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他神情浅淡地说出她的近况:“元旦的表演排练……吗?”
云嘉惊讶不已,手里又拽一下拉绳。
啪——灯亮了。
“你怎么知道啊?”
停了几秒,他粗密的睫毛在灯下无所遁形地以一种不自然的频率颤动着,似受惊的黑色蝴蝶,手上动作却丝毫不乱,将这周发下的测试卷子和其他卷子边角对齐的整理到一起。
“我听徐舒怡说的。”
云嘉又是一重恍然:“哦!差点忘了你和徐舒怡一个班。”
“那你怎么不跟徐舒怡一起来艺体楼这边玩啊?周五下午不是没课吗?”
“我没什么才艺。”
云嘉跟他解释:“兴趣小组嘛,不会也可以学,虽然学不精,但——就比如钢琴组,练个一闪一闪亮晶晶总是可以的吧,而且楼上不就有我的琴,可以给你用啊!”
庄在知道楼上那台琴是她的。田姨定期用软布擦一擦,可惜这近百万的钢琴搁着落灰,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台入门级的斯坦威,她自己的家里还有更天价的定制款。
而她并不怎么喜欢弹钢琴。
就像她此刻跟他说话的语气一样:“放着也没用,你可以弹着玩玩嘛。”
他原来读书的学校没有这么多课外的兴趣活动,一整个学校,碰过钢琴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之前不了解,也没有了解的欲望,所以意向表发下来又交上去,他的那张上没写任何自荐文字,只勾了“无兴趣”的小方框。
“我没有报名,现在应该进不了。”
“元旦前可能还会有人退组换组,你可以留心一下。”说着云嘉将脸侧趴在桌子上,人懒懒的,忽的伸手,指他发红的手指关节,“你这个,是骑车冻的吗?天这么冷怎么戴不手套?”
“习惯了。”他紧了紧手指。
云嘉唇一弯:“冻傻了吧你,干嘛要习惯冷啊。”
他已经把手边能收的东西全都收拾了一遍,连几沓试卷都按学科和日期排好了顺序,原本就整齐的书桌,更加一丝不乱了。
正觉得没事可忙就会陷入手足无措时,发生了一件更让他手足无措的事。
他的肚子发出一声干瘪的闷响。
云嘉的脑袋一下从桌面上弹起来,眉心一拧:“你不是在外面吃了吗?”下一秒又理解似的,站起来说,“等着,甜品应该已经做好了,我去拿。”
他感到不好意思。
“不用了。”
书包里有半袋吃剩的吐司面包,早上出门时田姨塞给他的,太多了,没吃完,如果此刻云嘉不在,他应该已经拿出来开始吃了。
“就当你帮帮我嘛,我真的饱了,待会儿我不吃我妈会觉得我还在跟她赌气。”
“……好。”
云嘉小鸟一样雀跃起身,“今天跟我妈一起去上烘焙课了,我做了马卡龙唉,你要尝尝吗?”
她站起来了,庄在就得仰头看她。
这次他答应得干脆:“好。”
“不过——做的有点丑。”云嘉担心道。
“没事。”
“好!我去拿!”
她翩翩然跑出房间,拖鞋啪啦啪啦,叠纱裙尾飞扬。
庄在盯着门口,有些晕眩,一时分不清是饿的,还是来自另一些不可说的、散发着甜香气的原因。
田姨做的是南杏仁雪梨汤,清甜沁香,润肺除燥,很适合深秋时节。
而云嘉自己做的马卡龙的确没有卖相。
她拿起一个递给庄在,说:“第一次做,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我好像没有烘焙天赋。”
云嘉只是希望自己这一下午磕碜的劳动成果有人可以验收一下,可看到庄在一口塞掉一整个,还要再拿,试图要吃完时,立马制止他。
“不要吃了!尝一下就行了,不觉得难吃吗,你吃这个。”她还带上来一个小盒子,往他跟前推,里头码放着一排小熊形状的曲奇饼,可爱精致,散发着烘烤过的焦糖香气,“这是老师做的,这个很好吃。”
他吃东西的时候,她翻起了他桌子上的一沓数学试卷,没有一张是低于一百四十分的。
彼此之间安安静静。
只有“哗”一下的翻页声,或者瓷勺碰到汤盅的轻响。
一时像回到暑假那会儿,很多时刻,他们也是这样近近地待在一处,各做各事。
突然,她不翻页了,扭着身体,狐疑地将他的房间打量一遍。
庄在放下勺子,看向她:“怎么了?”
她也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发问的样子很认真:“你想搬出去住吗?”
庄在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他的沉默,在云嘉看来,是一种默认。
她手肘支在桌沿,托着一边的下颌,侧侧看着他,用一种娇俏又任性的霸道语气说:“不可以哦。”
他感到内心像一片干涸的沙地,受月球牵引的潮汐瞬间扑覆,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水泽冲荡得一塌糊涂。
“不,不可以什么?”
云嘉将刚刚从试卷里无意翻出的一张便签举起,她就说他的房间为什么整洁得异常,好像随时带上几样自己的东西就能干干净净地离开,原来他真的在找房子。
这张便签上用利落的黑色字迹写了几处租房地址,房子的类型,租金,以及房主的联系方式。
应该是他收集来的。
“你不可以搬走。你已经住进舅舅家了,已经接受了你不喜欢的采访,照了你不喜欢照的相,被黎阳处处为难,适应了这么长时间你不喜欢的生活,你已经付出代价了,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得得到点什么才行。”
庄在静然看着她迎着台灯光源的精致面庞,他黑色的眼瞳,有种惊人的忍耐力蛰伏其中,不动神色,甚至伪以平淡。
一开口,发出类似神座下谛听的声音。
“我会得到什么?”
云嘉夹着便签的手一挥,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你想要的,对你有用的东西。”
一股卑劣滋味席卷心头。
大概死后向神忏悔,他才敢承认,这一刻,他心里居然有答案。
他想要的东西……
云嘉望着一语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的男生,犹豫一番后,还是开口说:“你不要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骨气。只要你以后站得够高,是不会缺人尊重的,无论对方真心或假意。而那些为了一点自尊就能放下所有的人,就像在人群中用努力踮脚来证明高人一等的人,除了累,其实什么也没有。”
“而你现在可能不会理解,富人的世界其实是联通的,赚钱对于有钱人来说就像拿氧气机吸氧一样,是最简单的事,像黎阳那样的脓包,舅舅打个电话就能把他的名字添进很好的实习项目里,而有些人想找舅舅帮忙,礼都送不进来,人想进入一个新圈层,拿到入场券是很难的,而你已经拿到了,留在舅舅家,你以后的人生会轻松很多,甚至得到一些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当然,如果你觉得,那些东西你根本不稀罕,也是可以的。”
还有一句话云嘉没有再说。
——但是我会有点为你可惜。
庄在沉默很久,像在缓慢消化这些陌生的话语,再启唇时,明明他们还是保持原来的座位,灯光依旧,书本严整,什么都待在原处,他却有一种无形之中人生翻天覆地的感觉。
“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话?”
云嘉想一想也觉得奇怪,明明她是最讨厌说教管束的人,刚才居然对着他说出那么一长串话,几乎是不加思考的倾吐。
她忽然笑了,问他:“你记不记得你第一天来舅舅家?”
怎么会忘。
他的人生未卜,格格不入坐在黎家奢华的客厅,她忽而湿漉漉地拉开后院的门,像大雨骤晴,陡然出现的一道彩虹。
“嗯。”
“你就像一堆灰色颜料,在一个过分明亮的场景里,放在哪儿都不合适,偏偏存在感又很强。”
他心内微沉,哦,原来这是她对他的印象。
“可是——”
她看着他,蹙起淡淡的笑眼:“我感觉你应该是那种发光发热的人,如果你以后籍籍无名,了无成就,我会觉得很可惜。”
忽然他也忍不住翘起一点唇角。
年少时的怦然心动多无知无畏,敢不计得失地直面一切,甚至胸臆乍起,就有单刀赴一场死局的决心。
他觉得自己大概不是什么她说的灰色颜料,很可能是一支经年受潮的蜡烛,在她说他应该发光发热的那一刻,早已熄灭过一万次,却在一万零一次,颤颤地亮起一点黯淡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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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在黎家,庄在从云嘉手里拿回那张写满租房信息的便签,只说自己不会搬出去,却没有解释这张小纸条的由来。
在她面前,他有种言多必失的拘谨。
这拘谨,总让他在欲言又止后,陷入巨大的沉默。
明明有想和她说话的欲望,却每次都在稍加斟酌后选择闭口不言,他怀疑自己无趣,怀疑自己讲的东西也毫无意义。
在她明亮的人生里,他是一笔无论添在哪里都可能败兴多余的灰色颜料,如果这笔颜料自觉,就会知道安安静静地干在调色板一角,才是自知之明。
就像云嘉进房间就说“……好像在学校也没见到过你”,他并不接多余的话去展开话题。
——他见过她的。
高一开学后,庄在其实在学校看见过云嘉好几次。
有两次,他印象很深刻。
一次,她跟暑假常电话联系的青梅竹马在一起。
庄在跟司杭都属于异地录取的学生,一个来自闭塞的曲州小镇,一个来自富硕的港口城市,却同样都没有本市今年的中考成绩。
第一次年级统测,他们都被归在最后一个考场。
考试开始前,云嘉来考场窗边看司杭,调侃他来新学校还适应吧,窗户里,伸出一只男生戴着黑色机械表的手,拿着书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
“倒一考场,人生第一次,为了你,我脸丢大了。”
云嘉拽着他的领子,将男生半个身子都从里面揪出来。
“我看看,脸呢?完蛋——好像真丢了。”
同样是男生,站在不远处的庄在更能明白被人揪低衣领却毫不反抗的意思,不止是亲近,要非常喜欢这个女生,男生才会露出这种被欺负也很开心的样子。
“还不是为了你,你要记着我的好啊。”
“不记哦。”云嘉俏皮地歪歪头,然后踮脚往窗子里面看去。
司杭也回身往教室里看看,问她找什么。
她说话的表情像放电影一样生动:“你不要小瞧倒一考场好不好,很卧虎藏龙的!我跟你说过庄在吧,我舅舅家的那个男生,他也在倒一考场,他自学能力超级强,很聪明的。”
庄在从走廊过来的脚步,微微顿了一瞬,好像忽然不知道要怎么站到这样夸他的云嘉面前。
“小地方的第一名,放到好学校不一定够看。那些读死书的人,脑子很迂你不觉得吗?”司杭跟她闲聊着,“而且之前暑假你不是说,跟那个庄在待一块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吗?”
她是这样跟她的朋友说的吗?
好像……自己的确很无趣。
庄在神情悄无声息地黯了两分,他意识到此时走过去可能会给彼此徒添尴尬,步子一犹豫,慢下来,便被身后莽撞路过的男生狠狠撞到肩膀,对方说着“抱歉啊,不好意思”,脚步不停地跑远。
停下来的,是云嘉和司杭一齐望来的视线。
云嘉抿抿嘴,从司杭手里夺过书,卷一卷,打在他胳膊上,低声道:“都怪你!”
没事干嘛要背后嚼人舌根啊。
已经这样碰见了,云嘉也不纠结,大大方方跟庄在打招呼,为两个男生做起介绍。
紧接着响起来的预备铃声,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交谈时间。
而他和司杭只是淡淡看向对方。
两个同样正值青春期抽条的男生,高高瘦瘦,同样蓬勃的少年气,人生的底色却截然不同,一个是春光眷顾的新柳,一个是薄雪压枝的幼松。
连名字都省去,彼此只吝啬地道一句“你好”,无需互通姓名,因云嘉的存在,他们都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
急促的铃声突兀地贯穿校园,四处逗留的学生们立马停了打闹嬉笑,该回哪儿回哪儿。
云嘉往自己的考场教室跑去,跟窗边一里一外的两个男生笑着挥手说:“考试加油~拜拜。”
另一次看见云嘉,是他所在的班级抽人去打扫图书馆。
他跟徐舒怡都在名单之列,几个被点到名字的人,领着发下来的抹布和鸡毛掸子去大扫除。
徐舒怡一路上都在说倒霉,怀疑班长陈亦桐拿着鸡毛当令箭,故意给她使绊子,才会在几次打扫类的苦活中次次抽中她当幸运儿。
“上次是抽学号尾数是双数的女生去打扫小礼堂,这把是全班尾数是3的倍数的男女生打扫图书馆,玩儿呢!她是不是天天在算我啊?”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五,学校结束下午前两节课,就将剩余时间留给学生去做拓展类的活动,其中也包括打扫校园卫生。
云嘉结束艺体楼那边的排练,提着两杯校外买来的冻柠茶,风风火火跑来图书馆看望正在服苦役的好姐妹。
庄在捧一大摞书,正按编号整理近期归还的书籍,他和云嘉之间隔着一排长长的书架,他在一行密密的书脊后头,透过书架与书之间崎岖的缝隙,看见了云嘉。
大概刚刚排练出了汗,秋季的校服外套被时髦地系在腰间,短袖袖口露出的两只胳膊格外白皙,一只粗粗大大的白色机械表,衬得她手腕更加纤细。
她低头插着吸管,垂落的睫毛精致又漂亮,接着豁然仰头,暴露整张神采奕奕的面孔,高举饮料喂给书梯上的徐舒怡。
“先别抱怨了,你赶紧喝两口,图书馆不让带饮料,待会儿被发现我也要死了。”
徐舒怡咕嘟两口吞掉半杯:“那你还买给我喝啊,好感动。”
“司杭买的,我把他的那份拿来给你了。”
“呜呜呜更感动了。”
云嘉问:“陈亦桐干嘛为难你,你跟她是有什么过节吗?”
“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你跟她有过节,所以她通过我在报复你!”
“你这什么脑回路?我跟她细算起来还是亲戚呢。”
庄在将书一本本归位。
他知道陈亦桐跟黎家的关系。
云嘉喊黎辉舅舅,陈亦桐喊陈文青姑姑,一个外甥女,一个外侄女,绕着几道弯的亲戚,半点血缘不沾,说近也近,说远也远。
“可是她不喜欢你啊。”徐舒怡为自己的猜测提供依据。
陈亦桐不喜欢云嘉也不是空穴来风。
“我也不稀罕她的喜欢啊。”
“那她之后过生日,你会去吗?”徐舒怡问。
云嘉露出有些头疼的表情:“大概……会去吧。”
不喜欢和撕破脸是两码事。
一些人情往来避免不了,尤其陈文青一直很希望云嘉跟陈亦桐能成为那种异姓好姐妹。
可惜眼缘这种东西讲不清,有些人好像就是天生磁场犯冲——合不来,能互送客气假笑已经难得。
而庄在和陈亦桐也碰过面,开学后同一个班,两人都态度冷淡,连客气假笑都用不上。
作为班长,每每念到庄在的名字,她都像从没见过这个人一样。
那天,中午午休。
时间很早,班里没什么人。
陈亦桐在隔壁班的女生朋友,来找她聊天,两人坐在一起,那个女生一直有意无意在旁敲侧击,故意说陈亦桐跟庄在挺有缘分,两人开学前就认识,现在又同班,统考成绩下来,她在班里第二,庄在第一,郎才女貌,你俩成了就是学霸情侣啊。
陈亦桐低声道:“谁要跟他郎才女貌啊。”
她才不是那种只看男生长相就小鹿乱撞的怀春少女,庄在的情况她爸妈跟她说得一清二楚,要不是成绩好,谁会供他念书啊,估计现在早去打工了吧。
女生听陈亦桐这么说反而悄悄松了口气,说你不喜欢他啊。
陈亦桐事不关己地说,你要喜欢你自己喜欢。
“那你生日他会来吗?”
陈亦桐露出落落大方的微笑:“你要是想让他来,我就请他来啊。”
女生便将她一把抱住,感动地说着:“亦桐你真好!你就是我心里唯一的女神,云嘉嘛,不就是仗着家里大家才捧着她,别人夸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她和你根本没得比。”
忽然,女生飞扬的神情一顿,羞涩地把脸往陈亦桐肩膀后藏,小声说:“……庄在刚刚看我了。”
直直地看过来,虽然表情冷冰冰的,但是据她几番观察,他性格好像就是这样,话不多,总是做着自己的事,跟女生别说亲近,连课间闲聊都没见过。
从学生档案里翻到他生日,狮子男嘛,外冷内热,很正常。而且这种边界感强只会在亲密关系里展现占有欲的性格,谈起恋爱来还挺能满足女生的粉红心思。
陈亦桐脑子里没有朋友这些肥皂泡,她格外端庄地起身,走到庄在课桌边。
庄在淡淡扫她一眼,继续代入资料书上的数学公式,黑色笔尖唰唰不停。
陈亦桐为自己受到怠慢而不悦,并且更加觉得这种小地方来的人果然没什么素质,对女生起码要有点基本的尊重吧,不过想到庄在的家境,她大方地不去计较他的教养问题,主动开口说:“下个月我过生日,你跟姑姑他们一起来吧,好歹一个班,大家也是朋友。”
庄在看一眼近前的女生,觉得这人也挺有意思的。
他有个八岁的妹妹,以前家里没装有线电视,能看的台很少,平时就用一台老DVD放动画片给她看,一堆盗版碟都是庄在瞎买的,他不知道小女孩儿爱看什么,都放过一遍后,重播率最高的是白雪公主。
小孩子理解能力有限,表达能力也不太好,有一次问他,哥哥,为什么王后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很坏啊。
他继母不许妹妹打扰他学习,把人拉走说:“因为那就是坏人,大坏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笑也是坏的。”
庄在不是无知的小孩子了,能理解世界上有这样的人。他没有疑惑,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淡淡说了一个“好”字。
陈亦桐满意地走回去,举重若轻又所向皆靡地告诉朋友,搞定了。
陈亦桐的生日宴会是在她自己家里办的。
陈家今年新换了别墅,位置不算好,胜在前后有院子,看着阔气,暖房宴一直没开,想着跟小女儿的生日并到一起办,办得隆重一点。
彰显新的身份阶层的别墅,钢琴比赛获奖的女儿,都是人生得意事。
风光上加风光,全家人喜气洋洋。
餐宴上要用的鲍鱼海参之类的干货,上周就开始泡发准备。陈亦桐选自己要穿的小礼裙都比较了几轮。
当天一早,陈家人便打扮得焕然一新开门迎客。
其中穿一身粉色缎面公主裙的陈亦桐最是显眼,粉嫩嫩,娇滴滴,出水莲苞一般的清纯骄矜。
豪华轿车一辆接一辆往门口停。
这排场,不用放鞭炮,左右邻居都好奇张望起来。
中午的正宴请的是家里的亲友,陈亦桐跟自己的朋友同学约的是下午过来玩,而云嘉和庄在因沾着黎家的亲戚关系,早上就过来了。
陈家父母看见云嘉高兴得不得了,溢美之言,滔滔不绝,陈母一把拉住云嘉的手,只深深遗憾云嘉的父母没有过来,不等云嘉解释,对方便已经表示理解,云嘉的父亲太忙了,云众那么大一个集团,实在操劳。
陈文青应和着:“是呢,就是我们也不常见到。嘉嘉她妈妈去法国了,之前不是时装周嘛,嫌人多,这几年不肯凑热闹,都是等时装周结束,她才去什么vip订购会,我们哪懂这些哦,嘉嘉她妈妈是行家。”
话题全都围绕着云嘉展开。
陈父跟黎辉聊起云众集团新动向,听说收购了什么酒店,黎辉与有荣焉地挥挥手淡淡说那都是老消息啦,而陈母则跟陈文青夸起黎嫣实在气质出众,那些上报纸的清港贵妇,没一个能压她的风姿。
庄在注意站到陈家父母身后的陈亦桐已经黑了脸色,而摆在客厅最现眼处的奖杯,也无人问津。
“恭喜你。”
少年人独有的清冷声线,在情绪饱满甚至唾沫星子横飞的寒暄热聊里,显得平淡而真诚,十分抓人耳朵。
云嘉原本已经在成人社交场里听得头疼厌烦,忽然由他的声音,想到今天的正题,以及今天的主角。
她也露出一个点到为止的笑,对陈亦桐客气地说:“恭喜你啊,我和舅妈一起帮你挑了礼物,你待会儿可以看看。”
话题这才回旋,黎辉和陈文青也将注意力转到陈亦桐身上,提及她比赛获奖,夸她小小年纪弹这么好一手钢琴,小才女待会儿一定要给大家露一手。
陈亦桐面色好转起来,含蓄笑笑,不骄不躁地说自己不够优秀,还需要努力。
一众长辈喜爱地说:“我们亦桐啊真是既优秀又谦虚,是好苗子!继续努力,努力是好事!哈哈哈。”
趁着场面兴高采烈,无人注意,云嘉连忙拽起庄在的袖子往一旁逃走,一边跑一边唯恐被人点名喊回,猫着腰的脚步像踩上风火轮。
“赶紧走赶紧走!这些说不完的场面话,吵得我耳朵疼。”
今天的正餐有几道镇场子的大菜,陈家特意请了饭店的大厨来家里掌勺,厨房正热火朝天切菜备菜,有人端着盘子出来,差点跟低头猛进的云嘉撞上。
庄在一直由她拽着,穿堂过厅,这时眼疾手快把她往回一拉,才拯救了那些盘子当场稀碎的命运。
云嘉手按在胸前,也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
庄在默默地松开了手。
只见面前的云嘉皱起眉心,抬眼看他,低声懊恼地说:“我就说不来吧……”
云嘉今天不想来的。
跟徐舒怡在图书馆提到陈亦桐过生日,说碍着一点人情往来,自己大概得去时,她还不知道陈亦桐钢琴比赛拿奖的事。
现在知道了,不管什么人情,云嘉也觉得自己要先避避嫌,不去为好。
她和陈亦桐小时候都弹钢琴,陈亦桐比她弹得好的多,毕竟是真拿弹琴当一门手艺去苦修的,而云嘉不同,她以前有兴趣,还会心血来潮找老师来学学新曲子。现在没了兴趣,早就丢到一边。
云嘉从来不是她的竞争对手,她却总有一股心气要跟云嘉争个高低。
陈亦桐以前还不明白一个道理,那些落在云嘉身上云屯雾集的赞美恭维,并不是云嘉靠按琴键的十根手指得来的。
所以她天真以为,就算有两台斯坦威又怎么样,只要她勤学苦练,日后就算用着普通一点的琴,也定能胜云嘉一筹。
后来她明白这个道理了——就算她练成李斯特在世,也无济于事。
可她也没有因此轻松。
她单方面和云嘉的暗暗较劲,不再限于黑白键上。
胜过云嘉好像成了一种执念。
至于怎样才算胜过,她心里却没有标准答案,把一个人摆在面前过久,这个人就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所以无论她怎么精修才艺,提升自我,都犹嫌不足。
明明脱去稚气后,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又不缺高人一等的优越气度,初中那会就已经是女生艳羡,男生爱慕的校园女神了。
但她仍在看见云嘉时,产生应激反应,好像自己所拥有的光环不过一层薄薄彩粉,轻轻一吹,伪装天鹅的丑小鸭就会立刻暴露出原本的一身灰毛。
所以她讨厌云嘉。
每次见面,云嘉哪怕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也觉得对方是故意光彩照人地出场,在自己面前掀起一阵大风,要她自惭形秽,原形毕露。
今天借着陈家今年的乔迁之喜,来庆祝陈亦桐钢琴比赛获奖,正是陈亦桐要大出风头的时候,云嘉有预感,自己这趟要是去了,十有八九新仇添旧恨,没什么好场面。
所以今天一早来舅舅家,她就是准备跟舅妈推辞的,连理由都想好了——她约了徐舒怡,就说舅舅舅妈都去了陈家,黎阳又没从学校回来,庄在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好,她就不去了,刚好,他们三个人在家里玩新出的桌游。
结果她根本来不及说桌游的事,对着镜子整理裙子的舅妈一愣,扭头朝她说:“庄在不一个人在家,庄在也跟我们一起啊!”
什么?庄在也去?
云嘉脑子短路一样。
“……庄在不愿意吧?”
虽然不在他的班级,但陈亦桐什么性格云嘉了解,看她怎么对徐舒怡的就知道了,而庄在的性格云嘉也了解,估计这两个人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怎么会去陈亦桐的生日会?
“他愿意啊,他自己说要跟我们一起去的呢,可没人逼他啊。”说着楼上传来动静,舅妈见人要下来了,回身道,“不信你问他。”
庄在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今天没穿校服外套,白T外头是一件深灰色的厚帽衫,宽大的帽衫是没有任何设计的基础款式,但看起来像没过水的新衣服,将他衬得格外亮眼,甚至给云嘉一种“他今天心情也很好”的错觉。
舅妈和云嘉的对话庄在没听见,下楼看到云嘉,他先是淡淡笑了一下。
云嘉招手把他喊到一旁,然后他就注意到旁边抱着一盒手游卡,正倚在沙发背上掏耳朵的徐舒怡。
徐舒怡咧开嘴:“嗨嗨嗨,帅哥你好!”
庄在:“嗨。”
云嘉笑不出来,走到庄在跟前嘀咕问:“你要去陈亦桐的生日会?”
庄在不明就里,点头说:“嗯,你不是也去吗?”说完还难得地问起旁人,“徐舒怡也一起去吗?”
那天在图书馆,他并没有听到徐舒怡说要去,但此刻临行,却在黎家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