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发了?一会?儿呆,再转头时,庄在正看着?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看的,因为她拿冯秀琴的热情没办法,刚刚走神很久。
他脸上的神情与平时不太?一样。
“其实你不应该再来这里的。”
庄在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云嘉愕在原地一步不能?动?。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让云嘉感到陌生。
“这里的流浪狗,你救不完的,那些虐待狗的人,你也没有办法惩治,你怎么会?到现在还不明白,这里跟你所在的世界,根本不是一个秩序,你适应不了?,你也不应该适应,你的到来,只会?让这里的人,觉得很奇怪。”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
“也很麻烦。”
云嘉其实已经听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了?,但是语言似乎比思?维迟钝,还是要问。
“你觉得我,很麻烦?”
云嘉回想不久前他说等一会?再陪自己去找小狗的样子,那时候她还以为他在哄她,她还觉得开心?来着?,那种低声,原来是……不情愿的意思?吗?
自己让他觉得很麻烦了??
他说“是”,也是低声。
云嘉眼里忽的酸涩一跳。
他偏开脸,并不看她。
云嘉明白,这种回避,好像是难听话本不该当面讲,但还是要讲的一种必经礼貌。
“你也看到了?,你每次来,我阿姨都唯恐招待不周,你在这里受点伤,她怕得要命,你一旦出事,她负担不起。她本来也不应该负担的。”
他越说越艰涩。
“认识你,陪你玩这种大小姐体验生活的戏码,也本来就不是她们必须经历的,她来隆川,只是带庄蔓来看病而已,现在却要分心?照顾你时不时的造访,你让人很惶恐,也让人很为难。”
这些话,好似当头一棒,让云嘉痛而疑惑,不得不去重新审视过往。
他送自己走巷子里那些黑路的时候,他的沉默,是不耐烦的。
她浪费许多洗衣粉也洗不干净的时候,他或许转身才得以喘息,露出深感麻烦的轻蔑表情。
那些她觉得开心?的时刻,他不露情绪的样子,都是“为难”地配合吗?
云嘉不能?继续再往下?想,这些崭新的可能?,让很多时刻,一瞬间土崩瓦解,面目全非,连带着?她自己都摇摇欲坠地快站不住了?。
后移的脚步踩到地上的杂物,她没站稳,陡然踉跄了?一步。
本来不会?摔倒的,但是庄在迅疾地伸手来扶她,她避之不及地往后,才会?狼狈地摔在门?上,重重的一下?,她感受到门?砸到墙的震动?,贯穿她的身体,人也不吃力地滑下?去一大截。
宁愿受伤,也不愿再被他碰到一分一毫。
“我不麻烦你了?。”云嘉抹去摔出眼眶的两滴眼泪,视线全然清晰了?,却不再多看眼前的人。她整理好衣服,用她教养里应有地体面说,“不好意思?,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的,我也不是那种喜欢强人所难的人。”
云嘉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她担心?会?和接庄蔓回来的冯秀琴遇上,所以选择走另一条路。
因为这条路刚走过,记忆还鲜活,甚至每走到一处拐弯,他们刚刚在这里聊到什么,云嘉脑海都还有印象,可她不能?去想,那些她不曾注意他,自顾开心?,自顾在笑的瞬间,她会?不由脑补,他的不耐和厌烦。
直到这一刻,她也不曾见过庄在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
所以脑补出来的那个庄在,格外?可怕,光是想想,她都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努力想把那张虚构的脸丢出自己的脑子,但越想忘记什么,好像就越在重复回忆。
勒令自己忘记,像是一种变相复习。
她越走越快,之前庄在说过这条路远很多,那时她并没有察觉,只觉得还没有聊什么就已经到了?家里。
但此刻,这条曲折的巷路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她走出巷子口,正茫然不知去何?处时,身后有个老迈的声音喊住她。
“小姑娘,我记得你,你刚刚来买水,我少找了?你一块钱。”
阿婆招招手,要去拿零钱给她。
脑海要复现刚刚在这儿买水的记忆,云嘉害怕庄在那张陌生的面孔又会?闯进自己的脑子里。
“不要了?,我不要了?!”
她几乎慌不择路,跑出老远一截,才气喘吁吁停下?。
再一抬头,正对着?一大片暮气沉沉的天空。
白日西沉,换了?昼夜。
手机响了?,云嘉拿出来,才发现宠物医院已经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十?分钟前,停在未接来电里。
这次她接起来,对面轻声问:“云小姐,您在哪儿?我们到了?您说的竹岭路,没看到您。”
云嘉觉得自己像一则被打?乱的备忘录,字序凌乱,她握着?手机,差点忘了?今天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了?。
她怔怔的,任由晚风吹,眼睛泛酸。
世界覆上一层模糊的马赛克。
“……我没找到小狗。”
那边停了?数秒,犹豫地问:“那,还要找吗?”
黑天大雨,淋漓尽致。
庄在回来?得?很晚,陈文青和黎辉都已经早上楼休息了,田姨在玄关处给他?留了一盏小?灯。
他?在这个家里存在感很弱, 假期晚归也常有, 但因?为从?不干扰黎家夫妇的生活, 他?们平日?甚至也不会留意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动静,田姨从?保姆房里走出来?,本是要问庄在吃了没有的, 却被吓了一跳。
“你这——怎么被淋湿成这个样子?”
从?头?到脚, 找不到一处干的衣服,连头?发也是湿的,脸上是一种被冷雨浸透的苍白。
“外头?雨大。”他?这样说。
田姨催着他?:“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天气眼看着要热起来?, 别弄感冒了, 热伤风可不得?了。”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接过田姨递来?的毛巾,简单擦了擦,正要上楼。
看着他?手上抓着的透明塑料袋, 印着某某诊所的字样, 里头?像是双氧水和碘伏之类的东西, 这都是擦外伤消毒的。
田姨一想不妙, 喊住人。
“庄在, 你跟人打架受伤了?”
“不是。”
田姨不放心地追问:“那怎么买这些东西了?孩子, 你可不能?在外面乱来?啊,让你叔叔阿姨他?们知道了, 可不是小?事?。”
“我知道。”
早在陈亦桐生日?那次,他?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他?的存在,对于?黎家来?说,或许不重要,但如果闯了祸、做了不该做的事?,需要黎家来?处理收拾,人微言轻会让后果加倍严重。
他?打开塑料袋给田姨看,里头?的双氧水,碘伏,以及一盒消炎药膏都还没有拆开,“我没有做什么让自己受伤的事?,是有只流浪狗受伤了,我想帮狗处理一下。”
田姨仔细看了看他?,并没有发现表面伤痕,可庄在的话,她倒也不太能?信。
“流浪狗?我们家这附近哪有流浪狗啊?”
在这个别墅区里,哪家的猫啊狗啊不都是当宝贝似的养着,就?徐家养的那只小?狗,各种小?衣服就?没见重样儿过,平日?徐太太放爱马仕包包里拎着出门,别提多娇贵了。
怎么会受伤了,还流浪了呢?
庄在解释:“不是这附近的。”
庄在一贯稳重,也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性子,这么一说,田姨才将悬着的心放下来?,又赶紧催他?上楼去洗澡,当心感冒。
田姨要去给他?找感冒药。
庄在站在楼梯上,喊住去找药的田姨:“不用了田姨,我有药。”
想起他?上一回生病已经是去年冬天,那次他?是给云嘉送吃的,雪天骑单车出去,回来?就?冻到了,那两天见到他?不舒服的样子,田姨还很是自责,提醒他?要吃药,才听庄在说,他?有药了。
田姨将药箱放回原位,提醒一句:“吃之前注意一下药有没有过期,不行的话,这还有药呢,洗完澡早点休息吧。”
“知道了。”
庄在放轻了脚步往楼上走去。
他?有点恍惚,在心里想,原来?药也会过期。
洗完澡出来?,房间只开了书桌前的台灯。
他?将头?发擦干了水,浅灰色的毛巾搭在头?顶上,坐在椅子里,从?底层抽屉里翻出一个透明塑料袋,上面印的绿字诊所名,跟今天他?带回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是,袋子里的几盒药都被拆开过,铝箔板凹处缺失的那一部分,在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医治过他?身体?里最?严重的一场病。
方形的药盒在台灯下,随着手指的动作换面,他?看见药品保质期一栏写着:36个月。
三年,真长啊。
将袋子塞回抽屉里,他?不打算吃药,倒来?一杯温水慢慢喝着,望着自己今天带回来?的几样药品,却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庄蔓回来?时,桌子上的八喜冰淇淋已经化了大半。
她在冯秀琴只能?吃一点点的叮嘱里点头?,一边吃一边问着庄在:“哥哥,这是你买的吗?”
冯秀琴放下两个塑料餐盒,自顾张罗晚饭,说着今天卤菜店窗口?排队了,还好没去得?太迟,不然?云嘉喜欢吃的辣拌海带和烤鸭腿都买不着了。
说完她才察觉不对劲。
扭身一看,客厅里只有庄在。
坐在靠墙的小?马扎上,手里是庄蔓的作业本,他?有序地翻页检查着,并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但是,平时坐在那里检查作业的,应该是云嘉。
“云嘉呢?你们俩不是一起过来?的吗?”
庄蔓也想起来?一样,问他?,姐姐呢?
“她走了。”
庄在把薄薄的作业本放到桌上,不给任何时间让母女在这三个字上停留,指着一个红笔处,声音毫无?情感地对庄蔓说,“这里,你不应该错的。”
小?姑娘撅撅嘴,把自己的本子抽过来?,不高兴地小?声说:“不想要你教……你每次都说不应该错,我第一次写,我怎么知道应不应该,错了就?错了嘛,姐姐就?不会这样说我,她都说我很好的。”
看着妹妹幽怨的眼神,庄在又不受控地去按自己的手指关节,骨骼发出的轻响,有种回归正确位置的错觉。
“你很喜欢她是吗?”
提到云嘉,庄蔓脸上不自禁露出喜爱,摇头?晃脑地说:“喜欢,超级喜欢!”
庄在极浅地笑?了一下,原来?小?孩子说话这么直接。
“喜欢她什么呢?因?为她送你礼物,给你买零食吗?”
庄蔓想了想,摇头?说不是:“姐姐不送我礼物,不给我买零食,我也会喜欢她的。”
“为什么喜欢她呢?”
“没有为什么呀。”庄蔓理所当然?说着,“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好,对很多人都很好,对坏的人又很勇敢,总之很好很好,当然?会喜欢姐姐了,哥哥,你不喜欢吗?”
忽然?被妹妹这么一问,庄在许久说不出话。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对云嘉的感情算什么。
怎么能?让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去点评珍馐美?馔呢?因?为太缺乏了,以至于?不管得?到什么都会喜欢得?不行。
是这样吗?他?拿不准。
人生第一次的悸动,毫无?参照。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爱,但他?明白,如果是的话,他?不能?是一个除了爱,就?什么都没有的人。
庄蔓着急地追问他?,云嘉去哪里了。
他?告诉妹妹,她回她自己的家了。
小?孩子的情绪也都是很明显的,庄蔓皱起眉头?:“那姐姐还会来?吗?”
“应该不会了,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应该会很讨厌这里,就?像跟陈亦桐闹矛盾后,无?论其他?人怎么哄,甚至陈亦桐主动低头?跟她道歉,她都不肯握手言和。
她一直是爱憎分明的。
他?很清楚。
他?如常地在这里吃完一顿晚饭,听冯秀琴说庄蔓得?提前住院去做手术,以及这房子到期一些东西如何处理的事?情。
天黑透了,雨落下来?。
冯秀琴拿出一把伞给庄在,叫他?把车就?放在这里,打车回去。
“雨太大,骑车不安全,肯定要淋湿。”
庄在接过了伞,庄蔓把自己画的画塞进他?的书包里,叮嘱他?要带给云嘉。
出了巷口?,庄在却没有去路边打车,而是进了那家云嘉给他?买过药的小?药店。
他?说要给流浪狗治外伤的药,消毒的、消炎的都需要。
柜台里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捧着大碗划饭,闻声筷子一停,十分纳罕地看着他?,又不理解地笑?着说:“你救那玩意儿干什么啊?就?对面店那老板,前几天还打死了一个,活一天是一天吧,流浪狗也就?这命,你救不了,费那钱干什么呀。”
庄在垂着眼,收掉的雨伞,沿伞骨正朝下湿漉漉地滴水。
“你拿给我吧。”
“真没用,搞不好那野狗还咬人呢?”男人还想劝来?着,一抬眼,只见少年沉默又十分固执的样子,便没再多说,找了药品,接过钱找零,末了翻出一双一次性医用手套,放在袋子里,没算钱了。
“你小?心点弄啊。”
庄在接过东西,说谢谢,拨开塑料帘子,走出去。
他?打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一条条巷子找过去,直到屏幕弹出电量不足的弹框。
后来?他?看见一只小?黑狗了,微弱的灯光一扫过去,它就?胆怯地缩到露天楼梯下的杂货堆里,庄在费了好大的力气,一只手不行就?用两只手,连雨伞倒在地上也没管,将狗从?缝隙里捉出来?。
很小?的狗,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大。
伞弃置在雨里,伞面被大雨敲击得?砰砰作响,他?蹲在一处狭窄的屋檐下,背靠着墙,打开药店的袋子,他?低着头?,愣愣看着在他?腿上四脚朝天,扭动挣扎的小?黑狗。
它没有受伤。
好半天,庄在才意识到,这不是云嘉提及的那只小?狗,这个念头?似一个铅坠,猛然?将他?的心拽沉一大截——这已经是他?最?后能?做的一点事?了。
但都做不了。
庄在手上的力气一松,那只不断挣扎的小?狗便利落翻身,逃出生天一样跑走了,将他?一个人留在几乎不能?避雨的屋檐下。
森冷漆黑的雨幕里,寥寥几处灯火,如即将熄灭的点点火星,远而又远,他?忘记自己发了多久的愣了,但想的事?非常单一。
他?连一只小?狗都救不了。
今晚在他?冯秀琴母女面前装出来?的所有平静如常,到这一刻戛然?而止,自控力触底反弹,无?底洞般反噬他?的精神,傍晚发生的事?,再也不能?像切换频道或者?翻书一样,生硬地一带而过,只要不回头?,便能?将之死死压在过去。
他?又想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只要下定决心,悔不能?悔,人就?会认清现实,放过自己,一切终究会过去。
但他?的脑子像是按下重播键,云嘉的眼泪,云嘉的愤怒,云嘉的背影,一幕幕,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狼狈地回了黎家。
直到此刻,静坐在台灯下看过感冒药的保质期,陷入沉默。
热水澡洗去了浸在冷雨里时那种深不见底的失意难受,身体?回温,脑子也恢复了屏蔽机制,他?好像不那么痛苦了,却麻木得?非常不适。
连这会儿该去床上睡觉了,好像都反应不过来?。
只呆呆地坐在灯下,赎罪一样的一动不动。
最?后昏昏沉沉倒在桌面上睡去。
第二天醒来?,稍一动,睡僵的四肢立即从?骨骼间发出咯吱的闷响,庄在慢慢抬手,把盖在脸上的灰色毛巾扯下来?,眼睛因?不适应陡然?迎面的光迅速眯起。
台灯还亮着。
此刻去摸灯芯,应该烫得?吓人。
倚旁着清晨时已经格格不入的暖黄色晕,庄在拉灭灯绳,“啪”一下,光亮消失,他?想到昨晚临睡前,他?的脑子,直到最?后还在想的一句话。
云嘉不会原谅他?了。
这是庄在从食堂听来的。
原本在周三的体育课调到了周一下午,几个班一起体测,他所在的班级跟司杭的班, 是同一个体育老师。
体测最后一项是男子一千五百米。
结束后, 一大批精疲力竭的学生, 不?想回班,便涌去?食堂休息,或是买水。
食堂悬挂的液晶屏上放着?新闻。学校会固定重播本校最近的竞赛信息和荣誉资讯, 或者?一些公?益性的社会新闻。
平时?学生都觉得?无聊乏味, 懒得?加以关注。
庄在从外头进来,却发现几个男生在屏幕下抬着?头,看得?津津有味。
一旁还有司杭。
庄在冷淡移开目光,往饮料货架走去?。
司杭这时?也注意到庄在进来。
刚刚的小?组体测一千五, 男生分了两?组, 他和庄在都是小?组里的第一,录成绩的时?候, 表格偏偏也是两?列的,两?人都在第一行,但细看秒数, 还是有差别, 慢了两?秒。
不?过只是跑步慢了两?秒而已, 现实人生, 他不?知道领先多少个二十年。
但是此刻在食堂看见庄在, 他的眉间还是洇出一丝不?悦。
庄在买了水, 机子“滴”了一声,完成扣费。
身后那几个男生忽然?提到云嘉。
庄在将冰水握在手心, 留心听?新闻里的内容,提到了云众集团和云松霖,以及一个非常大的捐助金额。
有一个男生语气夸张:“绝了啊,好牛批,我们学校是真的有公?主。”
另一个离司杭更近的男生,抓准时?机去?调侃:“公?主跟你?有关系吗?人家有司杭呢,青梅竹马,我们司杭可是为?爱转学,这是开玩笑的啊。”
司杭制止了他们越演越烈的玩笑,很认真地说:“你?们不?要在云嘉面前说这些,也不?要刻意提云叔叔,你?们这样,云嘉会很困扰的。”
那些男生笑得?暧昧,纷纷说懂,又问起云嘉请假回清港做公?益,司杭怎么没跟着?一块去?。
司杭云淡风轻,余光瞥见庄在从一旁走过去?,他跟这些人解释说:“我们从几岁就认识,也没必要天天都黏在一起吧?我们暑假已经?有共同的旅行计划了。”
庄在走出食堂,烈日迎面。
或许是他自己忧思过头,稍有闲暇就控制不?住地去?想象和云嘉再?次见面的场景。他在学校的活动范围一贯不?大,也不?像徐舒怡有课间去?其?他班级串门的习惯。
再?见云嘉前,他过了一段相当?漫长忐忑的时?光。
又或者?,因为?过分忐忑不?安,每分每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他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去?阻止自己的大脑活动,例如将学习计划排得?更满,尽量让自己没有除睡眠之外的空闲时?间。
听?同桌说最近家里给他报的编程班,上一次头疼三天,他放学后去?了书店,打算买一本编程书来看看。
培英国?际附近的这家书店上下两?层,楼上有安静的阅读区,楼下靠窗则是并不?禁止交谈聊天的咖啡角。
也正是不?禁止交谈,所以庄在才听?到文卓源的声音。
这个同年级男生在学校的两?次大型活动上都有个人演唱的节目,上一次文艺汇演,云嘉在台上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了张悬的《喜欢》,而文卓源则是另一种风格。
这个人表演欲很强,也毫不?怯场,架子鼓通电,能一边唱一边带着?全场互动,俨然?有了校园明星的气质。
但他离真正的明星还差一大截。
文卓源的声音没怎么控制,讲到之前参加一个选秀节目,自己为?何止步四十八强,既怀才不?遇又义愤填膺地说,现在这些选秀全是黑幕,长得?帅也没什么用了,有个关系户,长得?跟猪头一样,五音不?全,还是压他晋级了。
他信心满满对司杭发出邀请,说如果他们俩组一个类似BoBo的组合,以他们的颜值,就是上台去?猪叫也肯定不?缺观众捧场。
小?桌边,几个女生都在笑,有人说赞成,很有看点。
云嘉转过头,手掌虚虚捂着?嘴,眉眼间都是欢乐的神采,她问司杭:“你?可以吗?上台猪叫会不?会很有压力?”
文卓源口无遮拦的时?候,司杭还稍稍皱过眉,他内心瞧不?上这个油嘴滑舌的男生,因为?徐舒怡跟文卓源打得?火热,所以也并不?将情绪完全表露出来,甚至察觉对方套近乎,在人前跟自己称兄道弟,他偶尔也配合配合,给对方一点面子。
但是云嘉笑着?调侃,司杭的态度却是很好的,他身体偏向云嘉,像在说亲密的悄悄话:“你?知道的,我不?会唱歌,五音不?全,不?像你?什么都会。”
“我只是什么都会点皮毛,不?像你?们学得?都很精——”
云嘉的尾音,不?易察觉地停住。
因为?看见从付款台那儿抱着?一本厚书走出来的男生。
司杭顺她目光看去?,发现庄在。
他表情也变了一瞬,很快视而不?见地收起面部反应,对云嘉说:“也是好事,不?喜欢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及时?止损。”
云嘉耸耸肩说:“的确,学学就不?喜欢了,不?喜欢就不?想继续了。”
几个女生聊起穿搭风向,云嘉转过头,表情轻松地加入她们的聊天。
彼此的对视只有五秒,甚至更短,庄在一边推开门往外走,一边回忆。
应该是更短的。
他之前预想过一些再?见云嘉的场景,他甚至给自己打预防针一样,拿自己当?陈亦桐,来想象云嘉望着?他的那种厌恶,让自己提前适应。她会冷冰冰地将视线扫来,如果需要再?打招呼的话,应该是那种不?屑多言的语调。
事实证明,他连幻想都在自作多情。
他不?是陈亦桐。
他和云嘉也没有能付诸言语的仇怨,只是他用他的方式推远她,提醒她彼此之间还是少些干涉比较好。
她用她的方式答应了。
所以她不?会像对待陈亦桐那样,不?会有那么多的情绪,她只是很轻地移开视线,就像看见一栋普通的房子,一棵无趣的树那样转过目光。
没有情绪。
所以没有五秒。
也是此刻,庄在体会到,原来不?留痕的忽视比明晃晃的厌恶更有将人刺痛的威力。
被?红灯阻在路口,他停下脚步望着?周遭的车水马龙,才发现,自己出了书店,连方向都走错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新书。
之后是漫长的暑假。
黎辉发现这本书,以为?他有兴趣,给他报了同桌口中令人头疼的编程班,庄在没有觉得?头疼,只是长期面对电脑,好像让他的视力下降了,眼睛一直不?舒服,打算去?配眼镜。
黎阳说他度数也升了,刚好带着?庄在一块去?。
陈文青骂了他一顿,说他一天到晚不?干正事,眼睛还坏掉了,又开始说他沉迷电脑游戏的事,说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才放他们出门。
黎阳开车,一路上也没有好话。
他先是检讨自己,不?该对庄在心软,很多余说什么带他一起,之后便是阴阳怪气,问坐上车还在手机里捣鼓小?程序的庄在。
“你?不?学习是不?是会死?你?被?下咒了?脑子不?动当?场暴毙是吧?学!学啊!你?就学吧你?,你?那脑子就算灵光到转翻了又有个屁用,以后顶多被?丧尸扒开,惊喜是一顿大餐!”
庄在完全不?理他,好似这车是无人驾驶。
直到黎阳说:“你?呆成这样,就算有点姿色,你?们学校也没有什么女生喜欢你?吧?”
他才怔了一下。
“我不?需要那些女生喜欢。”
黎阳先是皱眉,随后扬声警告,甚至有点害怕:“庄在!你?别整歪心思啊!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喜欢男的,就我给死!听?到没有!”
庄在皱眉:“你?能安静开车吗?”
最后眼镜没配上,做了扩瞳验光,医生说他只是假性近视。
庄蔓做手术的时?候,云嘉已经?跟司杭坐上去?南法?度假的飞机,手术当?天有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来医院给庄蔓送了花,说是受云小?姐之托。
庄在跟冯秀琴一起撒了谎,对术后醒来的庄蔓说云嘉已经?来看过她了,还给她带了花。
她除了有点难过没有见到云嘉,毫不?怀疑,看着?那束花里的向日葵,非常开心地跟庄在说:“哥哥,我上次给姐姐画了向日葵,她就送我向日葵了。”
旁边还有一束花,没有云嘉送来的那么精致,庄蔓问:“哥哥,这是你?买的吗?”
“嗯。”
如果没有旁边那束向日葵,他会说是云嘉送来的。
八月十二,冯秀琴在老家打来电话,她用上庄在寄给她的智能手机,学会了微信支付,发来一千块,让庄在自己去?买点东西,但庄在没有收,手机里庄蔓欢乐地唱着?生日快乐歌,她们祝他生日快乐。
九月初,培英国?际又迎来新一年的开学季。
他在学校还有跟云嘉碰面的时?候,就像那次在书店遇见一样,她拿他当?一个没什么交集也不?熟悉的同学。
那些他曾亲口对她说出的“麻烦”“为?难”,像闯关游戏里的笨拙石块,看似是坎坷,实际是捷径,人为?地、不?得?已地一一击碎后,便迎来不?可扭转的死局,两?条路之间,再?无连接,也永不?可逾越。
只是如今他已经?不?再?像从书店出来那次,路都分不?清,胸口闷窒,像被?整个世界丢弃一样的惶然?。
不?知道算不?算想通,释然?了。
他发现,相比于云嘉因为?他推远她的举动而难受不?振,他更愿意接受她如今的漠然?对待。
她回到原本顺遂的轨道,再?也不?用害怕不?留心看路就会摔倒,不?用再?走漆黑的巷子,不?用担心雨天的泥坑。
她没有被?影响,这样很好。
她也还会来黎家,大概一个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