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松霖又说:“嘉嘉,最近工程抽查,你舅舅很忙。”
“有舅妈呢,表哥刚办过,舅妈不知道多得心应手,我说我要留在隆川上高中,舅妈特别高兴,说刚好表哥去外省上大学,以后她一心一意照顾我,舅妈可喜欢我了。”
一再被反驳,即使是话声委婉温柔的反驳,云嘉也有点不高兴了。
云松霖只好依着宝贝女儿:“是是是,谁不喜欢我们嘉嘉,都照我们公主说的做好不好?”
云嘉高兴了,露了笑:“那你跟妈妈得来啊。”
升学宴当天,来宾非富即贵。
舅妈穿一件玫红缎面旗袍,颈间是如意盘扣,身绣富贵梅花,迎来送往,满面红光。她将踩着小皮鞋,打扮得青春窈窕的外甥女搂在身边,与客寒暄,比给亲儿子办宴那天都喜气洋洋。
快开宴,挂着港牌的黑色大劳缓速压过长长红毯,停在酒店正门口。
黎辉收到消息,赶忙一路小跑出去迎妹妹和妹夫。
许多场合不容他跟云松霖套近乎,接着云众集团漏下的米,得规规矩矩喊一声“云总”。公事公办,才不至叫人捉了任人唯亲的话柄。
只有今天这样不谈公事的和乐氛围,他才能热络远迎,嘴里自然喊着:“松霖,阿嫣,你们可来了。”
简单寒暄了今日的天气路况,三人进了宴厅。
黎辉见到云嘉便不胜自喜地说:“嘉嘉,你爸爸可是推了两个会过来的。”
黎嫣眼神稍示意,身后跟着的司机便打开手上的皮质盒子,递到众人眼下,里头覆雪白锦布,衬一只设色艳丽的珐琅彩贯耳瓶。
云松霖弯起嘴角,露出一贯在母女之间打圆场的温和笑容:“知道你最近喜欢珐琅,你妈妈特意去拍卖行找来的,喜不喜欢?”
云嘉挤出三个字:“还行吧。”
大概办升学宴前没算日子,今日诸事不顺。
先是上错了菜,后又有小孩子疯跑摔伤了脸,主持人的妙语连珠被打断,满场闹哄哄。
小插曲层出不穷的宴会终于结束。
云嘉没有跟父母回清港。散场时,面对拿女儿没办法的云松霖和黎嫣,舅妈笑着,让他们放心,她一定把云嘉照顾得好好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云松霖不放心地看向云嘉已经伤愈的脚踝,“还是要注意,这阵子先别剧烈运动。”
上车前,云松霖目光沉了沉,望了一眼黎辉,后者立刻打起精神,扬着和妻子一样的殷切笑容,只是这时已不敢再喊妹夫名讳,换上合格下属的口吻。
“云总放心,工地那边的事我一定处理好。”
云嘉不知道工地上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当天晚上舅舅没回来。舅妈虽然和她一起看着笑点密集的户外综艺,但却忧心忡忡,心思不在电视里。
入夏多夜雨。
天黑时打了好几个骇人的响雷,这会儿雨停风止,阒静得诡异。
舅妈不敢跟云嘉说工程上的事,也不清楚来龙去脉,随随便便说出一句你舅舅负责的工程上死了个人,怕大晚上吓着小姑娘。
云嘉第二天早上才知情。
她洗漱完,楼梯下到一半,听到舅妈在留舅舅吃早饭。
再往下走,就瞧见舅舅一脸愁容夹上皮包,说这事儿处理好了就是意外事故,处理不好……处理不好就完了!上头查下来闹大了停工整改,得耽误多少事儿,我哪还有心情吃饭啊。
舅舅前脚出门,云嘉后脚走下来。
她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舅妈扭头望着她笑笑,说没什么事,工地出点意外,常有的事,舅舅会处理好的。
保姆田姨端来虾饺,把调好料汁的小碟摆到云嘉餐位前。舅妈又问云嘉海鲜粥和南瓜小米粥想喝哪一个?都是她一大早起来亲自做的。
吃完早饭云嘉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这天下午,她午睡过头,醒来人不精神。
入夏以来因腿伤,还没游过泳,虽然想到爸爸叮嘱过还要继续养伤,但云嘉扭扭脚踝,觉得自己完全无大碍了。
游个泳而已,算不上剧烈运动。
于是从衣柜里翻出泳衣换上,下楼跟田姨说,自己游会儿泳,还想吃龙眼冰。
田姨笑眯眯应下,又拿了大毛巾放在躺椅上。
云嘉游了半个多小时才过瘾,由泳池底哗的一下出水,面庞被久浸出一种既冷又透的白嫩,抹一把脸上的水,摘掉泳帽。丸子头软塌塌地倒向一边,黏在皮肤上的碎湿发被她两手捋到耳后,弯弯翘着。
她就近蹬水梯上来,忘了毛巾在躺椅上这回事儿。
室外的胶垫被夏日烈阳照得发烫,云嘉水淋淋踩上去,还有点炙脚心,推拉式的玻璃门在她手下“呼”的一拉。
她脚还没迈进去,便撞上室内一道直直望来的视线。
是个从来没见过的男生,穿一件宽大的灰色T恤,校服一样的运动裤是接近黑的深蓝,一双胶边磨损的帆布鞋,刷洗得太干净了,黑的鞋面和白的胶边都有种刷洗多次、曝晒多次的灰旧感。
既像凭空出现,又很格格不入地坐在舅舅家的会客厅。
云嘉一愣,蹙眉,静看。
而对方呢,数秒的视线相撞,也没有在他脸上浮现一丝除冷淡之外的情绪。
田姨的声音打破两人对视的安静,她拿着大毛巾追来说:“屋里冷气重,怎么浴巾也不披着?冻着了怎么好哦。”
话音未落,云嘉的肩头已经覆上宽大柔软的织物,她拢起潮湿双臂,后知后觉打了一个冷颤。
好像是有点冷。
田姨愈发紧张地将厚毛巾裹严,揽着她往里走,走到楼梯口,将另一条尺寸小些的条纹毛巾丢在地上。
“踩一踩,上楼当心脚滑,冲个澡就下来,冰沙一会儿就做好了,快去吧。”
云嘉在厚密的毛巾上踩干脚心,步子往楼上一蹬,又停住回身,斜斜望去,只瞧见少年消瘦清正的背影。
方才乍然一见的尴尬还没有完全消退,她压低声音问:“他是谁啊?什么时候来的?”
正拾起毛巾的田姨亦小声说,你舅舅那工地上不是出了点意外吗,这就是那个去世工人的儿子。
“半个小时前,你舅舅领回来的,听那意思,以后要住在这里。”
“他没有家了吗?”
“好像还有个继母,亲爹死了,小娘哪能靠得住,据说那女人去工地上撒泼闹得厉害,不想管这个拖油瓶了,你舅舅也是没办法才领回来,唉……”田姨压着声音一叹,似撞上一件头疼苦差,“等你舅妈打牌回来,还不知道怎么说。”
田姨催她:“好孩子,赶紧上楼把衣服换了,别冻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件灰T恤的原因,明明这人单坐那儿都能看出有一副峻拔骨架,气质瞧着却闷闷的,旧旧的,毫不舒展,像一面搁在岸上的帆。
想到他失去父亲,云嘉难免同情。
“他要不要吃龙眼冰?”
田姨深吸气:“我去端,你快换衣服。”
云嘉这才揪着毛巾,碎步噔噔上楼。
再下楼时,少女及腰的湿发披散,拧干水分的发梢,仍在悄悄积累晶莹潮湿的重量,滴落水珠,绣着蜀葵花纹的白裙晕开点点透明印迹。
龙眼冰被端上小餐桌,云嘉袖口的蝴蝶结也没系,手腕间散漫拖着两节系带,慢悠悠吃着冰。
田姨站在她身后,细致熟练地帮她吹头发。
家里还有一个人。
只是他不说话,不展露一丝存在感。
呼呼风声里,云嘉却偏过头,手指捏住的甜品匙半翘空中,想去看他吃了龙眼冰没有。
可惜阻了一道镂空的隔断柜,客厅那道灰色身影隐在一大丛插瓶的白色木姜后。
田姨在手心揉开橙花精油,抹在云嘉发梢,又开了低档风细细吹一遍。
“这样好的长头发,养得跟缎子似的,怎么舍得说要剪掉?”
云嘉挖出碗底的龙眼肉,笑眼弯弯说:“故意骗我妈妈的,说要减短发,她不让,再说那打耳洞总行了吧,她就答应啦!我聪明吧?”
“聪明!就属你最聪明!”
云嘉往桌上看看:“我手机呢?”
田姨收起吹风机,也帮忙找,云嘉在另一碗化掉的龙眼冰旁看见自己的手机。
可能陌生的环境太沉闷,也叫人局促,他微微弓着腰,两只手臂搭在膝上,垂下的手指,长而有力,不错顺序地深按一个个指关节,有的没响动,有的能发出“咯”一下的响——也是他来这里唯一的一点动静。
云嘉朝他走近。
乌发雪肌的少女,一身娇养气质,散发着浴后潮热又浓郁的香,无声蹲在茶几旁,像一丛滴粉搓酥的软云停下来一样。
两人连目光交流也没有,可庄在从余光里、呼吸中,察觉另一人的靠近,手指上的响动,便兀自停了。
碟子里的银质小勺还是干爽扣放的状态,看样子他一口没碰,不喜欢?云嘉攥着自己手机,悄悄抿了下嘴,有一点好心用错地方的尴尬。
庄在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表情,想说点什么缓和忽然近距离相处的尴尬,就像迎面遇人说“你好啊”“吃了吗”“去哪啊”一样自然。用说废话来维持和谐,是他观察来的社会默认的交际规则。
可惜瞧得明白,却难以实践,到最后,他也只是吐出显生硬的一句:“刚刚有人给你打电话。”
“哦。”云嘉拿着手机起身离开。
黎辉从曲州把他领回来,手一指沙发,让他坐,笑容随和,叫他放松点,随即接起电话说一会儿回来,却再没见到影子。
庄在坐下后没再挪地方,她的手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不止有人给她打电话。
电话响时,联通后院的玻璃门还没有被拉开,斜照的光线仍有一层透明阻挡,这座刷新他人生见闻的别墅也好似被一层灰冷的玻璃罩着,空间太大,装饰太多,冷气太足,这些很好很好,却与他毫无关联的东西,无法让他放松。
就像草原的野马误闯茂密的雨林,跑不起来,也舒展不开。
然后那扇玻璃门被拉动。
穿着苹果绿泳衣的少女,纤细亮眼如雨后一道陡然出现的虹,懒洋洋地扭动着脖子,湿漉漉地占据他的视线。
他愣了数秒。
这艳丽窒热的雨林,忽然合情合理。
叫他拘束的地方,是她的领地。
接着桌上的手机一连震动,
那个备注叫“司杭”的人又发来几条信息,数张精致的餐食照片后,紧跟一条文字消息。
“跟阿姨刚订完衬衫出来,顿马道新开的一家葡餐厅,你肯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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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嘉拿到手机后上楼给司杭回拨了电话,顺口一提,今天舅舅家里多了个陌生人,她感觉有点不自在。
云嘉是什么人?跟自己亲妈待着不舒服都会立马挪窝的大小姐,向来她的情绪就是反应,没有斟酌忍耐一说。
她连楼都不下了,拨内线喊田姨上来给她收拾行李,她要回自己在隆川的家住,之后回不回来另说。
对于庄在的出现,舅妈陈文青的反应比田姨预想得还要大。
田姨上楼时,刚巧碰上陈文青回来。
黎太太面色不佳,以往她连输三天麻将眉头都不会拧得那么深,田姨心想是跟客厅那孩子有关。
她放轻脚步准备上楼,却被陈文青一声喊住。
“嘉嘉呢?”
田姨转身答:“在楼上,说要回家住,叫我去收行李。”
陈文青面色更沉了,手包掐紧,鼓气恨道:“你看看黎辉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事!我真的是要被他气死,人哪儿不能放?非要放家里,啊?黎辉人呢,我倒要去问问他!”
她一面怒气冲冲去寻人,一面忧心忡忡叫田姨上楼哄云嘉,先别收行李,万事都有舅妈在。
听田姨转述时,云嘉正选妃似的琢磨着用哪个尺寸行李箱比较好,因她一时拿不准要带多少东西回去合适。
整个三楼,除了表哥黎阳占一间房,其余都是云嘉的空间,之前云嘉突然对自己烧珐琅感兴趣,银片彩粉成箱买来,舅妈甚至为她辟出一间像模像样的个人工作室,供她瞎鼓捣玩。
她在这儿的东西多到数不胜数,却也都不那么紧要。
“舅妈这是什么意思?”
田姨看着眼前这张漂亮脸蛋,一时没话,小公主的世界里,不存在明晃晃的难堪,她也不知道,有些微妙的、游走于自尊边沿的难堪,连问都不太适宜。
“让他走吧,你舅妈最疼你了,你既然不想让他待在这儿,她肯定跟你舅舅说让他把人安排走。”
“去哪儿?”
田姨略笑笑:“这我哪知道。”
云嘉环抱床铺上的小玩偶,露出苦恼神态,低声说:“我没有不想让他待在这里啊……”
可她明了。
自己简单的喜恶也可能对旁人产生并不简单的影响。
晚餐随口嫌一份汤做得难喝,第二天早上家里就可能少一个厨子。如果一个人的行为总是被过分解读,久而久之,这个人的行为也会受到无形约束。
在清港就是这样。
没想到在舅妈家还会重蹈覆辙,一种熟悉的窒息感兜头覆来,不亚于在水下憋气。
田姨惊住,就看着她从郁郁寡欢的状态里,猛提一口气站起来,一阵风似的夺门而去。
随即下楼的脚步声匆匆响起。
半道儿,云嘉放缓脚步,朝下看到舅妈正跟舅舅吵得不可开交。
“事故事故!我不懂你的事故!什么亲爹死了晚娘不要,要你上赶着把人往家里带,你要给人当爹是吧?嘉嘉不高兴了!现在要回去!我看你怎么跟你妹夫交代!”陈文青夺过那堆自己看也不看的文件,只当趁手武器一下下往黎辉身上打,“我不管!这小子就算是你在外头的私生子,你今天也得想办法给我把人弄走!”
黎辉忍着气道:“什么私生子,满嘴胡话的!你听我好好说行不行?人弄不走,话我已经放出去了!各中利弊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这个孩子是今年曲州的中考状元你知不知道!那么一个穷镇子上,八百年第一个,这个关口他老子意外去世,大喜大悲,一堆记者要报道,他小妈把人全领到工地上去了!”
庄继生不是合同工,底下小工头介绍来拧钢筋的,本来就不能按正常合同工的工亡补偿走,至于这起意外死亡里有没有个人操作不当存在,缺少关键的监控作证,加之并无劳务合同,本来法务那边是能扯皮的,平头老百姓能懂多少法,几份文件扔过去就能把人唬住。
工程办的人也是按老路子想着能少赔就少赔点。
这些工地里打工的,瘫了爹,病了娘,谁家都不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故事,要是逢人施善,同情心都不够分的。
可偏偏庄继生这个一事无成的老子,生了一个一鸣惊人的儿子。
这时候没有人道主义哪能行呢,那群蠢货居然还敢在工亡补偿上做文章!
寒门贵子意外丧父,知名企业草菅人命,随随便便拟个头条给媒体曝光出去,云众集团几千万的慈善都算打水漂了,到时候谁都高兴不起来。
“什么叫轻重缓急,什么叫因小失大,我问你。”
陈文青一个全职太太,立刻哑口无言。
见话被听进去了,叉着腰的黎辉松了气,好声道:“庄继生老婆那边已经交涉好了,我们必须好好善待这个孩子,过两天还有媒体要来采访。”
化险为夷的意外事件,物尽其用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自然是通过一个寒门贵子的视角以小见大,来展现集团的爱心善举,对底层人民的关切,及肩负的社会责任感。
如此云云。
宣传那边已经在着手各方稿件了,黎辉这一下午忙得不可开交。
陈文青又说:“可是嘉嘉不高兴了,就非得住我们家?”
云嘉想下去解释所谓的自己不高兴。
视线一眺,她看见庄在,还有他身后的一幅油画。
印象派的笔触里不缺灰度,古铜色的金属画框框住一个幽深的林涧傍晚,光亮稀薄,他站在画前,亦像画中暗处一棵沉默的树。
他有所察觉地转头,与楼梯上的云嘉对视。
有一瞬,云嘉觉得在他的目光里,自己像玻璃罩里不染尘埃的展品,他带有新奇的凝视,底色仍是一种毫无相关的漠然。
舅舅舅妈不掩分贝的争吵,没有在他脸上掀起任何波澜。
他平静得仿佛一个偶然经过的游客,等着什么人来说一声闭馆,他就从这个屋子里理所当然地消失。
云嘉趿着拖鞋,不等走完全部楼梯就开始喊:“舅妈,舅妈。”
陈文青立刻应着:“唉,舅妈在呢,怎么了嘉嘉?”
“你帮我找一个老师来补课吧。”
陈文青反应不及:“啊?之前不是说嫌补课无聊吗?”
“一个人是很无聊。”云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庄在,“现在不是有一个搭子了吗?到时候再喊徐舒怡一起过来,就不会无聊啦。”
云嘉这态度,黎辉求之不得,立马应下说好,找补课老师的事包在舅舅身上,包管你满意好不好?
黎辉朝庄在招手,给两人做正式介绍。
“庄在,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外甥女云嘉,跟你同岁,开学也是读高一,我儿子高考完跟几个朋友毕业旅行去了,这阵子都不在家,你们在家里补课也好,玩也好,没人打扰。”
他走近时,终于有了情绪,静静看着她,眼里是来不及消化的意外。
“云嘉。”这两个字他念得稍慢。
“你好。”
“你好。云朵的云,嘉奖的嘉。”她眉眼熠熠,大大方方地问他,“你名字里的zai是承载的载吗?”第一反应想到这个字,因名字大多寄托寓意。
他却回答:“不是,存在的在。”
大约是先入为主,由主人看名字,只觉得这个不常做姓名的单字也有一层灰调,似既存真理又不落实处的某种哲学。
云嘉草草一想,赠送微笑。
“庄在——欢迎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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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黎家的首夜,庄在从几本书几件衣服的简单行李里,翻出一小块黑纱,是孝布。
曲州的丧葬习俗,大殓当天非直系亲属的孝布白花都已经收走,随着遗物一并焚烧。
他是庄继生唯一的儿子,应当戴到断七。
今天一早,黑色的SUV从老家接上他往市中心开,半道上,继母给他打电话,提醒他摘孝布,到人家家里,带着这个不吉利。
孝布在左臂,曲别针朝里扣的,隐蔽的针尖弹出来,结结实实扎到手指,冒出一颗鲜红血珠。
指腹一抿血迹,那截黑纱被攥在手心,他手指修长,每个关节都有力,攥着拳,手背连着小臂的青筋立即充血凸起。
喉咙处充盈一股迟来的酸胀感。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父亲的死亡,是一个人,永永远远都不会再见到了。
一个只知道闷头干活的老实人的生平,由亲友哭天喊地地抹泪讲来,也不过寥寥几句。
他是他父亲短短一生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于所有吊唁结尾,都无一例外地落在他身上:庄在啊,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他一句句应下来。
他没有恸哭,表现得比较平静,他们说他随他爸,是把事闷在心里的那种人。
房门被突兀敲响,庄在神经一凛,将孝布塞进袋底,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云嘉微微歪着脑袋,脸上带着点笑。
“你晚饭好像吃得很少,烧烤吃吗?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
他们换鞋出门,去的是同小区的另一户,前院灯火大亮,肉眼可见的烟熏火燎。
主人打开院门,探头招手的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生,远远欢呼:“快来!鸡翅要糊了!”
之后同小区的徐舒怡穿着人字拖、抱着书天天过来,两个女孩子楼上楼下笑笑闹闹。
而庄在,除了老师来家里补课,其余时间很少出来。
有天晚上,他跟云嘉在走廊面对面碰见,云嘉拦在他面前,挺新奇地看着出房间的他,问道:“跟两个女孩子待在一起会让你不自在吗?”
他顿了顿,点了一下头。
“哦——”她目光去捉他闪避的视线,在对视那瞬,灿烂一笑,透着股坏坏的聪明劲儿:“那我再给你找一个来?三个女孩子够吗?”
他愣住,清冷瞳面显出前所未有的窘意。
“开玩笑啦。”
云嘉嘴角开心地翘起,发现他并没有笑,便扮失落地鼓鼓腮,“好像不是很好笑啊,你也不爱笑,对吧,好没劲哦。”
说完就走了。
在她背后,他站在那儿,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她是故意逗他。
内心仿佛松动的薄薄窗纸,被夜风倏然吹鼓,又息回去,啪的一下,轻轻脆脆一声响。
没过几秒,她在楼梯口那儿声音甜甜的,又懒洋洋地喊:“庄在,快下来吃舅妈做的绿豆沙,这个没开玩笑。”
第二天早上,云嘉又神秘兮兮告诉他,徐舒怡今天会带第三个女生来,问他期不期待。
他不表现任何喜恶,只问:“也一起补课?”
“当然。”
“那进度不一样怎么办?”
云嘉忍不住笑,一本正经说:“我们当中只有你自学了高中课本,你又最聪明,当然你负责照顾了。”
已经尽量不表现喜恶,可忽然的沉默仍像一种无声排斥。
云嘉视而不见,反手撑靠在岛台边沿,故意问:“怎么,你不愿意啊?”
他不回答愿不愿意的问题,默了一会儿,挤出两个字,“可以”,好像只要她的要求,他都会答应,他都会说可以。
云嘉眼睛灿灿的,试图勾起他的情绪:“她很漂亮哦。”
他便下意识盯向她的脸,似乎她是漂亮的标杆,在她转脸过来时,又无声别开视线,去倒水。
她伸手一按——嘀,饮水机停了运作声:“水快满了。”
他恍然低头,玻璃杯顶端水纹轻晃,将溢未溢。
她又笑了笑说:“好啦,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期待一下啦。”
第三个女生叫Anni,是徐舒怡养的一只约克夏,小脑袋上扎着粉红波点蝴蝶结,声音软软,娇得要命。
补课时,徐舒怡带来,云嘉捧到他面前问:“漂不漂亮?”
他接过来,摸摸小狗温热柔软的身体,也不说漂亮,只说可爱。
他眸子漆黑,眼底有小雨天一样的凉澈感,小狗仰着头,冲他呜呜细声叫,他便用手指安抚使之平静。
明明他不说话,也冷冰冰的。
那画面却有种错觉,仿佛他可以和这种忠诚的动物对话。
当天下午黎阳回来了。
黎辉陈文青怕打扰他的旅行计划,再说电话里三言两语也讲不清,就没告诉他庄在的事。
他一回来,家里大变活人。
黎阳一脸接受无能:“不是,什么人都往我们家塞?”
他审讯一样问着庄在的相关信息,舅妈还在耐心回答,云嘉已经不耐烦了。
“又不是给你准备的童养媳,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你家不能住人吗?那我干脆也走好了?”
黎阳更受打击,迎到云嘉面前,指着庄在说:“嘉嘉,你说的什么话?你跟他站一边啊?他是外人!”
云嘉耸耸肩:“是啊,我们都是外人,你要不欢迎一起不欢迎好了。”
“没不欢迎你,你是我妹,我家就是你家啊。”
云嘉语速很快:“那我的家我做主,我欢迎庄在,你不要欺负他!”
“我欺负他?他比我还高!”
云嘉逮着机会就损,嘻嘻道:“是啊,马上读大学的人了,还没有人家未成年高!自己想想吧你!”
黎阳差点要吐血:“这么久没见,你见面就损你哥哥?还维护一个外人,像话吗?”
云嘉一句话不落下风:“你一进门就大嗓门,吵得我耳朵都要烂了,你能不能友好一点啊,”云嘉不恋战,脸色一变,偎到陈文青身边撒娇,“舅妈,表哥脾气好差,他怎么那么爱凶人啊。”
陈文青拍拍云嘉,为她做主,立马批评黎阳:“你脾气改改知道不知道,一回来跟你妹妹凶什么凶,要吵跟你爸吵去!”
初到黎家那天,是因为云嘉的接纳,他才能顺利留下。
这点庄在明白。
但到黎阳回家这天,他才反应过来黎家对这个外甥女的重视,先考虑的居然不是亲生儿子毕业旅行回来,能不能接受家里忽然多了一口人,而是云嘉会不会因为他的存在而不高兴。
她没有不高兴,反而她对他很好。
庄继生不在了,不然此刻他知情,应该会抽着廉价香烟,在烟雾里沉默,等踩灭烟屁股时,大概要恩情如债一般沉重地跟儿子说,庄在,你要记着人家的好。
庄继生没读过多少书,性格又闷,自知在早慧的儿子面前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唯一反复教儿子的,就是一句知恩图报。
他记着呢,记着云嘉的好。
记着月圆很圆的晚上,他们在院子里剥熟菱角,她将甜糯的果实放在他手心,小声说:你是不是想到你爸爸了?你不要难过,我舅舅舅妈都是很好的人,等开学黎阳去了大学,就没人在家里找事了。
记着昏昏欲睡的午后,她从珐琅花样里翻出一张乾隆纸,棉性足的旧纸,怼在阳光底下显出暗纹,她告诉他,那暗纹是药师佛,送给你,希望你以后顺遂健康。
他都记着。
在黎家的暑假,他就已经知道小公主虽然娇气任性,但天生就有讨人喜欢的本事。
等到开学,见识了她在同龄人中的受欢迎程度,庄在才知道,相处时叫人舒服是一种教养,恰当的迁就维护也是一种交际慧根。
纯善而已。
从来,和喜欢无关。
更何况,她早有青梅竹马的玩伴,她不愿意回清港读书,对方便转学来隆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