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比他略高一些,一身黑衣,面容俊朗,黑沉沉的眼眸垂下,不知在盯着哪一处,眼底幽深。
姜善宁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殿下,你坐这里。”
萧逐微微颔首,和高淮相继落座。
石桌四面,他们一人占了一面。姜善宁没看到姜云铮,心里有些担忧,问道:“高大哥,你今日见到我大哥了吗?他的伤怎么样了?”
高淮轻声回:“今早我和他见过,他的伤刚换过药,顾郎中说最好要卧床养伤。”
“昨日也没见他这么听我爹的话。”顾灵萱哼了两声。
姜善宁哭笑不得,往年姜云铮总是第一个到,这种玩乐的事情最是积极,今岁他因为受伤不在,身旁则是寡言的萧逐,倒还挺不习惯的。
“那我大哥的花灯——”姜善宁瞧着顾灵萱神色,欲言又止。
“咳咳,正好本姑娘闲来无事,就顺手帮姜云铮也一道做了。”顾灵萱目光轻晃,手里攥着一根竹篾,接过她的话头。
姜善宁噗嗤一声笑出声,掌心搁在她肩头,“好好好,那这个重任可就交给你了。”
顾灵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作势要打她:“好你个宁宁,竟敢套我的话。”
“打住打住。”姜善宁清了清嗓子,连声求饶,“好啦,事不宜迟,我们快开始做花灯吧。”
她稍稍正色,拿起一根竹篾塞到萧逐手上,示意他看自己的动作。
六角亭外大雪纷飞,卷帘包围住的亭中炭火烧得旺盛,亭里的几人皆聚精会神的盯着自己手里的物件。
萧逐眼底轻缓,唇角抿了抿笑意,看到少女莹白似玉的手灵活地编织竹篾,很快一只花灯的模样就渐渐有了雏形。
她唇角扬起,得意的将手里的东西摆到他面前。萧逐忍俊不禁。
石桌另一边,高淮不动声色的看向他们,两人原本还在各自的位子上坐着,但是姜善宁说着说着,身子慢慢前倾。
眼看两人的脑袋就要碰到一起。
这个七殿下也真是的,宁宁不懂规矩,难道他也不懂吗。
高淮神色变得凝重,手掌无意识使力,轻薄的竹篾在他掌心断掉,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高大哥,你的手没事吧?”竹篾尖锐,很容易伤到手,姜善宁听到声响连忙询问。
“我无事。”高淮微微一笑,忍了又忍,终是说道:“倒是殿下,男女有别,这点常识不会不知道吧。”
他是武将,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看不惯的索性直接说了出来。
萧逐神色淡然,闻言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语气不轻不重:“此事与高小将军有关系?”
高淮冷笑:“殿下是从永京这等繁华之地来到鄞城,恐怕两地风俗不同,殿下一时习惯不了。”
姜善宁眉头蹙了蹙,高大哥平日说话也不是这样,怎么今日如此咄咄逼人。
“你很了解阿宁?”萧逐眼底黑沉,睇了他一眼,手里捏着姜善宁给他的一个花灯空架子。
一声“阿宁”,亭中的几个人皆是一愣,姜善宁愕然,这才一日的时间,她还没习惯萧逐唤自己“阿宁”。
不过这毕竟是她所承诺过的事情,姜善宁故作镇定,当作是寻常的称呼。
高淮放在膝头上的大掌攥紧,手背上青筋略显。
“殿下,高大哥,我们也做了这么久的花灯了,歇一歇吧。”
他们说的不投机,姜善宁怕再说下去会吵起来,连忙唤来菘蓝,收拾了一下石桌上的狼藉,将糕点果脯都摆出来。
她推了一碟糕点到他们面前:“你们快尝尝,应当是厨房午后才做的。”
高淮看也不看萧逐,掌心松开,朝姜善宁笑:“谢谢宁宁。”
萧逐眼底划过一抹冷意,转头看向姜善宁时眉眼深邃温和:“多谢阿宁。”
高淮冷哼一声,自顾自的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顾灵萱眼观鼻鼻观心,喉头滚动,最后扯了扯她的衣裳,转而说起旁的事。
姑娘家凑到一块,除了会谈论胭脂水粉,再有的便是年轻俊朗的男子了。
碍于萧逐和高淮在场,两人的谈话还是收敛着的。
顾灵萱在去岁已经及笄,她爹一直给她相看鄞城里合适的郎君,时不时带来画像问她是否满意,顾灵萱烦不胜烦。
她捧着块糕点吃着,跟姜善宁挨得很近。越过姜善宁的肩头,她看到萧逐垂着头,长指轻动,绕着手里的竹篾。
他的鼻梁高挺,侧脸轮廓锋锐,浑身透着一股淡漠之气。顾灵萱戳了戳姜善宁的后背,悄声道:“诶,现下仔细看了看七殿下,我觉得你两倒是挺相配的嘛。”
萧逐的动作几不可见地顿了顿。
姜善宁飞快的扫了一眼萧逐,见他似乎是没有听到,这才嗔怪的说了一句什么。
“两个小姑娘在一起说什么呢?”两人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一道散漫的声音传来,卷帘忽然被掀起,露出姜云铮俊朗的脸庞。
“我们说的是姑娘家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诶姜云铮你身上的伤好了?”顾灵萱问道。
姜云铮扶着后腰慢悠悠走进来,狡黠一笑,“我可都听到了,无非就是说我家小妹跟七殿下很是相配。”
两个姑娘说悄悄话是一回事,这么大喇喇被姜云铮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姜善宁这才意识到方才她自以为跟顾灵萱说的“悄悄话”,萧逐和高淮早已听得一清二楚。
她脸颊慢慢涨红,尚未来得及去看萧逐的神色,姜云铮拍了拍手,又语出惊人道:“依我看,我家宁宁跟高兄郎才女貌,才更是相配。”
姜善宁不知道姜云铮是抽了什?么?疯, 自己背上的伤都没好,总是跑来看热闹。
以往他不是没打趣过她和高淮,姜善宁都没有理会过, 现在萧逐也在, 再加上顾灵萱又编排了?她和萧逐, 眼?下的情形可着实让人尴尬。
姜善宁扯了?扯嘴角,很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想到始作俑者,她朝姜云铮翻了个白眼?。
后者自顾自抱臂走进来,让下?人给自己添了?个椅子,坐在顾灵萱和高淮中间。
“这是怎么?了?,我一来大伙怎的都不?说话了?。”他绷着脊背坐下?来, 因为?背上的伤,姿势别提有多奇怪。
他瞥了?一眼?姜善宁, “不?就说了?你跟高兄两句,至于?这么?跟我摆脸色吗。”
“大哥,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姜善宁幽幽开?口。
姜云铮拍了?两下?高淮的后背:“哈哈, 小妹这不?是将要?及笄了?,大哥给你提前物色物色。”
高淮觑了?一眼?姜善宁的脸色,见她不?喜, 朝身旁的人拱了?拱手道:“云铮,宁宁毕竟是姑娘家,莫要?这样?说了?。”
姜云铮干笑两声,自讨没趣,摊开?双手注意落到石桌上零碎的物件。
一直未说话的萧逐掀了?掀眼?皮, 幽深的眼?底如一汪黑潭,目光从姜云铮身上掠过, 最后垂下?眼?帘,继续看姜善宁灵巧的手指给他演示。
因为?姜云铮这一插曲,众人玩笑几句后又开?始了?手上的活计。顾灵萱将折了?一半的花灯扔到姜云铮怀里?:“你既然人来了?,就自个做吧。”
姜云铮捂着胸膛,讨饶道:“灵萱姑娘,你瞧我身受重伤,手也抬不?起来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帮帮我呗。”
姜善宁冷漠拆穿他:“萱萱,别管我大哥,身受重伤还能跑来这里?,居心不?良。”
她原本还担心姜云铮的伤势,想着晚点去看看他,结果人家倒好,带着伤来亭中,口无遮拦地说了?那么?些话。
姜云铮讪讪的笑了?两声,拿起怀里?的半成品花灯,顾灵萱手巧,竹篾在她手中已经成形,只?需糊上宣纸,再将写了?心愿的小纸条的放进其中就行了?。
他旋开?浆糊的盖子,蘸了?些浆糊涂到竹篾上。
姜善宁手里?拿着几根削好的细竹,拾了?根竹篾打算将竹子绑在一起。方才她已经跟萧逐演示了?一番,接下?来便让他自己做,这下?手里?折的是自己的花灯。
然而还没有折两下?,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姜善宁抬眼?去看,萧逐正愣愣的看向自己。
姜善宁瞧了?一眼?他手里?的花灯架子,还是刚刚的那个样?子。她不?禁无奈:“殿下?,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萧逐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姜善宁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思?及他是第一次动?手做花灯,分明不?会却没有开?口问她,而是无措的捧着架子,抿唇朝她望过来。
一双凤眸褪去锋利的底色,映着柔和的波澜。
“殿下?,我已经用竹篾将这些细竹绑好了?,你只?需要?——”
“糊上宣纸。”
她还没说完,萧逐就接了?话茬。姜善宁挑了?挑眉,这不?是知道么?。
然后她扫了?一圈石桌,发现糊纸用的浆糊在姜云铮跟前,而姜云铮跟萧逐正好是对面?,距离很远。
上回萧逐帮姜云铮拿回了?钱袋,关系应当亲近了?些,今日大抵是因为?姜云铮来时说的那些话,叫萧逐有些尴尬。
姜善宁了?然笑笑,起身把浆糊拿了?过来,在姜云铮抬头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喏。”姜善宁递给萧逐,“殿下?,你现在开?始糊纸吧。”
“你的花灯做到哪里?了??”萧逐问她。
他把浆糊搁在一边,他想等等她,再一同给架子糊上宣纸。
对面?的姜云铮见状,心有不?满,见姜善宁似乎有些生气,便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的拿着手里?顾灵萱做了?一半的花灯继续做。
“嗯?我正要?把它?们绑在一起。”姜善宁举着手里?的竹子,长指绕着竹篾,很快将两根竹子缠在一起。
萧逐学着她的样?子,拿起竹蔑绕在削平的竹子上。
“不?是已经做好一个了?吗?那个是你的呀。”
“这个是阿宁给我做的,礼尚往来,我也想给阿宁做一个。”他认真道,嗓音沉哑。
姜善宁微愣,旋即杏眼?闪烁着光亮,朝他点头:“那便谢谢殿下?了?。”
萧逐摸了?摸鼻尖,下?颌绷紧,手臂搭在石桌边沿,捏着两根竹子要?将它?们缠在一起。
姜善宁于?是继续做手里?的花灯,阿爹阿娘应当没有时间做花灯,她多做上几个,分给他们,这样?每个人都可以许愿了?。
她得空朝萧逐那看了?一眼?,见他手边放着几根断裂的竹子,手里?则紧紧攥着竹篾。
姜善宁目光微抬,落在他的面?庞,就见萧逐蹙着两条剑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无声笑了?笑,真的是无奈了?,搁下?手里?的东西,朝他伸手。
微凉的指腹覆在他的腕骨上,萧逐身躯一僵,手腕顺着她的动?作卸力,五指松开?,手里?的竹篾被姜善宁抽走?。
她温声说:“殿下?,这是削好的薄竹片,你用它?的时候不?要?使太大的劲,就当是吃饭握筷子那样?。”
竹篾在姜善宁手里?很是灵动?,几下?就将两根竹子绑缚在一起,她掌心摊开?给他瞧:“看,就像这样?。”
萧逐的手腕搭在桌沿,稍稍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一截小臂。
姜善宁余光瞥见他的腕骨突起,形状漂亮锋利,然而那截小臂上,清晰可见一道道刀剑砍伐留下?的伤疤交错。
她眼?皮一跳,眼?珠盯在那几条伤疤上,久久未挪开?。
也不?知他在宫城里?到底受过多少这样?的苦。
萧逐手臂紧绷,薄薄的皮肤之下?隐约露出几条青筋,想到他从小可能没做过这样?的手工活,一时紧张,姜善宁暗暗叹了?口气,宽慰道:“殿下?,做花灯嘛,你不?要?太担心,就算不?小心弄坏了?也还有这么?多可以重做。”
萧逐不?着痕迹地缩了?缩手腕,将袖袍捋下?来,郑重说:“我知晓了?,阿宁。”
风吹帘动?,日光透过卷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姜善宁乌黑的眼?眸中,泛着点点微光。
她神情专注的盯着手里?的架子,萧逐瞧着她的侧脸,眼?神从她饱满的额头,小巧的鼻尖掠过,落在丰润的红唇上。
她双唇微张,贝齿咬在唇瓣上,红里?透白,像是雪中红梅一样?娇艳。
萧逐定定看着她,缓缓将眼?皮垂下?。
姜善宁手指灵巧地绕着竹篾到竹子上,很快就绑好了?一个花灯架子,她递给萧逐的时候突然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萧逐神色一凛,五指圈住她的手腕,慢慢拉过来看:“划到手了??”
石桌另一边的三?人也被吸引了?来,顾灵萱担心问:“宁宁,你的手怎么?了??”
高淮放下?手里?的物件,紧张地望过来:“宁宁,疼不?疼?”
手腕间陡然覆上一圈灼热的温度,姜善宁身子颤了?颤,小声道:“我没事的,就是不?小心划到了?。”
姜云铮看不?下?去:“好了?,我一个后背被砍了?一刀的人都没有叫唤,你手上割了?那一道口子算什?么?,恐怕顾郎中还没有来都愈合了?。”
语落,四道凌厉的眼?风朝他刮来。
姜云铮:“……”
姜善宁手上的伤确实不?严重,竹篾边缘锋利,她的右手食指上不?小心划了?一道小口,冒出几滴血珠来。
萧逐登时从自己的衣摆上扯下?来一小截,低头对着她手指上的伤口吹了?吹,将布料盖到她的伤口上。
架不?住几个人热切的目光,姜善宁不?禁面?颊发热。
她拽了?拽自己的手腕,起先?萧逐没有松手,她扯第二下?时,萧逐打了?个结,才松开?圈住她的五指。
腕间的滚烫似乎还残留着,姜善宁另一只?手覆在萧逐圈过的肌肤上,抿了?抿唇。
她原本想做一个花灯给萧逐,再给爹娘一人一个,但手指上突然受伤,也不?是做不?了?花灯,只?是毕竟有些影响。
眼?下?做好的只?有两个花灯,给爹娘的又不?好假手他人。
姜云铮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指望他还不?如靠自己。姜善宁动?了?动?手指,觉得影响不?大,便想趁着今日材料俱全一齐都做了?。
正要?接着做时,萧逐疑惑问:“已经做好两个了?,还要?做吗?”
“对,这两个是咱们的,阿爹阿娘事务繁忙,我想顺道给他们也做了?。”姜善宁随口答道。
萧逐灼灼的目光盯着她,准确来说,是盯着她手指上那一道微乎其微的伤口。
姜善宁哭笑不?得:“殿下?,这就是一道小口子,甚至都不?用包扎的。”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确实如姜云铮所说,郎中尚未来此,她的伤都要?愈合了?。
萧逐抬眼?看她,并未说话,不?轻不?重的一眼?,令姜善宁久违地头皮隐隐发麻,顿时歇了?要?继续做花灯的心思?。
她都要?忘了?,前世萧逐逼宫的那一天,下?令让将士们围住奉天殿,不?让任何臣子出去。
然而有一位大臣,偏偏寻死,想要?趁乱跑出去,被萧逐当场一剑毙命。
思?及此,姜善宁讪讪放下?手里?的细竹,想着只?能晚上回了?听雪院再做了?。
顾灵萱此时道:“是啊宁宁,你的手伤了?就歇两天,别看是小伤,若是不?注意伤口又划开?了?怎么?办。左右离上元还有十多日呢,肯定来得及做好的。”
“也只?能如此了?。”姜善宁的脑袋微微低垂,摸了?摸手指上那一截衣料打出的结。
萧逐忽然伸手拿起她面?前的竹子和竹篾,握在掌心。
“殿下?,你这是?”姜善宁一怔。
萧逐指节屈了?屈,黑眸望过来,淡声道:“做好的这两个就给侯爷和夫人吧,我和阿宁的花灯,就由我来做。”
“诶?”姜善宁杏眼?睁大,“可是殿下?,你看起来不?像……”
不?像是会做花灯的样?子。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而是看着萧逐手边那几截断裂的竹子,欲言又止。
萧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默了?半晌,真诚道:“那就拜托阿宁教教我。”
姜善宁迟疑,方才她满脑子想的是前世萧逐杀了?那个臣子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要?亲手做花灯,一时难以将前世的他跟面?前的萧逐联系起来。
她眼?底逐渐浮现出笑意:“好,殿下?,那我说你来做。”
说完她挪着石凳坐到萧逐旁边,细声告诉他要?怎么?做。
萧逐聪慧,早就知道如何将这些竹子绑在一起,只?是竹篾太薄,他手劲太大,总是容易将两样?东西折断。
有了?姜善宁的提醒,他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力道,虽然还是断了?几条竹篾,好在较为?顺利的编好了?一只?花灯。
萧逐垂眸之际,看到两人宽大的衣摆如起伏的波涛,烟粉色与黑沉沉的暗色交缠在一起。
隔日一早,飞雪连天,朔风吹得檐下?的灯盏不?断摇晃,风里?夹杂着雪粒拍打在窗棂上,声音清脆空灵。
天刚蒙蒙亮,萧逐从侯府出来,踩着积雪快步走?到长街北门。
还未走?进院子,萧逐敏锐地察觉到院内多了?一道陌生的气息,他眼?中波澜不?惊,推门而入。
房门应声而开?,里?面?走?出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件暗色的劲装,衣裳灰扑扑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少年脸颊稚嫩,乌黑的眼?珠在看到来人后亮了?亮,他愣了?一下?后快步走?上前,似乎有些不?敢确认:“郎君?”
院门处的男子长身玉立,肩头的雪粒尚未融化,一身雪松清冷的气息,像是哪个世家的公子。
然而少年看到他锋利的眉眼?,剑眉微蹙,眼?底夹杂着警惕和冷漠。这才像是孤身十几年该有的模样?,少年暗道。
萧逐打量着他:“你便是长锦?”
少年点头如捣蒜,语气中带了?一丝委屈:“郎君你可算是来了?,我昨日来到鄞城,听说你住在城门附近,来到这里?后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郎君今日若是还不?来,我都打算去城里?寻你了?。”
长锦年纪不?大,风尘仆仆从浔州赶来鄞城,却没有见到要?见的人。
他又累极,见这间房有人睡过的痕迹,便觉得此处是萧逐的住处,倒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就见到了?萧逐。
他话音刚落,就听萧逐严词道:“不?可。”
长锦疑惑的抬起眼?。
“整个朔州都是镇北侯的辖地,你若在鄞城中寻我,定然会暴露。”萧逐遂解释。
长锦点了?点头,他是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的。
萧逐问:“舅舅现在如何?”
“大人倒是很好,我走?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说郎君少时受了?很多苦,叫我一定要?把郎君照料好。”
长锦原是叶家的家生子,因为?萧逐母亲的缘故,叶家遭到陛下?的打压,不?复往日辉煌。
叶家分崩离析,叶觉平本是驻守浔州的将军,也被夺了?军权,只?得改头换面?在一间镖局谋生。
听到舅舅嘱咐长锦照顾他,萧逐眼?眸动?了?动?,一瞬间情绪复杂。
他与叶觉平从未见过,只?是听说过母亲有这么?一个弟弟,他在深宫中并不?方便,打听了?许久才知晓叶觉平在浔州。
“哦还有。”长锦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给萧逐,“大人验过了?玉佩,说既然是夫人给郎君的,郎君收好便是。”
萧逐垂眸看去,长锦的掌心上赫然躺着一枚双鱼佩。
这枚玉佩晶莹剔透,呈鱼状,质地细腻,只?是一边形状并不?规则,一看便是可以与另一半玉佩镶嵌吻合的。
双鱼佩被分为?两半,分别在母亲和舅舅手中,母亲临终前将这半块玉佩交给了?他。
萧逐从宫城里?出来时,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把双鱼佩也托人送去了?浔州。
他接过玉佩,触感温润,白玉泛着柔和的莹光,与满院的雪色争相辉映。
他垂眸良久,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望着自己,萧逐眉头微蹙:“看着我作甚。”
长锦吸了?吸鼻子,有些感慨:“大人此时若是在,看到郎君的样?子定会很欣慰。他一直担心郎君,苦于?势单力薄,无法救出郎君。好在陛下?将郎君流放来了?鄞城,你们才有了?往来。”
闻言萧逐轻笑一声,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是么?。”
母亲走?得早,那时他又很小,孤零零一人在宫里?,没得到过什?么?亲情,自然不?懂叶觉平为?何如此惦念自己。
陛下?卸了?他的兵权,让叶家分崩离析,叶觉平的妹妹也身死宫中。
这让他觉得他与叶觉平,是有相同的敌人,也是因为?此,萧逐才会在离宫后传信给叶觉平。
他丝毫没有考虑过他与叶觉平之间的亲缘,只?冷静分析了?所有他能够利用的势力,就如同刚来鄞城时他想要?利用镇北侯的势力一样?。
他对亲情淡漠,直到来鄞城遇见了?姜善宁,相处虽短暂,他却真切的感受到姜善宁对他的重视,以及镇北侯夫妇对他的怜惜。
萧逐敛了?敛思?绪,嗯了?一声,提步从长锦身边走?过,来到房间后他径直走?到桌案边,拉开?抽屉,那枚梅花木簪静静的搁置在一角。
木刻的梅花花瓣层层叠叠,他的眼?神变得柔和,拿起梅花簪小心地放进怀中。
隔着外衣,掌心轻轻的压了?压。
从房里?出来后, 萧逐对长锦说:“我这几日暂住侯府,辛苦你住在这里?了?。”
“不辛苦不辛苦。”长锦挠了挠后脑勺,笑得?很憨厚, “若是这会在浔州, 我肯定是马不停蹄的去送镖, 在郎君这里倒是轻松一些。郎君你尽管去,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家的。”
叶觉平担心萧逐一人在鄞城无人照应,就将长锦派过来,两?个人好歹能有个照应。
萧逐一时无言。
他早已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这么些年,他一个人不照样过来了?。
萧逐转身准备朝外走,长锦急匆匆追上来, “郎君,你方才说你住在侯府?距你上次传信说要接近镇北侯才过来多久, 郎君都?住到侯府里?了??”
萧逐脚步一顿,长锦还在滔滔不绝:“郎君,你是已经有计划了?吗?郎君放心, 不管你有什么计划,我都?全力支持。”
他眉心微凝,长睫垂下, 声?线有些凉:“你觉得?我有什么计划?”
长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想了?想说:“先前见到郎君的回信,似乎是想要通过侯府的二姑娘来拉拢镇北侯府。所以郎君是已经获得?了?二姑娘的信任,才住进了?侯府?”
萧逐轻嗤一声?,却无法?反驳长锦所说的话, 因?为他说的没错,起?先他的想法?确实是利用姜善宁, 但现在,面对清澈纯净的她,他却逐渐舍不得?沾染她分毫。
“大人先前还颇为担心,镇北侯驰骋沙场多年,是个厉害角色,他担心郎君一人搞不定。”长锦啧啧两?声?,“没想到倒是挺顺利,姜二姑娘对郎君很是信任呢。”
萧逐掀起?眼皮,眉眼沉沉压着,眼光凌厉。
长锦咽了?咽口水,哂笑着,莫名觉得?周身凉了?许多。
“若是她问起?来,你便?是父母双亡,想要去投奔亲戚却不为他们所容,穷困潦倒晕在了?城门?处,是我将你捡了?回来。”萧逐道。
长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萧逐说的“她”是指姜善宁,对于萧逐编出来的有关他的来历,长锦连忙表示知晓。
“明日若是起?得?早,北口那里?有一卖馄饨的老妪,可以在那里?吃些饭食。”临走之时,萧逐脚步停住,告知长锦此事。
“好,郎君我知道了?。”长锦点了?点头,心道郎君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没想到相处起?来还是挺平易近人的,一点也?没有那些贵人的架子。
他目送萧逐离开,关上了?院门?。
这会天不过刚亮,街头没什么百姓,长街拐角处有一个小摊,架着一口大锅,不断冒着热气。
锅后站着一个老妇人,她的头上裹着一块布巾,只露出一张皱纹横生的脸,手里?拿着一个大勺在锅里?搅了?搅。
萧逐忽然想到之前姜善宁说她挺喜欢吃这里?的馄饨,但是近几日起?的晚便?没有吃到。
他提步走近,站在摊前,温声?道:“婆婆,买一份馄饨。”
岑婆婆乐呵呵地抬起?头:“小郎君,有几日没见到你啦。”
“这几日有些忙,今日得?空便?来了?。”
她拿了?个瓷碗,利索地舀了?满满一大碗的馄饨,正要递给萧逐时,他说道:“劳烦婆婆,今日我想带回去吃。”
岑婆婆在摊子下找到了?食盒,将馄饨装进去,枯瘦的手拎着食盒:“好,外面冷,小郎君快带回去趁热吃吧。”
“多谢婆婆。”
姜善宁一觉睡醒时天已经大亮,她在温暖的床榻上翻来翻去,手指上的布料蹭在衾被?上,她抬起?手来看。
手指上萧逐给她绑的结很松散,已经快要掉了?。
她索性直接解开,指头上那一道伤口结了?很小的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倒是手里?这一截黑色的布料,姜善宁举起?来,粗糙的衣料划过她细嫩的皮肤,泛起?一阵颤栗。
她将衣料放到引枕旁边,缩在被?子里?不想起?身。
不多时,菘蓝从外面进来,“我估摸着姑娘快要醒来,就说进来看看,果真醒了?。”
“来得?可真快。”姜善宁拉着被?子盖过头顶,闷在里?面不愿出来。
菘蓝无奈:“姑娘,七殿下在院门?口候了?好半天了?。”
“啊?”姜善宁蹭一下坐起?来,“殿下什么时候来的,菘蓝你怎么也?不将我叫起?来。”
菘蓝小声?辩驳:“是七殿下说让姑娘多睡一会儿,他在外候着便?是。”
匆匆梳洗了?一番,姜善宁推门?出去,外头薄雪弥漫,听雪院的院门?外站着一个少?年,手里?拎着一个食盒捧在身前。
听到动静朝她看过来,一双黑眸锃亮,眼底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