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by南十字星2019
南十字星2019  发于:2024年0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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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鸳鸯菊,花分两色,连理同枝,姐姐怎的不说?”身后突然响起一串清脆娇柔的女童笑语,他回身一看,却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发束双鬟,衣饰精雅,一张小脸如同瓷娃娃般细致秀丽,笑容灵动而促狭:“这花我送姐姐姐夫两盆,祝你们白首同心,可好?”
“琼章!”他的妻霞生双颊,向那小女孩嗔道,“小姑娘家胡说什么?越发没规矩了!”
“四姐姐……”那小女孩软语撒娇,见她仍轻嗔薄怒,又向他顽皮地眨眨眼,求助道:“阿海哥哥……”
他看了妻子一眼,笑着蹲下身:“小琼章,不许惹你姐姐生气。”忽地又低声道:“这花我要了,你可别赖账!”
琼章“咯”一声笑了出来,与他一起向她望去,她早已含羞侧首,不经意间梳得一丝不乱的鬓发被秋风吹散了数茎,那散下来发丝拂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如同白菊上细长的花蕊,忽然绽放在他的心间。
回府的路上,他破天荒地没有骑马,而是与她同坐车中。回想起方才宫宴上她一直含情脉脉地坐在自己身侧,旁若无人地殷勤布菜,最终,皇帝完颜璟露出满意的微笑:“四妹气色甚佳,想来阿海待你极好。”他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涌起愧疚,亦不明白她为何要为自己遮掩,想问她时,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犹豫良久,他低头凝视她双眸,没头没脑地道:“为什么?”她心下了然,伸手握住他的手,神色温柔而郑重:“你我夫妇,生死荣辱俱同一体,将来无论祸福如何,我都与你一起承担。”
他心中感动,翻掌回握住她的手,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已到家了。她脸上微红,抽出手来理了理长褙子的下裾,俨然又是端庄贤德的长主风范。他心下一片澄明,再无半分疑虑,跳下车对家仆朗声笑道:“把那两盆菊花搬到我房里去,可仔细着,别碰坏了!”
自此后,心心相印、再无嫌猜,人人皆道邢国长公主与仆散都尉佳偶天成。
冬日里,徜徉在雪后梅林之中,他折下一枝宫粉梅簪在她鬓上;她侧首一笑,又转身以竹剪剪下一朵朵半开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放进垫了手帕的竹篮里。
春三月,广乐园,他飞身上马弯弓搭箭,箭箭正中鹄心,拨转马头含笑看她;她扶腰护着还未显形的腹部,向他挥手喝彩。
盛夏时,他怕她孕中怯热,一到家就拿团扇给她扇凉;她知他在外头受了气,叫人端来冰镇的雪泡梅花酒,亲手给他斟满。一杯下肚,幽香满口,烦恶顿消,她柔声笑道:“你既这样喜欢,今年冬天我再多摘些梅花,多制些酒。”
又重阳,鸳鸯菊边鸳鸯侣,他揽着她低声道:“孩子的名字我已想好啦,不论男女都叫九华,你说好不好?”她抬起头,与他相视而笑,眉间眼底尽是温存。
很快,他们的长子出世了,又接二连三地迎来了次子和幼子。他在尚衣局里数年如一日地担任直长,心中苦闷,她握着他双手鼓励道:“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酒也要经过蒸曝窖藏才得其味,人亦是如此。”
休沐日,带着孩子们去广乐园玩耍,他手把手地教小九华骑马射箭,她牵着次子抱着幼子,对他们笑道:“你爹爹骑射本领天下无双,是咱们大金最好的男儿!”
那些年里,他们相互扶持、彼此珍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可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发觉那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安宁的时光。
泰和元年,母亲病危,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哭道:“昭齐,好孩子,你去告诉陛下,我死后,阿海与郑王再无瓜葛了,让他回军中去吧……”她泪流满面地点头,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最终同他一起凄然送走了母亲。
仆散安贞又满满斟了一杯,默默送至唇边,一口饮下。完颜宁在囚门外静静地抱膝而坐,见壶中渐空,歉然道:“都怪我思虑不周,姑父豪量,原该多制一些的。”仆散安贞回过神,笑道:“有这些已经很好了,其实你不必谢我,琼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出了事我怎能袖手旁观?更何况她又……”他似是觉得不妥,突然截住话头。
“更何况,她又是那样着急。”他在心里默默叹道。
改变就是从三年丁忧之后开始的吧。
孝期一过,他终于被金章宗起复为符宝郎,又被外放到邳州做刺史。相隔千里的日子里,他时常给她写信,在信中殷殷叮咛她保重身体,切切询问孩子们功课进益,絮絮述说邳州风土人情。他也总能收到她的回信,西窗夜雨,他在烛光下对着那满纸娟秀端雅的字迹,心中一片温柔。
次年,他被调任为淄州刺史,再又是涿州刺史,从江淮到山东再到河北,离燕京越来越近。他知道,那是皇帝逐渐信任的表示,然而他更为高兴的,是自己和她的距离越来越短了。
父亲在南征宋国途中病逝的消息突然传来,同时到达的是一道调他回京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的圣旨,一悲一喜,宛如造化弄人。他连夜飞马赶回京中,扑入眼帘的是府中满目缟素,她衰麻重孝,正领着家人与奴仆们治丧,一见到他,眼神竟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然后才捧过一身孝服让他换上。
再后来,章宗皇帝龙驭宾天,举国哀悼。新登基的卫绍王对他既无猜忌也不重用,他似又回到了年轻时那段时光,揽她道:“昭齐,咱们有三个儿子了,再生一个女儿——生个像琼章那样可爱的小丫头,你说好不好?”她低头不语,他以为她害羞,捧起她的脸一看,才发现她哭得两眼通红,全然不见了往日端庄稳重的仪态。他吓了一跳,连声催问,方知道是小妹琼章出了事。
去找司天台是他的主意。她犹豫不决地拉着他一条臂膀,垂泪道:“你煎熬了这些年,好容易有了今日,真的要犯险欺君么?”他决然道:“事关琼章性命,欺君便欺君了。”他想着事不宜迟,匆匆转身去找司天台提点,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咽了下去:“你那样着急,欺君之罪我也顾不得了!”
胡沙虎之乱后,完颜珣即位,再度起用他为右副点检兼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很快升作元帅左都监。他亲手斟满两杯雪泡梅花酒,与她碰盏道:“多年来得你不离不弃、苦心扶持,今日苦尽甘来,终能一遂我平生之志,当与你共饮此杯!”
如果他没有在那个夜里醒来,如果他没有披衣起身去寻她,如果他没有看到书房里明灭不定的烛光,如果他没有发现她的贴身侍女在门外如临大敌地看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去疑心她。可是,当他按捺不住疑心,翻出她藏在奁盒底下抽屉里的书信时,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历任外州刺史时写给她的家书,每一封都复恐匆匆说不尽,恨不能行人临发又开封,可如今,那些信上都带着幽幽龙涎香[1]的气味。他曾任职奉御,又名入寝殿小底,自然知道那香气意味着什么。
全身如沸热血翻涌着冲上头顶,他眼前一片昏花,看着纸上字迹一个个扭曲变形,如同一张张揶揄的脸,讥笑他十九载痴心错付,大梦初醒。
最终,他平静地放回那些信,亦不曾质问她,只是又如新婚时那般虚与委蛇地相待。她并非草木,岂能无觉,可竟也从未问过他一言半语,似是早有准备,心安理得。
他也曾想过,这一切或许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他等着她的剖白与辩解来证明自己的猜想;甚至不必道歉,只需一个委屈无奈的眼神,他也会说服自己原谅她。然而,最终他等来的只有她变本加厉的窥探。
自此,他心死。
[1]注:龙涎香,也称龙腹香,是香料中的极品,留香时间极长,历史上有“与日月共长久”的佳话,也是宋金时期最为名贵的香料,宋代词人王沂孙有《天香·龙涎香》一词吟咏该香。

湘兰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贞祐二年,他转任山东路统军宣抚使,率军往青州大破红袄贼,名动天下,终于一洗二十年蛰居闲职寸功未建之耻。年末班师回朝,辔头所指的方向却已不再是熟悉的燕京城。立马怅然北望,浮云蔽日,他看不见半生梦萦魂绕的故园。
开封的新府邸爽阔雅致,他却不愿呆在陌生的家中对着心怀鬼胎的妻子,下了朝就去丰乐楼里消磨时间。
除夕夜,客人稀少,他才上二楼便听见一个白净清瘦的书生向对座之人笑道:“分明是女儿香,你还不认?!”对座那人英挺劲拔,一望可知出身行伍,此刻正窘迫地摆手道:“元兄莫胡言,那是个小娃娃,只怕比令媛还小些。”见他上楼,那两人一齐肃然站起身来。
攀谈中,他才知道原来那青年军士是丰州人,父兄皆曾居他父亲麾下,感念至今。酒过三巡,两个年轻人皆告辞而去、陪伴家人共度新春,他醺然四顾,找不到那双熟悉的红酥手。
忽地,有一阵幽远清冽的芬芳渐行渐近,他取出银锭放在桌上,怔怔凝望着那篮娇艳的宫粉梅叹道:“这些我全买了,你早些收摊回家去吧。”卖花人却站着不走,亦不伸手取银。他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如水星眸,眸子的主人满面红晕,细声呖呖:“将军不记得我了么?……在莱州,是您从贼人手中救我出来的……”
两日后,新春宫宴回府的路上,他再一次与她同坐车中。行至中途,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头笑道:“我问你一事。”她身子一僵,指尖微微颤抖,侧首躲避他的凝视,强作镇定道:“何事?”
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见她面色越来越苍白,心下长叹一声,终是不忍,转而笑道:“我想纳一房妾室,想问问你——可肯?”
“早该如此了。”短暂错愕之后,她的回答端庄得体、无懈可击,足以垂范后世,“多个人照料你,我也放心些。”
他亦点头微笑:“夫人贤德,非寻常女子可比。”一边称赞,一边不动声色地放开了她的手。马车突然停下,原来又到家门,他转身从容对家仆道:“去接戴娘子来,可仔细着,别出差池。”
湘兰那时候还唤作湘筠。夜里,他搂着那陌生的青春胴体,听她娇声讲述名字的由来。听到湘君湘夫人泪洒江竹,投水殉夫的时候,他没由来地悚然一惊,胸中突突直跳,生硬地道:“这名字不好,改了吧!”筠即竹,位列四君子,而另外三君中的菊与梅都有他此生不愿再触碰的记忆,念及此,他放柔了声音,抚着怀中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女子轻声哄道:“就改叫湘兰,好不好?”
二月,他再度奉旨出征,离家时湘兰刚有了身孕,伏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十月班师,家中已添了玉雪可爱的女儿,湘兰怯生生地许诺下一个定会是儿子,他宠溺地抚过她年轻光洁的脸,笑得心满意足:“傻丫头,我早盼着能有个女儿了!”
几日后,他升作枢密副使,行院徐州。临行前,湘兰恋恋地贴在他怀里,柔条冉冉,人如其名。他爱怜地抚她丝缎般的长发:“这次不害怕了?”湘兰温顺仰首,讪讪低笑:“从前是我多心了,长公主待我,当真极好。”他的手一顿,柔滑的发丝在指尖滞涩,良久,方笑道:“等我回来,带你去金明池骑马,我射柳给你看。”
再往后,功肃青兖、威震江淮,加官进赏、位极人臣,妻贤妾顺、儿女双全,他已成为国中男儿向往的典范,孩童仰慕的英雄,再无人提起他落魄不安的前半生。
壶中酒尽,仆散安贞将杯壶递还给完颜宁,微笑道:“这酒制得真好,好孩子,多谢你了。”完颜宁忍泪道:“我叫人再去买些来,您等一等我。”仆散安贞摇摇头:“不必了,你快回去吧。我是谋反逆贼,你在这呆久了不好。”完颜宁正色道:“我不信您会谋反。您不杀降卒,自有您的道理。”
仆散安贞笑道:“那是为了什么?”
“自野狐岭之后,大金主力已伤;贞祐南渡,又失河北辽东之地,这些年来北御蒙古,南开宋衅,还有西边夏人趁火打劫,山东红袄贼作乱。”完颜宁清晰地道,“连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军中士卒编制多虚,为将者无兵可用,所以您收降这些精壮宋军,是想补充兵源。再者,江淮水道密布,地形复杂,这些宋人熟悉地势,若收为己用,将来可免黄天荡、采石矶之苦,对吗?”
仆散安贞颇为惊讶,点点头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很明白。”他原本只当完颜宁是个小孩子,此刻知她见识不凡,顿起诉谈之心,又认真地道:“其实还有两层:一则,宋人见我受降不杀,将来便不会负隅顽抗,南征可省去不少麻烦;二则,宋室偏安江南,西夏苟延残喘,都只是大金的疥藓之疾,而真正的心腹之患,唯有蒙古……”
“所以,您不愿与宋人再添一笔血海深仇。”完颜宁听到此处,心下便已了然,更觉悲愤气填膺,“而您礼敬赵氏宗室,也是为了能给将来联宋抗蒙留一条后路,是吗?我原以为唐人才有谢死表,宋人才有风波亭,没想到,今日大金也要自毁干城!”
仆散安贞微微睁大眼睛,重新审视了她一番,心道:“这孩子竟这样聪敏!只可惜生为女子,又是这样的身世,一番才智没有用武之地。”想到此处,他叹了一声,低声道:“好孩子,你今日来此,便已报了当年之恩,与我两不相欠了。你方才这些话决不可再对旁人说起,更不要为我叫屈,记住了么?”
完颜宁忍泪道:“侄女明白。您的冤屈,陛下并非不知道,只是欲加之罪而已,任谁去叫屈都会触怒天威,轻则受罚,重则丧命。”
仆散安贞微笑着点点头,又叮嘱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些,今后有关宋国之事,都不要插手。”
完颜宁愈发悲怒:“我爹爹是宋人,陛下既这样忌讳,何不干脆杀了我?!”
仆散安贞叹道:“若是寻常宋人倒也罢了,只是你爹身为宗裔,皇帝岂能不防?”
完颜宁大惊失色,尖声道:“什么?!”
“她不曾告诉你么?”仆散安贞一愣,“你爹是天水郡王之孙,论辈分,你是赵扩的姑母,宋国的县主。”他见完颜宁小脸惨白,又低声道:“所以,你千万要避嫌,快些回去吧。”
完颜宁跌坐在地,脑中万念电转,转瞬间已全然明白过来。当年宋徽宗蒙难北狩,被金太宗辱封昏德公并迁往上京。因宋军抗金不懈,岳飞更杀得金军闻风丧胆,宋徽宗很快得到金人善待,晚年又生下六子八女,死后被追封为天水郡王,后人皆在上京绵延繁嗣。母亲自幼喜爱宋人文华,又擅瘦金书,赴上京祭祖时偶遇赵佶之孙,灵犀一点、字里结缘,才有了后来的种种波折。此事涉及两国皇族,故皇帝严防死守,知者寥寥。而邢国长公主不曾相告,只怕是听到了她当时问潘守恒的那句“那我究竟算金人还是宋人”,恐她知道自己是赵氏血脉而生出异心来。她心道:“姨母既不信丈夫,也不信我,在她心里,只有大金的江山。”
仆散安贞抬头看了看高处铁窗外越来越昏暗的天色,连声催促她快走。完颜宁点点头,待要起身,忽又想到一事,复又跪下郑重地道:“侄女斗胆,请问姑父,可还有什么心愿么?”
仆散安贞一怔,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身上手铐脚镣一阵叮当,回响在空荡荡的死牢中尤为刺耳。他挺直了背脊,微微仰头看着前方的虚空,面沉如水,一字一字道:“愿我大金的死牢之中,从此再没有忠臣良将。”语毕,他又低头对完颜宁柔声道:“还有,愿你和纨纨将来都能有个好归宿,不要再像你们的母亲那样。”
“纨纨?”话音未落,完颜宁已从他的神色中猜到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是我的女儿。”仆散安贞微笑,仿佛看到了小女儿清澈见底未染风霜的小脸,一身凛凛威势尽化作慈父温柔,“她才六岁,和你一样,也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完颜宁点点头,心中暗暗起誓定要保护好这位小妹妹。她复又抬头看了看仆散安贞,有些不忍,略一犹豫,终究还是轻声问了出来:“姑父,您可有什么话,要告诉姑母么?”
仆散安贞闻言一愣,随即慢慢转过身去,走到高墙边的阴影里,背对着完颜宁。黑暗之中,完颜宁只听见他身上镣铐轻轻作响,良久,才萧索地道:“并没有什么话。”
“并没有什么话。”他记得她也曾这样说过。
湘兰进门后,他与她相见日稀。
远征回府,湘兰抱着纨纨跑来迎他,含泪带笑的眼里写满了恋慕与依赖。她姗姗来迟,脸上挂着雍容端雅的微笑,措辞更是周全得体:“你一路风尘劳苦,早些休息。我已告诉九华他们,明日再来向爹爹请安。”他亦不吝赞美她的贤德与体贴:“多谢夫人,想得如此周到。”
在家的日子里,他也极少看见她。他固然绝足于她的房门,她亦从不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湘兰不安地拉着他的手:“长主免了我的定省,叫我只安心侍奉您。”他侧首不答,只宠溺地揽住她,又抱起纨纨,娇女嬖妾,无限爱怜。
兴定三年,他自淝水凯旋而归,途中便听说了沂国长公主薨逝的消息。时隔多年,再度踏足她的院落,他沉默,她亦不语,在长久的静默中一起痛惜怀念那个送他们鸳鸯菊、祝福他们白首同心的小女孩。
天色渐晚,她先从哀痛中回过神,体贴地道:“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多保重,你早些回去歇着吧,参汤已送到戴娘子那里了。”他木然颔首,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忽然回身问她:“夫人还有话对我说么?”
她微微一怔,很快又露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摇头道:“并没有什么话。”
完颜宁站起身,向仆散安贞轻声道:“姑父,我走了。”仆散安贞并未转过身来,亦未答话,完颜宁只听得镣铐相击之声锒铛一响,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些明白了,便静静等他。须臾,果然听他叹道:“罢了,你去告诉她,我不恨她。”
完颜宁忍住眼泪,点点头道:“是。”她又郑重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开。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听到仆散安贞叫她。
“宁儿,还是不必了吧。”他转过身来,自嘲地笑笑:“她哪里会在意这个,不必多此一举了。”

第18章 香奁梦断(三)斑竹
完颜宁回宫的时候,正赶上宫门下钥,殿前军守卫待她的车驾进了西华门便闭门落锁,直待第二日清晨再开启。流风见她一路上心事重重一言不发,亦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不一时便发觉她并未往翠微阁走,而转去了内侍局。
“公主?!”宋珪本颓然趴在床上,抬头一看来人不由吓了一跳,弹起身又“哎呀”一声摔了下去,差点滚落在地。“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回去吧,别叫人看到了。”
完颜宁示意流风关上门,走近几步,轻声道:“连日炎热,殿头背上的伤好些了吗?”
宋珪心头一热,忙道:“臣不要紧。”他本想催促完颜宁离开,却发觉她面色惨白,又委实有些放心不下。
“殿头叫潘先生来拦我,”完颜宁低头道,“自己却去犯颜进谏……”
宋珪闻言,以为她是心中感愧,不觉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也没什么,老毛病了,一直改不了。当年沂国长公主不知道为我求了多少次情,才没被打死。”他顿了一顿,又敛容道:“我既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任由别人颠倒黑白,身为天子近侍,闻过必谏是本分,便是被杀了也问心无愧。”
完颜宁心下愈发难过,忖道:“宋殿头行事只问是非,不论祸福,一个内侍倒比满堂朱紫更有骨气些。舅父只顾防备功高震主的武将,却不愁庙堂尽是庸懦雕朽之人么?”
兴定五年六月二十五戊寅日。
天甫明,金钉朱漆的宫门缓缓开启,便有辂车碾着朝霞辘辘而出,一路穿街过桥,不多时,便停在了有重兵看守的济国公府门外。守门的侍卫亲军认得宫车,又验过兖国公主印信,才放了完颜宁与流风入内。
济国公府自仆散揆谢世后,便由仆散安贞与邢国长公主主家理事。此时家中主君下狱待死,门外又有禁军把守,门房的奴仆们料定不会有客来,便躲到围房里去歇凉。完颜宁进了门绕过影壁,不见一个奴仆来迎,再打量府中气象,倒依旧雅重整洁,并未有凌乱衰颓的败相。
忽然间,一个小小身影从暗处蹿了出来,径直往大门跑,流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那孩子。完颜宁定睛一看,只见那小女孩才五六岁年纪,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不似自己小时候那般灵动促狭,竟是十分柔顺温婉,此刻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她也只本能地微微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抬头以哀求的目光望向完颜宁。
完颜宁心中一动,低呼道:“纨纨?”
那小女孩点点头,随即嘤嘤低泣:“姐姐放开我,我要去找爹爹……”
完颜宁想起昨夜仆散安贞的话,心中顿生爱怜,蹲下身柔声道:“纨纨乖,你爹爹知道你记挂他,只是这门外有许多禁军守着,你出不去……”
这时院里面又匆匆跑来几个傅姆模样的妇人,一见纨纨便赶忙过来抱她,纨纨犹自哭泣,细柔的嗓音如轻莺呖啭:“爹爹,我要爹爹……”那几个妇人赶紧捂她的小嘴,其中一个惶恐地望向完颜宁,不安道:“童言无忌,贵人莫要见怪。不知贵人怎样称呼?”
流风上前道:“这是兖国公主。”那几个妇人顿时面如土色。
“公主?!”兀地一声尖细的童声,却是纨纨趁傅姆们惊魂不定之际挣开了她们,“你也是公主?”她惊怒交加地看着完颜宁,仿佛“公主”二字是全天下最恶毒的字眼,“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那几个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她的小嘴,抱着她向完颜宁连连叩头请罪。完颜宁无奈,匆匆安抚了几句,又叫不许责怪纨纨,便撇下她们径直往内院走。
府中布置爽阔,完颜宁很快便来到邢国长公主的院中,房门口的福慧一见她便奔过来拉着她哭道:“三公子定要请死,公主快帮着劝劝吧。”完颜宁吃了一惊,果然听到门内邢国长公主的饮泣之声,又有一个青年男子决然道:“母亲不必多言了,儿子是济国公府的人,自然要与父亲兄长们一处去的。”
邢国长公主恸哭道:“景行,你可知道,陛下要我出面揭发金玉带之事,正是用你的性命交换的,你怎能白白地丢下这条命……”
那青年男子闻言,目眦尽裂,大口喘息着平复内心的激愤,咬牙怒道:“母亲好糊涂!怎会中了昏君的离间之计?!既如此,儿子更无面目苟活世间,便是死了,又有何颜去见为我屈死的父兄?!”
邢国长公主哀哭道:“不是的……”忽然捂住心口,痛苦地摇头,说不出话来,完颜宁见她几欲晕厥,忙上前扶住她并劝道:“三表哥这话不对。”
仆散景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甚是不屑:“兖国公主是奉旨而来么?又有什么指教?”
完颜宁也顾不得许多,低声道:“三哥,你且细想,金玉带之事是陛下发觉,再授意姑母出面揭发的,并非姑母告密。哪怕姑母不肯,陛下换一个人出面指证,结果又有何不同?怎能说是姑母为了你害死姑父和哥哥们?”
景行怔了一怔,只听完颜宁又叹道:“君要臣死,姑母一介女流又能如何?她只有勉力向陛下示忠,才能保全孩子和其他家人。如今陛下不杀三哥,也不追究仆散氏全族,这不比赶尽杀绝更好么?”
福慧亦跪下哭道:“三公子,公主说得有理啊,您就听她的劝吧。”
完颜宁摇摇头,轻声叹息道:“福姑姑,这些话,都是姑父说的。”
话音未落,邢国长公主与景行皆大惊道:“什么?”
“昨日我求了姑母的手书,去狱中给姑父送酒。”完颜宁哽咽道,“姑父对我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这事不能怪姑母。”
景行闻言,神色渐渐平静,邢国长公主却泪如雨下,身子蜷曲起来,双手紧紧握住心口,竟比方才更为痛苦。景行将母亲抱到榻上,复又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长叹道:“母亲,儿子不孝!”
完颜宁见状,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道:“姨父的事虽无法回天,但好歹还有三表哥。”谁知他又接着道:“只是儿子心意已决,请母亲原宥。”
邢国长公主以颤抖的手轻轻抚过幼子年轻英挺的脸,艰难地道:“为什么?”
景行决然道:“儿子年幼时,家中虽得母亲治理有方,但阖府上下忍气吞声提心吊胆的情景,两位兄长直到现在还不能忘怀,儿子最小,却也记得母亲时常宽慰父亲。那时不过是受郑王连累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是父亲被论谋反,皇帝是决计不会放过我的。额外开恩不过是权宜之计,待物议平息之后,就会罗织罪名将我斩草除根。大丈夫死便死了,何必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完颜宁心惊道:“是了,怎么我竟不曾想到?姨父当年也是先尚主再落职,免叫天下人说天子刻薄寡恩,两位舅父的手段想来是如出一辙。”
景行又道:“即便不被处死,也定是千般提防万般折辱,儿子福薄,不敢奢望能有母亲这样贤德的内助,哪里能够躲得过半生的明枪暗箭?与其那时候被论罪,连累母亲与家人,倒不如现在干干净净地随父兄去了,那昏君若还有一丝愧疚,也能善待母亲。”
邢国长公主肝肠寸断,紧紧地抱住儿子,抖索着说不出话来,完颜宁、流风与福慧在一旁看着,亦忍不住哭了出来。
景行挣开母亲的怀抱,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道:“儿子还有一事恳求。母亲心性坚忍,戴夫人又是父亲多年爱宠……儿子求母亲看在父亲冤死的份上,高抬贵手,善待她们母女,莫使父亲泉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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