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肃琮乃圣上伴读,如今手握朝中七成兵力,驻守兖州多年,是圣上最为信任之人。他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多年来圣上可屡战屡胜还对攻打南夷充满信心,也是因有郑肃琮之故。
而郑肃琮虽是圣上伴读,也是卫益清自小到大的玩伴。
江月楼深吸一口气,强做镇定掸了掸身上茶水。
“若圣上知晓你私下联络……”
“他不会知晓。”
“江家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卫益清不答,似笑非笑看着江月楼,令她心头一跳。
她再了解这男人不过,这眼神,是警告她越界之意。
“难怪那日你如此焦急,原是怕郑将军托卫铮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喃喃低语,江月楼再不提其他。
倒是卫益清听见这话,眸中阴沉:“郁诗容应庆幸她未误我大事,若不然……”
男子一声冷笑,听得江月楼绷紧了脊背。
“上次见王妃,她消瘦得厉害,好似身体抱恙,可要我请了宫中御医来给她瞧瞧?”
“哼。”
卫益清看着江月楼轻笑,眸中嘲讽赤裸裸,无半点遮掩之意。
江月楼被他这眼神刺得心尖儿一颤,又麻又疼的委屈充斥胸中。
那一份看穿她心思却不戳破的嘲弄,让江月楼捏紧了手中帕子。
她忽然想问,对方是讥讽她心思颇多,还是不愿她插手要为郁诗容请御医来诊脉的事?
“你若倦了便先歇着,我今夜去书房睡。”
说完,也不管江月楼如何,卫益清大步离去,那决绝模样让江月楼险些落泪。
“娘娘……”
许久后,秋苓走到她身边低声安慰。
“无妨,我只是……”
幽幽叹息,江月楼忍下酸楚;“我只是想起些旧事。”
耳边是卫锒的鼾声,他睡得沉,偶尔还要梦呓几句,听得江月楼连连轻笑。
“无妨,苦与乐都是我自己所选,我不悔。”
“不悔。”
看着卫锒,江月楼抿唇一笑。
秋苓瞧着,心头五味杂陈。
若真不悔,她家小姐也不会无端提起这二字。
既生不悔心,定动后悔念。执着唤一句不悔,不过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不堪而已。
秋苓望着江月楼一副慈母面容,忍不住想若是她家小姐与王爷有了亲生孩儿,又会是什么模样。
若当年小姐知道嫁给王爷后,他二人会变成今日这几近陌路,同床异梦的下场,也不知那碗绝子药,她家小姐还会不会喝得那样干脆。
“小姐……”
再开口时,秋苓已开始哽咽。
守秘人不好当,这世间唯有她知晓自家小姐为了王爷做了怎样的牺牲。
“夜深了,娘娘先歇着吧。其他事,待明日再烦。”
“你便不能说明日是好日,再无忧愁事?”
江月楼淡笑,却是听了秋苓的话转身进了内室。
刚刚歇下,秋苓便轻轻推搡着将人唤起。这几年她睡眠轻浅,只一点声响便可恢复清醒。
“怎的了?”
“娘娘,世子醒了。”
“醒了?”
江月楼连忙起身:“是醒了还是回……”
秋苓摇头,表示不知。
“去秋水居瞧瞧。”
夜露更深,秋水居却灯火通明。陆岗松与刘太医正为卫铎施针,好好一个俊秀少年如今却被病痛折腾得憔悴万分。
“世子高热已退,若明日天亮可恢复正常体温,应再无大碍。”
“好好好。”
卫益清连连道好,抚着卫铎脊背的手不住颤抖。
“令父王担忧,是孩儿之过。”
“你醒来便好,好生养身体,其他的切莫担忧。”
他满面欣慰,恍惚中有种错觉,好似他卫益清是什么慈父一般。
云纤站在角落打量众人神色,见陆岗松连连擦着额头汗水,流露安心释然的模样时,她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这一关,卫铎应是闯了过来。
卫铎苏醒,除了湘王妃郁诗容和不知世事的卫锒外,所有人都来了秋水居,就连卫铮也在丹灵的搀扶下来给卫铎赔罪。
“弟弟那日大意跌马险些耽搁兄长大事,今儿特来请罪。”
这话,是卫铮权衡再三后方说出口的。
说来他也着实委屈。
平白无故被徐沭成打断一条腿不说,让陆岗松先为他接骨也不是自己本意,可他乃王府小辈,只能将万事万责揽在自己身上。
若不然,他还能跳出来指摘嫡母和父王不成?
可卫铮也并非没脾气,若真甘心,便应将此事抛过不提,而不是在众人面前揭开,将卫铎架在火上烤。
果然,听闻这话,卫铎面颊一紧,一时无言。
“紧着二爷先是应当,二爷不必为此愧疚。”
见卫铎无话答对,云纤走至他身旁:“二爷从马上跌落又被人生生打断一条腿,在陆院判接骨那种痛苦下,都一直晕厥未醒,想必是比我们想象的摔得重得多。”
云纤这话一出,众人面色方流露出些微不同。
就连卫益清都垂了眸子,做未听见状。
卫铎闻言,衾被下的手更是紧紧捏起。
那日众人皆心怀数念,竟无人看透卫铮的小心思。如今被云纤点破,卫铎方觉出不妥。
当日他身心俱疲,又在父王选择卫铮时万念俱灰,如今想想,断骨、接骨那样的疼痛怎会一直晕厥不醒?
怕是卫铮不能醒,宁愿强忍痛苦也要装神志不清。
若他清醒,宁死也要做推脱不让陆岗松先为他接骨之态……
“多日赶路,惊累之下确实伤得重了些。”
见众人色变,卫铮面上笑意渐淡,不咸不淡回了云纤一句。
气氛愈发尴尬,江月楼走至卫铎身边,柔声打着圆场:“凤鸣可觉得哪里不舒服?双腿呢,双腿可觉得疼痛?”
“谢江侧妃关心,已好了许多。”
多日高热令卫铎自骨头缝中透着酸疼,他甚至分不清双腿是否还有知觉。只是眼下疲惫,他只想快些打发了众人,好生歇歇。
卫铎疲惫看向云纤,只一眼云纤便知他的意思。
“既世子已安全无恙,父王便先回房歇息吧,若有其他事,孩儿会寻人通知父王和侧妃娘娘。”
“二爷也是,既当日摔得那样重,便莫让小厮搀着您满院乱走了,您多歇歇,如此伤方能好的快些。”
她话中夹枪带棍,一时颇令卫铮下不来台。
湘王听着,却是回眸望了云纤一眼。
云纤站在卫铎床前,遮挡了少年疲惫不堪的狼狈,将所有人视线隔绝在外。
她此举颇为无礼过界,却未让卫益清生恼。他盯着云纤半晌,眼露赞赏:“你好生照顾凤鸣,若有事派人去外院书房寻我。”
“孩儿知晓。”
恭顺点头,云纤看着卫益清离去背影浅浅一笑。
自郁诗容身上她学到一点,即便卫益清放弃了卫铎,也不代表他允许其他无关紧要之人轻慢自己的儿子。
今日她所做一切,看似锋芒毕露,实则却是在告知众人她对世子用情至深。
“知禾。”
屋中人来得快,散得也快。众人都离去后,卫铎方流露出一丝病痛与脆弱。
“知禾……”
“我在。”
卫铎双目猩红,望着云纤哼笑道:“怎得方才唤你,你不应我。”
“初次听你这般唤我,我竟有些不适。”
将卫铎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云纤眼中浮现水雾:“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
卫铎拉着她的手,笑得明朗:“虽这几日我沉睡不醒,可奇异的我脑中竟还算清明。”
“你可知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什么?”
云纤摇头:“不知。”
“我在想,若昏迷前,我待你再好些便好了。”
伸手摸着云纤面颊:“对不住,方成婚时我待你很是恶劣,是我不该。”
“待我伤好,我二人好生做恩爱夫妻如何?”
他先前答应过要予她世子妃的体面,而如今,他想给她的,不止是体面。
“待你伤好……”
云纤将头埋在卫铎怀中,卫铎看不见她面容,只能一下下顺着云纤的发,温柔询问:“待我伤好如何?”
云纤道:“待你伤好,我将傅家事说与你听,你听过后,再决定我二人要不要做夫妻。”
卫铎闻言反手握住云纤,闭着眼缓缓点头。
他未在不知一切时盲目许下诺言,也未大言不惭地包揽未知之责。
她生性乖戾谨慎,却甚少提及傅家,可见傅家多半不简单。卫铎敬她,亦有心助她,因此对待此事格外慎重。
“待我休息一日,脑中清明再谈。”
少年笑容疲惫,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宽慰之意。
“你先睡,我在你身旁守着。”
卫铎点头,再度昏睡。
这一觉卫铎睡得安稳且沉,许是接骨成功令他卸下不少负担,今夜竟是自他大婚以来,唯一无梦惊扰的一晚。
少年人身体康健,且王府照看精细,令卫铎的恢复也比寻常人快上许多。待到第二日梦醒,卫铎只觉得整个人轻松不少。
“你接骨成功心中没了负担,自然觉着舒缓,可这几日也不能大意,还是以修养为要。”
云纤细声安慰,卫铎却似睡足了懒觉的猫儿一般,笑得餍足。
多日担子卸下,哪怕府中闲事居多,他一时也无心去管。
直至在银玉的伺候下用了午膳,卫铎才倚坐在拔步床上,低声道:“今儿我已大好了,不如你与我讲讲傅家事。”
他说完一笑:“说来我先前觉得你举止怪异,也曾暗中查过傅家。”
“并未查出什么对吧。”
云纤捏着他的掌心,笑容有些落寞:“傅家……颇为精彩,是戏折子、话本子都写不出的魔魅。”
“那一座宅子,并非木石建造,而是以血与骨铸就。”
“你这般说,让我生出不少兴趣。”
卫铎拉住云纤:“你说得对也不对,暗中查傅家时,我并非没有收获。”
云纤一愣,一口气憋在心口,一时竟未能呼出。
“你查到了什么?”
“我……”
卫铎话语一顿,敛着眸子沉默半晌。
随后少年抬起头,乌黑眸中带着浅淡笑意,与一抹细微审视。
他自幼饱读诗书,虽心存善念,但并非天真无邪不谙世事之人。反他因郁诗容之故,心思要比别的世府子弟更为细腻深幽。
只是许多时候,在面对忠孝两难境地时,他无所选择只能退让,但这并不代表他易被人操控。
卫铎看着云纤,温声道:“自你我大婚后,你举止多有不合世府千金之处,你并非粗心之人,那些个不合时宜的举动,可是为了要引起我对傅家的好奇?”
“在你口中,傅家好似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卫铎看着云纤:“而你,一直在引我去查询、探究这一处未知。”
“傅家的事,并不简单,你……想要借我的手做什么可对?”
卫铎紧紧盯着云纤,眼中柔情不减,也无被枕边人算计后因情所扰的迷惘和怨恨。
他是从骨子里透着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无论处在何种境地,皆不矜不伐,不减风姿。
“你看出来啦。”
被人拆穿,云纤也无心虚担忧之色。她面上带着点点懊悔,却不见丝毫惊慌失措。
“你可记得我曾问你,舍身救白榆悔不悔?”
卫铎点头。
“你斩钉截铁说不悔,我便知你是我可依靠之人。”
“嫁到王府,我发觉你心怀若谷,且并不对人命视如草芥后,我便有心引你入局。”
“在你面前装乖扮傻、越界杀雷晟引你怀疑等,皆是棋局一步。”
“一步步在你面前提起傅家,亦是这个原因。”
云纤仰着头,眼眶瞬时泛红:“傅家内情,远非常人能想象,我并无他法。”
“你可怨我?”
卫铎并未回答,他只是道:“我病痛时你为我唱的小曲儿,秋水居为我拦住母妃,深夜里缝制的那些软垫,是出自你的真心还是试探?”
“小曲儿和秋水居前挨得王妃那一巴掌,皆是有心算无心。”
“那软垫……”
云纤好似有所困惑,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许久后,云纤道:“既然你知晓我有心利用,那接骨前日你所说的四海遨游放我自由,是真心还是试探?”
卫铎哼笑道:“是真心。”
“我先前心中有疑问,也曾假意周旋,可接骨前生死不知,我为你所做安排俱是真心。”
云纤摇头:“可人心隔肚皮,眼下我并不知你这句话是真是假,就如你不知我所言是不是虚情与假意。”
“那你是吗?”
卫铎看着云纤,展颜一笑。
他出身贵胄,自幼生于山巅俯瞰世间万物,眼界自然非寻常人那般浅窄。更为重要的是,世府子弟多是集数代前人留下的钱权自幼供养,他们生来便有无尽底气,弄权玩术,左右人心,他早已烂熟于心,也对此见怪不怪。
卫铎敢赌,自然是未想过会输。
果然,云纤笑着摇头:“我不是,眼下所言尽是真心。”
“你是聪慧人,想引你入局我置身事外并不是一件易事,所以这一局,我甘心与你一起。”
她话语隐晦,面上羞红却将小女儿情态表露十足。卫铎摸了摸自己也有些发热的耳朵,面露羞赧。
本是一场二人之间真面目的拆穿,却生生被他们讲出三分有情人互诉衷肠的暧昧缱绻。
“你好似并不生气。”
拉起卫铎的手,云纤睁着眸子:“为何你看出我有心利用,却不在意?”
“在意什么?”
卫铎不解:“世间万物都有其价值所在,一草一木,一啄一饮,皆为天数。”
“我之长处必是他人短处,我之短处,他人必有所长。”
“万物无圆满,能被他人利用,自是说明此人此物有可利用的价值……”
将手边几凳上的茶盏丢到地上,卫铎笑道:“这世上唯有毫无价值的废物,没有半点可利用之处。”
这世上想要利用他的,何止她一个?
想要借世子名与势行事的,也并非她一人。
其他人他都容得下,怎得换成枕边人就不成了?
“若我不曾看出你的野心与手段,那是我心思粗蠢,被利用亦是我技不如人输得不冤。可若我看出你的心思,二人互相利用时,这便不叫利用,而叫各得其宜,各取所需。”
“我很庆幸,你并非需人处处呵护关照的娇花,而是可与我同行并肩之人。”
王府并非安乐窝,他很庆幸身边人是她。
云纤看着碎裂满地的瓷片碎屑,久久不语。
“傅家事,并非你引我入局,而是我自愿上钩。”
卫铎挑眉一笑:“我六根不净,满肚子想要探本溯源的好奇心,还要你来为我解惑。”
第124章 不知
生于王府,身边人哪怕亲生父母亦并非纯粹的爱子之心,所以卫铎并不觉被人利用有何错处。
他对此习以为常,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云纤并非仕宦人家的小姐,亦不知是否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千金,皆有这份近乎冷情的通达。
她谈不上这等想法是对是错,就如她至今也不能理解当年清和初夏她们,对傅家的认同和无尽归属。
卫铎身上那股子身为上位者的骄矜,和以一持万的豁达自信,是她这种寻常出身的百姓,永世所学不会亦参不透的。
她只晓得真心不可辜负,掺杂得太多,还叫什么并肩而行?
鲁家巷子中,多是男耕女织的普通百姓,温饱无碍下,虽也有反目成仇的夫妻,但并无从头至尾一心利用,还能佯装恩爱的伴侣。
娘亲与爹爹,她与李玉蘅,皆以真心换真心。
可傅家,如傅大夫人与傅绍山,傅二夫人与傅绍光,王府中湘王与郁诗容、江月楼,以及卫铎……
他们好似都对掺杂了权、利、欲的情见怪不怪,甚至以此为乐。
云纤抬起头,看着卫铎怔怔不语。
他是入局人,亦是布局人,这一局,已搅得愈发混了。
她二人究竟谁人真情假意,如今亦说不清,道不明了。
只是棋局行到此,她再无悔棋机会,只能推着卫铎向前而去。
“傅家……”
云纤低着头,似有惊惶:“并非只有一个傅知禾。”
她话音刚落,卫铎便蹙起眉头,正欲往下再问时,促织前来禀报说是王妃已到,要来见世子。
“你重伤苏醒,母妃一定很是担忧。”
卫铎面色渐冷,却还是点了点头。
“其余的,我们寻机会再谈。”
二人暂且将傅家事搁置,一同应对郁诗容。
“母妃安……”
郁诗容走进秋水居,到卫铎面前落座时都未能发出一言。
她只见卫铎自看到自己后,便将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亦端放在身前,满身无形的抗拒与戒备。
往日她多处于焦躁之中,前来寻他也多半是在被人激怒亦或濒临疯癫之时。所以她并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凤鸣已如此不待见她。
郁诗容心中酸涩,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许久,她才伸出手探向卫铎面颊。
少年几不可察地微微侧了身,郁诗容瞧在眼中神情落寞。她手一转,轻轻落在卫铎双腿:“可还疼?”
“禀母妃,已大好了,孩儿未觉得疼。”
“不疼便好,不疼便好。”
郁诗容面颊消瘦,眼中也不甚清明。她想要摸一摸卫铎的面颊,或是拍一拍他的腿,可畏畏缩缩犹犹豫豫下,只能隔空做了做抚摸状。
她的动作怪异且突兀,可众人虽不解,但面上都一副她作何都不奇怪,只要莫伤害到世子便好的戒备。
“母妃这些时日有些不舒坦。”
郁诗容盯着衾被下卫铎的双腿,颇不自然道:“娘亲这段时日跟以往不同,觉得性情平和许多。”
“完全没有往日那等烦闷焦躁之感。”
卫铎闻言道:“母妃觉得不舒坦,可请了府医、御医来诊脉?”
“请了的,你莫忧心我。”
说完这话,郁诗容不再言语,心中乱成一团。
她想与卫铎解释往日自己并非有心伤害他,皆是因中了郁妩流的计算方如此。可她又一心想要借郁妩流之手,为凤鸣争取三年之期。
这话,便僵在此处,不好在此时点破。
“前些日子妩儿回永安伯府住了几日。”
郁诗容语焉不详,云纤却是听懂她想要做些什么。
她先是说郁妩流回永安伯府几日,又说自己这几日身子大好,分明是想引卫铎怀疑郁妩流。
只是云纤不懂为何郁诗容不直说。
细细打量湘王妃,云纤发现她病容愈发明显。
为卫铎接骨那日,她就看出王府中无论卫益清亦或江月楼,都对郁诗容的状况视而不见,而今日卫铎也是如此。
他们好似看不出郁诗容的变化,又好似有种对她眼下境况似有预见的了然。
“母妃身子瞧着不大好,不如多养神养身,待身体好了再去操劳其他。”
“自是,自是,凤鸣说得有理。”
喜于卫铎关心自己,郁诗容道:“我突然想起你儿时喜欢吃锦韵堂的芝麻火腿酥,我让小厨房的人写了方子,刚已交给了银玉。”
“待你口里无味儿,记得让小厨房做上一些。”
“多谢母妃。”
卫铎已想不起这芝麻火腿酥是个什么物件,他只觉今日的郁诗容格外怪异。
她不住提起幼年时的琐事,诸如他喜欢的木马,曾摔碎的罗汉像,又或者是牙牙学语时偶尔蹦出的可笑词句。
一点点、一滴滴,郁诗容笑着讲给卫铎听。
卫铎不知她的心思,只无奈听着。
“也不知什么时候,你就突然从娘亲怀抱那么大的孩子,长至如今可抵挡风霜的模样。”
“在母妃眼中,我儿是这世间最伟岸英俊的男子,母妃以你为荣。”
郁诗容眼中微红,说话时染了大红口脂的唇微微颤抖,先前无处摆放的双手,终落在卫铎掌心。
“你大病一场,让母妃心疼许久,这份心意怕是日后你为人父时方能体会。”
“时日不早了,你好生休息,母妃……来日再来看你。”
不等卫铎说些什么,郁诗容起身离去动作十分利落。
她来去皆似一阵风,除满室莫名,再未留下其他。
“可要我去寻人查探一下?王妃的身子瞧着不大好。”
云纤试探开口,卫铎想了半晌终是摇头:“母妃身边有我的人,若有问题他们自会告知我。”
“如此便好。”
云纤坐在卫铎身边,心中哀叹。
郁妩流对王妃下手已有些时日,先前郁诗容想对卫铮不利,银玉第一时间便来禀告。而郁诗容病重,卫铎却不知……
微微垂首,云纤掩了眸中情绪。
她不知卫铎是真不知,还是不想知。
她长发披散,枯黄且黯淡的落在双肩上。
寻借口将刘嬷嬷和刘成送出湘王府后,郁诗容身边就只剩下了凤莲。
“你不必忧心,我无碍。”
将两拳粗扎成一捆的安神香插进香炉点燃,郁诗容转头闭目修养。
往日带着沉香木香气的安神香,今儿却让人闻得作呕。
刺鼻且呛人的浓烟,不多会儿就令郁诗容唇舌干哑,鼻中刺痒。
她忍不住蹭了蹭鼻尖,却是呲一声喷了满面的暗红血渍。
“小姐。”
凤莲赶忙上前,郁诗容却是摆摆手,神色平静地从手边扯了巾帕擦去脸上血迹。
“我妆台上最大的那个妆匣里头,放着你的身契和一些银票,以及上京一处庄子的地契。”
“那庄子是早些年卫益清给我的,我虽没见过,也知不如江月楼手里的东西,但从湘王手里赏出来的,应当差不了。”
“你去住或是卖了回江南,都可。”
鼻端刺痒,郁诗容伸手一抹,大片大片如脂膏般凝滞的暗色血团,从鼻中涌出。
毫不在意地擦拭干净,郁诗容随手抽了支窗的木棍。
木窗落下,满室昏暗。
她只庆幸前两日在卫铎面前,不曾出这等丑态。
“奴婢不走,奴婢留在王府陪小姐和三少爷。”
“不成。”
郁诗容疲倦趴在大红色狐毛软枕上,幽幽道:“你不能留在王府。”
“我病故后,江月楼再无威胁,定会全心全意将锒儿占为己有,她今生无子,一定会将卫锒视若己出。”
“你在锒儿身边,只会打草惊蛇,惹她怀疑。”
“我死后……”
郁诗容忍着喉间刺痒,开口道:“我死后,她只会待锒儿更好,你已经无用了。”
“出府去吧,王府并非好地界,你寻一山清水秀处成家立业也好,收一孤子养老也罢,终归比在湘王府做低等下人好上不少。”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欠你的,你离去,便当全了我二人一场主仆之情。”
“小姐……”
凤莲落泪,却是知晓自己并不能改变她家小姐的决定。
“走吧,我应当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凤莲无声落泪,半晌后微微点头。
不知是她就要到时辰,还是那安神香有致幻的作用,郁诗容这几日只要闭上眼,都会看见她刚入王府时的情形。
初嫁入王府,她尚且青涩,虽看着舞爪张牙凶相毕露的模样,实则内里胆小怯懦。
王府奢华,行走坐卧皆讲究礼数。永安伯府那乱了几代的落魄户,说是礼坏乐崩也不为过,哪里有人懂得这些?
所以她只能等到晚间,日日在院中偷偷学着江月楼的模样,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滑稽可笑。
初成亲时,她与卫益清之间并不算亲近,还是有一日卫益清到锦韵堂,见她夜里一遍遍学着江月楼磕头行礼,福身作揖的动作后,二人方相熟一些。
自那日后,卫益清便为她找了单嬷嬷来教导礼仪。
她心中感激,又因二人几次同房,便对卫益清生了别样情愫。
可她先前不曾表露,亦未有野心。是有一日二人温存后,她问他可否带自己去城郊看看杏花,卫益清揽着她笑而不答。
她以为自己越了界,未认清自己的身份惹得他不喜,便早早住了嘴。
哪里知晓,第二日起身,她推开眼前的菱花窗……
院外一夜之间,栽满了盛开的杏花。
红与粉铺了满眼,她坐在窗前嚎啕大哭,哭得嗓音嘶哑,失声数日。
卫益清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喃:“你是我的妻,不必你去就它,只要你想,满园春色自会在你眼前绽放。”
杏花纷飞,漫天红与粉,她在杏花树下有了卫铎,也送出了一颗心。
卫铎方出生时,她时常抱着他坐在杏花树下,看红粉飘落。
那时候,卫益清下朝,便会来锦韵堂陪着妻儿。
哪怕她偶尔性情急躁,他也会温声细语低声安慰,抚去她的担忧和急切。
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院中杏花枯萎,杏树被她一颗颗斩落,而她与卫益清之间,也由耳鬓厮磨转为剑拔弩张。
她见他再无好言一句,他见她亦无和颜悦色。
鼻尖细痒,好似花瓣飘落在面颊,郁诗容伸手去摘,却抹了满面赤红。
可惜她看不见,只浑浑噩噩起身,想要追逐梦境里那道男子身影。
屋中安神香烧出阵阵浓烟,郁诗容起身时将香灰丢入水中,又倒在门边的花盆里。她迷蒙着眼,打开房门,一人跌跌撞撞走向院中。
入目是一片粉红,郁诗容好似看见了儿时在杏花树下,吃得满面芝麻酥碎屑玩闹的卫铎。
“凤鸣……”
清风拂面,郁诗容有一瞬清明。可她好似不愿清醒,仍跌撞着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