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请殿下务必保重身体,积极配合治疗,把那些妨碍养伤的烦心事都暂且抛到一边去。”
李正玉捧起丫鬟给她上的龙井,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臣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既得利益者无论看上去多么人畜无害,都非常值得怀疑。但那位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毕竟与众不同,殿下要是能把伤养好,以后于行走无碍,他也许还能受到应有的惩处。但若是殿下真的……恐怕陛下的板子,也会高高举起,再轻轻落下。”
朱佑瑭知道李正玉说得对,父皇本就看重朱佑辉那个伪君子,如果自己真的落下了残疾,他岂会为了一个废人去严惩最得他心意的儿子?
朱佑瑭沉默了半晌,说道:“你讨厌他,甚至恨他,为什么?”
他可不觉得李正玉这样针对朱佑辉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有私怨。
虽然从朱佑辉对李正玉的态度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一点,甚至朱佑辉那暧昧不明的态度还给了当初的他他们二人是一路人的错觉,但朱佑辉那个伪君子惯会伪装,又怎么会完全跟一个人撕破脸。
“这个问题恕臣不能回答,臣只能向殿下保证,在针对襄王这一点上,臣与殿下绝对是一条心的。”李正玉笑道,将一枚被包裹着的药丸放在自己旁边的桌上,并未直接递到朱佑瑭的手里,“还有一件事是臣无意中发现的,殿下也可以自己查一查。”
朱佑瑭看见她的动作,眼中浮现诧异。
“殿下出身高贵,也曾被陛下寄予厚望,襄王如今拥有的一切,君恩、父爱、百官赞颂,更像是从殿下的手中夺去的。”李正玉接着道,她目光诚恳,娓娓道来,平淡的语调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染力。
“先皇后贤良淑德、秉性柔嘉、母仪天下,向来以性情温柔著称,又兼以蕙质兰心、机敏果决,殿下作为她的孩子,无论有多么惊才绝艳都是理所应当的。”
说罢,她目露迟疑,似乎是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朱佑瑭几乎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惊才绝艳?这个词与他毫无关系。他确实不配做母后的孩子:“本王辜负了母后的期待。”
“殿下也曾被众人赞颂有明君之相,后来却……臣一直为此而纳罕,直到臣探查到了一件事。”李正玉用手轻轻敲了敲桌面,“这枚解药,殿下可以找大夫看过以后再服用,以前惯用的太医还是不要继续用了。”
朱佑瑭既愤怒又有些不敢置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可他现在知道了自己那无端的暴躁的来源又有什么用,他的腿……
“朱佑辉!不,那个时候他还太小,是淑妃?一定是她!”朱佑瑭将桌上的一应器物都挥落在地上。
见朱佑瑭怒火攻心至癫狂的样子,李正玉好整以暇道:“殿下是时候为自己讨回公道了。”
李正玉觉得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起身告辞,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朱佑瑭将想要进来打扫的仆人喝退,坐在一片废墟之中,觉得自己过往的人生像是一个荒谬的笑话。李正玉已经走了很久,放在桌上的茶都凉了,他仍然沉浸在思索之中无法自拔。
父皇……也曾有过极为看重他的时候。
他的玩具曾经堆满了养心殿大大小小的角落,他的衣食住行曾被父皇一一过问。在他孩童时期的记忆中,他似乎总是挂在父皇的身上,又或者是被他牢牢牵着手带在身边,他们总是站在一处,他们一起站立的那方天地之外,才是他的其他兄弟。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变化的?他变得暴躁易怒、沉不住气、屡屡顶撞君父,现在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竟觉得那个癫狂的人是如此的陌生。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时他年纪还小,还不像现在这样健壮,那么冷的天,他的心中却有一团迟迟难以熄灭的火。
上书房中,他的伴读与朱佑辉的伴读起了口角,他在暴怒之下将一方砚台狠狠地砸在了那个伴读的头上,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这是他第一次把人砸得头破血流,心中却没有丝毫恐惧,而是充斥着令人全身过电的兴奋。
从那时起,他心中那熊熊燃烧的邪火便再也没有熄灭过,他的人生彻底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第18章 听说陛下觊觎我(十八)(捉虫)
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不断地让父皇失望,那双总是会骄傲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转向了另一个人。
朱佑瑭忽视了腿上传来的刺痛,一瘸一拐地走向放着那枚丸药的圆桌。他身边的太监在门外瞧见了,焦急地道:“殿下,您快躺着,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奴婢。”
“滚!”朱佑瑭一声怒喝,来到圆桌前,将药丸狠狠攥在手里,“去外面叫个大夫过来,不要请太医,也不要府里的方大夫。还有,把姓方的那个杂碎给我抓起来,先敲断他的手,要一寸一寸敲断,记得别让他死了。”
他盯着手中丸药,恶狠狠地呢喃道:“你们不是想废了我吗?好,很好。但我即便是疯了,瘸了,废了,也要从你们身上狠狠撕咬下血肉,我要你们全都下地狱!”
一个月一晃而过,期间李正玉被皇帝召见了数次,每当被问到二皇子遇害一案有没有什么进展时,她都假作愤怒,骂幕后黑手太过狡诈。
大理寺与黑冰台同样一无所获,此事迟迟没有进展,最终被定性为意外。
朱佑瑭只能自认倒霉,朱庭瑄赏赐了他不少东西,甚至亲自前往秦王府安慰他,但这些做法无疑无法弥合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在被大夫确诊后,他没有急于服下那枚解药,而是调动所有力量去详查当年之事,顺着李正玉有意无意指引的轨迹,他终于拿到了切实的证据。
没有鼓动大臣上书,他像是一个真正势单力薄的孩子一样,孤身一人进宫觐见皇帝,此时他的腿已被宣告不治,能够下地已经是万幸,想像曾经那样步履自如地行走是不可能了。
哪怕朱庭瑄怜惜他,让他免礼,给他赐座,但他仍是缓慢又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跪地不起,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请父皇为儿臣撑腰。”朱佑瑭哽咽道。
在他还是孩童时,他身份高贵又得父皇宠爱,人们都敬畏他,无人敢欺他年幼,这句话他从未对父皇说过。后来,他性情逐渐暴戾,总是他在欺负别人,这句话他也没有机会说。
这是他第一次恳求父皇心疼他,哪怕只有一次,父皇……能否像儿时那样无条件地站在他这边?
他涕泗横流、双目含泪,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遭遇与淑妃的恶行说得清清楚楚。其中的确有表演的成分,但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他确实心痛难以自抑,话说出口时,已是有十分的真心。
朱庭瑄看了证据,又传太医为他诊治了一番,确定他所言非虚,雷霆震怒之下,将淑妃贬为答应。
“她毕竟是你四弟的母妃。你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不要有太多的思虑。”
朱佑瑭惨笑一声,李提督说得对,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注定得不到应有的公道。
如果此事能被提早揭露,在他还没有因为喜怒无常的性情被父皇厌弃的时候,在他还没有摔断了腿成为废人的时候,即便淑妃执掌凤印,恐怕也逃不脱被打入冷宫的下场吧。
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的冷,没想到还能体验一下什么叫心如死灰。
可悲,可笑!
哈哈哈哈!
“谢陛下为儿臣做主。”朱佑瑭又行了一礼,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站得笔直,最后留给了朱庭瑄一个轻微跛脚的背影。
朱庭瑄轻声说道:“朕做错了吗?朕不只是一个父亲,还是天子……小五和小六都是平庸之辈。”
李炳知道皇帝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但还是恭敬回道:“秦王殿下日后自然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朱庭瑄得到了答案却犹绝不够,第二天,他召见李正玉的时候,将此事的经过看似无意地说给她听。
这样的皇室秘辛,虽然是李正玉自己捅到二皇子那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再听朱庭瑄说一遍。
这个狗皇帝,自己的心明明是偏的,却还想让所有人都认可他的偏心。
如果是她的话,她可能也会百般斟酌之下选择朱佑辉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她不会既要又要,既然已经做出了决策,那些利益受损之人的白眼与恨意她都会照单全收。
太贪心的话,可能会什么都得不到。
“陛下是想知道臣的看法吗?臣的看法与李内侍一样。”
朱庭瑄一时间愕然,过了半晌才说道:“你这个促狭鬼,这张嘴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朕实在是不知道该拿你如何是好。”
李正玉不知道李炳说了什么,却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的看法与李炳相同,想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李炳自幼在你身边伺候,最明白你的心意。你问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不是在意我本人的意见,只是想让我像他一样顺从你罢了。
那我依你就是。
我的想法根本不重要,你看似在意我,其实在意的只有自己。
“陛下谬赞了。”李正玉道。
朱庭瑄留了她很久,晚餐之后又下了几盘棋,见李正玉有了困顿之态,他才舍得放她回去。
天气转冷了,朱庭瑄让李正玉将白狐皮做的大氅披着回去,李正玉顺从照做,心里却想着这才几月,哪里用得上这个。
“这是用上次秋猎时朕亲自射中的白狐做的。”朱庭瑄道。听到李正玉说定会好好珍视,他心中生出欢喜,让李炳提灯送她出宫。
李正玉才走了一阵,便将大氅脱下来抱在怀中,她不知道朱庭瑄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朱庭瑄默然伫立着,牵系着他的视线的人穿着红衣,却给人一种月光般清冷又易碎的错觉。白色的大氅被她抱着,从肩头露出半截来,竟压不过她肌肤的雪色。
李正玉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朱庭瑄心头骤然生出几分怅惘,在他想要去捕捉这抹思绪时,那份怅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在他的心间停留过一般。
朱佑瑭回去后服下了解药,更疯了。
他像恶犬一样逮着朱佑辉撕咬,亲近朱佑辉的屁股不干净的大臣被他打掉了好几个,朱佑辉更是遭遇了好几次就差把“凶手是我,你待如何”摆在脸上的刺杀。
淑妃,也就是现在的蒋答应也不能幸免,误食了不好的东西,损伤了身体。朱佑辉一开始还试图控制事态,最后也被朱佑瑭恶心出了火气,两个人斗作了一团。
李正玉每天看得直乐。
上元节晚间的宴会上,他们二人倒是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和平,但朱佑瑭腿残疾了,阴阳人的功夫却见长,嘴里吐出的话没有一句是中听的。
朱佑辉不与他纠缠,只一心偷瞧李正玉。
李正玉人坐在这里,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酒液,思绪却渐渐翻飞。
她白天带李蔓瑛出门游玩,乘车跨马,供帐于郊野,好不快活。
李蔓瑛如今心情极好,李母心疼她,对她比过去还要纵容,李正玉也不会拘着她,她如今的日子比在宣平侯府时要自在百倍。
“温如,我敬你一杯。”
李正玉回过神来,虽然她用各种手段拉拢了不少要员,但这一切都是暗地里的,明面上,她这里向来门庭冷落,怎么还有人来同她搭话?
哦,原来是四皇子,那没事儿了。
“襄王殿下的酒,臣不敢喝。”
眼前人的眉眼在灯火映照下格外动人,朱佑辉看得有些痴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拒绝了。
他自然不会气馁,在李正玉这里碰壁,于他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朱佑瑭常用“伪君子”来嘲讽他,其实这是一句恰当的评语。
就比如现在,他看上去清风霁月,似乎只是来敬一杯酒,没有其他任何心思,实则心头的欲|火在熊熊燃烧,向下烧到了他的小腹,向上侵染了他的思绪。
他想离这个人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近无可近。
从小到大,世人皆评他是谦和之人,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想得到的东西,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落入他的手中。
朱佑辉将身子挨近李正玉,在她耳畔低声道:“父皇知道我心悦于你,但没有过于苛责我。真是奇怪,你是男子的时候,我爱慕你他不在意,但如果知道你是女子,他反倒会在意了,至少你的官是做不下去了。”
说完,他摆正了身体,注视着李正玉的眼睛,轻声继续道:“即便你待我如此冷淡,我也始终不忍心逼迫你。但若是父皇问起我是否对你这个男子抱有一些无法言说的心思的时候,我该怎样回答他呢?”
李正玉笑了,眉眼之间冰雪顿消,她觉得朱佑辉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威胁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嘴里却喊着我不忍心逼迫你,恶心的事已经做过了,却总是摆出一腔衷情的样子。
这么装,给谁看?
她难道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她正要开口,李炳适时地从御阶上下来,打断了李正玉与朱佑辉的谈话:“李大人,陛下召您过去。”
李正玉终于等来了剧情中的一个机会。
朱庭瑄今夜兴致颇佳,他将李正玉拘在自己身边灌了好几杯酒,直到她的脸上泛起晕红才心满意足。
他犹是不尽兴,又在宴会结束之后携李正玉出宫,观灯会、猜灯谜、放烟花、看舞龙舞狮。
两个人脸上的面具一会儿摘下来,一同吃一些小吃,一会儿又戴上。他们与身后的护卫们隔了一段距离,这天下之大,满目繁华,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朱庭瑄的手里提着一盏小兔子灯,这是刚刚猜灯谜赢来的。他见李正玉颇有几分喜欢,想立刻将灯送给她,却发觉她的手被吃食占住了,因此便一直帮她拎着,直到现在。
两人肩并肩朝前走着,穿过摆着琳琅满目的物件的摊子,穿过飘香的烤番薯、插得满满当当的糖葫芦,穿过汹涌的人潮。
朱庭瑄的手缓缓挨近,两人的手背相贴又分离。
李正玉一无所觉,被眼前欢快热闹的气氛所感染,眼中终于浸染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笑意。
她不知道,一个连雷霆震怒都会被当做君恩歌颂的人,小心翼翼地接近,在黑暗中摸索,只想握住她的指尖。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手终于握了上来。李正玉有些诧异的望向身边的人,只见朱庭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朵梅花来,牵着她的手将她又拉近了一些,将那朵梅花插在了她的鬓边。
乌黑的发,艳丽的梅,如果她的脸上没有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想必会是一幅美得惊心动魄的美人图。
朱庭瑄将李正玉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他面前这个眼中还残存诧异的人,实在是有着比雪中红梅还要清艳绝伦的美。他只觉得她那浸染了点点冷意的眸中流传的辉光,比盛世的万家灯火还要动人心魄。
“真美。”朱庭瑄笑道,见李正玉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情不自禁想要逗逗她,“温如,你的人生中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遗憾,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正玉眼中诧异之色更浓。
“你没有办法看到你自己,镜子里的你,不及真实的你万分之一。”
如果未曾遇见这样一个人,没有机会爱她,无法与她白头,那将是这个世界上最遗憾的事情。
万幸,他是坐拥天下的皇帝,这样的遗憾注定不会属于他。
看到李正玉脸上浮现的无奈,朱庭瑄的手轻抚过她的鬓发,唇角情不自禁勾起。
李炳的通禀打破了这流转着暧昧的气氛。
接过面上隐带忧虑的李炳呈上来的密信时,朱庭瑄依然紧紧攥着李正玉的手,李正玉本可以挣脱的,但她觉得被握一握也没什么,在脑海中重新预演了一遍待会儿的谈话要点,确保能够万无一失。
她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最先知道密信的内容。
蛮族惯常爱在冬季于边境烧杀抢掠,北疆战事又起,缺衣缺粮,反正是什么都缺。打不打,怎么打,在什么限度内打,这都是问题。
剧情和原身的记忆中其实都没有提及此次战事的具体走向,但李正玉知道大新将会连连大捷,李正帆也会在此次战事中受封男爵。
力挽狂澜她力有不逮,但分润功劳她义不容辞。
朱庭瑄未向李正玉隐瞒信中的内容,她闻言果断地上了三板斧,希望朱庭瑄能将她派往前线。
“陛下,臣希望能为国效力,为陛下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先表表忠心,这是应有之意。
“西厂的情报系统已经建立完全,此次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臣愿往前线监督指挥。”
派我去可是很有用的,我劝你不要因私废公。
“实不相瞒,大哥已经定亲,臣的父母正准备为臣择一门亲事,但蛮族未灭,何以家为,臣想先立业,再成家。此次除了想做出一番事业,臣还想躲一躲父母的催婚。”
哪怕为了你的私心,也该让我去。
李正玉的三板斧一下,朱庭瑄万般纠结之下终于还是应允了。
“等开春的时候吧,现在天气这么寒冷,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李正玉自是不从,开春的时候仗都要打完了,她过去难道是为了打扫战场吗?
最后朱庭瑄还是将她封为监军,允她十日之后便出发。西厂提督做监军,倒是很应景。
李正玉在战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原本几个月便结束的战争足足打了将近一年。和谈不复存在,大新的军队长驱直入,如一柄坚不可摧的利剑,刺穿了蛮族的胸腹,捅穿了漠北的王庭。
在李正玉这只蝴蝶的翅膀扇动之下,李正帆先是被封为子爵、后又晋为伯爵,最后被封为平津候。
她亦是从一个在基层士兵眼里人憎狗嫌的监军成为了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成为了士卒们愿意随之冲锋陷阵的将领。
短短一年时间,李家便迅速崛起,李正帆封侯在众人的意料之内,但这未免有些太快了,更何况李正玉亦被封为武安候,一门双侯爵,何其显赫。
李家两兄弟还未归来,李府便已门庭若市,往来沟通联络之人络绎不绝,倒春寒亦抵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李蔓瑛便是在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睁开了眼睛,她明明已经死去,为什么还能有意识?
迷蒙之中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紧抓住了身边想要将她扶起来伺候她洗漱的知书的手:“现在是哪一年?几月份?”
听到知书的回答,她眼前一黑又栽倒在了床上。
她回来了,但迟了,太迟了。二哥已经……父亲和母亲也离她而去了。老天爷让她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让她再重新经历一遍悲惨的命运吗?
太阳穴骤然间传来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无数记忆涌到她的脑海之中,李蔓瑛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顶,为什么记忆中的一切和上辈子不一样?
二哥不仅没有被揭穿身份自戕而死,还在北疆的战事中立下赫赫战功。大哥也没有落下残疾,这辈子他不仅没有丢了爵位,还被封为了侯爵。父母也没有抑郁而终。
她缓缓起身,辨认出这是自己的闺房。她身边的丫头脸上挂着的不再是委屈和麻木,所有人脸上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表情,像是对此时的生活无比知足。
一个侯爵府的弃妇没有办法给任何人出路,但两个侯爵最疼爱的妹妹,哪怕是她身边一个最小的丫头,走出去都要被人礼让三分。
她已经和离了,她终于不再是宣平侯府的夫人,就是这个看似荣耀的名头,困住了她一辈子,困死了她一生。
是老天爷开眼了吗?她仔细思索,反复推敲,想要搞清楚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同的。她知道这么多人的命运不可能无端改变,其中一定有原因。
渐渐的,李正玉的言行一一在她眼前浮现。
二哥不再执着于想要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名臣,那双向来只握笔抚琴执棋的手沾染了流淌不尽的血污,于阴诡地狱中搅弄风云。
她不再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倦怠而冷厉的眉眼像是被揉碎的花朵,身上原本清冷的香气之中渐渐混杂了淡淡的血腥气。
她上了战场,刀剑无言,但家书中永远只有“平安”二字。
后来,二哥率兵亲至漠北王庭,俘虏了一众蛮族显贵的事迹传遍京城与大江南北,对她已经有些心灰意冷的父亲得知此事后激动万分,开祠堂祭拜先祖,言必谈及有这样两个光宗耀祖的孩子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事。
“二哥。”李蔓瑛心中一阵酸楚,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二哥也回来了,且比她早了许多。
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用两年时间给了所有人一个美好得近乎虚幻的世界,但身处这样一个世界,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庆幸与喜悦,而是难以自抑的心痛。
自戕的时候,一定很疼吧?面对着对一切都茫然无知的他们,二哥心中的痛苦与恐惧又能说给谁听呢?
她似乎永远都是被庇佑被保护的那一个,亲人们纵容并呵护着她的天真,她一直以来都为此感动甚至骄傲,现在想来,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
上辈子她家破人亡,却没有办法给亲人们报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登上高位。如果最后活下来的人是二哥,她一定不会像自己那么失败。
她确实只是一个女子,但二哥也是啊!二哥能够承担的,她也同样能够承担。重活一世,有这样堪称玄奇的经历,她若是再不醒悟,那恐怕老天爷也没有办法救她了。
“姑娘,今天是两位侯爷班师回朝的日子,可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知书见李蔓瑛早晨起来又是哭又是笑,以为她是因为两位兄长马上就要回来了而激动过了头,不敢上前打扰,见她渐渐平静下来,才出言提醒道。
李蔓瑛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说道:“那便先洗漱吧。”
第20章 听说陛下觊觎我(二十)(捉虫)
洗漱完毕,李蔓瑛去给父母请了早安,随母亲乘马车去了城门口,想要第一时间迎接远道而归的大军。
城门外。
旌旗迎风摇曳,身着铠甲的大军从远处望去如同一道钢铁的洪流。官道旁的柳树已经抽芽,春意顶着严寒渐渐勃发,终于在今日荡漾起了一树一树的春色。
朱庭瑄率群臣夹道相迎,他的心情既激动又迫切,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一年的时间,太长,太长了。
李正玉身披铠甲,脚蹬战靴,骑着马与兄长并行,战场上的风霜雨雪让她的皮肤不再如雪般洁白,而是变作玉一般温润的色泽。
少年人的青涩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她的身上出现过,时光的流逝、战事的磨砺则让她变得更加沉稳,眼神中透出冷硬与戾气。
大军缓缓逼近,士兵们收不住的煞气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朱庭瑄泰然自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侯爷。
李正玉与李正帆一同翻身下马,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众将士得以面见君王,皆激动万分,单膝跪地山呼万岁。
“免礼。”朱庭瑄第一时间抬着李正玉的胳膊将她扶起,他的目光从上而下一寸寸扫过,让李正玉莫名有几分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一年来,身边所有人都说她变了许多,就像是她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一步一步成长为现在的模样。其实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无论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表现在外的都只是一个用来被别人观察和分析的壳子。
真实的她,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未曾变过。
现在紧紧注视着她的这位坐拥四海的皇帝陛下,似乎才是真的变了许多。
曾经他也有过眼神复杂深沉的时候,但自己至少能大体揣测出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现在望着这双威严又淡漠的眼,即便那眼中只对着她一人的脉脉温情是如此真实,她仍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身处于她琢磨不透的迷雾之中,让她有一种事态发展超出了自己的控制的战栗之感。
被迫与朱庭瑄同坐一车,即便这个人言谈举止似乎都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她仍是忍不住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车外百姓的欢呼让她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近的,使她回想起她当上状元郎打马游街的时候,远的,让她联想到她做皇帝南巡时被万民朝拜。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如果此时能骑在马上享受众人崇拜的眼神,那便更好了。不知家人有没有来接她,她朝外望去,却没有找到他们。
“温如。”朱庭瑄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待在京城,待在我身边,不要再走了。朕的心意……你分明知晓。”
刚一见面就挑明,这么刺激的吗?
李正玉垂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陛下的意思是?恕臣听不明白。”
朱庭瑄差点儿气笑了,自己早就表现得足够明显,这个人明明什么都知道,现在却在这里装傻。自己那些信中的语句哪里有一句是可以写给臣子的。
“真要朕明言吗?”朱庭瑄道,他用手轻轻将李正玉的脸拨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刚走的那几个月倒还好,后来,朕夜夜都会梦见你。温如,朕想要你,朕想你站在朕身边,与朕并肩,你可愿意?”
“这天底下所有人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无需专门要任何一个人,天下英杰便尽入陛下彀中。”李正玉答非所问,恭敬回道,“至于总是梦到臣,想必是因为陛下太过关心边关战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战事告捷,陛下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臣为陛下贺,为天下百姓贺。”
为什么要现在挑明?是因为许久不见所以情难自抑,还是因为她如今手握兵权又骤登高位,他觉得自己脱离了掌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