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夫人看着文如玉,“论野,没人比得?上我家那混账小?子,瞧,陛下还没来呢,他倒是先招呼人要打?一场。”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往马场上望去。
此处占地极高,视野宽阔,能将坡下马场情形尽收眼底。
文如玉探头张望一番,“哟,快瞧瞧,少陵正跟珊珊争执呢,来人,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不一会丫鬟来回,“回王妃及各位夫人奶奶的话,十?二王殿下清晨在林子里狩了一只野鹿,说是做今日比赛的彩头,珊珊郡主与?秦王府小?郡主一同瞧中,小?郡主提议组队比拼,要少陵公子帮他,可?巧,少陵公子不肯,说要跟珊珊郡主一队,如今正吵着呢。”
众人明?白了,秦王府小?郡主与?燕少陵是表亲,燕少陵却喜欢裴沐珊,手心手背都?是肉。
文如玉笑道,“有好戏看了。”
她?双眼往人群中睃了一圈,落在安静的徐云栖身上,“郡王妃,不如赏个脸,同我过?去瞧瞧?”
徐云栖也很关心裴沐珊,立即便颔首,“好。”
荀夫人闻言悄悄朝女?儿使了个眼色,荀云灵立即脆生生开口,“如玉姐姐,我也一道去,可?好?”
文如玉岂会拒绝她?,便将她?一道捎上,荀云灵向来是宦官女?中的领衔者,她?一离开,不少姑娘纷纷追随。
下了台阶,便来到马场旁边的锦棚,早有内侍宫人备好了瓜果茶水。
文如玉带着几位姑娘落座。
场上秦王府小?郡主被燕少陵给气哭了,
“咱们才是一家人,你是我的表舅,理应帮我。”
朝气蓬勃的黑衣少年,懒洋洋坐在马背,很狗腿地往裴沐珊身后一驶,“我说好了帮她?。”
“谁跟你说好了。”裴沐珊扭头很不客气瞪过?去。
燕少陵坐直了身,“诶诶诶,你十?岁那年,打?赌打?输了,当时说什么来着,‘少陵哥哥,下回你帮我赢回来,’这不,今日我来帮你呀。”
裴沐珊气得?咬碎后槽牙,她?少时不懂事,常被燕少陵哄骗,哥哥长哥哥短,如今想起来一阵恼羞,她?深吸一口气,扬鞭指了指自?己队里几位姑娘少爷,
“你瞧瞧,咱们队里哪个不好看,你硬生生插过?来,脸红么?”
这话燕少陵便不服了,他蹙着俊眉一眼扫过?去,裴沐珊招呼来两名少年,一个生得?白白净净面若桃花,他嫌弃极了,“啧,这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你喜欢?你问问你哥哥,你哥哥是这等模样嘛。”
另一个生得?颇有几分毓秀之姿,只是有他身板结实?,能护得?住女?人么?
裴沐珊被说的满脸胀红,“娘娘腔也比你这头野豹子好。”
燕少陵喜欢她?这个称号,反而咧嘴一笑,“小?爷就是头野豹子。”旋即他冷眼扫过?去,“你们两位那位让贤?”
两位少年虽生得?文弱,却是不为所动。
那头哨官已吹哨,燕少陵无法,策马离场,靠边看着。
秦王府小?郡主见他不肯帮忙,只得?请自?己兄长出手,两队人马凑齐开始比试。
起先徐云栖以为妹妹能赢,比试过?了两刻钟,她?发现秦王府那位小?郡主不是一般角色,她?年纪小?,不过?十?三四岁年纪,马术奇好,如同一头小?狮子在猎场横冲直闯,她?身形格外?灵巧,甚有天赋,马球在她?月杆下如影随形,颇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架势。
上半场,秦王府小?郡主略胜一筹。
裴沐珊常年驰骋马球场,必有其出众之处。
她?的本事是爹爹亲传,她?不擅长单打?独斗,倒是颇懂排兵布阵,爹爹常说,打?马球如同行军打?仗,或出其不意,或迂回作战,裴沐珊先是使了一招声东击西,拖住小?郡主,给几队最擅长进球的姑娘制造机会,进了第一个球,打?破了小?郡主势如破竹的架势。
随后乘胜追击,很快把比分追平。
中间两刻钟,两队比分咬的很死,裴沐珊险险领先。
十?二王裴循亲自?擂鼓助威,场上气氛十?分热烈,文如玉领头带着姑娘们掷绢呐喊,唯独徐云栖安安静静坐在人群中喝茶。
眼看还剩最后一刻钟,小?郡主急如热锅蚂蚁,皇爷爷在锦楼上看着呢,她?不要输给裴沐珊。
裴沐珊五人配合越来越默契,如一堵绵密的墙无懈可?击。
再这样下去输定?了,小?郡主忽然一咬银牙,猛地抽起马鞭朝裴沐珊的后马蹄抽去。
快马一声锐鸣,飞快往前一窜,裴沐珊没有任何防备,被剧烈地一颠簸,赶巧不巧,马蹄踩中草丛里一块尖锐的石头,忽的腾跃而起,裴沐珊被马儿彻底甩开。
场外?顿时一阵惊呼,敞阁内的熙王妃吓得?伏案而起,
“珊儿!”
眼看裴沐珊即将被甩落在地,一道疾快的黑影如迅雷一般掠过?来,他抬手往前一托,接住裴沐珊下坠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住她?背心,几乎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保护他心爱的姑娘上,以至于自?己身子重重往前方一摔。
裴沐珊本就沿着马球场边缘奔驰,离着四周栅栏极近,燕少陵摔下来时,后背重重撞在栅栏。栅栏边上恰恰有一面锦旗,锦旗插在竹竿当中,偏生为了这场马球赛,御马监的人刚换了新?的竹子,新?竹被重力?压折,迸出尖锐的竹篾,直直插入燕少陵背身。
一声惨烈的痛呼,划破蔚蓝的天际。
所有人吓坏了,人潮如流水朝燕少陵方向奔来。
裴沐珊后背撞在燕少陵胸口,那一声惨叫几乎震耳欲鸣,她?甚至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意,人被震麻了,艰难转过?身,只见那素来英武非凡的男子,双目痴痴望着她?,口中鲜血一股一股往外?喷,喃喃道,
“你……没事吧……”
“燕少陵!”
极致的恐惧涌上裴沐珊心头,她?胡乱握着他的手,浑身抖如筛糠,朝蜂拥而来的人群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太医,太医救命……”
鲜血很快湿了他的衣襟,他全身蜷缩轻轻颤抖,口中已被鲜血盈满,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眼中光色渐渐散去。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虚影,在她?眼眶了晃动。
一瞬间栅栏内外?涌上十?多人,紧接着更多人过?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将燕少陵二人围个水泄不通。
触目惊心的血色将众人吓得?魂飞魄散,燕家奴仆几乎瘫跪在地。
有人飞奔去喊太医,有人赶忙往水阁与?锦楼报信。
燕家仆从哭成?了泪人儿,手忙脚乱混沌不堪。
裴沐珊跪坐在他跟前,纤细的柔荑依旧牢牢握着他的手,双目空洞望着渐渐没有意识的燕少陵,心跳到嗓子眼,无处安放。
他可?是京中最受瞩目的小?太阳啊,那双眼永远耀如新?月,意气风发,朝气蓬勃,此刻却无声无息躺在这里吐血水。
哭声,叫声,混成?一片。
天仿佛塌了下来。
就在场面混乱之际,一道极为冷静的声音如清泉一般落入这片嘈杂,
“让开!”
可?惜,没有人把她?的话当回事,大家哭着喊着,如无头苍蝇。
银杏见状,气得?将医囊往肩上一背,抬脚往最近的燕家仆从踹过?去,嚎啕一嗓子,
“我家姑娘叫你们让开,没听到吗?再迟一点,你家少公子就没命了!”
银杏嗓音过?于洪亮,一下便将在场几十?人都?给唬住了。
燕家人一听能救自?家公子的命,纷纷回过?头。
银杏没功夫跟他们解释,使出十?二分力?气,将一个个呆如木鸡的人往旁边推开,给徐云栖清出一条路。
徐云栖目光始终牢牢注视燕少陵的伤口,竹篾插入他后背,不知进去几寸,伤口鲜血汩汩外?冒,口中淤血也不止,想必是伤了心肺。
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纤细柔静的少女?,曾经?跃马江湖的十?三针传人,面色镇定?越过?人群,来到燕少陵身侧。
第27章
热风穿林渡湖而来,拂开她鬓角的碎发?,露出一张无比清致的面容,徐云栖神情凝重扶住燕少陵抽搐的双肩。
竹篾插入他左背,离心?口位置极近,形势不容乐观。
第一要务得先切断竹篾,方能?处理伤口。
先判断一番形势,徐云栖果断开口,“来三名男子,抵住他下颚,膻中,腰腹三处,控制住他双腿。”
混乱之际,这样一道笃定的嗓音反而给大家注入强心?剂,燕家的仆从似找到主心?骨,很快照办。
裴沐珊愣愣看着突然镇住场子的嫂子,迟钝地往后让开位置。
银杏连忙从人群一侧绕至徐云栖身?旁,迅速将医囊摊开,这是一个用牛皮制成的皮囊,将上头系带解开,分左右两半,上面嵌着密密麻麻的小口袋,每个口袋里插着各式各样的医具。
上百双视线牢牢注视着她,个个交织着好奇与惊惧。
徐云栖目光钉在燕少陵伤处,抬起白皙的掌心?,“铰刀。”
银杏利落掏出一枚银色小铰刀放在她手中,刀刃薄而亮,在艳阳下绽放出五色光芒,众人甚至来不及细看,便见徐云栖抬手小心?翼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那竹篾给铰断,快到燕少陵的身?子几乎都没有?抖一下。
就在这时,燕少陵贴身?侍卫拧着驻守在马棚的一名太医过来了。
那太医年纪三十上下,拧着个医箱满头大汗奔过来,待瞧见一女子蹲在燕少陵身?后,登时便愣住了。
侍卫几乎不假思索出声,“这位少夫人,烦请让开,让太医给我家公子诊治。”
徐云栖全?神?贯注,压根没听到,再次吩咐,“剪刀。”
银杏一面将剪刀递给自家姑娘,一面冷冷回过眸,眼风扫过去,目光寻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装扮像是太医的男子身?上,
“竹篾插入燕少公子心?脏附近,口中淤血堵塞,有?气绝之症,敢问这位太医,你?诊治得了吗?”
杨太医顿时一噎,比起一位女子抢了他的位置,他更震惊燕少陵的伤口,探头往他面色一瞧,已惨无人色,太医心?顿时沉入谷底,这等?伤势,不知太医院掌院范太医来了能?否处置,他没有?顾上跟银杏争辩,反而连忙吩咐身?侧医童,
“速速去接了范太医和?贺太医过来。”医童领命而去。
燕少陵的侍卫急得双眼冒火,冲到徐云栖跟前,
“这位娘子,太医来了,还请您让开,我家少公子性命攸关,由不得耽搁……”
他话未说?完,人群后传来一声力喝,
“放肆,徐娘子乃针灸名医,岂容你?质疑,让她诊治,出了事,本王一力承担。”
裴循急急忙忙搭着内侍的胳膊,快步来到人前。
众人见十二王发?了话,纷纷后退。
裴循迫不及待往徐云栖望了一眼,小姑娘已手执剪刀,正打算剪开伤口附近的衣裳。
瞧见这等?光景,在场所有?女眷均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没认错,这位便是熙王府三公子新娶的媳妇,她竟是个大夫?
一个女人竟然堂而皇之去看男人身?子,众人一面惊叹,一面纷纷咋舌不已,除了裴沐珊,所有?女眷纷纷背身?离场。
裴循看着她,面上交织几分复杂,旋即吩咐杨太医,“过去帮忙。”
杨太医绕过人群蹲了下来,燕少陵的侍卫替过一位老仆,双手扶住燕少陵身?子,抵住他不叫他扑倒,却还是含着泪忧心?忡忡问徐云栖,“徐娘子,您有?把?握吗?”
徐云栖无心?回答他,也?没有?功夫。
她一面剪衣裳一面指挥,
“速速准备一盆温水,抬来一条长几并锦杌,我要将患者安置上去。”
“银杏,去马车取来医箱,准备止血粉。”
裴循抬抬手,示意侍卫行动。
银杏这边要动身?,裴沐珊的丫鬟桃青挤在人群中哽咽着开口,
“银杏姑娘,东西在哪儿,你?告诉我,我去取。”
她看得出来银杏是徐云栖左右手,一时离不得。
银杏立即清脆地回,“在马车坐塌下方,那个银色的箱盒。”
“我明白,我这就去。”桃青拔腿就跑。
这边燕夫人已由人搀着颤颤巍巍过来了,在她身?后则是几位王妃并其他重臣官眷。
“少陵,少陵……”老人家尾音发?颤,泪水在眼眶晃动。
裴循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目睹燕少陵惨状的文如玉迅速转身?拦住了燕老夫人,“老夫人,您先别急,少陵是受了伤,如今有?……”文如玉往人群深处那一抹倩影瞥了瞥,咬牙道,“有?一位大夫正在诊治,他一定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燕老夫人见儿子被人墙层层包围,不留一丝缝隙,心?中便有?不妙之感,
“你?让开,让我瞧一瞧……”
文如玉心?疼地哭出来,“您就别瞧了……”
这时,裴沐珊从人群中退出来,她僵如礁石来到燕夫人跟前,行了个大礼,“夫人……少陵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伤在后背,情况不大好。”她哽咽着,
老夫人何等?机敏,便知儿子出了大事,眼底的光登时便欺灭了,身?子摇摇欲坠,瘫在丫鬟怀里。
熙王妃与秦王妃等?人急急赶到,熙王妃见女儿失魂落魄般,赶忙冲过来将她双臂搂住,上上下下打量她,
“我的儿,你?怎么样,伤着哪了?”方才瞧见女儿坠马,她魂都快吓没了。
裴沐珊摇着头泪如泉涌,“我没事……是少陵为?了救我受了重伤,如今危在旦夕。”
说?完,她双目淬了毒似的朝不远处的小郡主射去,小郡主心?知捅了大篓子,吓得躲在丫鬟怀里嘤嘤不敢吱声。
熙王妃脸色一惊,连忙扔开女儿,往人群前探身?望去,只一眼就愣在当场。
侍卫火速抬来一张长几,几人小心?翼翼将燕少陵抬至其上,前方四人拖住他身?子,两人控制住他双腿,将整个背心?露给徐云栖,而那个平日呆头呆脑的小儿媳妇,穿着一身?素裳有?条不紊手执针具,开始给燕少陵清理伤口。
她神?情镇静专注,表情纹丝不动,就仿佛一尊精雕的女观音,让人忍不住生出几分信赖,与平日那笑吟吟不谙世事的模样判若云泥。
熙王妃俨然不敢置信,脚步踟蹰着再也?不曾往前一步。
这时,锦楼与马场之间那道小门被推开,裴沐珩领着几位太医,飞快往这边奔来。
前方人影幢幢,嗡嗡声一片,除了女子细碎的哭声,其中有?一道嗓音格外干脆利落,仿佛是珠玉一般很清晰地与众人分别开来。
“震针!”
“坎针!”
“坤针!”
“乾针!”
“艮针!”
随着步伐越近,她嗓音更加清晰,连着那张脸也?夺目地撞入眼帘。
面容皎若明玉,没有?丝毫瑕疵,神?情注视前方一动不动,仿佛被时间封印。
徐云栖每吐露两字,银杏轻车熟路把?对应的银针递给她,那一根根银针又长又直,落在她白皙柔软的掌心?,由纤纤玉指捏着,精准无误插入伤口附近五大经脉,帮助燕少陵止血固气。
离得最近的杨太医目不转睛盯着,眼底明明含着几分兴奋,如此别具一格的灸法令人拍案叫绝,五针下去,血势很快就止住了,燕少陵短促的呼吸也?有?所平稳。
裴沐珩那一刻呼吸屏住,脚步顿在那里,脑海有?画面翻腾,
“你?懂药理?”
“我颇擅药理。”
当时觉得这姑娘大言不惭,竟毫不谦虚,如今才明白,她是太谦虚了,那无懈可击的专注表情,熟练轻盈没有?一丝犹豫的施针技巧,一举一动无不彰显大医风范。
脑海里那张笑吟吟乖巧温顺的小脸,与面前冷静坚毅的面孔无限交织重叠,令裴沐珩生出几分恍惚。
这一瞬,他不知是与有?荣焉更多,还是对未知的好奇与担忧更多。
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裴沐珩心?底一时涌现?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几位太医争先恐后往里挤,盯徐云栖盯得入神?。
年纪轻轻,下针精准,双手稳如泰山,这份本事令人叹为?观止。
一看便是师承大家,掌针经验非常丰富的熟手。
贺太医悬着那颗心?就这么落了下来。
燕少陵有?救了。
仅仅是这一眼,令随行而来的五名太医,六名学徒纷纷驻足观候,无一人上前干扰,更没有?人质疑。
伤口处的那枚竹篾依然突兀地杵在其上,竹篾有?一寸宽,从竹竿损坏程度判断,进去怕有?两寸,徐云栖判断竹篾离心?脏很近,接下来需要将竹篾取出,方能?处理伤口缝合伤口。
她始终注视着伤口,不曾抬眸,
“我需要一人帮我拔除竹篾,你?行吗?”
杨太医愣了愣,指着自己,“我吗?”嗓音犹在打颤,倒不是杨太医没这个能?耐,只是今日诸事令他过于震惊,他反而有?些回不过神?来。
徐云栖皱眉,视线抬起,往随后赶来的太医人群扫去,这一眼便看到站在十二王身?侧的男子,龙章凤姿,俊逸翩然,徐云栖视线短暂在丈夫身?上落了落,迅速移开在其余几人身?上扫视。
“谁来?”
她语气总是这么淡然又冷冽。
今日领衔来救人的是太医院副贰院判贺太医,他擅长把?脉开方子,处理疑难伤口并非所长,其余人不想?冒头,一时无人搭腔,直到一年轻的太医,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拧着医箱越出人群,
“我来。”他目光清明,接上徐云栖的视线,露出佩服,“在下来给徐娘子打下手。”
徐云栖面无表情颔首。
银杏将自己的位置让开,拿着医囊退至徐云栖另一侧,
韩太医迈过去坐在徐云栖身?侧,徐云栖指着伤口竹篾,与他低声交流商议方案。
银杏这边焦急等?待桃青送来医箱。
幸在桃青没让她久等?,小丫鬟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医箱气喘吁吁来了,
“我来了,我来了……”
医箱被人接过往前一递,银杏接了过来,这一带地上都铺了一层牛皮毯,银杏跪在徐云栖身?侧,将医箱打开。
彼时,裴循已吩咐人用围帐将徐云栖并伤患团团围住,除了留下几位打下手的太医与侍从,其余人全?部清除在围帐之外,独裴循与裴沐珩立在帐口,一人往外转身?安抚受惊的官眷,一人负手孑立,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韩太医在她的指导下,手执镊子跪在燕少陵身?后,小心?翼翼开始将竹篾往外取,而徐云栖呢,双手执刀,按压住受伤的肌理,不断有?血水冒出来,裴循侧过眸不忍看,连一贯冷情冷性的裴沐珩也?眯起眼,徐云栖面色却没有?半分变化。
裴循瞧一眼侄子深邃的目光,再瞥一下坐在账外已表情凝滞的熙王妃,暗自抚了抚额。
这时,闻讯赶来的燕平,跌跌撞撞往这边小跑过来,这位无往而不利的内阁首辅,罕见面露惊慌,喘气不匀地喊着,
“陵儿如何了,他如何了?”
人皆有?软肋,燕少陵就是燕平的软肋,这个老来子一直是他的心?头肉。
燕夫人见丈夫一瞬苍老许多,心?痛如绞,坐在锦杌上含泪道,
“太医院来了几名太医,正在给他诊治呢,我来了这么久不曾听到陵儿的响动,怕是……怕是晕了过去。”
燕平眼眶顿时一红,只是他不比燕夫人,他对太医院情形了如指掌,太医院最擅长治疗挫伤的要属掌院范太医,可范太医今日不当值,儿子伤得这样重,谁能?救他。
燕平苟着背拔步往围帐迈,随后就看到一注血水冲出来,一位纤细柔弱的女子飞快将准备好的纱布按上去,紧接着一人撒上药粉迅速帮着凝血止血,有?人按压住燕少陵抽动的身?子,个个身?手敏捷,有?条不紊,全?程没有?人发?出半点响动。
燕平先是吸了一口冷气,旋即慢慢冷静下来,隐约觉得徐云栖那张脸有?些熟悉,他震惊又茫然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没做理会,他注意到血水冲出来那一瞬,染红了徐云栖月白的衣襟,她鬓角粘了一丝红,他大有?过去替她拂下的冲动。
十二王裴循连忙给燕平解释,
“燕阁老放心?,珩哥儿媳妇该是师承名家,精通岐黄之术,方才便是她临危不惧,处置果断,方稳住局面,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燕平毕竟见惯风浪,从徐云栖面前那几枚银针便看出实非等?闲,再者,这些太医们都不是傻的,个个肯听她调派,就连贺太医都坐在一旁开方子,提前嘱咐人准备药水去了,可见他们对徐云栖深信不疑。
燕平悬着心?稍稍松懈,对着裴沐珩无声一揖,裴沐珩这才转身?朝他回了一礼。
从日中到日落,整个伤口处理耗时三个时辰,纤细玉指灵动轻巧,亲自清除腐肉,割除受损脏器,到缝补伤口,徐云栖全?程表情没有?半分松懈,却也?没有?丝毫慌乱,从头到尾她既郑重又平静,有?一份超脱于年龄的沉稳。
饶是高居庙堂的燕平,也?忍不住生出钦佩。
这个空档,燕平已将事情始末问清楚,眼神?凉凉看了几眼小郡主,什么话都没说?。
秦王妃哪里料到自家的庶女闯了大祸,对着燕平和?燕夫人是满脸愧疚,只吩咐人将小郡主绑回去,说?是要从严处置。
燕夫人连个眼神?都没给秦王妃。
倒是熙王妃神?色落寞与燕夫人欠身?,“说?来说?去是为?了我家珊珊,少陵这份恩情,我熙王府没齿难忘。”
不一会,熙王也?赶到了。
今日熙王奉旨在南郊大营巡视,入宫复命听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赶来,熙王妃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丈夫,又想?起帐中情形,头额青筋窜跳,压根没心?思与丈夫解释。
倒是燕平简短告诉他经过,熙王气得扭身?,虎视眈眈寻那小郡主。
那眼神?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小郡主吓得躲在哥哥身?后。
秦王妃怕场面闹得难堪,立即将人带走?。
裴沐珊冷冷注视着她背影,脑海有?个念头跟藤蔓一般攀延,木了片刻,她将父王身?边的护卫唤至帐后,
“招呼几个人,乘黑给我把?她往死里打,记住不要留下把?柄。”
护卫看了一眼熙王的方向,朝她拱手,“郡主放心?,属下知道如何处置。”
趁人不备,他悄悄闪身?离开马场。
裴沐珊仰眸望着渐黑的苍穹,用力拂了一把?下颚的泪痕,闹到皇祖父跟前,无非是打几板子痛斥一番了事,燕少陵去了半条命,她也?不会让裴文娇有?好下场。
至于后果,她顾不上,也?不想?顾。
彼时夜色降临,马鸣阵阵,数百羽林卫擒着火把?,将马场一带照得透亮。
秦王赶到,安抚燕家,转身?对着秦王府上下一顿猛斥,连着秦王妃也?吃了挂落。
秦王妃险些气死,秦王屋里小娼妇生得孽障,被他自个儿纵得无法无天,如今出了事,倒是怪在她头上,大庭广众之下,秦王妃只得忍着一肚子火,一言不发?认了错。
围帐外诸位老谋深算的狐狸打了一阵太极,秦王和?熙王不约而同往帐内,这时熙王妃冷冷开口,
“你?最好不要进去。”
熙王脚步一凝,面露愕色。
裴沐珊来到他跟前与他解释,
“爹爹,你?是不知道,三嫂嫂简直是观世音在世,是她镇定自若处置了燕少陵的伤口,我才知她是南城大名鼎鼎的针灸圣手徐娘子呀。”
熙王一口气差点呛在喉咙眼,如此,他还非要进去瞧一瞧究竟。
这一进去,便看到自家那个乖乖巧巧的小儿媳妇,手执刀刃,纤指如飞割除伤口腐肉,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跟他在战场杀人时差不多,吓得他转过身?来,拂了一把?脸,以为?自己看错,晃了晃神?,他再一次探过头,这一会儿徐云栖已丢下刀刃,重新给燕少陵扎针,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娴熟轻巧的手艺,竟是让熙王生出几分自叹不如来。
熙王满脸震撼地回过神?,
这竟然是他的儿媳。
熙王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踱步出来,一抬眼,就对上妻子面罩寒霜的面容,再扫了一眼在场交头接耳的女眷,顿时头疼不已。
儿媳妇成了女大夫,此事该如何收场?
最后一抹生肌膏涂上时,徐云栖揉了揉僵硬的胳膊,朝对面诸人露出笑,
“伤口缝补好了。”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几位太医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纷纷躬身?下拜。徐云栖还礼。
燕少陵侍卫探头往裸露的伤口一瞧,方才血污遍布,惨不忍睹,如今伤口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条狭长的痕迹,他不可置信,忍不住热泪盈眶道,
“郡王妃,您真是大罗神?仙……”笨拙的将士过于激动一时寻不到词语来形容。
徐云栖笑了笑,扶几起身?,太久没动,身?子免不得晃了一下,好在有?一双手及时拖住她,温声道,“辛苦了。”
徐云栖转身?对上丈夫清隽的目光,咧嘴一笑,摇摇头,“无妨的。”
这一笑颇有?几分令灯火褪色的潋滟,倒叫裴沐珩有?些失神?。
抬手将早准备的温茶递给她,徐云栖果然是渴了,抱着茶盏大口大口喝,银杏将医囊收好绑在腰间,又将医箱扔给桃青,腾出一只手给徐云栖抚背,“姑娘,您慢点喝,别呛到了。”
众人笑。
绷了一日的情绪因为?这一笑缓解。
燕平进来,先看了一眼躺在长几上的儿子,燕少陵面色白如雪纸,呼吸却是平稳许多,他长吁一气,对着尚立在围帐一角的徐云栖长身?一揖,
“郡王妃救命之恩,燕家没齿难忘。”
徐云栖站着受了他的礼。
这等?场面,她司空见惯,内心?毫无波动。
即便那个人是当朝首辅。
喝完茶转身?与贺太医等?人道,“接下来该如何安置,想?必诸位比我熟稔,我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