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卿虽然留恋,却也无可奈何,楚逸轩等在门外,这个时候任何的言语安慰都是多余的,只是将氅衣解下将人包裹其中,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室内只剩下母子二人,自五年前那件事起,二人的关系几乎跌到冰点,但到底血浓于水,宣隆帝蹲在榻边,幼时的记忆不断涌上心头,可太后嫌脏似的,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回来,冷淡道:“我要你答应我,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不准动我诺诺。”
宣隆帝含混道:“母后放心,只要她乖乖的,我不动她就是。”
可太后并不满意:“我要你起誓,不论她做了什么,你都不准动她!”
不等宣隆帝应答,她补充道:“这是你欠她的!”
宣隆帝不太乐意,可太后无光的眼眸死死的瞪着他,镇北王、长卿、苏氏二子,他是帝王,谈不上什么亏欠不亏欠的,可他,确实没办法把她的父亲、母亲、兄长还给她。
气氛霎时凝固到冰点,二人僵持许久,宣隆帝只得无奈道:“我答应母后就是。”
听到这句话,太后好像终于了结了一桩心愿,又像心神彻底耗尽,好似风中落叶枯木飘零,眼神中逐渐失了焦距,等宣隆帝再反应过来时,太后已然安详的去了。
太后仙逝,屋外的后妃亲眷顿时哭做一团,苏念卿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泪水将衣襟打湿,颜色都比旁边深上许多,楚逸轩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小幅度的拍打着她的肩膀顺气。
丧钟二十七响,传遍金陵。宣隆帝下旨,停灵七日,宗亲、后妃、百官轮流守丧,整个宫内都拢上了一层悲戚之色。
宣隆帝在灵前跪了半日,后因身体不适被人扶回去稍作修养,这些个守灵的人前两日倒还规规矩矩的,等再往后两日,跪在蒲团上还不忘加护膝的,往袖子里藏点心的,哭不出来拿姜汁装模做样的应有尽有。
李塬跪的离苏念卿最近,看她跪了两日水米未进不免忧心,从袖中掏出拇指大的糕点小心递了过去:“吃一口垫垫,你看太子哥哥他们都在吃呢。”
苏念卿没理会他,自己讨了个没趣讪讪的重新跪了回去。太子和王国舅家的次子不知抱怨些什么,不多会的工夫先后起身出宫,楚逸轩将这些举动看在眼里,打发人跟了上去,不过一个时辰,派出去的眼线和太子府的暗线,消息便同时到了。
他将字条在火舌下燃尽,符津低声问:“怎么回事?”
“让人给绿芜回信,把动静闹的大些,我和陛下随后就到。”
符津看他脸色冷淡,知她还在为苏念卿忧心,没敢多问赶忙下去回信了。恰巧这个时候宣隆帝传召楚逸轩和太子,他特特告诉那内侍,太子身体不适,不必再去太子府传召了。
“太子身体不舒服?”宣隆帝略有怀疑。
“太后仙逝,太子作为嫡孙难免悲痛过度,也是人之常情,”楚逸轩道:“殿下孝心可嘉,陛下该宽慰才是。”
宣隆帝没接他的话,活动着脖颈明显疲倦的样子,他虽因着五年前的事同太后生了嫌隙,但到底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忽而故去打击不可谓不大。
楚逸轩上前两步,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太监自觉的给他空出位置,他帮着皇帝按压肩颈,好似无意道:“生老病死乃是自然之道,陛下保重龙体才最要紧,我瞧着这宫里闷得慌,不若臣陪陛下去宫外走走?”
宣隆帝尚在犹豫,楚逸轩给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他识趣的上前帮腔:“楚督主说的是啊,陛下不妨出去走走透透气,您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老奴看了都要心疼了。”
这话矫情的,楚逸轩差点都要信了,二人轮番出言,宣隆帝心念动摇,最终还是换上了私服,由人备了便车出宫。
马车在路上闲逛,楚逸轩时不时的弄个手艺人做的小玩意寻他开心,宣隆帝勉强扯出了三分笑意。不知过了多久,驾车的太监出声提醒:“在前面就是太子府了,没有城西的街巷热闹,咱们可要调转马头回去?”
宣隆帝忽而想起什么:“你刚说太子身体不适?”
楚逸轩点头。
“朕去瞧瞧他。”
他说罢,老太监扶着他下马,没人留意到楚逸轩手中的糖人被他碎成了粉末,他神色不变抬脚跟了上去。
太子府的家将看到这一行人瞬间慌了神,招呼都忘了打便要往内院跑,楚逸轩岂能让他跑去通风报信,呵斥道:“站住!陛下面前安敢不敬!”
那家将只得回身过来,腿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不知陛下驾到,卑职这就去通传太子。”
宣隆帝看他哆哆嗦嗦的,大冷天居然出了一身的汗,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往内院看了一眼,勒令这家将不准动,快步往内院赶,一路上那些个丫头小厮上前见礼,只呵斥他们跪下别动,直至到了太子内院,犹豫着该不该推开那扇门,楚逸轩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大有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等孤当了皇帝,你们一个当才人,一个当贵妃。”
“陛下身子康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殿下就知道骗人。”
“那老不死的都已经咽气了,陛下他再怎么康健也已经上了年纪,那把老骨头又能撑多久?”
门内的动静一字不差的收入门外人的耳中,宣隆帝脸色涨红,哼哧哼哧的往外喘着粗气。楚逸轩不着痕迹的收敛嘴角笑意,这废物都用不着别人动手,他自个就能把自己作死。
树皮般的五指盘亘在楚逸轩的胳膊上,力道之大让楚逸轩都有了痛感。宣隆帝不是不想冲进去,可他一旦打开那扇门,这事就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在纠结,在做综合的考量,要动太子必然要先平衡各方势力,他不知道该不该推开那扇门。
“啊!”
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妙龄女子掩着衣裳失魂落魄的跑了出来,看到宣隆帝一时竟忘了下跪。
“大白天的鬼叫什么!”是太子,他说罢这话脚步踉跄的从室内走了出来,一副虚不受补被人掏空了的鬼样,瞧见宣隆帝才是真真见了鬼一般,扶着门框缓缓滑跪:“父皇,您……您怎么来了?”
先前跑出来的女子冲楚逸轩微一点头,他摆手让她趁乱退下。宣隆帝大步上前,对准他的肩膀便是两脚,而后无视他往里间走,屏风后十来个女子衣发凌乱瑟缩成一团,正中央护国公府的二公子四仰八叉的躺在床榻上,枕边还散落着一包不明药粉……
宣隆帝简直没眼看,让人将他叫起来,小太监上前叫了许久都没甚反应,试探性道:“陛下,二公子好像没气了。”
楚逸轩上前在人鼻尖、脉搏处按了按,又捻起那包不明药粉闻了闻,回道:“确实没救了,是春风醉。”
宣隆帝三令五申禁止此物在京中流通,可这东西不但出现在太子府上居然还玩出了人命?马上风,死的是真够光彩,宣隆帝险些当即昏厥过去,因有楚逸轩扶着才堪堪稳住,太子将头埋在地上不发一言,显然是吓得狠了。
宣隆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深知此子秉性,老实说,若非是因为故皇后,他做不了这个太子,文采武艺皆非拔尖,若要硬挑优点,勉强可以称得上老实憨厚,不指望他能大有作为,马马虎虎做一个守成之君便已经足够了。可是眼下,宣隆帝是当真心寒。
太后尸骨未寒,这逆子在府中嫖宿还玩出了人命。若平时那些个小打小闹宣隆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他这般不孝不涕,他怎么敢放心把皇位交给他。照他这副混账样,日后不是后宫干政也得是权臣乱政,自己的江山难道真要毁在这逆子的手里吗!
他头疼的厉害,指着榻上那些人道:“先把这些人处理掉,朕累了,扶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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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的风波很快发酵,因着朝臣官眷轮流为太后守丧,皇城内人流密集,太子府因着嫖宿闹出了人命,别的不说,先得报给太子妃和护国公府的知晓,这后事总得料理出来吧。
太子妃在灵前跪了两日,正是心力交瘁的时候,听到这消息险些眼前一黑直接昏死过去,她勉强保持镇定:“你说是被陛下亲自撞破的?陛下怎么说?”
小厮老实回话:“陛下发了好大的火,但只说让殿下跪着在府中反省,又让人处理了那群舞姬,旁的便没了。”
太子妃稍稍松了口气,陛下只让他在府中反省并未发落,说明宣隆帝也不想将这事闹大,或者说他也在权衡,以致暂时还没敲定主意,只要他还在犹豫,这事总归还有回转的余地。
在太后丧期闹出这种事,太子妃虽然恨毒了他,却也不得不耐心为他奔走。他们夫妻面和心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她管他死活,甚至恨不能亲自料理了他,可现在她身后站的是整个朝局,是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她任性不得,只得强忍下这口晦气一步步为他打点。
“那几个舞姬处理掉了?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她问。
“少……少了一个,”小厮将脑袋埋的更低。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葱头般的指甲将手心按出了月牙印,她竭力保持冷静:“先把那些个贱人都给我处理干净,别让不该说的传将出去,此事的知情者,一律赐死;还有,现在就回去告诉太子,让他在府里安分待着,陛下还没想好这事怎么处置,他别忙中出错再来一招宫门请罪,这都是人,到时候你有心遮掩都是白费力气;再者,王家的人……算了,本宫亲自去。”
王家的人就在偏殿,她们跪的腰酸背疼刚腾出工夫来喝口热茶缓解疲乏,府中的家将就匆匆来通传说是二公子没了,王家夫人、老夫人登时失了主心骨,一时间哭天喊地,这回是真真的切肤之痛,太子妃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她本着不把这事闹大的原则,态度还算谦和,温言称她一声舅母,请她先行节哀。
王夫人虽痛失爱子,可好在头脑还算清醒,就算是再气再恨,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发作出来,可王老夫人一贯娇惯这个孙子,王二能有今日这个混账草包样,九成的原因都是被她给溺爱的。她本就上了年纪,头脑时好时坏的,现下自己宝贝似的乖孙没了,哪里还能冷静的了,仗着自己年长,对准太子妃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你是太子的发妻,未来的国母,知道他胡闹非但不规劝,还纵他带着我的乖孙胡来,眼下出了人命你来劝我节哀,合着刀子没划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
太子妃也是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的,重话都不曾听过一句今日却被这个倚老卖老的这么一通斥责,再加上太子的那桩事实在堵心,勉力维持冷静已实属不易,本想着温声相劝先把这事压下来,听这老太太这么不讲理也来了脾气:“老夫人,话不能这么说,谁带坏的谁还真说不明白,王二的发妻因何要和离,你这个当祖母的还不清楚吗?”
眼看她吃瘪,太子妃继续道:“死的是老夫人嫡亲的孙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这么吵吵嚷嚷的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太子和王二在太后丧期嫖宿,过食春风醉死于马上风吗?还嫌不够丢人的!”
老太太不服气:“我的乖孙就白死了不成!”
“那你想怎么样,把这事闹的人尽皆知再求陛下处理了太子给你个公道吗?别忘了,太子也是你的外孙,你们王家能屹立不倒全凭你肚子争气生了个替陛下挡刀的女儿,你因着这么点上不了台面的破事把太子扳倒对你们王家有什么益处?”
不管老太太听没听明白,王夫人却是听清楚了,人死不能复生,总得盘算着将下步路走好,百年荣华来之不易,哪能轻易丢弃。她强忍悲痛:“我婆母她上了年纪头脑不甚清醒,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她回去。”
太子妃点头,安排人手送她们出去,可刚踏出殿门,就听这老太太痛哭道:“你这毒妇,死的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竟一点不心疼,男人嫖宿怎么了?那是我乖孙有本事,要不是太子鼓动他乱吃药……唔……”
王夫人情急之下拿手直接去捂她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守丧的一群人听的清清楚楚霎时议论纷纷,怪不得太子和王二这么长时间寻不见呢,感情是去嫖宿还玩出了人命,也有人对此不齿,痛斥他丧期嫖宿,品行不端不孝至极,怎配为储。原本冷清的灵堂霎时炸开了窝。
王夫人两眼一抹黑,这要不是自己婆母她恨不能当即掐死了她!
眼下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宣隆帝还没想好怎么办,本不欲将这事闹大,楚逸轩本还想着怎么不着痕迹的把这事宣扬出去,结果王家老太这一顿闹腾反倒给他省了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她了。
慷慨激昂的群臣弄清了事情原委,一个接一个的上书求见宣隆帝。楚逸轩没必要再去趟这遭浑水,苏念卿跪了两日水米未进,他心疼的紧,只想带她回去进些饭食舒展一下全身筋脉,恰巧她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刚想问问怎么回事,可不知是不是跪的太久的缘故,刚一张口便双腿一软昏厥过去,好在楚逸轩就在近前及时的将人接住,额头擦过他脖颈,烫的厉害。
他顾不得许多,将人打横抱起往自个府上赶。另一厢的宣隆帝,在没想好如何妥善安置此事的时候,被群臣围了个水泄不通。
宣隆帝气急,他开始反省,从自己出宫散心到一时兴起探望太子撞破他那些龌龊事,再到现下群臣请见,他开始疑心楚逸轩,若不是他怂恿自己出去散心自己也不会撞见太子那档子事,可是话说回来,他也只是挑起了自己出宫的念头,毕竟太子府是自己要去的,太子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是别人拿刀逼他做的,就连现在群臣请见,也是王家人不带脑子的闹大的。
可是,他当真无辜吗?
“白珩呢?”他问。
“郡主在太后灵前跪了两日,据说生了高热,楚督主送她回去了,”小太监试探道:“要宣楚督主入宫吗?”
宣隆帝摇头,他只是被殿外那群人闹的不知如何是好。同样心焦的还有太子妃,身旁的老嬷嬷出主意,让她给太子的僚属去个口信,好歹帮着求求情,请陛下从轻发落,太子妃也只是摇头,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从轻发落的理由,那些求情的折子递上去,只怕是死的更快。
她目光扫过在窗前朗诵文章的幺子,四五岁的年纪,读的磕磕绊绊,好在还算勤勉,她眸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
她抱着幺子请见,比起那帮咄咄逼人的朝臣,宣隆帝显然更愿意见这个稚嫩的孩子,他将孩子抱在腿上,考他近来的功课,孩子认真思索的模样招人疼极了,他看向阶下的太子妃:“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妃恭顺的摇了摇头,那孩子也是个机灵的,看到宣隆帝不住按压肩头,踮着小脚帮他捶背:“恪儿帮皇爷爷捶捶,皇爷爷就不累了。”
宣隆帝心里受用的紧,他抱着孩子,打量着不远处的太子妃,这件事里最委屈的应该是她吧,嫁入东宫二十余年,三子一女,打理内宅人情来往挑不出错处,即便受了这么大委屈,依然是一副贤良的模样,孙儿,儿媳自然都是极好的,只那儿子,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陪孩子玩了一会,打发人下去,而后拿来桌上的狼毫,思索着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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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窗又雪,楚逸轩就坐在脚踏上陪着她,似乎是在梦中也不安稳,羽睫微微颤动,眉头稍蹙,不知梦到了什么。
他拧干了冰帕子帮她降温,退烧药不知端进来多少盏,可是反反复复的就是喂不进去,他嫌太医饭桶,嫌那些个丫头碍眼,索性将他们全都打发出去好歹落个清净。
宫中的消息不时传进来,都是刚进了院落就被符津拦了下来,他虽也着急,可也不敢就这么冲进去请楚逸轩拿主意。
到了晚间时分,苏念卿终于悠悠转醒,只是还烧着,迷迷糊糊的不太清醒。楚逸轩撑着脑袋困的都要睡着了,察觉床上人的动静顿时来了精神,他用手背触碰她的额头,还是热,这人虚虚的握住他手腕:“怎么不点灯?”
他这才注意到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先前他将屋里的人都撵了出去,这会没人敢进来点灯,他只得起身亲自点灯,想到她刚醒,担心光线刺眼只点了一半。
他坐回榻边,之前姿势不得法,肩膀和腿这会儿麻的厉害。他温声询问:“我让她们备了膳食,郡主先用一些再睡好不好?”
她没甚精力,楚逸轩索性让人将膳食和汤药都端了进来,为了她什么时候醒随时都能吃到热乎的,都是一直拿小炉子煨着的。她将人扶起来圈在怀里,让她倚着自己的肩膀能舒服些,先给她喂了些清粥,后来见她实在没什么胃口方才作罢,只这退烧药是一定要喝的。
她嫌那药苦,只喝了一口就别开了头,楚逸轩低声诱哄,可是发烧的苏念卿难得任性:“楚白珩,这药很苦的。”
他迟疑道:“郡主……叫我什么?”
“楚白珩。”
他心内欣喜,却也只当她是烧糊涂了:“郡主,把药喝了再睡。”
“你怎么不叫我诺诺,祖母她们都是这么叫的。”
“诺诺,吃药。”这是他第二次叫这两个字。
“不要,太苦。”
“臣让人备了蜜饯,郡主喝了药就吃蜜饯,不苦的。”
“我是孩子吗?一颗蜜饯就能哄好,”她嘴上这么说,可却比孩子还难缠,楚逸轩确定她是真的烧糊涂了,好容易将这碗汤药灌下去,正要扶她休息,这人抱着他怎么都不肯撒手:“祖母,别走。”
“臣不走。”
他就这么抱了她一整晚,她夜间睡不踏实,楚逸轩半边身子都麻了,又怕扰了她休息,一动都不敢动。
她说了一晚上胡话,翌日一早不知是那药终于起了作用还是那刚刚冒头的胡茬扎的自己格外不舒服,她略微动了动楚逸轩就跟着醒了,眼底的乌青分明就是没休息好的样子,他想活动下肩颈,刚一动作就像上万只蚂蚁在身上爬,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苏念卿只是没甚气力的笑望着他:“傻,怎么不上来睡。”
她还带着病气,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这么笑望过来,平添了几分温情,她伸手触碰青黑色的胡茬,咕哝道:“扎手。”
楚逸轩跟她拉开些距离,她很快又贴上来:“楚白珩,你抱抱我。”
他知她还在因太后仙逝而伤心,不敢多做他想,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她的额头正贴在他下巴上,倒是没先前那么烫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祖母是除了爹娘和哥哥外对我最好的人,爹娘不在了,我本应在祖母膝前尽孝的,可我五年前不管不顾的跑到北疆,我只当祖母这些年不愿见人,可我从来不知道她病的那样厉害。”
“不是你的错,”楚逸轩帮她把发丝拢到耳后,他先前陪着苏念卿去小佛堂的时候瞧出些端倪,太后宫里的侍卫首领曾是宣隆帝身边的得力干将,宣隆帝不将人放在前朝施展抱负反将人调到内宫大材小用,恐怕不是太后不愿见人,是有人不想让她见吧。
苏念卿难得有这么脆弱的时候,抱着他的肩膀哭够了,这才想起另外一件事:“我那天见宫里乱糟糟的,出了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他轻描淡写道:“太子孝期嫖宿,碰巧被陛下撞见,那些个朝臣嚷嚷着请陛下废黜东宫罢了。”
“这个畜生!”她剧烈的咳嗽,脸色很快憋的涨红,楚逸轩帮她顺气:“郡主没必要为这起子事生气,眼下群臣激昂,陛下总要给朝臣个交代的。”
“不对,”苏念卿想起什么似的:“按皇帝那护犊子的性情,他就算要敲打太子也不会弄得人尽皆知,这些个朝臣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同王二吸食春风醉,闹出了人命,王家老太太口不过心将这事宣扬出来了而已。”
她病怏怏的,左右这事不是自己该操心的,索性不分那心力。
这两日宫中的消息都报到符津那,他原不敢来打扰楚逸轩的,可是现在宫中旨意已下,总要报给他知晓,他小心的敲门:“督主?”
“进来,”他补充道:“你站屏风后回话。”
有苏念卿在,他进去当然不方便,果然在屏风后顿住了脚步:“宫里下了两道旨意,报给督主知晓,太子那事,只是罚了一年的俸禄,收了他文渊阁处事议政之权,命其在府中思过,无诏不得出。”
符津颇有些失望:“这么大的事都没能废了他,陛下倒真是偏宠。”
意料之中,若非偏宠,就凭这草包能稳坐东宫?废了他还差些火候,先不说那些东宫僚属肯看着数年心血毁于一旦,这些个无脑的朝臣只知道一味的废黜废黜,上折子之前怎么就不知道先揣摩一下皇帝的性情呢?还有太子妃,太子虽蠢,却难得娶了个聪明的女人。
“另一道旨意呢?”
“陛下命襄王并太子嫡长子即日起入文渊阁议政。”
呵,制衡之道,宣隆帝虽处置了太子,却又不忘提拔太子嫡长子,顺便还抬举了襄王,这就值得那些整日将废黜太子挂在嘴边的朝臣好好动动脑筋该如何站队了,皇帝莫不是动了改立嫡长孙的心思?若是站襄王,日后无论是太子还是嫡长孙即位,自己这一念之差怕是富贵不保,若是站太子,历来的气节又容不得自己抬举这等不孝荒唐之人。
苏念卿问:“皇帝让李塬去文渊阁议政?”
符津应是,楚逸轩揣摩着她的意思:“郡主同李塬是旧识,你是想帮他一把?”
苏念卿摇头,李塬学识、武艺皆不算出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恐怕就是一个心性纯良,当一个富贵闲王绰绰有余,若为君主,恐怕差的还远;太子更不必说,大邺交到他手上,简直是自取灭亡;至于嫡长孙,品性倒是为人称道,又是师铭爨的学生,文采这块想必不会太丢他师父的脸,只是自小蒙太子妃教导,性格优柔,资历尚浅,若由他主政,怕是免不了外戚之乱。
“若是李勉还在就好了,”苏念卿言语间颇为遗憾,她不愿意掺和党争,可如若李勉并未身故,她趁势帮他一把也是顺水推舟。
她说完这句话,揽在她肩膀上的手明显僵硬许多,她却不察,眉目间满是惋惜。
不论从出身、品行、学识、武艺、民心来看,李勉无疑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可也正是因为他太过优秀,才被王国舅联合一众党羽连消带打,母族尽诛,皇帝忌惮他至深,那么浅显的栽赃陷害,居然连查都不愿再查。
那少年被赐鸩酒的时候也不过十九,十四岁的苏念卿去狱中探视,她告诉他,自己的父亲已然搜集出反证向陛下进言,让他莫碰那鸩酒,可那少年也只是绝望道:“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不要白费力气徒增烦恼。”
诛奸佞,拓疆土,还这大邺一个盛世太平,召八方万里拜服,终究成了一句空话。
他说:“小丫头,我虚长你五岁,你还没叫过我一声哥哥呢。”
他说:“女子不必拘泥于闺阁,随心随性,说不定大有作为。”
他最后说:“诺诺,转过去,不要看。”
明明是最耀眼的少年,最合适的继承人,却因为皇帝的猜忌,佞臣的挑唆,卷入莫名的巫蛊之祸,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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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或李勉还在就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久无人应声,倒不是楚逸轩不想开口,这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和符津曾是镇北王府上的家奴,这些个天潢贵胄,也时长听人挂在嘴边,李勉,旁人夸他秉性纯良,从不仗势欺人,颇得民意,同那一众皇子比起来算是一股清流了。老实说,这位确实是最为合适的皇位继承人,可也正是因为他太优秀了,他老子都容不下他。
当年他是镇北王府里的常客,老王爷是把他当半个儿子待的,如若他还在的话……
符津帮他把未尽之言问了出来,他调笑道:“嫂嫂,说句大不敬的,我猜老王爷当年是把他当女婿养的。”
苏念卿还倚在楚逸轩肩膀上,下意识去看他脸色,面色如常,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郡主烧退了便好,”他起身:“按察司还积攒了一些公务,我去去就回。”
她扯住他衣袖:“一定得今天处理吗?”
楚逸轩不解,但还是顿住了脚步。
“你去门外等着,”这话是说给符津听的,他识趣的帮忙带上门。她这才转向楚逸轩:“箱笼里有套衣裳,你拿出来瞧瞧。”
那衣裳就放在最上面,他轻易就找了出来,绀紫色的衣襟上,卷云纹暗线银丝流转若隐若现,端庄贵气。她倚在床头望向他:“穿上试试。”
惊喜中透漏出那么一丝忐忑,他语无伦次:“给……给我的?”
“那我送别人去?”她掀被下床,只着了中衣略显单薄,好在屋里生了地龙,并不觉得冷。她抬手除去他腰封,楚逸轩还没反应过来时外衣已被除下,她随手搭在木施上:“这两日劳你照料,衣服上都是药味,你要出门好歹换身干净的。”
她取下新衣:“我让她们依着你旧衣的尺寸做的,想来应该是合适的,不过还是得你上身试试。”
楚逸轩哪敢真让她伺候自己穿衣,干脆的接过衣裳自己穿好,趁他摆弄腰封的空挡,苏念卿想起在玄赤山庄时,檀氏问起楚逸轩待她怎么样?以后的日子他们打算怎么过?
他对自个儿确实没得挑剔,日子该怎么过,旁的夫妻怎么过日子,他们便怎么过。
楚逸轩不知是手抖还是怎么着,那腰封翻腾了许久都没扣好,最后还是苏念卿上前,环着他的腰身帮他扣好,她半边侧脸都贴在他胸|膛上,柔顺的发丝擦着刚刚冒头的青黑胡茬,他忍不住想,旁人家的娘子也是这么帮自己夫君穿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