
“我自然没想过让姑母帮我除掉卫铮。”
“哦?”
傅鸾笙来了兴趣,云纤道:“我也知晓便是姑母有能力帮我解决卫铮,也不会这样做。若一下子为我除了后顾之忧,姑母日后还拿什么与我做交易?”
“姑母是聪明人,聪明人从不断自己后路。”
“你这句,姑母便当是夸赞了。”
云纤微微歪头,似十分乖巧。
“我无意为难姑母,今儿来不过是想瞧瞧姑母是否有与我同乘一船的心意。”
“自然是有,你不若说说如何方能入场?”
“嗯……”
云纤似乎有些拿不准主意,傅鸾笙也不急,静静等着。
她考虑半晌,方道:“湘王让卫铮外出办事,虽我不知是什么,可若此事成功湘王定会高看卫铮一眼。我也不为难姑母,只需姑母将此事搅得他办不成便好。”
“这也不算简单。”
傅鸾笙笑道:“既不知他要做什么,我怎知什么是办得成,办不成?”
“你总该告知我,湘王要卫铮去做什么才成。”
“那岂不是太简单了?用这般简单的事麻烦姑母,倒是我的不对了。”
傅鸾笙哼笑,再未接言。
“姑母说得对,我不知卫铮做什么去,自然也不知姑母事情可否办妥。若您届时随意寻个借口哄侄儿开心,便不美了。”
云纤眼中闪过一丝苦恼:“不若这般,卫铮临行前带了王府三人同去,届时姑母将这三人头颅带给我,以供我检验,如此姑母觉得如何?”
听见这话,傅鸾笙险些笑出声来。
斩杀卫铮身边喽啰,与可否成功搅黄卫铮差事,有什么干系?
可转念一想,她不知卫铮具体差事是何,为防止自己欺诈于她,也唯有设下这等可笑标准。
虽蠢,但也不算蠢到了根子,有些聪明,可也着实不多。
“可。”
傅鸾笙笑道:“只是这头颅臭烘烘的,要来做什么?”
“若不见三人头颅,我怎知姑母有没有认错了人,又或者随便寻了谁来?”
与蠢人谋事,既欢愉亦无奈。
傅鸾笙肩一沉,不置可否,只闲闲道了句:“你行事也算严谨。”
云纤眼露笑意,傅鸾笙竟有种被气笑的无力。
“既姑母无事,我便先离开了,我在王府静候姑母佳音,姑母莫让侄女失望。”
“自是不会。”
笑着送走云纤,傅鸾笙转头便吩咐府中人截杀卫铮身边喽啰去了,半点都无打探卫铮具体差事的意思。
她在心中暗讽云纤蠢钝,云纤却是出了左府便冷笑出声。
“将我今日独自来到左府坐了许久之事,透露给傅知霓,并帮我给孙谦去信。”
放下马车车帘,云纤自左府匾额上收回视线。
傅鸾笙也好,傅知霓也罢,无论傅家还是卫益清,无论太子生与死,都无人能阻她半步。
且看她这一箭数雕,能将局势搅至何种模样吧。
云纤转过头,对银玉淡声道:“走吧,世子还在府中等我。”
上京酒肆林立,且大多奢豪,可能被那些个世家纨绔子看入眼中的却没有几个。
孙谦捧着白玉酒壶,正不停往口中灌着佳酿。
“再拿些酒来。”
“你再这般喝下去,怕是归家孙大人要打断你的腿。”
身旁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啧啧开口,孙谦瞥他一眼伏案哀嚎。
他们懂个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懂。
“归家……”
“不归也罢。”
将案上佳肴美酒掀翻在地,孙谦呜呜哭了起来。
傅知霓那毒妇,将他看得牢牢的,平日根本寻不到机会出门,便是他想要去湘王府,那毒妇都能让他莫名出不了门。
“我往日是喜好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也罪不至死不是?”
怎的他爹娘偏听了那毒妇的话,连他这亲生儿子都不认了?
今儿若不是书院有先生过世,他跪求爹娘好话说尽方寻了机会出来,怕是还要被那毒妇寻借口关在院中,日日恐吓于他。
想到家中那如履薄冰、生不如死的日子,孙谦恨不能大醉一场,苟活梦中。
思及此,他趴在酒肆矮榻上喃喃呜咽:“那毒妇想害我性命,却除了世子外无人……”
提起卫铎,孙谦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此浪费时间,他应去湘王府再寻对策才对。
“我要去湘王府。”
先前他向王府递了拜帖,却是未收到回复,本以为卫铎也与其他人一般觉得他痴,不信任自己,可后来卫铎府中清客上门二人交换了联络方式,他才知晓自己的帖子都被那毒妇寻借口销毁去了。
那毒妇惯会演一乖巧样子,怎奈他爹娘好似被猪油蒙了心,唯信任她一人。
跌跌撞撞准备下楼,刚起身,身边小厮便寻了过来。
“爷,小人终于寻到你了。”
那小厮将手中信笺递给孙谦,凑到他耳边道:“是世子身边人送来的,未经过府里。”
孙谦闻言瞬时酒醒了一半。
擦了擦满面的眼泪鼻涕,他连忙打开快速扫过几眼。
“妙,当真是妙。”
好似生怕落下半个字一般,孙谦反反复复看过那封信,突然将它团成一团塞入口中。他噎得咽不下,便连爬到友人面前桌案前抄起酒壶灌了下去。
“辛生,给爷寻套新衣,伺候爷沐浴一番。”
一股脑从地上爬起,孙谦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颓废。
他今日匆匆而来,三两壶酒将自己灌得烂醉,眼下又匆匆离去,让一群常驻酒肆的上京纨绔摸不着头脑。
看着他离去背影,几人在背后嘀咕几句,便再无人在意。
孙谦却是挺直了脊背,大步往家中赶去。
“少爷,老爷和夫人正在……”
孙府管家上前,正想说孙大人和孙夫人在书房等他许久,却是被孙谦一把推开。
“我今日有要事需做,你请爹娘去我院中。”
他说完,大步离开,将孙府管家唬得发怔。
家中这位爷已许久不曾这般……这般有气魄了,今儿也不知又要发什么疯。
“真真可惜了大奶奶。”
管家嘀咕一句,无奈摇头。
“夫君回了?今日可累?”
孙谦还未进房,傅知霓便眉眼温柔走了出来,她细声询问,任谁看了都要道一句贤惠模样。
傅知霓眉目本就温婉清秀,说话也从来轻声细语,十足体贴,整个孙府上下,除了孙谦和府中养着的戏班子惧怕她,再无人说她半个不好。
“不累,不劳你费心。”
二人擦肩而过,孙谦看都未看她一眼。
傅知霓微微垂眸,眉心微拧。
这人今日看她,竟无往日瑟缩厌恶模样。不过半日而已,发生了什么?
“夫君在忙什么,可要知霓帮忙?”
傅知霓跟在孙谦身后,却是未听到他的回答。
“韮枝,将爷这几箱子宝贝搬到院中去。”
“啊……是,奴婢遵命。”
孙谦在屋中翻箱倒柜,翻出一堆杂书闲书,角落中的,房梁上的,压箱子底的,不过一会儿便找出近乎百来本曲谱、案头本子等物。
名唤韮枝的丫鬟看了傅知霓一眼,这方上前寻了婆子将这些东西一一整理妥当,搬到院子里。
屋中丫鬟婆子都走了出去,只剩下傅知霓二人。
傅知霓笑看他的动作,虽然眉眼语气未变,却偏偏与方才不同。这等变化,唯有孙谦能看得出来。
“夫君今日到底去了何处?怎的一回府便折腾起这些宝物来了?”
随手捡起一本孙谦刚丢在脚下的案头本,傅知霓娇甜一笑:“你倒是厉害,藏得这样深呢,往日我费那般大的力气也不过找到三五本,夫君真真是淘气了些。”
孙谦闻言手一顿,转身从矮梯上走了下来。
他看着傅知霓沉默良久,这方慢慢开口:“你往日愿拿了这些东西和梨园的人恐吓我,让我乖觉,并非是你如何厉害,而是我心性良善。”
“我敬你重你,方让你自以为越过了我去,能随意将孙府上下捏在手中。”
“可你却忘了,我爹娘高看你一眼,并非你傅知霓如何能耐,唯一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你是我的妻。”
想到信上的话,孙谦啧啧一声:“你……”
“照比世子妃差得远了。”
“傅知禾?”
他突然提起云纤,让傅知霓眉头紧皱。
孙谦笑道:“你面貌丑陋,不比世子妃秀丽绝俗。”
“嗯?”
傅知霓眉尾微挑,似是不知他在发什么疯。
“你心肠恶毒,也不比世子妃温柔敦厚。”
傅知霓闻言眸中流露讥讽,正欲开口,又听孙谦道:“你蠢钝如猪,不比世子妃运筹帷幄,足智多谋。”
“你发什么疯?”
接连几句,傅知霓眼中温柔尽褪,愈渐冷淡。
“你又闹什么?”
二人还未争吵出个结果,孙大人与孙夫人便来了屋中。
夫妻俩就见满地凌乱,而孙谦和傅知霓剑拔弩张,皆面露不善。
“爹,娘。”
见了孙父孙母,傅知霓眉眼一垂,正欲落泪,哪想孙谦大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二老面前,伸出了手啪啪抽在自己面上……
孙母心疼惊呼,孙大人则道:“你又患哪门子的失心疯?”
“你今儿不是去送先生吗?怎的府中小厮未在先生家中寻到你?且你这一身酒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孙大人怒火中烧,还要再骂两句,却是被孙夫人拦下。
孙谦下手极重,许是带了太多的委屈和恨意,几巴掌抽完竟眼中带泪,语气哽咽。
“往日是孩儿不孝,让爹娘颜面无光,是孩儿对不住爹娘。”
孙谦仰起头哽咽道:“孩儿今日在城中酒肆买醉,在老师病故之日借酒消愁、放浪形骸实在不该。可孩儿已经知错。”
“哼,你这话我已听累了。”
孙大人面露不悦,正欲叱责,就见孙谦站起身从韮枝手中接过火折子,随手丢到院中堆放的曲谱之上。
这些曲谱,都是他多年搜寻,又亲自增改所做。
“孩儿当真有心改过,日后再不会碰这些令爹娘蒙羞的东西。”
大火燃起,很快便蹿得老高,孙大人和孙夫人对视一眼,皆从中看出几分震惊。
孙大人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随手翻看,发现的确是正本,并非做戏糊弄他的东西。
“我便说谦儿成了亲,自会成长。”
执起帕子按在眼角,孙夫人不停落泪,眼中却带着欣慰笑意。
孙谦闻言却是道:“前段时日我与爹娘一起去王府吊唁,曾对着世子胡言乱语一番。”
“想是世子将我平日胡为之事说给了世子妃听,她心疼家中堂姐,方让世子给孩儿来信,痛斥孩儿。”
孙谦站在熊熊大火下,面带坚毅:“往日是孩儿不孝,是孩儿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列祖列宗。”
“今日孩儿焚谱以证,自今日起,孩儿再不会碰这些东西半点。”
“谦儿。”
孙母闻言忍不住落泪:“你要知爹娘并非全然不让你看戏听曲儿,可你是孙家嫡长,日后孙家前程,千百人的担子皆落在你肩上,你若是弃这责任不顾,唱劳什子戏去,来日我同你爹爹下了黄泉,如何面对孙家列祖列宗?”
“娘亲放心,今日孩儿便解散家中梨园,送所有人离去,那些个戏子之物,孩儿再不会碰。”
孙大人闻言,神色肃穆抬起头:“此话当真?”
“此话当真。”
“韮枝,去唤了梨园班主来。”
看着自己多年心血化为灰烬,孙谦并非不心疼。
可世子妃说得对,无欲则刚,他心有牵挂,便易被人操控威胁。
他爱才,不忍心那些个有天赋的梨园弟子埋没一身长才,方将他们接入府中。却未想傅知霓这毒妇仗着他这份心思,残害数人,以胁迫他就范。
既孙府已不能护住他的那些个知音,不如将人安顿一番,放出府去。
韮枝离去,孙谦一撩下摆,跪了下来。
“父亲、母亲,孩儿希望府中可给李班主一笔银钱,好生安顿他们一番。”
“自然,自然。”
见儿子幡然悔悟,无论什么条件孙母都会答应下来。
孙谦见状继续道:“孩儿将戏班请回家中,从不是出于外头流言说什么豢养娈童之故。孩儿并非好色之人,只单纯沉迷戏曲。”
“娘亲知晓的。”
孙母用帕子擦去面上泪水,心中不免叹息。
曾几何时,她甚至仔细想过孙家嫡子想要做个戏子,与狎玩娈童哪个更令人焦心。
“孩儿晓得知霓也是望夫成龙,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