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长公主惊愕得无以复加,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景行却不答,沉声道:“儿子不孝,母亲的养育之恩,儿子唯有来生再报了。”说罢,又重重叩首,然后站起身,决然向门外走去。
福慧大哭道:“三公子!”并追了出去,邢国长公主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骨骼般委顿在地,侧首凄然笑道:“宁儿你看,我的孩子,他当我是吕雉呢……”完颜宁亦感心酸,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正在此时,又有仆妇惊惶地跑来,颤声叫道:“长主……”完颜宁与流风用力将邢国长公主搀扶起来,只听那仆妇扑倒在她们脚下,颤抖哭道:“长主……戴娘子投井自尽了……”
花木清幽的小院温馨而雅致,石榴正开得透帘明艳,紫藤蔓枝绕在一架小秋千上,和左边的小木马相映成趣。可此时,小秋千小木马的主人却正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声嘶力竭地扑向那个躺在石榴树下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全身湿透,头发衣裳都在滴着水,她就这样静静地平躺在地,脸上神情仍是十分柔婉,衬着她秀丽的面容,仿佛只是睡着了。
风过,吹落枝上榴花数朵,邢国长公主蹲下身,颤着手为她拂去身上落花,凄声问:“湘兰,连你也当我是吕雉么?”
“你别碰她!”是纨纨,她正极力挣扎着,尖声哭喊着:“你害死爹爹,又逼死我娘……”仆妇们抖如筛糠,拼命抓住她,另几个便上去捂她的嘴。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一下子激起了完颜宁的战栗:两年前,蒲察府,奄奄一息的母亲,痛声哀哭的小女儿,环绕的家奴仆妇,徒劳的反抗挣扎……她只听到自己牙齿咯咯作响,随即上前厉声道:“住手!放开她!”
纨纨一得自由,便立刻扑到生母身上,放声大哭,那细柔的嗓音声声泣血,刺进每个人的心里。邢国长公主颤抖着去抚她小小的背:“纨纨别怕……”却被她用力打开,尖叫道:“你别碰我!”
邢国长公主痛苦地闭上眼睛,完颜宁见状,忙示意流风一起扶她起来,再蹲下身,对恸哭不已的纨纨轻声道:“你可知戴娘子因何而死?”
“是她!”纨纨用小手指着邢国长公主,清澈的大眼睛里尽是愤怒与恐惧,“是她逼死我娘!”
“是戴娘子说的么?”完颜宁柔声问,“是她告诉你,她是因长公主逼迫而投井的?”
纨纨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状,又道:“既不是戴娘子说的,你又如何认定是你母亲逼死了她?”
“她不是我母亲!”纨纨伤心地哭道。
完颜宁叹道:“纨纨,今日是你爹爹……被处死的日子,戴娘子与他情好,决意为他殉情。你知道的,你爹爹待戴娘子一直很好,对吗?”纨纨哭着点点头,只听完颜宁又哽咽道:“不仅是你娘,还有你三哥,也决意随爹爹一起去了。他们只是想去陪你爹爹,并不是受人逼迫。”
“可是,爹爹也是她害死的!”
“这是戴娘子说的么?”完颜宁继续问。
纨纨怔了怔,两颗大大眼泪直掉下来。“没有……”她委屈地低泣,“娘说,都是她的名字不好……我不明白她的话……”
完颜宁不知道湘兰原名,沉吟道:“姐姐也不明白……不过,既然戴娘子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你又怎能认定是你母亲害死你爹爹?”一边说,一边冷冷地环视左右。
周边奴仆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跪倒连连叩头,颤声辩解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完颜宁心下一片了然,连景行都因金玉带之事而误解亲生母亲,又何况府中奴仆。定是他们偷偷议论长主出面指证金玉带之事被湘兰和纨纨听见,才使得湘兰误以为主母因失宠而报复丈夫,从而归咎自己,而纨纨则认定了嫡母害死父亲。
邢国长公主见状,颓然摆摆手,让奴仆们起来。完颜宁则握着纨纨一只小手,叹息道:“纨纨,你爹爹是你母亲的夫君,你的哥哥们是她的亲骨肉,戴娘子更是得她多年照料。别的且不说,若非她刻意退让,依着规矩你一生下来就要养在她身边,怎能日日呆在戴娘子院中,还堂而皇之地喊她作娘?便是寻常人家的庶出孩子,也只能称生母为姨娘或小娘,更何况你的嫡母是当朝的长公主。”
纨纨年幼,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父亲和生母并非被嫡母害死,方才自己冤枉了好人。她想到自有记忆以来,这位身份尊贵的嫡母一直待自己极好,不由得感到歉然,犹豫着抬头看她,怯生生地唤:“母亲……”
邢国长公主立刻蹲下身紧紧抱住她,垂泪道:“没事没事,纨纨别怕……”
完颜宁默默看着,暗暗长叹了一声,转身对奴仆们道:“快些给戴娘子装殓吧。”
再度回宫的时候,仍是赶上宫门下钥。
这一日里,完颜宁先陪着邢国长公主装殓了湘兰,午后,又同赴大理寺狱迎回了仆散安贞和九华、弘毅、景行的尸首,也一并梳洗装殓了。因四人以谋反及连坐被处死,后事只得一切从简,府中不能装饰缟素,不能置办丧仪,逝者不能享用外椁和奠酒。门外禁军虽已撤回,却也没有一个前来吊唁的宾客。四具棺木整整齐齐地停放在正堂上,邢国长公主想了想,又叫人将湘兰的棺木也移过来,停在仆散安贞的棺木之侧。
盛夏里天气炎热,邢国长公主悄悄命人去寻司天台,就近算了个破土的良辰吉日,是在明日的辰时。她自忖不能惊动宫中冰井监,便叫人去坊间货商处买了许多冰块,一并放在堂前。
做完这些后,她才命仆妇带来纨纨,抱着痛哭不已的纨纨柔声道:“纨纨别害怕,这是爹爹,这是阿娘,这是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他们现在又在一处啦……好孩子,你来向他们磕个头,就当是送别了。”
纨纨哭得娇嫩的嗓子都哑了,软瘫在嫡母怀里,任由她抱着自己向棺木叩首。礼毕后,邢国长公主一边轻轻拍哄着她,一边柔声低道:“小纨纨,不要怕,往后你还是住从前的屋子,福慧姑姑来照顾你,你娘留下的东西,一花一草,一桌一椅,咱们都不动它,好不好?”
纨纨一听,如惊弓之鸟般睁大了眼睛,紧紧抱住嫡母的脖子,颤声道:“母亲也要走么?”
邢国长公主凄然微笑道:“是啊,母亲要回宫里去。”
纨纨顿时大哭:“母亲不要走,是纨纨错了,纨纨不该说您害死爹爹,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不要走……”
邢国长公主温柔地抚着她的小脸,忍泪道:“好孩子,母亲怎会生你的气呢……只是,母亲是公主,公主都是要回到宫里去的,你看,宁姐姐也是这样。”
纨纨疑惑地抽泣道:“可母亲已嫁了爹爹,还要回宫里去么?”
邢国长公主仰起头,忽地笑了:“是啊,是啊,大金的公主,便是嫁了人,也一样要回到宫里去……”她大笑着,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车辇进了西华门,完颜宁小心翼翼地对邢国长公主道:“姑母,今晚就受些委屈,歇在我那里吧。”邢国长公主柔声微笑道:“好孩子,多谢你了。”完颜宁一听,想起昨日仆散安贞亦说过同样的话,眼泪差点掉下来,竭力忍住了。
一时下了车辇,完颜宁叫流风先回去准备衾褥,自己扶着邢国长公主缓缓往翠微阁走,她回想起方才济国公府众人骇惧的眼神,心道:“仆散家的人如今视姨母如蛇蝎,国公府她是决计回不去了,可若要长久住在宫里,总要陛下首肯才行。”念及此处,她又轻声道:“姑母,我明日去求一求陛下,让姑母来翠微阁照顾我,好么?”邢国长公主怔了一怔,却不回答,只柔声笑道:“宁儿,我想去看看仁政殿。”
完颜宁小心翼翼地道:“姑母,这里没有仁政殿。”
“没有?”邢国长公主讶然,随即反应过来,“对了,这里不是燕京,自然没有仁政殿。”她怅然失落,缓缓转身环视着暮色中连绵不绝的宫墙:“燕京,燕京……回不去了么?”又忽然拉起完颜宁的手,笑道:“宁儿,不要紧,我记得仁政殿的位置,我带你去看。”
说罢,她一边拉着完颜宁向前走,一边指着南边娓娓道:“这里是大安殿,左边是月华门,大安殿是翁翁大朝会的地方,广厦十一间,二哥就是在这里登基的……殿前是弘福楼、广祐楼,出了会通门再往东走就是东宫,爹爹、阿娘、大哥、二哥、我,还有琼章,我们就住在那里……”
完颜宁知她说的是半生牵缠的中都皇宫,心中更是担忧,紧紧挽着她瘦削的手臂,任由她带着自己在茫茫夜色中不断穿行于巍巍皇城的紫楼金阁之中,边走边道:“这里是集英门,后边寿康殿……承明门、嘉会门……”她越走越快,长褙子宽大的袖口被晚风吹得鼓起,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完颜宁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这里是昭庆门……”
完颜宁一顾左右,发现她已带自己来到了隆德殿附近,心中一阵焦急,所幸的是,邢国长公主并未走向隆德殿,而是快步向后头的仁安殿走去。完颜宁小跑起来,勉强跟在她身后,却冷不防撞在她背上——是她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仁政殿了……”邢国长公主笑道,说着就要带完颜宁往角门里走,两名内侍迎上来施礼道:“二位公主,陛下此时不在仁安殿中。”
完颜宁忙道:“知道了,你们去吧。”侧首拉着邢国长公主柔声道:“姑母,我们改日再来看吧。我已记得了,这里是仁政殿。”
邢国长公主惘然道:“怎么,进不去么?我想带你去看殿前那些菊花。”
完颜宁不知道重阳旧事,却也猜到定与仆散安贞有关,只得轻声哄她道:“那我带您去后苑去找找,有些早菊怕是已经开了。”
“不是早菊,”邢国长公主柔声微笑道,“是九华。”
“大表哥?”完颜宁不解,细细向她打量,只见她神色极是温柔,夜风间歇起,吹散她鬓边数茎头发,轻轻拂在脸上,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婉嫕情态来。完颜宁心里更觉得害怕,紧紧挽住她道:“姑母,咱们先回去吧。”
邢国长公主亦不反对,点头笑道:“好。”
二人往西绕过玉清殿,完颜宁一眼瞥见雪香亭边的梅林,心中大叫一声“不好!”果然听她微笑道:“宁儿,那些是梅树么?”完颜宁无奈称是,她便叫完颜宁在此等候,自己则兴致盎然地往梅林中走。
此时正值月末,下弦月还未升起,天上唯有点点繁星,并无多少光亮,雪香亭里倒还挂着一盏宫灯,而梅林中却是一片漆黑。完颜宁眼见她单薄的背影缓缓被周遭黑暗吞没,忍不住颤声叫道“姑母!”并跟着追了进去,她在树丛中寻了半圈,才勉强看清邢国长公主正悄然立在一棵梅树下,望着雪香亭边的照影池若有所思,神情柔和而安宁。
完颜宁只觉得全身一阵寒栗,上前拉住邢国长公主哀声道:“姑母,咱们快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送姑父和哥哥们入土。”
邢国长公主回过神,微笑着点点头:“好。”
回到翠微阁后,邢国长公主倒又恢复了往常稳重的样子,与完颜宁各自盥沐后便早早安歇了。完颜宁哪里放心得下,想来想去,趿着鞋来到邢国长公主的床前,口称害怕,定要她陪着自己睡。
邢国长公主让她睡在里床,轻轻抚着她道:“你今日着实累着了,快睡吧。”忽然,她又似想起了什么,柔声道:“宁儿,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爹爹姓赵,名煜成,是宋徽宗的孙儿,南朝的宗室子。”
完颜宁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只听她又歉然道:“我从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年纪小,知道得太多反而徒增困扰,只是现在……”她顿了一下,很快接道:“现在你长大了,行事都很稳妥,我也可以放心了。”
完颜宁心下愈感不祥,握着她的手不放,恳切地道:“姨母,您相信我,姨父真的不曾恨过您。”
邢国长公主恍惚微笑道:“我知道。你已告诉过景行了。”
完颜宁又叹道:“岂止是不恨,我瞧着,他心里很是爱重您,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邢国长公主失笑道:“怎会呢?”
完颜宁喟然叹息:“姨父何等气概,哪怕就死之时,英豪之气半分未减;可唯独提起您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翻来转去的,又怕您伤心愧疚,又怕自己无事生非,反而惹您不快。”说罢,便将昨日临走时的情景说于她听,末了,又道:“他对着我尚且这样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想必在您面前更加不会多说什么。可是,您当真一点都不觉得么?您身边的人,也没有发觉么?”
邢国长公主却已痴痴怔住了,神思恍惚间,隐约听见完颜宁的问话,不由亦问自己,当真不觉得么?没有人说过么?
有,自然有。这几年来,九华、福慧,甚至湘兰,都曾或直接、或隐晦地表达过,可自己却始终不敢相信。
“怎会呢?”她总是这样回答他们,强自按下心头种种情绪,露出大方得体的微笑——那是她从小就知道并学会的,一个公主所应该展露的,最正确的表情。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东宫芸窗之下,父亲完颜允恭开始教年仅四岁的她读《女诫》:“谦让恭敬,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
“昭齐,你来说说,何谓女德?”祖父完颜雍常来东宫考较兄长们的功课,一日,瞥见她也在书房里,便忽然问她。
“贞静幽闲,端庄诚一,孝敬仁明,慈和柔顺……”她胸有成竹,倒背如流,却发现祖父并未如她所料想的那般满意。
“然则然矣,尽则未尽。”祖父语重心长地道,“这些只是寻常妇人的德行,你身为大金的公主,和兄弟们一样肩负着完颜氏的江山。寻常妇人以夫为天,可是你,永远要以大金为重。”
她听得懵懂,又跑去问母亲,母亲笑答:“你翁翁的意思是说,将来出降后,你心里也要向着父亲兄弟,时刻记得自己姓完颜。”
“什么是出降?”她犹自不解,“我为何要出降?”
在四周宫人们的轻笑声中,母亲爱怜地抱起她,笑道:“这个嘛……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然而,最终教她明白的并不只是年龄的增长,还有那个推翘勇、矜豪纵、白羽摘雕弓的慷慨少年。
第20章 香奁梦断(五)永夜
他是姑母韩国公主的长子,自小出入宫廷,与她相识于总角。韩国公主并非她的亲祖母明德皇后所出,只是祖父侧妃之女,可这丝毫也不妨碍他长成为同辈人中最英武豪迈的少年郎。
广乐园中射柳,常武殿里击球,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利落健劲的身影所吸引。他不同于祖父的深沉和父亲的温厚,也不同于大哥的阴柔和二哥的儒雅,他提缰催马开弓搭箭的身影,是祖父一直追念并极力勉励宗室子弟恢复的,那属于女真先祖们的果敢与阳刚。
彼时的她,已出落成娴淑贞静的娉婷少女,身为明德、孝懿两代皇后正室嫡出,身份尊贵却谦恭孝敬、端和勤俭,贤名美誉响彻京师,是父母兄弟的骄傲,闺阁女儿的楷模。所有关于他的情愫,她都深深藏在心底,寻常相见时,只礼貌地欠身,客客气气地道一句“表兄好”,然后收到他同样端端正正的一句“四公主好”——她告诉自己这便已足够。
不知足又能如何?她一直都知道,贵戚子弟的婚事向来是拱卫联姻,宗室公主的归宿多半是下降功臣,他和她的婚姻都担负着家族赋予的使命,从不容许情爱从中作梗。
风暴来得那样快。他一家受到逆王牵连,顿时从炙手可热变成岌岌可危,她还没从担忧中缓过劲来,便被二哥完颜璟叫到了承华殿。
“四妹,你不要怨朕,”二哥愧疚地道,用最沉痛的语气说着最意外的喜讯,“朕要将你……许嫁仆散安贞。”
“朕有朕的苦衷。”二哥将她的震惊理解为不愿,遂细心向她解释,“爹爹薨逝后,翁翁命我继承大统,叔伯们以为我乳臭未干,一个个觊觎大宝,意图谋反。这次不止郑王,连长乐姑母都帮着逆贼出谋划策,着实叫朕胆寒。逆王一共就两个亲妹子,罪人长乐及驸马已经伏诛,另一个……现在还杀不得。”
看着二哥温雅俊秀的面容变得阴鸷可怖,她顿时从意外之喜的云端跌落下来。“仆散揆毕竟不曾参与谋反,若就这样杀了,朕岂不成了猜刻之君;落职赋闲,也非长久之计,眼下天德军无人,仆散揆是最合适的人选。逆王想把嫡女许配给他的长子,这倒是提醒朕了。”说到这里,他走近握住她双肩,无奈地道:“昭齐,朕就你这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除了你,朕还能相信谁呢?”
“你嫁过去,既是安抚,也是警告,”二哥继续条分缕析,“从此不会再有人敢拉拢他们来对付朕,他家儿女由你教养,也不会来动摇社稷。还有,如果他不知好歹、心生怨怼,或者与什么人过从甚密,你定要及时告诉朕……”
于是,华庭花落,御苑水流,权谋在脂描粉绘之后变成圣明天子不计前嫌的殊荣恩宠。揄翟翚雉、绶佩钿钗,合卺交杯、红烛锦帐,她在悲喜交织中成为他的妻。
疏远隔阂皆在预料之中,她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的冷淡,并不因此感到怨恨。二哥在嫁妹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断绝掉他的前程,她知道自己无力为他遮挡朝堂上的风刀霜剑,便竭尽所能地为他打理府中这一片小天地;她也明白自己终究是带着异心和任务嫁他的,本就不值得他倾心吐胆地赤诚相待;只要能这样长久地陪伴他,尽可能地保护他,这便已然足够。
重阳宫宴上,他坐如针毡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没想到竟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向来不擅言辞,更不会海誓山盟地私言蜜语,情到深处也不过低唤一声“昭齐”,再无别话。她也是一样不惯表达,扇枕温衾地侍奉婆母,尽心竭力地教养孩子,井井有条、温暖和睦的济国公府便是她爱他的方式。
漫漫九载,她与他互相搀扶着在无尽的黑暗中风雨同舟,从冰释前嫌到相濡以沫,她用柔情在一片狼藉的贫瘠泥泞中浇灌出美丽坚韧的九华菊、梅花酒,悠悠清芬支撑着他脚下艰难的前路。
丁忧毕,他在九年赋闲后终于被放了外任。临行前,他不舍地揽紧她,柔声低唤:“昭齐”,她依偎在他宽厚结实的怀抱里,一声声静静地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感知到他每一下心跳里都跃动着她的名字。
她从未想到过,他的第一封家书竟会是内侍送来的。“长主不若自己送到御前,”那内侍带着谄媚又阴沉的假笑,“这样既全了陛下的礼义,也成就了长主的忠心,岂不两全?”
“陛下这是何意?”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质问二哥,“九年了,他安分守己,从未起过异心,陛下为何还是苦苦不肯放过?又将置我于何地?!”
“置你于何地?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二哥怫然斥道,“雍姬都知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的道理,你身为公主,却心向着一个外臣,对得起爹爹和翁翁的教导么?!”
“这如何一样?”她气结,极力抗辩,“雍纠是要杀祭仲,可阿海对陛下一片忠心……”
“忠心?”二哥忽地笑了,“四妹这是怎么了,尽说孩子话。海陵王对熙宗皇帝不忠心么?翁翁对海陵王不恭顺么?郑王当初对朕何尝不是百般奉承?‘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
她极是屈愤:“既如此,陛下不如……”她本想说“不如免了他的官职”,却突然想到他的不甘。
他一直渴望着建功立业,与父祖们一样驰骋沙场,那六年的尚衣郎生涯是他最屈辱黑暗的梦魇,三年丁忧他时常苦闷英雄无用武之地,如果二哥真的如她所请,免去他好不容易熬到的官职,他会高兴么?他会甘心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闲散驸马,与她平淡相守,庸庸终老么?
念及此,她强自咽下意气之语,面无表情地跪在二哥脚下,双手呈上他的家书:“既如此,陛下不如亲自拆看,当知臣所言非虚!”
几日后,御前近侍才迤迤然送回那书信,她颤着手从破损的火漆封口中取出信纸,看到他遒劲的字迹工工整整地打头写着“昭齐吾妻如晤”时,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
此后的三四年里,他的每一封情深意长的家书,都由二哥先拆看,她无法想象他得知真相后的屈辱和愤怒,只能在回信中满满地附上关怀与思念,妄图以此来平复心中的愧疚和不安。
泰和七年,因为公爹的故去,他终于被一道圣旨调回京师。
安葬完公爹后他再度揽她入怀,双臂紧紧环住她,低语道:“昭齐,我如今只有你了!”她心中的愧疚和慌张几乎无所遁形,在麻衣孝服的遮掩之下深深战栗。
二哥崩逝后,她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提心吊胆地害怕又要做伤害他的事。他有心要补偿分隔千里的数年时光,待她愈发温柔,琼章见了便笑她:“都是我那两盆菊花送得好,姐姐怎么谢我?”
“都这么大了,说话还是没个规矩。”她爱怜地嗔道;他听见了,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侧首对小妹玩笑道:“我和你姐姐就谢你一个驸马吧!”
没过多久,琼章出了事,她急得六神无主,他紧紧揽住她,温热的大手缓缓抚着她的背脊沉声道:“别怕,万事有我。”
宁儿出世后,他陪她一同进宫探望,回来后,期期艾艾地拉着她低道:“要不……先不喝那药了吧……咱们再生一个小丫头,好不好?”她一怔,他随即疼惜地揽她入怀,笑道:“罢了罢了,太伤身子了,咱们多疼疼宁儿也是一样的。”
至宁元年,胡沙虎弑君作乱,挟大哥登基,大金不满百年的历史上又添一笔兵祸。他踌躇满志的领兵为将,却是她新噩梦的开始,大哥竟比二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命她时刻监视他的交际与动向。
她明白,在胡沙虎和术虎高琪的阴影里,大哥已无法相信任何一个手握重兵的武将,她的辩解在大哥眼里只是欲盖弥彰。因此,她只能继续服从,祈盼着大哥能从一次次平常无异的结果中放过对他的猜忌。
她亦明白,这一切被他得知后的结果是什么,最坏的结果自然是他冲冠一怒,那最好的结果呢?她不敢奢想。
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她不知道他从何得知、所知几何,但她清楚他已知道了自己对他的背叛。他是那样刚烈豪迈的男子,做不来那套宗室中惯用的假戏虚文,愤怒和悲凉早被他明明白白地写在不再凝视她的双眼里、不再揽住她的臂弯里和不再为她敞开的怀抱里。
福慧劝过她:“长主不如就服个软,向都尉认个错吧。”她无奈地摆摆手:“哪有这样简单。”他万一闹将开来,被大哥得知呢?哪怕勉强按捺住气性,也免不了会在面君时露出端倪。与其令他置身险境,不如由她来承受他的怒火——至少,只要她保持若无其事的微笑,他便抹不下脸来质问她——那她便能保住这现世安稳。
贞祐二年,他率军往山东平乱,她整装随皇帝迁都。年末回师,他不喜爱汴京的新府邸,常在外流连着不肯回家,她苦笑着想:他不喜爱的并非这座府邸,而是她吧。
他一反常态地与她亲近起来,令她十分忐忑,果然,车到中途,他便笑着向她发难。她艰涩地思索着,不知他究竟了解多少,自己又应该袒露几分,算起来,这段姻缘从一开始就沾满了权谋算计,她竟不知该从何辩白。
最终,他竟放过了她,只是开口要一个妾室,她如释重负又倍感心酸。在她怀着九华的时候,在他被放外任的时候,她也曾主动提议要为他纳妾,都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然而现在,他终究改变了心意。
湘兰第一次拜见她的时候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她却在看到湘兰的第一眼时就明白了他的选择。那是个多美丽的女孩,清透见底、柔弱无依,视他为从天而降的英雄,满心都是崇敬、仰慕和依赖,她的身世低微正是他所需要的、迥异于妻子尊贵身份的最好的慰藉与补偿。于是,她露出和善的微笑,拉着湘兰的手温言道:“果然是我见犹怜。不必拘谨,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景行不满父亲的专房之宠,她严词训斥:“庶母也是你能议论的?这就是你为人子的礼仪?!”弘毅心疼母亲所受的冷落,她倦怠地摆首:“我和你爹爹二十年的夫妻,湘兰和你们一般大小,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九华默默半晌,低声道:“我真怀念小时候,在燕京……”她神色一黯,转瞬恢复了端庄大方的常态,微笑道:“那时候你爹爹郁郁不得志,有什么好了?如今好容易大展襟抱,你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她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空帷寂寞,并自觉地与他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得到新欢的补偿,不再愤恨她的背叛;她极力善待他的爱妾,弥补对他的歉疚。她与他避而不见,心照不宣。
福慧忍不住劝她:“长主这是何苦?依奴婢看,都尉纳妾这事就是跟您赌气,您对戴娘子越好,他越下不来台,愈发生分了。倒不如使个性子撒个娇,都尉定能高兴些。”
“怎会呢?”她疲惫地微笑,用脂粉遮去憔悴的痕迹,“妒忌争宠、妻妾失和是家门败亡之始,内宅安宁他才能后顾无忧。”
湘兰照旧定省,她无奈地笑叹道:“你这孩子也太小心了些,还怕我会故意陷你于无礼么?”湘兰连忙摇头,嗫嚅半晌,犹豫地低声道:“我若不来,怎对将军说起您每日起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