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珩沉吟道是,不一会便出了文昭殿往奉天殿去。
裴沐珩到?时,裴循也在,隔着繁复的?雕纹格栅,还听得父子俩在内殿说闲话。
“马上?要入冬了,父皇再不能睡得这般晚,鹿血虽是大补却不宜常饮。”裴循搀着皇帝起身,亲自给他穿戴。
皇帝不悦皱着眉,瞪了小儿子一眼,“您还管上?朕的?事了?”
裴循帮着他将腰带搭上?,刘希文适时上?前蹲着系带,裴循立在一旁笑吟吟回,“过去您也就听大哥几句劝,大哥不在,儿子不管您谁管,总盼着您长命百岁,儿子也能时常受教。”
皇帝想起长子,眼神不由得一暗。
皇长子是他亲自教养长大,情分与其他儿子不一般,即便如今发?配封地,皇帝心?里时常还是挂念的?。
“如今也就你还记着他。”皇帝回眸与裴循道,
裴循目露怅惘,“儿子始终记得当?年大哥带着我去宣府边关历练,将我交到?文国公手中?,让文国公教我习箭……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大哥却早忘了初衷。”
皇帝心?头闪过一丝黯然,“他呀就是在太子之位待得太久了。”
这话也是在敲打裴循不要犯糊涂。
裴循立即应是。
一番父慈子孝之后,裴循与皇帝出了内殿。
这一眼便看到?裴沐珩立在御书房门口,裴沐珩朝二人施礼,“皇祖父,十二叔。”
裴循目光落在他身上?笑意不减,“小七,用?早膳了吗?”
裴沐珩回道,“还不曾。”
“那便陪着我和陛下?用?吧。”裴循在奉天殿那都是做得了主的?。
二人伺候皇帝用?过早膳便退了出来。
辰时二刻,所有皇子皇孙立在奉天殿外等候,辰时三刻,皇帝出殿,裴循立即上?前去搀扶。
秦王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对?着裴循始终没有好脸色,“十二弟腿伤好了吗?父皇龙体康健,器宇轩昂,哪里需要你献殷勤,从此处至天坛一百零八台阶,你别?绊着自个儿便好。”
对?于他的?嘲讽,裴循并?不恼怒,反而认真回道,“我朝以孝治天下?,父皇自是龙精虎跃,身为儿子的?却得时刻记着孝敬父母,这也是给天下?人做表率。”
格局高下?立判。
秦王胸闷。
皇帝淡淡瞅他一眼,移开目光往前下?阶。
辰时末,皇帝携皇子皇孙抵达社稷坛,社稷坛下?聚了乌压压一群人,除了文武百官还有上?六卫的?将士。
皇帝立在祭坛最上?,由刘希文并?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护佑,其余王爷皇孙均在台阶下?按品阶站班,左下?从十二王裴循起,身后跟着秦王,陈王等十几位王爷,在裴循后排则是以秦王世子裴文成为首的?皇孙。
皇帝右下?首列着两排三品以上?朝廷大员,再往下?则是三品以下?的?文武官员,及护卫左右的?上?六卫将士,将士们个个头戴凤翅盔,身覆褐铠甲,英姿勃发?,神色肃穆。
一眼望去,乌压压上?千人,浩浩荡荡,气贯如虹。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所有人下?跪磕头,
“臣等恭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一阵山呼万拜,震天撼地,场面蔚为壮观。
而在这般正?式恢弘的?场面中?,独独缺了一人。
这便是熙王。
朝廷每年年初年尾均要祭拜天地,每月礼部与太常寺也有日常祈福,日子不是初一便是十五,而这一回与平日不同,定了十月十六。
皇帝何以将这么重要的?日子定在十六,只因这一日是已故明月长公主的?诞辰。
谁都知?道明月长公主出生时,天降祥瑞,皇帝将之视为大晋的?福星,故而这一回泰山封禅,他定的?也是这个日子。
既然与明月长公主有关,熙王这个“罪魁祸首”就不应该在场了。
熙王很?识趣地寻了个借口没有进宫,皇帝自然默认此举。
知?晓真相?的?唯有当?年宫里老人。
只是熙王被皇帝嫌弃已不是什么秘密,众臣替熙王鸣不平的?同时,也都习以为常。
很?快祭祀典礼开始,礼部尚书郑玉成从小内使手中?接过匣子,现场打开,随后开始宣读祭天地诏书。
“皇天在上?,后土照临,今朕承先祖之遗志,继往圣之伟业,特告天地神明……”
“大晋创国至今有一百又二十一年矣,承天之佑,集地之灵,亿兆黎民安居乐业,华夏四土边尘不惊,朕常上?思兢恪祖业,下?忧庇护黎民,无日不怀惴惴之心?,宵衣旰食,不敢斯须自逸……”
郑玉成高亢浑厚的?嗓音回荡在天际,语气越发?激昂澎湃,人人垂首漠听,听着听着几位年幼的?皇孙竟打起了瞌睡,
“朕宽以养民,苛以待亲……”
郑玉成几乎是下?意识读完,可读出来后猛打了趔趄,连忙定睛一瞧,随后脸都白了。
全场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惊愕地盯着郑玉成,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皇帝木了一瞬,待那“苛以待亲”四字在脑海回旋片刻后,脸色立即变得生硬如铁,他劈头盖脸朝郑玉成喝去,
“你说什么!”
郑玉成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跪了下?来,
“陛下?,诏书有误,诏书有误!”郑玉成已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前方承天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道急鸣,
“陛下?,出事了!”
在场文武百官纷纷回眸,只见一簪缨高耸的?御林军飞快奔来,单膝着地朝皇帝禀道,
“陛下?,张贴在正?阳门外的?祭天地文稿出岔子了!”
皇帝双目眯成寒针,面上?已蓄起狂风暴雨。
施卓列在百官之首,扭头过来将御林军拧起来,喝问道,“出什么岔子!”
“诏书有误!”
众人看了下?那名御林军,再瞅一眼郑玉成,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细细琢磨那“苛以待亲”四字之后,所有目光都落在裴沐珩身上?。
诏书是齐太傅所撰,由裴沐珩誊写,誊写后又是他亲自签发?至通政司与礼部,再行昭告天下?。
而恰恰是在这一日,这般庄重严肃的?场合,赫赫军功的?熙王被排斥在外。
这个苛以待亲的?对?象是谁,已不言而喻了。
这是熙王府对?皇帝发?出的?一声悲愤与不满。
风更?大了,朝阳藏去了乌云后,寒霜覆满整座社稷坛。
大理少?卿刘越吓出一身冷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苛以待亲”四字说多么难听也不至于,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篇昭告天下?的?文疏中?,诏书经过四审最后到?裴沐珩手中?誊写,且由他寻内阁与司礼监盖戳,以裴沐珩的?身份与能耐,想混过内阁与司礼监的?印章也不难,更?何况是一份已四审的?诏书,最后又是他将之锁在匣子交予通政司颁布出去。
此情此景下?,这个人只能是裴沐珩无疑。
一个“苛”字便把皇帝形象毁于一旦,更?重要的?是这话说得是事实,皇帝对?熙王已经不仅仅是用?苛刻来形容,简直称得上?是虐待了。
仅仅用?这么一个字,便可以彻底将熙王府踢出局,且永不能翻身。
就在这时,又一道急促之声雪上?加霜扑来,
“陛下?不好了,齐太傅听闻此事,口吐鲜血,已昏厥在府中?!”
齐太傅虽担着翰林院掌院之职,却因年迈体衰早已在府上?荣养,只偶尔天气晴朗时入宫陪驾,入秋后,老太傅身子越发?虚弱,今日也是告病在家,祭祀天地坛出现了重大变故,对?于齐老太傅无疑是致命一击,若这个时候,齐太傅出了什么事,文坛震动,熙王府将被天下?士子唾骂。
这一招不仅是让熙王府绝于陛下?,更?是绝于天下?士子,绝于朝廷。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若非是熙王党,他今日都要为十二王喝彩了。
裴循修长的?身影微微往后仰着,始终是那副悠闲自如的?神态,
明月公主与熙王之间的?恩怨,裴循早从皇后口中?得知?,为了这个局,他可是布了很?久。
从察觉皇帝有封禅之意起,他便暗中?着人提议封禅祭祀,以皇帝眼下?状况来看,又怎么可能亲自前往泰山,这个人选便显得尤为重要,于是他暗中?着人上?书,请立他为太子。
若事成,那便是大功圆满,若没成,也还留有后招。
他不能去,秦王也不能去,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荀允和了。
将荀允和调离京城,就是他对?付熙王府最好的?时机。
这些年裴沐珩步步为营,为的?便是缓和熙王府与皇帝之间的?隔阂,今日将这道伤疤翻出来,就彻底断送皇帝与熙王之间的?父子情,熙王没救了,裴沐珩还能留在朝堂吗?
皇帝时日不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将最大的?对?手彻底踢出局,他便可安安稳稳等着皇帝驾崩,继承大统了。
裴循太了解这位父皇,他极好脸面,这样一份诏书被当?众宣读出去,无疑是在打他的?耳光。
全场文武百官默首而立,均大气不敢出。
裴沐珩就在这时慢慢从人群中?越出,来到?皇帝正?前的?白玉石道跪下?。
秋阳从云层缝隙探出一束光,这道明丽的?光芒好巧不巧落在他周身,将那张瓷白的?俊脸衬得越发?明锐犀利,明明寒风肆虐,众人却清晰看到?他额尖细汗密布,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惊惶不安。
皇帝早已气得五内俱焚,刘希文战战兢兢扶着他发?抖的?胳膊,只低低含着泪劝都不敢劝。
皇帝阴沉地盯着裴沐珩,胸口怒涛起伏,目光随意扫到?祭案上?一只青铜小鼎,想都没想抓起来对?着裴沐珩的?方向砸去,
“你个混账东西,朕待你不薄,你是何居心??”
好在隔得远,这一下?没砸着,铜鼎携着尖锐的?碰撞之声滚落在裴沐珩膝盖前,他目光在那小鼎上?落了一瞬,定了定神,抬眸间已恢复镇定,光色逼人,
“皇祖父明鉴,皇祖父待孙儿疼爱有加,悉心?教导,孙儿对?皇祖父您亦是拳拳之心?难以言表,这是有心?人离间,还请皇祖父勿要上?了当?。”
“孙儿是誊写了诏书,只是还请皇祖父准孙儿看看郑大人手中?这封诏书,认认字迹!”
皇帝听出他弦外之音,弯下?腰来,低头藐视他,嘲讽道,“听你这意思,这是有人伪造你的?字迹,篡改了诏书?”
裴沐珩颔首道,“陛下?,臣誊写时,上?头明明写着‘宽以养民,慈以待亲’,怎么会变成一个‘苛’字?”
“哼!”皇帝气糊涂了。
诏书张贴出去,必引起朝官与百姓沸议,皇帝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还有什么心?情与裴沐珩说长论短,他近乎咆哮,“朕还要问你呢,是不是你们父子觉得朕苛刻,不配做你们的?慈亲,既如此,你们自可脱离宗籍,有多远滚多远!”
裴沐珩听了这话眼泪都迸了出来,再次拔高嗓音,
“还请陛下?给臣看看诏书!”
郑玉成捏着诏书看了一眼皇帝,又看着裴沐珩,跪着一动不敢动。
其余朝臣均是面面相?觑。
这时,立在百官之首的?施卓立即接过话,对?着裴沐珩训斥道,
“昭明郡王,满朝皆知?这份诏书为你所誊写,你还敢狡辩?”
裴沐珩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语气铿锵与皇帝道,
“陛下?,施阁老说得对?,这份诏书是臣誊写,臣辨无可辩。”
他口齿清晰,字字珠玑,“今日之事,无论真相?如何,诏书经臣之手,臣难逃其咎,同样,”裴沐珩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在场所有官员宗亲,语气冷冽,
“君辱而臣死,君父有怒,是臣等侍奉不周,在场所有文武官员又有哪个脱得了干系?”
这话一落,所有官员扑通跪地,纷纷叩首,“臣等有罪。”
唯独剩下?施卓与裴循。
裴循懒洋洋看了裴沐珩一眼,慢慢跪下?去。
施卓却是头倔驴,气得跺脚道,“郡王好口才?,你这是自己犯了错,还想将所有朝官拖下?水?”
满朝皆知?施卓与荀允和不和,裴沐珩又是荀允和的?女婿,施卓攻击他并?不意外。
皇帝听了施卓这话,猛地甩开刘希文的?胳膊,踉踉跄跄下?来台阶,奔至裴沐珩跟前,指着他鼻子怒道,
“你告诉朕,是谁指使的?你,是你那不成器的?父亲是吗?谁给你胆子让你在朕的?社稷坛兴风作浪?”
面对?皇帝血雨腥风般的?怒嚎,裴沐珩岿然不动,他含着泪目清而语定,
“臣自五岁起奉召入宫启蒙,受陛下?谆谆教诲至而今十六年矣,每每回府父王教导我,他有愧于君父,嘱我细心?敬敏,替他在陛下?跟前尽诚尽孝,孙儿一日不敢忘,唯殚精竭虑思报陛下?也。”
“十岁,陛下?准臣入藏书阁习书,臣夙兴夜寐,不敢倦怠。十五岁,陛下?带臣前往边关从文国公通习兵略,臣兴奋昂然。”
“十七岁,臣从国子监科考,成为天子门生,而后臣入文书房伴驾,参议政务。”
“无论是照管都察院,秉公办案,抑或是接手户部,整顿盐政,每一步均是陛下?悉心?培耀。”
“于公,我是大晋臣子,于私,我是陛下?嫡孙,臣的?胆子是陛下?所给,臣的?权利是陛下?所授,要说倚仗,陛下?才?是臣最大的?倚仗。”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臣晓明利害,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至君父于不义之地呢!”
裴沐珩说到?最后痛哭流涕,顿首不止。
这一番振聋发?聩的?凑对?下?来,皇帝慢慢冷静,百官则是叹为观止。
赫赫皇威之下?,能思维缜密,引经据典反驳的?也只有裴沐珩了。
可惜生在熙王府。
满朝文武均被他这份气魄所折服。
裴循眯着眼看着裴沐珩眉心?渐渐拧紧。
彼时,刘希文已下?阶搀住皇帝,见皇帝喘气嘘嘘,担忧道,
“再大的?案子也有水落石出之日,陛下?切莫因此伤了身子。”
这是暗示皇帝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得查案。
皇帝抬目,眼神慢腾腾转动了片刻,看着裴沐珩,“你说的?没错,‘几事不密则害成,’这事得查。”
就在这时,东厂一小太监自官署区方向奔来,只见他手里抱着个匣子,跑得满头是汗,片刻,他来到?皇帝跟前,将匣子呈上?,
“陛下?,方才?正?阳门出乱子后,奴婢便觉蹊跷,心?想这诏书是通政司传出来的?,遂去通政司寻,不想偏被臣在通政司杂物室的?污秽里寻到?这份诏书,还请陛下?御览。”
东厂探子遍布朝廷与京城,这位便是其一。
刘希文立即接过匣子,将诏书取出来,摊开在皇帝跟前,裴沐珩的?字迹皇帝是认得出来的?,内阁和司礼监的?印章也清晰可见,虽然明黄绢面沾了些许油水,字迹大体还辨得清,这上?头明明朗朗写着“慈以待亲”四字。
皇帝顿时面色铁青,“查,给朕查个底朝天!”
裴循脸色倏忽一白。
不好,他中?计了,这是示敌以弱,再诱敌深入的?计中?计。
裴沐珩所写的?是台阁体楷书,很?好临摹,他着人临摹的?诏书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之所以敢做,便是料定对?方查不出来。
为什么查不出来,因为两份原件已被他毁了,新的?诏书字是裴沐珩所“写”,印章无错,裴沐珩百口莫辩。
如今的?他手眼通天,荀允和不在内阁,内阁是他说了算,司礼监除了刘希文,两位秉笔也被他收拢。这份诏书伪造的?天衣无缝,可现在裴沐珩写得真诏现身,形势直转急下?。
如果他没猜错,小太监寻到?的?这份“真诏”,是裴沐珩暗中?写得第三份原件,在紧要时刻拿出来,以证清白,一旦他清白了,那么皇帝就会查是何人伪造。
冷汗顺着指尖滑落衣袖,裴循紧了紧袖口,将之捏在掌心?。
裴沐珩余光注视着裴循绷紧的?侧脸,轻轻哼了一声。
十二叔的?性子他摸得再明白不过。
看似朗月清风,实则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从荀允和被调离出京,裴沐珩便知?十二叔要对?他下?手,而十二叔要打击的?目标,一定是父亲熙王,于是他前两日寻父亲问明当?年缘故,得知?父亲失宠与明月长公主的?死有关,便猜到?今日会出事。
这几日他设想了无数可能,伪造诏书也在他防备当?中?,所幸预先有埋伏,得以化险为夷,现在轮到?十二叔汗流浃背了。
除他之外,诏书流经内阁次辅施卓,群辅户部尚书言峰,司礼监秉笔卢翰,还有通政司首脑瞿明政,若他没法子自证清白,这些人万无一失,一旦他清白,这些人便成了众矢之的?。
过去他尚且不知?通政使与户部尚书乃十二叔的?人,今日一目了然。
细数这几人的?身份,施卓和言峰掌奏章票拟,卢翰可披红,通政使司上?传下?达,捏住这四人,相?当?于捏住了所有文书来往批阅,整个朝堂已在十二王股掌之中?。
陛下?能容忍吗?
十二叔想一棍子打死他,他也要掏空十二叔的?底子。
不过,裴沐珩毕竟不是神仙,虽做了万全准备,却也没料到?齐老太傅被气昏厥了,外头指不定都以为此事是熙王所为,即便事后能澄清,于熙王府名声不利,裴沐珩心?又悬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守在宫门口的?暗卫很?快将消息送达熙王府,徐云栖二话不说带着银杏,拎着医箱赶赴齐家救人。
第62章
诏书的事?很快波及全城,齐府门外聚集了上百士子与看热闹的百姓,石狮两侧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甚至已有了哭声,有人感恩老太傅提拔,对着上?苍作揖祈福。
齐府下人手忙脚乱,一面安抚士子,一面泪水涟涟。
老太傅可是齐府定海神针,一旦老人家去世,齐府便是?江河日下,再?无往日风光了。
哭声闹声汇聚一片,齐府上?空如罩阴霾。
就在这时,一道敞亮的脆声拨开人群,
“让开!”
银杏咄咄逼人开道,迎着徐云栖跨进齐府。
齐府上?房正院暖阁内。
东窗下的檀香已欺灭,屋子里摆了整整三个炭盆,浓烈的炭气驱逐出冷冽的寒风,让屋子里生出一股腐朽的闷热。
徐云栖从?容迈进暖阁,闻到这股气味便皱了眉,“留下一个炭盆,其?余的都搬出去。”
齐府大老爷噙着泪不敢违拗,赶忙使?了使?衣袖,立即有下人照办。
进去时,齐老太傅的床榻边坐着一人,正是?哭得难以?自抑的齐老夫人,见徐云栖进来,老人家扶着桌案颤巍起身?施礼,“郡王妃……”嗓音都是?沙哑的。
徐云栖朝她微一颔首,便已来到塌间。
太医院院使?范太医带着韩林正在塌前诊治,只见老太傅眉心紧蹙躺着一动不动,脸上?呈现一种灰铅色,这是?气绝之症,范太医已扒开他衣裳,露出胸膛两肺之处,正给他施针。
韩林瞧见她,立即将自己位置让出来,徐云栖坐过去,轻声问范如季,“老太傅的病一直是?您看的吗?”
范如季面色凝重,施针后?他手一直搭在老太傅的手腕,“是?,老太傅有胸痛咳血之症,一旦受寒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先期风寒束肺,后?期风热袭肺,舌苔黄腻,反反复复难以?根治。”
徐云栖看着老太傅僵硬的脸色,沉吟道,“你让我试试吧。”
范如季这回没有迟疑,扭头看了一眼韩林与齐家老太太等人,吩咐道,
“你们都出去吧。”
齐家两位老爷相视一眼,再?看看母亲,齐老太太抹了抹泪,慢慢颔首,“郡王妃是?允和之女,便如同咱们自己人,咱们出去,交给郡王妃与范太医。”
齐家老爷搀着老母出去,韩林打算去关?门,却见范如季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你也出去,”语气顿了顿,补充道,“我来给她打下手。”
韩林惊了惊,范太医有多排斥徐云栖大家看在眼里,今日一改常态要给徐云栖打下手……韩林虽然疑惑却也不敢耽搁,立即退了出去。
徐云栖让银杏守在门口,取出白纱覆上?面颊,随后?她与范如季飞快互换位置。
范如季亲自摊开医囊,取出徐云栖备用的十三针,两人都很默契没有提先前那一茬,老太傅非救不可,只能用十三针。
徐云栖摸了摸齐老太傅的两肺之处,“左肺方向明显肿胀,这是?肺痈之症,他肺叶生了浓疮,得排脓解毒。”
“银杏,你出去唤韩太医,取桔梗十二钱,贝母十二钱,橘红十二钱,葶苈子十二钱,并甘草十钱,金银花十五钱……速速煎了药来。”
范如季在一旁沉思道,“各自再?多加三钱,这些药老太傅时常服用,非下猛药不能见效。”
“再?备些老颧草,白芨……”
银杏立即推门而出,唤韩林备药去了。
徐云栖这厢拔了范太医的针,用上?十三针,扎在他胸前,肺腑,心口各处大穴,又掀起他袖口足衣,同时于手掌并脚心各处扎针,足足下满十三针方罢手。
范太医在一旁看着暗自惊叹,好果断的手法!
一刻钟过去,床榻上?的老太傅没什么反应,两刻钟过去,隐隐地看到他嘴唇蠕动了几下,等到再?过一会儿,只见他剧烈地咳了几声,一股浓烈的腥痰被喷出来,紧接着血污浓痰悉数从?嘴里涌出。
范太医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连忙上?前给他清理,徐云栖则忙着调整针穴,二人忙碌足足一个时辰,方稳住老太傅的病况,等到结束时,胸口闷胀一除,好歹是?喘上?一口气了。
这边药水煎好,韩林又亲自帮着老太傅喂下去,又吐了不少浓痰淤血出来,到下午申时初,老太傅脸色已好转,呼吸慢慢平稳。
命算是?救回来了,徐云栖吁出一口气,起身?净手,
“接下来便交给范太医您,我先回去了。”
范太医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迟迟诶了一声。
徐云栖先一步从?暖阁出来,银杏整理好医箱也跟在她身?后?,
齐老夫人立在厅中对着徐云栖欠身?行?了大礼,“郡王妃大恩大德,齐府上?下铭记在心。”
宫里的消息已传出来,是?有人陷害裴沐珩伪造了诏书,以?齐老太傅与苏老爷子之间的渊源,幕后?黑手是?谁不难猜出。
齐家两位老爷在朝中已无明显建树,齐家上?下的尊荣全靠老太傅撑着,齐家对着徐云栖是?一万个感激的。
徐云栖忙了半日,精神有些疲累,笑着摆了摆手离开了。
徐云栖前脚离开太傅府,裴沐珩后?脚赶到。
方才从?上?午巳时三刻直至下午申时初刻,皇帝将三品大员聚在文?昭殿开始审讯,施卓平日虽炸炸咧咧,实则是?个老狐狸,很容易便将自己摘的干净,都推到户部尚书岩峰身?上?。
可怜过去户部尚书被荀允和这位侍郎给压着抬不起头,心中怀恨,好不容易入阁果断投靠裴循,不成想这么快被人抓到把柄,心里是?叫苦不迭,他也圆滑,只肯承认当时有小?内使?拿了诏书来,自个儿没细看便按了印,绝不承认有心伪造。
皇帝坐在上?首,铁青着脸没有吱声。
自冷静下来,皇帝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来,无论真假诏书,上?头那内阁和司礼监的印章都是?确切无误的,能将内阁与司礼监调度得团团转,还能是?谁呢。
裴循跪在蟠龙宝座下,一言不发。
皇帝木木看着前方,没有再?让刑部尚书萧御查下去。
“革除户部尚书言锋阁臣之职,发配江州为吏,擢刑部尚书萧御入阁。”
留着都察院首座施卓,便是?为了让他制衡荀允和,施卓是?聪明人,今日这番敲打,接下来断不敢再?伴着十二王做出违拗圣意之事?。
就这样?内阁班子重新?做了调整。
司礼监这边,刘希文?雷厉风行?将卢翰二人给抓出来,皇帝看着平日唯唯诺诺的卢翰跪在脚跟前哭,气得一脚将人给掀翻了,
“朕还没死?,你们就急着投靠新?君!”
司礼监上?下悉数跪下,只道不敢。
刘希文?立在皇帝跟前,对着余下司礼监几位秉笔与都督,严肃教训道,
“你们始终要记住,司礼监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圣上?!”
别看刘希文?心里已倾向裴沐珩,他始终拧得清,从?未做过背叛皇帝的事?,对着裴沐珩的帮衬也是?点?到为止,从?不越界。
忠心,有分寸,不与人为恶,是?这位司礼监掌印立身?法宝。
他就靠着这份炉火纯青的功力,一直屹立在朝廷之巅。
料理了内阁与司礼监,最后?就轮到通政使?瞿明政了。
诏书有误这么重大的过失,总要推出一个人承担后?果,内阁与司礼监是?皇帝左右手,他们出了乱子皇帝颜面无存,大晋朝廷威信无存,所以?此案最终只能由通政使?瞿明政来背。
全大晋所有折子都要从?这位通政使?手上?过,他便是?皇帝的眼睛耳朵与喉舌,这么关?键的一个人物为十二王所用,皇帝快气炸了,当场以?诬陷昭明郡王伪造诏书之罪,将瞿明政拿下,阖家悉数入狱,皇帝狠狠惩治瞿明政,也是?敲山震虎,让所有朝臣看明白,现在拥立新?君还为时尚早。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名?不虚传。
所有朝臣胆战心惊。
裴循跪在一隅,俊脸已是?一片苍白,他双手伏地,深深吸着气。
自夺嫡以?来,一路顺风顺水,眼看就要成功,却栽在一手教养长大的侄儿手中,裴循心情?可谓郁碎。
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往这位十二王身?上?看了一眼,也不曾责备他一句话。
是?保全,也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