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by南十字星2019
南十字星2019  发于:2024年0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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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麟侧首,瞥见彩霞手中托着个漆盘走来,便含笑接过盘中荼白定瓷斗笠盏,觑着流风打趣道:“还是彩霞待我好。哪像你,只记挂着曹植,也不给我倒碗饮子来。妹妹好偏心,给小九改了名,怎么不给彩霞也改改?”彩霞一慌,差点砸了手里的茶盘,红着脸嗫嚅道:“小郎君说笑了。”
完颜宁睨了彩霞一眼,又看向满面春风的承麟,淡淡笑道:“不如,就由兄长来改吧。”
彩霞一听,登时呆愣住,古来女子出嫁前皆由夫婿许字,如今完颜宁让承麟给自己改名,便同行此礼一般。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正对上完颜宁沉静了然的目光,霎时面上红涨起来,又是惊喜又是羞愧。
承麟一听便跃跃欲试:“好!咱们就比比,看谁起的名字更好听些。”少年人争强好胜,一心只想着与妹妹一较高下,并不在意彩霞满面娇羞,他背手踱步搜肠刮肚地思索了一阵,笑道:“本来轻云、素月这些倒都可以对流风二字,只是都太潦草了些。我想,还是要和彩霞的原名有些关联才好……”正说着,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向完颜宁喜道:“有了!”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书案前提起笔,在浣花笺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行草大字“凝光”。
完颜宁颔首浅笑道:“‘常有三素云,凝光自飞绕。羽幢泛明霞,升降何缥缈’。这名字典出唐诗,又合彩霞的本义,又对流风,起得极好。”承麟闻言更是得意,欣然道:“彩霞,你可喜欢?”
彩霞面红耳赤,颤声羞道:“多谢小郎君,多谢公主……奴婢很是喜欢。”说罢,又含喜带羞地望了承麟一眼,低头站在完颜宁身后。
“公主,小郎君。”完颜宁与承麟闻声回头,见画珠从门口快步走来,竹帘开合处透进一片明晃晃的日光,“邢国长公主来了。”
二人一听,忙迎了出来,却见长公主已行至庭中,身旁只跟着侍女福慧,步履间轻摇着一柄半旧的素面纨扇,一见二人便慈爱地催道:“快回屋去,小心别中了暑气。”一边说,一边拉着两个孩子行至阁中,爱怜地道:“呼敦都长这么高啦,越发精神了。宁儿这几日睡得好不好?我给你缝了个合欢花芯子软枕,且试一试。”二人忙答应了,又听她微笑道:“今日端阳,你们俩怎么躲在这里玩?呼敦怎的也没去金明池射柳?”
承麟躬身施礼笑道:“姑母安康。我原随大哥哥去了的,见妹妹不在那里,射了几箭便回来了。本想看看妹妹在玩些什么,谁知到了这里才知道,她正躲起来雪窗萤火发奋用功呢。”
邢国长公主忍俊不禁:“宁儿性子静,哪像你这样调皮,白撒就你一个弟弟,也不好好管教。”又缓缓落座,含笑问道:“今日几箭,可得了彩头?”
承麟笑道:“从前侄儿侥幸夺彩,都是趁着姑父连年领兵在外,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姑父凯旋而归,金明池魁首已定,哪里还有旁人的份?”
邢国长公主眼中笑意微微一滞,转瞬恢复了常态,垂目理了理石青色长褙子宽大的袖口,神色慈爱,语重心长:“我金人以勇武立国,端阳射柳为的是追缅祖宗浴血往事,少年郎该当加倍勤习骑射,奋勇争先。你哥哥素有战功,你也要学学他,再过几年,也可以为国分忧了。”
承麟吐了吐舌头,顿时收敛起来,毕恭毕正地拱手道:“姑母教训得极是,侄儿今后定会发奋勤习弓马,不忘祖宗开国之志。”
完颜宁见状,从流风手中的填漆盘中捧起茶盏,亲手奉于邢国长公主,浅笑道:“这是新做的饮子,姑母润一润吧。”承麟知机,忙笑道:“姑母与妹妹且宽坐,我这就赶回金明池去。”说罢长揖告退不提。
邢国长公主徐徐端起茶盏,又问完颜宁是何饮子,完颜宁答:“是香苏汤。我用您教我的方子做的,另加了些蔗浆调味,您且试一试,若是不好再换其他的来。”
她娓娓地说着,却发现邢国长公主并未在听,而是凝视着白瓷盏中浅檀色的汤水怔怔出神。完颜宁眼波一闪,回想起方才承麟提起仆散安贞时她那一瞬间的色变,心中生疑,暗忖道:“姨父才班师回京,夫妻久别重逢理该高兴才是,为何她却是这般神色?潘先生说起过姨父因献俘不杀被陛下责怪,莫非是为了此事?”
片刻,邢国长公主回过神,掩饰着轻咳了两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点头道:“味道极好。你这孩子心思灵巧,做什么都比别人出色些。”
完颜宁浅笑道:“姑母若喜欢,就带些回去。不知姑父喜欢喝什么?我再做了来孝敬。”
邢国长公主闻言又是一怔,掩饰着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双目中却现出极复杂的神色来,须臾,她按下眼底种种情绪,用惯常的雍容端庄的语调缓缓道:“他从前,夏日里常饮梅花酒。”
雪泡梅花酒本是北宋时京中著名的夏令饮子,制作时常在正月,以新鲜梅花与清水浸泡后的糯米同蒸至糯米熟透,随后以冷泉水降温,拌酒曲并入酒瓮中。酿成后密封收藏,待炎夏之时以碎冰冰镇,其味甘远幽长,香冷醉人。
完颜宁乖觉地点头:“是,侄女记下了。”
圣驾自金明池回宫后,完颜宁立刻赴纯和殿向皇帝定省问安。告退后,她并不似往常那样径直回阁,而是绕到纯和殿西侧庑殿外,望着前方绿树荫里的雪香亭缓步徘徊,若有所思。
“公主。”完颜宁闻声回头,果然看到潘守恒步履匆忙地走来,“公主有事吩咐?”
完颜宁莞尔:“先生耳聪目明。”
“公主方才定省时注目于臣,臣自然明白,寻个机会便跟着出来了。”潘守恒微笑道,“公主是要问元才子的事吧?陛下已许了翰林修撰一职,可他不忿被人污蔑结党,已上表辞任了。”
完颜宁纤眉微挑,似对元好问此举很是不以为然,淡淡笑道:“多谢先生一直记挂。我另有一事,想请教先生。”她低声道:“先生可知仆散将军遇着什么事了?或是从前有什么过往?”
潘守恒沉吟道:“仆散都尉从前受郑王牵连,公主是知道的。后来起复为将,战功卓著……对了,兴定三年,都尉向陛下进言,说淝水大捷胡鲁剌论功第一,不该只升一阶,陛下当时未置可否,后来却被中书严词驳回,都尉为此甚是不平。除此之外,这几年也没其他事了。”
完颜宁于此也略有耳闻,心道:“此举本为杜绝官员朋扇朝堂,可将士们刀山血海里舍生忘死挣的功劳,哪能这样生搬硬套。姨父向来爱护僚佐,心中不平也是常情。”念及此处,便蹙眉道:“莫非陛下因此事责怪他?”
潘守恒思索道:“倒也不曾听到陛下斥责。公主怎么突然问起都尉?臣入宫晚,都尉年轻时的事,待臣向宋殿头请教后,再来告诉公主。”
完颜宁略一思忖,浅笑道:“还是我自己去问吧。”

第15章 月落山空(五)罗网
申牌时分,宋珪来到翠微阁,向完颜宁行礼后笑道:“陛下记挂公主体弱,怕来往定省中了暑气,命臣给公主送些香薷佩兰来。”
完颜宁浅笑道:“些许小事,哪敢劳烦殿头亲自跑这一趟。”说罢便让宋珪坐,又叫宫人端来饮子。
宋珪笑道:“守恒告诉臣,公主长夏无聊,想听故事,所以此来也是给公主解闷。公主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听忠臣良将的故事。”
完颜宁闻言,想起当年牵着宋珪衣袖要他讲那侍卫故事的情景,不由莞尔问道:“是了,那人现今怎样了?殿头可知道?”
宋珪想了一想,微微摇头道:“倒不曾听说。不过他兄长今年改驻商州,想来他也去了那里。那孩子人材品性都极好,再磨砺几年,必成大器。”
完颜宁点点头,起身摒退左右,慢慢走到宋珪跟前,轻声道:“宋殿头,我有一事请教。”
宋珪和言道:“臣知道,守恒已对臣说过了。公主想听仆散都尉什么时候的事?”
完颜宁笑道:“就从郑王之事开始吧,我已备下葡萄渴水洞庭汤,给殿头润喉。”
宋珪微笑着看她,目中隐隐有几分慈爱之色,笑道:“好,臣侥幸领赐。”他请完颜宁回座,自己也坐到她身前的杌子上,缓缓道:“仆散氏本是国朝九姓贵家,女有太/祖宣献皇后,男有都尉的祖父沂国武庄公仆散忠义,世宗皇帝极为倚重,将国公爷画像列于衍庆宫,配享庙廷祭祀,可谓满门显贵。到了都尉的父亲济国武肃公仆散揆,出仕便是奉御,尚韩国大长公主,一路升迁至兵部侍郎、刑部尚书。明昌初年,武肃公出任知临洮府事,因他刚直明断、治府有方,一时狱无冤滞、贼寇远遁、商旅畅通,章宗皇帝得知后,又晋他为河南路统军使。”
“明昌四年,韩国大长公主的同母兄长郑王有谋篡之意,想求得武肃公麾下河南军为助,只是大长公主与武肃公行止端正,郑王不敢轻言拉拢。这时,郑王的另一位胞妹泽国公主提议,由她的驸马蒲剌睹为媒,想将郑王嫡女许配武肃公的嫡长子——也就是仆散都尉,武肃公拒不许婚,郑王便不敢再拉拢他了。后来,郑王被家奴告发谋反,章宗皇帝大怒,赐郑王、王妃、泽国公主自尽,其余人都被处死。武肃公虽未涉谋逆之事,也被落职除名,都尉那时才十七八岁,正在禁中任奉御,受牵连也一同被罢了职。”
完颜宁纤眉微蹙,疑道:“武肃公一家就因为韩国大长公主的缘故,受到这样的牵连?”
宋珪压低了声音道:“也不尽然,还有另外的缘故。武肃公早年间任殿前左卫将军时,因窃议政事,也曾被世宗皇帝罢职。后来郑王事发,又有人密奏天子,说武肃公曾经私下里评品宗室诸王,说郑王性善,静不好事,章宗皇帝闻奏后怒不可遏,没有论罪已是格外开恩了。”
完颜宁心下暗忖:“我小时候常口没遮拦地议论朝政臧否人物,若不是嬷嬷看得紧,只怕早就被处死了。若武肃公真觉得郑王善静,又为何不愿联姻儿女,密奏之言本是孤证,孤证不立,许是攻讦也未可知,怎可尽信?舅父并非昏聩刚愎之君,冷静之后定会再起用仆散氏父子。”果然又听宋珪继续低声道:“没过多久,章宗皇帝又起用武肃公为将,数年间以战功迁官八阶,升为天德军节度使,镇守丰州。而都尉也被复召为奉御,尚邢国长公主。长主是章宗皇帝胞妹,自幼端庄知礼、贤名远播,下降之时,燕京百姓人人争睹,天子特许武肃公回京入谢,待礼成之后再返回军中。”
完颜宁遥想当日邢国长公主下降的盛况,不觉怿然而笑,心道:“姨父姨母一个是将门虎子,一个是宗室淑女,青春年少,结发成婚,堪比‘公瑾当年,小乔初嫁’。可怜我娘却没有这样的福分。”她转念想起邢国长公主提起仆散安贞时飘忽的眼神,又沉吟道:“姑母出降后,与姑父可还和睦?”
宋珪神色一滞,嘴角尴尬地抽了抽,完颜宁顿觉失言,长辈闺闼之事绝非小女儿家可以动问,更何况宋珪身为内侍长官,她登时正色道:“我一时失言,殿头莫怪。”
宋珪摆摆手,慈和地道:“不要紧,公主还小,在臣这里多一言少一语的都不打紧。长主贤德,都尉英豪,自然没什么不睦。”
完颜宁心中疑惑,打量宋珪神色却也不似有意隐瞒,只得先按下疑问,继续听他说道:“都尉尚主之后,便不再任奉御,转去做尚衣局的差使。到了泰和元年,大长公主薨逝,都尉丁母忧,三年孝满之后,起复为外州刺史,武肃公谢世后,章宗皇帝将他召回京中,任拱卫直都指挥使。”
“陛下即位后,都尉又升作元帅左都监,贞祐二年,杨安儿的红袄军在山东攻城掠地,官军中竟无人能够抵御。陛下命都尉为山东路统军宣抚使,都尉到益都后,一战告捷,而后又次次大破贼军,接连收复登州、莱州、密州等州县,杀贼无数。到贞祐三年,杨安儿刘二祖等首恶都被击杀,几万被协从的百姓也都被招降,都尉因战功卓著,升作枢密副使。再往后的事,公主都是知道的了,只怕知道得比臣还详细些。”
完颜宁笑道:“是。小时候我最喜欢听四驸马破贼的故事,呼敦哥哥常给我讲。”贞祐四年杨、李余党作乱,朝廷仍命仆散安贞招讨,连战皆克,杀贼九万人,降者三万余,获伪金银牌、器械甚众,来归且万人,尽皆安慰复业。兴定二年开始,皇帝出师伐宋,仆散安贞威震江淮。
宋珪笑道:“小郎君好口齿,定比臣讲得好听。”完颜宁浅浅一笑,又请宋珪饮渴水,宋珪依言饮毕便放下汤盏起身谢赏,告辞求去。完颜宁亦不挽留,命两名宫人装了些新鲜荔枝□□庭汤,送宋珪回去。
翌日,皇帝在仁安殿与宰执议处置宋俘之事,因仆散安贞俘获宋军将士皆不杀,此次竟得到宋兵精壮数万人,而一同俘获的宗室男女又非普通战俘可比,皇帝不动声色地道:“阿海将略固然好,然而此辈岂无思归之心?汴梁临近宋境,此辈既不可尽杀,当如何置之?朕欲驱之境上,遣其归宋如何?”宰臣一时未探得圣意,心知数万精壮宋俘非同小可,若不能妥善处置,万一生变即有肘腋之患,因此惶惶不敢回答。皇帝又沉默片刻,目光移至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报劄子,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决然挥手令宰臣退下,随后立即召英王完颜守纯觐见,直至深夜。
很快,宫里开始有驸马都尉仆散安贞图谋不轨的流言,初时还是只言片语,后来竟愈演愈烈,邢国长公主似是为避免嫌疑,竟也不再进宫,亦不曾为丈夫进言辩白。
“第一,不杀降卒、礼敬赵宋宗室,有叛金附宋之嫌。”流风将听来的传言学给完颜宁听,“第二,所到之处横征暴敛,为的是凋敝大金国力。”
完颜宁怒极:“简直一派胡言!”流风不料她竟会勃然作色,惊了一跳,连忙跑到门口遣走了侍立宫人,又放下竹帘关上隔门。
完颜宁定了定神,冷笑道:“仆散将军每尝征战皆取粮于敌,为的就是不扰百姓民生;所获金银,尽数分赐将士,这样的人会横征暴敛,故意凋敝大金国力?!至于叛金附宋,更是天方夜谭!”她越说越怒,两道纤秀的淡眉紧紧蹙起:“他本是女真旧族,世代联姻宗室,如今已位极人臣,身居银青荣禄大夫、左副元帅、枢密副使、驸马都尉,他为何要变节投宋?难道宋人还能给他更大的权势和荣耀么?!”
自兴定三年那场变故之后,流风已经两年未见她这样外露情绪和不加掩饰地直议朝政了。“对了,说起这驸马都尉,我还听说,都尉相好了一个汉女,所以才礼待宋俘的。”流风补充道,“他们说,正因为如此,长主才对他心生怨恨,这些日子一次都不肯进宫来打听消息,更别说替他求情了。”
完颜宁愕然,嘴唇微动了动,意欲驳斥这无稽之谈却又想起邢国长公主的反常,心下也生疑窦。流风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想起了同为宋人的生父,一时也不敢再多言。阁中阒然无声,唯有窗外高树上声声烦躁的蝉鸣,时不时扰乱这沉重的静默。
最终打破这静默的,是凝光急促的叩门声。“公主!”竹帘动处,热浪随着青砖地上折射进来的骄阳锐光一起刺进来,满头大汗的潘守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完颜宁跟前,“公主,尚书省今日告发仆散都尉谋反,此刻正在隆德殿廷议。”
完颜宁脸色一变,猛地站起向门外跑去,潘守恒疾步上前拦住她,急道:“公主,您要去哪里?!宋殿头怕就是您从其他地方听到此事会着急,所以才赶着叫臣来告诉您。”
完颜宁侧首看向他,清冷的双眸中已燃起悲愤的火焰:“两年前,先生奉旨拦我;今日又要拦住我么?”
潘守恒似是早有预料,一边躬身赔罪,一边坦然与她犀利的眸光对视:“是。两年前,臣和公主都无法改变什么,今日也是一样。”
完颜宁悲怒交加,厉声道:“不一样!两年前只是我失至亲,可今日是国失良将!”
“可您又能做什么呢?连长主都亲口指证都尉了。”潘守恒神色哀悯,“公主,您去犯颜进谏,那只会更加坐实都尉亲宋之罪啊!”
完颜宁闻言,纤弱的身子一晃,似突然被打到了一般,眼中跃动的怒火渐渐冷却下来,慢慢凝结为冰凉的嘲笑,恻然道:“是啊,是我糊涂了,糊涂到真把自己当成公主了。”她缓缓走到门口,站在半副竹帘的阴影里望向门外万里无云的浩瀚晴空,只见一轮烈日焦石流金,火伞之下的一砖一石都反射着刺目的强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良久,才缓缓道:“本次首告是谁?”
潘守恒低声道:“尚书省王阿里。”
完颜宁点点头,又问:“陛下遣谁勘察此案?”
潘守恒犹豫道:“是……英王。”
“二大王?”完颜宁微微睁大眼睛,很快又神色如常,“好,我知道了。”
“公主……”潘守恒知她心中难过,却也无言可以安慰,担忧地看了她片刻,只得躬身告辞,才走出几步,忽然又被她叫住。
“潘先生,我想向尚食局要一些梅花。”
兴定五年六月初一,尚书省奏告仆散安贞谋反,邢国长公主也大义灭亲,出面揭发他以金玉带行贿御前内侍。皇帝为示公正慎重,特命英王守纯协刑部与大理寺仔细勘察,决不可以“莫须有”之罪冤屈了有功之臣。十余日后,守纯果然不负父命,搜集到仆散安贞礼敬宋俘、怨怼君王、贿赂近侍、图谋不轨的种种人证物证,并在京中严查官员七十余人,除开封府独吉文之外,其余文武官员竟全部在王阿里的“讯问”之下惴惴签字画押指认仆散安贞确有谋反之心,自此“铁案如山”,“绝无冤屈”。
于是皇帝痛心疾首地亲下诏书,历数仆散安贞不忠不孝、悖义逆亲、图谋不轨等多条大罪,并与其二子同赐自尽。念及其祖、父俱有大功于朝廷,免其兄弟族人连坐,亦不刑于女眷。朝臣闻之,皆称颂皇帝明德宽仁,不负仆散氏世代忠义,王阿里更连连叩首高呼:“陛下如此厚待,武庄公与武肃公泉下有知,定当感激涕零!”
一片君臣同心铲奸除恶的祥和之中,唯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发出了一点点不和谐的声音:宋珪又向皇帝谏道仆散安贞有冤屈。皇帝大怒,将其杖责四十,至此,再无人胆敢为此进谏。
六月二十四丁丑日,申正。
兖国公主突然来到大理寺狱,将自己的印信与邢国长公主手书交与狱监并直言要探视仆散安贞,狱监不敢怠慢,亦不敢擅作主张,忙遣人去报大理寺正。
不多时,寺正飞马赶来,亲自看验过手书与印信,确认是两位公主之物无疑,却仍然踟蹰不敢放她进去。完颜宁见状,摘下障面的纱帽,寺正不敢直视她面容,连忙低下头去,只听她清泠的声音缓缓道:“我奉姑母之命来为姑父送行,使君是怕我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把人从监牢中劫走,还是怕姑父要将他未竟之业托付于我?又或是陛下不许,所以使君定要阻我?”那寺正被她尖锐的辞锋逼得额上汗出,细想之下却觉有理,想来这十一二岁的小女娃也不可能伙同谋反或劫走人犯,皇帝也从未下旨不准探视,自己又何苦白白得罪两位公主。想到此处,那寺正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躬身告罪之后便要亲自带完颜宁走进牢房。
行至囚所门口时,完颜宁谢过寺正,又从流风手中接过食盒,轻声道:“我自己去,你在此等我。”
死牢并不大,完颜宁穿行在两边石壁的甬道上,很快看到尽头处的木栅囚门。时值盛暑,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溽热难当,完颜宁紧紧握着食盒的提手,加紧几步,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夕照,才赫然发现栅后席地坐着一个男子。此刻,他似被步声所动,也正抬起头,与完颜宁隔着囚门对视。
那男子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甚是魁伟,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浓眉入鬓,须髭戟张,身上灰色囚衣已见破烂,神色间却无一丝狼狈,依旧背挺项直,矜持威武。他见到来人颇觉奇怪,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完颜宁脸上转了几转,淡淡道:“小孩子家,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完颜宁深深施了一礼,轻声唤道:“姑父。侄女此来,是给姑父送酒。”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从盒中已融化了大半的冰块冰水中取出一个湖田窑青白瓷酒壶和酒杯,双手呈给囚门内的仆散安贞。
仆散安贞打开壶盖,只觉一股幽远冰凉的清香扑鼻而来,在这闷热的牢房中直叫人精神一振。“雪泡梅花酒?”他冷笑着看向完颜宁,“是她叫你来的?”
完颜宁心下叹息,垂眼低声道:“姑母……很挂念您。”
“挂念?”仆散安贞放声大笑,神态甚是豪迈。“你去告诉她,我不会向她追魂索命,孩子们也不会。只是这酒,大可不必了。”
完颜宁抬头,迎向他嘲讽的目光:“姑父明鉴,侄女此来,并非奉姑母之命,也不单是为您送行。”她说到这里,忽然郑重地双膝跪地,以手加额,向仆散安贞叩首:“甥女是来谢过姨父当年的救命之恩。”
仆散安贞一怔:“她都告诉你了?”
“是。”完颜宁恳切地道,“所以这酒是我为您酿的。姑母曾告诉我,您爱饮梅花酒,只是事出突然,我一时找不到新鲜梅花,只能用做暗香汤的蜡封梅花来制酒。请您念在我一片孝心,委屈将就着饮吧。”
仆散安贞听她说罢,神色渐转柔和,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笑道:“好,那多谢你了。”说罢,便自己斟满一杯,缓缓饮下。
雪泡梅花酒贴着喉头冰冰凉凉地落肚,五脏六腑的烦恶之气顿觉消散,只剩清逸幽远的回甘萦绕在唇齿间,叫人仿佛处身白雪梅林之中。仆散安贞默默不语,又提壶自斟自饮了一杯,目中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恍惚中,似有无尽前尘旧梦在这熟悉又久违的酒香中纷至沓来。

那还是明昌年间了。
彼时,他刚刚尚主,正踌躇满志地以为可以与章宗尽释前嫌,从此大展鸿图,谁知却在新婚中被夺去奉御一职,转做尚衣局直长。
国朝尚衣局负责御用衣裳冠带,设提点、使、副使、都监、直长、同监六级,直长乃是排行倒数第二微末差使,素日常由内侍宫人担任。而他出身于世家贵胄,父祖俱封国公,母亲是当朝皇帝的姑母,又刚刚婚娶了皇帝的亲妹妹,是御前最得力的奉御郎。如果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要领兵为将,与父祖们一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威震八方。
接到调任的圣旨后,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羞愤欲死,心想哪怕被革职除名也比去尚衣局光彩些。
母亲看出他的愤怨,噤若寒蝉地颤声劝他:“阿海,陛下才起复你爹爹不久,咱们绝不可意气用事惹出祸端,你千万要忍耐……说到底,你们父子都是被我连累,你要怪就怪我,怪你舅舅,千万不要怨恨陛下……”他想到远在丰州的老父亲,看着眼前神色凄惶的母亲,只得咬牙忍下这份羞辱。母亲又抚着他的臂膀切切叮嘱道:“你心里再难过,也不要给昭齐摆脸色,她……她若对你生怨,那咱们全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昭齐是他新婚妻子邢国长公主的闺名,花烛之下,他也曾心旌摇曳地轻唤过这个名字,可此刻再听到这两个字,却只觉莫大的愤慨。原以为她嫁给自己是皇帝释怀和重新信任的表示,而直到现在才知道,那只是皇帝向天下人示恩的官样文章,更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的一石二鸟之计。
为了父母家人,他忍辱负重假作不知,努力善待妻子,也从不敢在她面前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只是热血儿郎毕竟不擅作伪,虽已竭力虚情假意地演戏,却仍免不了本能的冷淡与隔阂。
而她,却是个无可指摘的贤妻。自入门起,日日殷勤侍奉婆母、悉心照料丈夫、关切爱护弟妹,持身公正,宽严相济,很快得到了全府上下的真心敬服。她从不以长公主的身份自矜,衣食节俭,谦恭有礼,极少提起宫中事物。他心底里的疏远,她自然感觉得到,却未有过一丝怨色,也从不单独进宫增加他的紧张。因此,即便怀着那样深重的猜忌与防范,他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妻子,她完美得无懈可击。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想来他们会一直这样貌合神离地扮演一对珠联璧合的夫妻,哪怕今日她出面告发谋反,他也早有预料,不会像现在这样痛心。可偏偏有一件事,改变了他们情感的轨迹。
那是明昌五年的重阳宫宴,满座都是世代宗亲高官显贵,他身为尚衣直长,在一众身居要职的连襟中简直抬不起头来,旁人也知道皇帝猜忌于他,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并不与他多作攀谈。
是她,若无其事地挽着他的手,引他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坐席,转去殿前赏菊。在成片的名种御衣黄中,她独独指着稍远处用作点缀的九华菊,侧首向他柔声低道:“阿海,你瞧那枝白色的可好看?”
他向来醉心武略,从不在这些花草雅事上留心,此刻见她询问,只得敷衍道:“好看!极好!”
“这花名叫九华,传说正是陶渊明东篱所赏。”她微笑道,“菊贵气节,宠辱不惊,既可折得御衣黄,也能梁园独如霜。”
他心中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向她看去,却见她神色温柔,水一般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随即又恢复到往常端庄的样子,挽着他继续往前赏菊:“这是木香菊,白色檀心,婆母一定喜欢;这是龙脑菊,气味清郁如同龙脑,咱们给婆母带一盆回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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