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烟雨落金陵—— by扶盏
扶盏  发于:2024年0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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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符津抓鸡一般从人群中揪出一人,小丫头不过十六七岁,早被吓得一动不动,只是含泪冲那老鸨喊道:“娘。”
“哟,亲生的呀?”符津来了兴趣,刻意吓唬道:“亲生的跟旁人总得有点分别,你若是打不开,我先断她十指;再打不开,我划花她的脸;若还是想不起来,我点一个人皮天灯给你玩,如何?”
小姑娘早被吓得发不出声响,老鸨再没了刚才的冷静,上前在暗格上轻扭了几下,墙壁翻转间,一间暗道映入众人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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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逸轩命人生了火把涉足暗格之后幽深的甬道,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的甬道终于透出了些微亮光,再往前行,众人好似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地宫,这地方简直是仿着昭阳殿建造,一个个陶人烧制成百官的模样,在这阴冷的地下瞧上去诡异极了,阶上是一尊赤金打造的龙椅,同宣隆帝早朝坐的那尊别无二致,镇殿的貔貅口含碗口大的夜明珠,刚刚那亮光就是从这里透射出去的。
符津深吸了一口气,私营铁矿都够他抄家灭族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靖安王是生怕自己死的不够透啊!
“咱们的人手不够,”楚逸轩终于发了话:“去宛城军驻地,告诉钱易衡,让他带人查封此地。”
符津点头吩咐人去办了,多嘴问了一句:“我猜哥哥原本是不愿意动靖安王的吧?”
今上登基之初,原本有四位异姓王并立,他即位以来,连消带打的除了其中两位,镇北王府自老王爷故去,今上迟迟不提册立新王一事,现下便之余靖安王了。
若是没了靖安王,就凭宣隆帝那多疑的性情,接下来势必将所有的茅头对准苏念卿。靖安王私营铁矿一事他早有耳闻,之所以不急于动他,一则没必要白惹一身麻烦;二则,可以帮着苏念卿稍稍分散宣隆帝的视线,让他不至于一直盯着镇北王府百般疑心打压。
原本他如何想的现下已经不重要了,靖安王自己作死,他就是不想动他也得动。
他无意在此多做耽搁,正要离开此地,不远处的墙面传来轰隆隆的动静,另一侧的石门被人打开,映入眼帘那人三十来岁的模样,虽不至于太过老成,可眉目间已然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拱手发问:“来人可是楚督主?”
没人理会他,他便自顾自道:“在下商珛,奉我父王之命,请楚督主过府一叙。”
商珛?他将这二字在脑中过了一番,这便是靖安王嫡长子了。
符津将楚逸轩挡在身后,痛斥眼前人道:“靖安王的席面咱们可吃不起,私营铁矿、暗设地宫、图谋不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你不回去洗干了脖子等着,还有工夫请我家督主入府叙话!来人,把这乱臣贼子给我就地拿下,咱们先给靖安王送上一份见面礼!”
商珛并不着急躲闪,反而冲楚逸轩笑了笑:“来请楚督主之前,家父已让人去请了楚夫人入府,楚督主确定不去接夫人回家吗?”
符津凑近了低声道:“哥哥别听他的,嫂嫂那么冰雪伶俐,怎会入了这乱臣贼子的圈套。”
楚逸轩却来不及过多犹豫,涉及苏念卿,他赌不起。他只愣了一瞬便不论真假的含笑应下:“王爷盛情相邀,我不去,倒显得不懂规矩了。”
商珛无声松了一口气,没人注意到那负在身后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京中那人给的消息是准确的,他赌对了。
当得知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将楚逸轩引入地宫,他只觉大难临头,可是眼下这一赌,又给了他回转的余地,是生是死,总得搏一把。
楚逸轩只带着一众亲卫赴宴,酒菜是临时仓促赶出来的,可是靖安王府的席面,不管再匆忙,总归不会太差。靖安王早早的入席,瞧见来人起身亲迎。他扫了一眼,并未寻见苏念卿,便知他刚刚所言不过是骗他赴宴的幌子,得知她并未涉险,他反而安心了许多。
靖安王只留了长子作陪,楚逸轩也只带着符津入席。私营铁矿、暗设地宫,每一桩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重罪,眼下无可辩驳,靖安王反倒不在意了,只是给侍立在卷帘门处的两个美人使眼色,让他们上前斟酒。
美人提裙款步而来,一左一右将楚逸轩围绕在中间,小口浅尝杯中清酒,却并不急于下咽,缓缓的凑近楚逸轩,好似要将口中美酒渡给他。
这些花活他不是没见过,可却从不屑去玩。一则总感觉糟践人,二则,他嫌这些姑娘不干净。眼瞧着人要贴上来,他反手将人推开:“退下。”
姑娘好似没听懂,又或是以为他不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倒了酒再次递了上来。
楚逸轩朝对面的靖安王投去冷眼,那人却只是笑:“我让人毒哑了她们的嗓子,又用铅水弄聋了她们耳朵,督主说话,她们听不见的。”
楚逸轩冷声道:“让她们退下。”
“督主不喜欢吗?别看她们又聋又哑,可是这张脸绝对算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榻|上工夫更是分毫不差,尤其是两个一起来,保管教你□□,”他殷切道:“稍后不妨让她们伺候督主一回,随你折腾也发不出半点声响,绝对不会坏了督主兴致。”
符津瞧着楚逸轩脸色愈加阴沉,将筷子反手一摔:“我家督主让人滚开你听不到吗!”
他冷声提醒:“你犯的是抄家灭族的重罪,指望给我哥哥塞两个人就在圣上面前搪塞过去,你是太看得起你这两个姑娘了还是太瞧不起我家督主了!”
眼瞧着这人面色铁青明显的厌恶,知他是当真不喜,冲那二人微一抬手,两人识趣的退下。也难怪,狗皇帝给他指了苏念卿为妻,那姓苏的才是真真的冰肌雪魄,他吃惯了佳肴琼酿,也难怪看不上自己这些野菜杂食。
送美人他瞧不上眼,送银钱?靖安王自晒一笑,这姓楚的发迹以来,府上最不缺的恐怕就是真金白银。他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思索着开了口:“既然都被楚督主撞破了,我便不跟督主玩这些实的虚的了,本王有时候是真的羡慕陛下,能得督主这样的人中龙凤襄助左右啊。”
“奉承话某听多了,王爷好歹换些新鲜的用词,”他不留情面道:“有这工夫还是想想怎么让自己死的痛快些更实在点。”
“督主不妨明言,要怎么样才肯高抬贵手呢?”靖安王诚意满满:“条件,你随便开。”
“是陛下下旨查你,某怎敢包庇。”
“本王也是规矩的人,怎会刻意为难督主,”他拍了拍手,门外一个同他岁数相当却被五花大绑的人被推了进来,他道:“地宫的事让督主见笑了,至于这私营铁矿一事,都是我这哥哥肆意妄为,本王愿将其交由督主押送京师,任凭陛下发落。”
楚逸轩屈指轻叩桌面,并未接他的话,且不说这随口就来的瞎话皇帝会不会信,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他是真怕他反咬一口。
靖安王耐心的等待他的回复,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悠悠开了口:“本督若是不呢?”
靖安王也跟着笑:“我劝督主再好好思量思量,也不妨告诉你,本王之所以敢做这玩命的勾当,全凭王国舅在背后费心劳力,私营铁矿有他一笔,督主,高处不胜寒,万事留有余地,小心墙倒众人推!”
他这话给楚逸轩提了个醒,刚出京遇到的那批刺客,如果真是王国舅的手笔,他这话就有九成可信。他神情冷厉:“不劳王爷费心,王国舅是否参与其中,某自会查证交由陛下处置,不过现下王爷是生是死,某说了算。”
“楚督主当真是大公无私啊,那这个呢,”商珛将手中的账册丢给他,从纸张破损程度以及墨迹推断,应该是不久前才刚刚誊录下来的,他刻意引导他去看其中的两页,不忘出声提醒:“郡主早知我父王私营铁矿,五年前还曾从我这采购一批铁器用于兵器锻造,督主,知情不报,该当何罪?您也要赏罚分明一视同仁吗?”
“我父乃二品郡王,就算他有过错,也应交由京师三司会审,到时候这本账册我必然交给主审官员,楚督主不给我商家留活路,我又何必给郡主留活路呢?”
楚逸轩隐于袖中的手出了一层薄汗,只面上仍不显:“世子随意。”
“我与郡主不过是圣上赐婚,逢场作戏罢了,你拿她威胁我?”他不屑轻笑:“也罢,世子不妨拿着这账册到陛下面前参她一本,用不用某帮世子备马啊?”
他仔细打量他的神态,试图从里面捕捉到一丝惶恐的情绪,可是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难道他们当真没有半分情意?可这跟京中来的线报完全不一样啊……他还未思索出个所以然来,一柄短刀已然抵上了他咽喉。
楚逸轩神态骤冷:“敢拿她威胁我,你是真的找死!”
靖安王瞬间慌了神,他实在搞不明白这姓楚的怎么敢在别人的地盘上还这么肆意妄为的?他劝解道:“本王劝督主将刀放下,您的亲卫虽精,可我王府的家将也不是吃干饭的!你现在就是笼中之鸟,真要动起手来,你毫无胜算!”
“王爷,”门外有人高呼:“宛城军,宛城军将咱们王府给围了。”
楚逸轩气定神闲的打量着他:“现在谁才是笼中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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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叫嚷声喧天,丫鬟、小厮、婆子乱作一团,后院的女眷正在用膳,就见一婆子慌里慌张的闪身进来,鞋都跑掉了一只,主位老太太拿拐杖杵地:“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婆子也顾不上其它,只匆忙道:“报给王妃,老太妃,官兵,黑压压瞧不清人数的兵将把咱们府上给围了,见人就拿,几位庶出的公子已经被他们给捆了,王爷、世子不见踪影,眼下那些兵将已经往咱们后院里来了!”
‘咚’的一声,不知是谁就这么吓晕了,王妃在错乱中喊:“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不及众人应对,老太太捂着心口,直直的跌回圈椅上,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靖安王私营铁矿、暗设地宫,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奉圣上皇命,革职抄家,都乖乖的抱头蹲到墙角等候发落,敢有乱窜意图闯门者,格杀勿论!”
四队穿戴齐整的兵将从正门破门而入,靖安王的大队兵马都养在城外,这么些府兵根本就抵挡不住训练有素的宛城军的悍然交锋,不多时就败下阵来。
见院内的局势被控制住,钱易衡才不紧不慢的迈了进来,他身后是苏念卿。
为首那副将出来回话:“禀大人,郡主,现已拿下逆贼三百二十七人,后院都是女眷,还未及查抄,靖安王并长子下落不明。”
钱易衡道:“你管她是男是女,那是逆贼,放走了贼首我拿你是问!”
苏念卿白了他一眼,他忙换了神色:“劳驾郡主陪咱们折腾这一夜,眼下尘埃落定,本官着人送郡主回去休息?”
“尘埃落定?”苏念卿反问:“城外八万靖安王军你打算如何处置?你查抄了靖安王府,王军必然生变,你不去领兵镇压劝降,有这闲心跟一屋子女眷过不去呢?”
“那等我料理完了这边,我……”
“现在就滚,”她斥道:“给我留两队人马,这边有我和楚督主,生不了事。”
钱易衡正纳闷他这边折腾了半宿楚逸轩连个脑袋都没露,就见符津拿刀抵着商珛的脖子,顺脚将他踢进人堆里,四五个悍将上前将人五花大绑,他和楚逸轩并排从阶上下来,他正要上前客套,就听楚逸轩冷声道:“靖安王跑了,你还不滚?”
他纳闷道:“有楚督主亲自坐镇,这怎么还能给跑了呢?”
“这满府的耗子洞你问我?”靖安王从密道逃脱楚逸轩本就存着气,这没眼力见的在这再三追问,他一个字都欠奉:“滚!”
得,这两口子他一个都吃罪不起,钱易衡识趣的带人去城外劝降靖安王军,苏念卿同他打了声招呼:“后院的女眷还未及查办,我着人去办。”
他点头,苏念卿指着一队人手:“让人去后院给王妃带个话,若是各院都收拾齐备了,请她自觉的带人到前院来,都是女眷,谁要是敢动歪心思,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面。”
这些人被她斥的,就算有那心也没那胆了,老老实实的派人去后院传话。
打发出去的人手不断地出来回话,符津冲着楚逸轩摇了摇头,他吩咐道:“把这府里带字的全给我集中到院里来,一本一本的找,一本账册,不信它能飞到天上去。”
不多时,王妃搀扶着老太妃,身后是各房的媳妇,丫头,乌泱泱总有百十来号人。王妃虽然狼狈,但举手投足之间风度不减,遥遥的冲她点了点头,算是谢她保全了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靖安王做的那些事她又岂会不知晓,自己包庇纵容说不上无辜,眼下大厦将倾,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苏念卿别开脸,示意众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靖安王从暗道逃至城外,鼓动王军谋反,只是毫无准备的谋反太过仓促,不多时便被钱易衡带兵镇压,靖安王亦被人关押待审,找了多时的账册,终于在他身上被搜了出来。
除去那些伺候的丫头、婆子、小厮、家将,靖安王府嫡系亲眷共计一百三十七人,皆被看押待审。
楚逸轩拿到真正的账册,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他问符津:“这东西有别人看过吗?”
“搜出来就直接拿来给您了,我都没看别人就更没机会了。”
他略微翻了几页,跟商珛拿来威胁他的誊录版是一模一样的,他干脆的将其中涉及苏念卿的两页撕下,在蜡炬下燃成了灰烬。
“宫里也来消息了,”符津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道:“陛下说靖安王谋逆一事罪证确凿,就不必押送京师再审了,督主按律法处置了便可。”
“王国舅去过宫里了?”他反问。
“离京之前去见过圣上,具体说了什么咱们不得而知,可是听说王国舅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可是最后还是下了旨,这事到靖安王这一步就算结案,不必再往上查了。”
符津劝道:“督主做个糊涂人便好,何必为这起子事生气,陛下因着故皇后的事对王家始终存着愧意,王国舅和太子,咱们轻易动不得的。”
他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生气,不免出声提醒,他摆手:“没事,我就是想起了另一桩事。”
他问:“你觉得王国舅和北境兵败案有关联吗?”
符津实在想不出来这二者存在什么关联,楚逸轩瞧着这账册:“这里面有几笔铁器是王国舅出往离林的。”
张玄曾说,北境兵败的开端是太子同苏二公子置气,不顾鸣金收兵的劝阻执意擂鼓助阵,以致从白沙湾到整个北境前线一溃再溃,镇北王本要带兵合围离林部,却反中了蝎尾部的埋伏被人反包围,楚逸轩一直很好奇,镇北王的行军部署,蝎尾部是怎么知道的?
太子那草包楚逸轩是知道的,就算是同人置气,就他那胆子和气魄,想是没胆量出卖我军的行军部署,反观王国舅,在整场战事中看似不起眼,实则每个关键的节点都参与其中,太子酒醉胡闹,他也分不清轻重缓急吗?事前不加劝阻,事后帮着太子费心遮掩,楚逸轩早就疑心过他,只是没有证据能撑起自己的猜想,可他出往离林的几批铁器给楚逸轩提了个醒,如若是离林人以此相胁,逼他听话呢?
私营倒卖铁器是死罪,勾结外族出卖行军部署亦是死罪,王国舅很清楚,所以当离林人捏着他的把柄逼他听话时,他借着太子和离林人的手将北疆军料理了个干净,北疆军元气大伤甚至没人留意到他,而他深知皇帝对苏家的忌惮,有果敢直言之人因着北疆之事疑心王国舅时,皇帝非但不会下令彻查反而百般维护。
直到现在,那一场惨烈的兵败,鲜少还会有人提起。
“王国舅,太子,必须死!”他冷硬道。
符津也无甚惊讶:“督主你也太想当然了,除非他们谋反,不然皇帝怎么舍得动他。”
谋反?倒是给楚逸轩提了个醒,太子马上四十了,他有那耐心等着皇帝寿终正寝吗?
他调转话头:“商珛拿郡主威胁我,查出来是谁给他通风报信吗?”
“哥哥你别激动,咱们自己兄弟嘴巴都严实着呢,谁要是敢吃里爬外我第一个料理了他,”他道:“这事多半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具体是谁,我查实过后报给哥哥。”
“督主,忙着吗?”
是苏念卿,他给符津使了个眼色,他乖觉的退下:“不打扰哥哥嫂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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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卿是为着账册来的。
先前装备吃急,将士们手中的兵刃都是生锈的,别说是人了,怕是连草都割不断,朝廷不会给她援助,正规渠道走不通,那便只能走邪魔外道了,这才有了她同靖安王的这笔交易。
说起这个她就心塞,诺大的王府,连采买铁器的几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自己一个郡主,穷的兜比脸都干净,最后还是变卖了几处别院才将这银两凑齐。
皇帝不管北境将士死活,自己变卖家产重塑武器装备,结果现在还被人揪住了小辫子,这都什么世道?
苏念卿茶都喝了两三盏,却迟迟不提来意,楚逸轩怕她再撑着了,叹了口气将账本拿给她,她匆匆翻了几页,找到一处缺失,抬头望着他:“你……”
“王国舅犯了那么大的错陛下都要包庇,那我包庇我自己的人也说得过去,”他道:“不是你的错,我知郡主当年也是迫不得已。”
十七岁,初出茅庐,一个女子,在由男人主导的战场上,其中的艰辛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皇帝有心打压她,兵部的那些老滑头琢磨着皇帝的意思刻意难为她,就是她父亲的那些旧部,在她初来乍到的时候恐怕也不会真心臣服。
她能有今日的成就,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是她自己用一点一点的军功累积出的威望,是她自己用一场场战役让众人信服。
“当年……很苦吧?”他斟酌着问。
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初到血腥冷酷的战场,怎么会不苦?苏念卿记得很清楚,自己头一次指挥全军的时候,手都是抖的;第一次同离林人对弈,也起过后退的念头;尖刀捅进你的肌肤骨头,那滋味让你不想再尝第二次。可是她不能退啊!
她收起内里无限心酸,用调侃的口气道:“楚督主瞧我辛苦,要疼疼我吗?”
楚逸轩正伤情着,被这一句话闹的那么点烦闷一消而散。倘或他流|氓一些,就着这个话题往下聊,那应该是会被晋江红锁的程度,可他对她足够尊重,不愿轻易唐突了她。
他换了个话题:“我并非有意揭郡主伤疤,当年北境兵败案的始末,郡主有查过吗?”
“查了一些,我哥哥不准我往下查,这事我哥哥最清楚,只他不愿多说罢了,”她这会是真的不太开心:“得了,楚大人,这事我不想提,您就别在我伤疤上撒盐了,怪疼的。”
二人出来的时日看似不久,可是新的一年已经悄无声息的到来,他们为公务奔波,甚至没来得及在成婚的头一年坐在一起好好的吃顿年夜饭,眼下手头的事都已了结,她顺势问:“这案子是不是要交由京师再审,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皇帝下的旨意自己不欲同她多说,免得徒增烦恼,他想了想道:“好容易出来一趟,我这还有些琐事要料理,三哥去玄赤山庄修养也有段时日了,郡主不妨先去瞧瞧他可曾好些了,等我处理完了这边的事,去接郡主一同回京。”
他接下来要办的事,苏念卿猜了个七八分,可是自己也无能为力,他有意让自己避开那血腥杀戮,苏念卿领他的情。是以她在靖安稍作休整,便由随舟护送着先去玄赤山庄。
等苏念卿离开的第二日,楚逸轩才接着京中来的旨意,他不想看,让符津念给他听,他则简单明了道:“陛下让督主将靖安王府一众逆贼就地处决。”
他撑着脑袋终于来了精神:“所有人吗?那些女眷和孩子呢?”
“陛下未曾提到特赦。”
楚逸轩烦躁的在屋里踱步,世人都骂他冷心绝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他鲜少对女人和孩子下手。他睡不着觉,随着符津一同来到关押王府众人的地牢,上一刻还尊贵无比的人,下一瞬就这么蝼蚁一般任人宰割,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脸上略过,麻木、愤恨、不甘……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视线落在襁褓中的孩子脸上,嗷嗷待哺的年纪,在自己母亲怀里睡的香甜,或许正是对接下来的未知,熟睡的嘴角荡漾开些许笑意。
楚逸轩让人开门,符津则从旁劝解:“督主,你想清楚了。”
他没理会他,问那一脸麻木的妇人:“能给我抱抱吗?”
妇人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活气,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是什么人,可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将孩子递给他不住的叩头:“大人,我靖安王府谋逆作乱罪该万死,可是稚子无辜啊!她才五个月,连话都不会说,你救救她,嫔妾给你磕头了。”
角落中的老太妃和王妃也投来殷切的目光,符津则低声道:“督主,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看咱们倒台,这要是被人拿到了把柄,就算是皇帝信重你,恐怕也免不了嫌隙。”
怀中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的,她很乖,看楚逸轩低头同她对视甚至还冲他笑了笑,挥舞着手臂不知想做什么。楚逸轩犹豫再三,用氅衣将孩子罩住往外走,墙角的王妃从潮湿的稻草中起身:“大人!”
楚逸轩回头,她冲他行了个全礼:“臣妇谢过大人,也谢过楚夫人全我等最后一份体面。”
他没说话径自往外走,符津却是急的嘴角都要冒泡了,他匆匆锁了门跟上去,劝着将孩子给送回去,楚逸轩半句都听不进去,只是吩咐道:“去找户能养孩子的。”
符津眼瞧着劝不动,只能想办法赶紧将这孩子脱手,他连夜找到一户孩子刚夭折的人家,那妇人抱着枕头疯疯癫癫的,瞧见这孩子眸子瞬间亮了:“我的孩子回来了。”
符津嫌麻烦一样,在她上来抱孩子时直接将孩子丢给她:“没错,这就是你的孩子。”
他从随从手里接过银两,不多不少正好二百两,沉甸甸的丢在桌上,男主人惶恐道:“白得一孩子就感谢天地祖宗了,这钱我们不能收。”
符津瞪了他一眼:“什么叫白得一孩子,记清楚了,这就是你的孩子,敢说漏了嘴,看我不回来找你算账。”
行刑那日,楚逸轩借口不适并未亲至,由钱易衡和符津代为监斩,据说那血液温热流出数里,多看一眼都觉得瘆人。被劝降的靖安王军除几个首要的将领被一并处决外,剩下的数万将士都被编入地方军,宛城军,靖安之乱就此告一段落。
又是大半个月,楚逸轩带人来玄赤山庄外,接苏念卿一同回京。
苏念卿正指点小满练武,这孩子天分高,一招一式学的有模有样的,怀璧大师躺在竹椅上喝酒,看那架势八成是已经醉了,檀氏招呼人抬他回去,苏长君仍旧坐在轮椅上,看起来并未有明显好转。
还是苏念卿先注意到他,上前迎他两步:“来了怎么不进来。”
“事情办完了?”她问。
“嗯,”他点头。
檀氏也注意到了这边,和善道:“督主来了,长途跋涉的必然辛苦,我这就吩咐他们准备酒菜,督主稍作休息。”
他本想说不必麻烦,小满已经不由拒绝的牵了他的手:“姑父,我带你看姑姑送我的小马驹。”
这声姑父叫的苏楚二人都是一阵脸热,无奈跟着他往马场走,路过苏长君身侧时,二人微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苏念卿懒得去凑那个热闹,跟着檀氏一同料理膳食,直到暮色四合,奔波了许久的众人才终于吃上了热乎的饭菜。
饭毕,他推着苏长君在院里消食,又问起了当年北境一事,岂料只是刚开了个头,苏长君就别开了脸:“别说了!”
苏念卿不知情,他也不肯说,可是越不愿意说,却愈加印证自己心里那个猜想,不等他再次开口,苏长君打发道:“无事的话,明天就带着诺诺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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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卿有心在这多待几日,可却由不得她久留。翌日一早,宫中宣旨的公公火急火燎的找到此处,一身老骨头险些跑散了:“郡主,太后凤体欠安,点名要见您,您快回去瞧瞧吧。”
她得了消息匆匆辞别兄长往宫内赶,楚逸轩担心她着急出事,在一旁劝她可能只是一些小病痛不要太过忧心,苏念卿原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是直至赶到太后居住的小佛堂,才知晓问题的严重性。
满屋子浓重的药味,后妃皇子在门外跪成一团,方便她随时召见,宣隆帝握着她的手叮嘱她先不要睡,瞧见苏念卿慌忙给她让出位置:“母后,诺诺来了,你不是要见她吗?”
“祖母。”苏念卿来不及多言,两行清泪先不受控的倾泻而下。
太后原本静的如睡着了一般,听到这声祖母才稍稍有了动静,勉力睁开松弛的眼皮,瞳孔涣散,伸手虚虚的去触碰苏念卿,可却怎么都碰不到,苏念卿索性握住她的手抵在自己脸颊上:“祖母,诺诺来了,您有什么要叮嘱的我都听着呢。”
“诺诺,好孩子,”太后瞧见苏念卿身后的宣隆帝,默默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她帮她拭泪,枯瘦的手指触在脸上,粗糙的树叶一样刮的慌,苏念卿却无比留恋此刻的温情,将额头抵在她的掌心,眼泪已然控制不住。
她触摸着她的脸颊,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印在脑海里,不知过了多久,她抚摸着她的发顶,用微弱的声音道:“你先出去,祖母跟陛下说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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