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色微黯,唏嘘之情在目中闪动,又很快淡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斜睨打量着守纯的反应。守纯却低垂着头,慢慢跪下,伏地不语,良久,才叹息道:“是臣该死……臣觊觎非分,铸成大错,无言可辩……请陛下与娘娘容臣以死谢罪。”
太后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扶起他哭道:“盘都[1],你这是要逼着你弟弟煮豆燃萁么?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兄弟俩先自杀自灭起来,岂不要叫他痛煞了?!你们是手足,是至亲呐……”守纯闻言,双目通红,神情更加痛苦,咬着牙哽咽道:“臣残害至亲,愧对先帝,死不足惜……娘娘不必为臣担心了……”太后无奈,转向皇帝连使眼色,哭道:“你竟将你二哥逼成这个样子……你……”
皇帝心领神会,轻轻唤了一声:“二哥!”又不胜感慨:“孃孃说的事,朕都记得……爹爹还是翼王的时候,大哥是世子,向来不大理睬我,只有二哥跟我要好……后来术虎高琪杀了胡沙虎,处处弄权挟制爹爹,又是二哥想方设法地除掉他……于公于私,朕都记着二哥的好处……如今咱们失了中都、失了山西河北、失了辽东龙兴之地,蒙古步步紧逼,西夏和南宋又不时来犯,国祚飘摇、社稷不稳,朕与二哥当戮力同心重整山河,岂能在此时同室操戈,行亲痛仇快之事?!”他握住守纯一臂,正色道:“二哥若真心愧悔,便助我力挽狂澜,那些死去的至亲们泉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
守纯满眼痛泪,颤抖着跪倒在地,太后上前涕泣抚慰良久。
回到纯和殿,皇帝立即召见完颜宁,笑问道:“妹妹那天和二哥说了些什么?如今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完颜宁沉静地欠身:“臣岂敢造次,只是以骨肉亲情劝说,想来人非草木,大王痛惜至亲,心中感愧,也是人之常情。”皇帝将信将疑,却也寻不到什么端倪,笑道:“你平日寡言罕语,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的辩才,连二哥都能说动。”他又想起一事,向她温言低道:“对了,小姑姑的谥号,朕拟了‘慧淑’二字,你觉得可好?”完颜宁心知自己接连立功,皇帝为示嘉奖,才荫荣亡母,忙跪下叩首,伏地拜谢,皇帝点头微笑:“既如此,叫礼部择个吉日,一并追封了吧。”
[1]注:完颜守纯女真名盘都。
第25章 双阙峥嵘(四)妖异
随后,皇帝下旨改封英王为荆王,改判睦亲府,其母庞氏为荆国太妃;又尊生母王氏为慈圣宫皇太后。是日天气晴明,百官皆入贺于隆德殿,满目衣冠俨然,雅乐萦绕其间,仪式喜庆而庄严。
突然间,殿外狂风大作,卷起黄沙弥漫天地之间,昏霾不见天日。内侍奔到殿门外一看,只见尘土飞扬空中,睁目不能视物,值守禁军被暴风吹得无法直立,皆俱惊慌失措。皇帝心下不安,强自镇定,高声喝道:“冬日大风也是常情,不必理会,待尘埃散去就好了。”话音未落,忽听到尖脆的当啷啪啦两声响,接着浓霾稍退,依稀可见大殿前空地上落着几片碎裂的琉璃瓦。众人都觉妖异不祥,只是不敢出声,任由内侍跑来捡走碎瓦。
此时,远处黄霾中传来诡异的嚎哭声,瞬间又变作狂笑声,一男子身着麻衣丧服、披头散发地自烟尘中飘然而来,南望承天门且笑且哭。殿前禁军惊觉有人趁天象异常时擅入宫禁,忙上前呵斥驱赶,那男子纵声长啸:“吾笑,笑大金将相无人;吾哭,哭国家破败将亡!”
群臣闻言色变,纷纷请求以重典处置此人,皇帝默然片刻,自忖根基未稳、仁德未立,不宜先开杀戒,正色道:“朕初登大宝,遇草泽之人直言进谏,即便语涉讥诮也不可杀。”最后只以擅入宫禁和哭笑失所为由,杖责并驱赶他出宫。
其后数月,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再挽天河扭转乾坤,皇帝夙兴夜寐,一方面遣使西夏,重修旧好,又派移剌蒲阿率兵至光州,榜谕宋界军民再不南伐;一方面勤修内政,起复张行信为尚书左丞,擢延安帅臣完颜合达为参知政事,行省事于京兆,兼统河东两路;又决意广开言路、听取民情,诏谕刑部,登闻检、鼓院,不可销闭防护,任凭有冤者陈诉。一时间边境安宁,朝堂气象稍振,民间清议亦有好转之势,如同这时节季候,在经历极寒之后冬去春来,欣欣向荣。
正大元年春闱,皇帝求贤若渴,大力选拔良才,经义、词赋两榜取张介、王鹗为魁元,元好问等五十五人为进士,另外再取孛术论长河等十余人为策论科进士。
皇帝一连数月宵衣旰食,浑然不觉花到荼靡,春意已深。一日散朝之后,他头晕气短精疲力竭,想到去后苑走一走舒散筋骨,便拖着迟重的脚步缓缓向北而行。
走到玉清殿外柳荫深处,枝头莺声恰恰之中,皇帝眼前忽然一花,似有一团光芒耀目,流转不定。他驻足瞬目,还未细看,已听身后潘守恒沉声喝道:“大胆!圣驾在此,速速行礼!”
“呀!”那春光幻化出的丽影发出一声轻柔娇俏的惊呼,如同柳上黄莺啼啭,“奴婢拜见官家,官家万福。”
转眼过了端阳,天气越发炎热,所幸翠微阁里苍松翠柏垂荫相映,倒比别处更阴凉些。承麟熟门熟路地转来,一进院门便玩笑道:“客人来啦,长主歇歇神,别用功啦。”话音方落,流风已打起竹帘迎出来,低声笑道:“小王爷,里头有客。”承麟睁大眼睛,压低声音笑道:“这么热的天,除了我还有谁来?”又转念一想,拉着流风笑得乐不可支:“我知道啦,就是天太热,所以要来找你家雪人,降降暑气……”流风听他把完颜宁比做雪人,倒是神形皆似,亦觉好笑,承麟又佯作不悦道:“我又不是王府世子,做什么小郎君小王爷地叫,跟你说了也不听,我去找雪人评理……”一边说,一边含笑往里走,却见屋里走出两个女子,前边白衣少女浅笑立于檐下,气度超尘,仪容淡静,正是完颜宁,后边跟着个眉目温和的中年妇人,身穿半旧的靛色衫子,稳重地向自己施了一礼,微笑唤道:“广平郡王。”
承麟微微一愣,随即欣然笑道:“福姑姑!”
福慧忙摆手道:“当不得王爷这样称呼。”又向完颜宁深行一礼:“长主和王爷恕老奴先告退了。”完颜宁忙扶住了,又叫流风打伞送她出去。
承麟想起庄献大长公主忌日将至,敛了笑问道:“福姑姑来与你商量姑母的祭礼么?”完颜宁点点头,引他到阁中坐下,低道:“新君登基,纨纨想求个恩典,许她入园寝拜祭。”承麟挑眉笑道:“这孩子倒是个有心人,知道新官家看重你,也难为福姑姑肯为她跑这一趟。”他见完颜宁睨着他默默若有所思,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看我做什么?又打什么鬼主意?”完颜宁低头莞尔,略一四顾,摒退了阁中宫人,浅笑道:“兄长,我是想托你……留心好儿郎,也未必要宗室戚里、高门显贵,只看人材品性就好。”
“什么?”承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旋即又黯然锁眉,“这事其实不必你来嘱咐,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早留心几年了,只是没一个才干人品都好的……”他叹了一口气:“还有,将来若没有陛下的圣旨,终究是不成的……”
完颜宁知他会错了意,失笑道:“兄长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纨纨。”她纤眉浅颦,叹道:“她父母都不在了,还背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又不是姑母所出,勋贵之家自不会选她来联姻,若说做侧室,她父母泉下有知,决计是不肯的。我想来想去,莫若选个正直可靠的少年郎,哪怕门第低一些也不打紧,只消能心诚意正地待她就行。咱们先选好了人,再同福慧姑姑商议,到时候她叔父婶娘定是顺水推舟,这事就成了。”承麟伸指作势刮了刮脸,笑她道:“长主如今人大心大,都会给人说亲了。你倒替她想得周到,那你自己呢?”完颜宁神色淡漠,沉静地道:“我没什么可打算的,听候陛下圣裁吧。”
承麟笑了一笑,压低声音道:“说起陛下,我听说他至今不肯册封皇后,是为了立一个柳娘子为中宫,那柳娘子你可见过?是个绝色佳丽么?”完颜宁颔首称是,想起了两月前相遇柳氏的那一幕。
那日是母亲的生忌,她拜祭之后回宫向皇帝再度叩谢追谥之恩,却在去往仁安殿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花明雪艳的少女。
那丽人约莫将笄之年,云髻堆墨,肌肤玉曜,身穿鹅黄色轻衫,系着嫩绿薄罗裙,颈上一串明珠,更趁得那明眸皓齿熠熠生辉。完颜宁略一驻足,那丽人身后宫女已低头行礼道:“长主,这是柳娘子。”
“长公主!”那少女嗓音娇柔如出谷黄莺,笑容纯净而天真,“您是去纯和殿吗?咱们一起走吧!”完颜宁不置可否,沉静地浅笑道:“柳娘子请。”
一路上,柳氏轻柔软糯的笑语声如燕呢哝、如莺呖啭,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完颜宁想了一想,微笑道:“柳娘子,天色已晚了,我还是改日再来拜谢陛下吧。”说罢,微微欠身致意,便要离去。
“长主!”柳氏拉住她,春山般的黛眉不安地蹙起,秋水似的明眸闪过一丝惊惶,又很快消散,“是因为我么?”她无措地轻咬朱唇,那副纯真无邪的娇痴憨态,让完颜宁全然明白了皇帝对她近乎疯魔的迷恋——内忧外患重重交煎之下,有什么比一个不谙世事、清如朝露的韶华少女更叫人身心愉悦呢?
“当然不是了。”完颜宁面色从容,温和一笑,“柳娘子莫多心。”
柳氏闻言似释重负,嫣然而笑:“咱们差不多大,长主就叫我莺儿吧。”她娇羞地侧过脸,低声补充道:“是官家赐的名字。”
“还有呢?只是光艳绝世么?”承麟好奇地追问,“定有其他非凡之处吧?是不是也不声不响,心里却极有主意的?”
完颜宁斜睨了他一眼,抿嘴浅笑不语,承麟自知失言,双眉一挑,又故意转开话题:“我倒不信了,什么美人,还能比你更好看?咱们长主才是超尘绝俗,神仙气度、姑射真人……哎,哎,你笑什么?”
完颜宁压低声音笑道:“兄长大喜,什么时候带我拜见新嫂?”承麟面色微酡,扬起脖子笑道:“哪来的新嫂,我只留心妹婿!”完颜宁好整以暇地悠然道:“兄长向来不听后宫是非的,怎么今天倒问起陛下的新宠来了?定是遇到了‘光艳绝世’,又‘不声不响’,还‘心里极有主意’的女子了。你老实招了吧,白撒哥哥若不肯答应,我或许还能帮你说个情。”
承麟跌足笑道:“我的天!将来不知哪个苦命鬼来做这驸马都尉,花花肠子一动,就被你算了个透,可真是倒了大霉。”完颜宁淡淡道:“我跟你不同,将来不是和亲也是被赐予功臣,这辈子为国家百姓尽了忠节孝礼就算完了,还去管别人的花花肠子做甚?”她转顾承麟,一双清澈的秀目层波闪转:“你再不说,我只管自己猜啦……我猜你定是在‘非凡之人’手上吃了瘪,又在白撒哥哥那里受了训,所以跑到我这里来撒气。”承麟本待安慰她,后来听了她的猜测,拍着大腿笑道:“你都快成精了,我害怕都来不及,哪敢找你撒气?”完颜宁抬眸浅笑:“方才有人在院子里冰人雪人地消遣我,福慧姑姑也听见了,你拿什么抵赖?”承麟挑眉大笑道:“好哇,说了半天,原来在这里等着我算账呢。”玩笑过后,他又温言低道:“你从小就聪明过人,在我面前,再伶俐都不要紧,只是将来出降后千万要藏拙,别叫夫婿畏惧忌惮。”完颜宁知他好意,略略颔首,又抿嘴笑道:“你先说自己的事。”
承麟神色有些尴尬,双目中却现出喜悦的光彩来,完颜宁笑道:“罢了,不为难你,你只说吧,要我做什么?”承麟剑眉飞扬,意气风发,笑道:“不必了,这件事,我定要自己做成!就算她不肯,大哥哥不肯,睦亲府不肯,我也定要娶了她来!”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噔铛一声,似有器物坠地,承麟往门扉处看了一眼,只见竹帘上人影隐约,登时站起就要出去看,完颜宁心下了然,忙拉住他一条臂膀,轻轻摇了摇头。承麟不解,但见她眉眼间忽现怜悯之色,便依着她又坐下,满腹狐疑地低声道:“怎么了?”完颜宁心下叹道:“你自己惹下的,倒来问我。”调转话题问道:“兄长,你方才说白撒哥哥和睦亲府不允准,想来是因为女家门第悬殊的缘故,但她自己也不肯,那又是为什么?”
承麟瞥见竹帘上人影退去,才低声道:“她是宋人,为着宋金世仇,十分厌憎金人,尤其是宗室子弟……”完颜宁一惊,瞬间想起父母之事,也顿时明白了完颜承裔反对的原因,沉吟道:“这确是有些难办了……得想个法子求到陛下面前,有了金口玉言,白撒哥哥也只能答应了。”承麟欣然笑道:“对,咱俩想到一处了,所以我才来问柳娘子的事,官家自己也情有所钟,想必能推己及人,成全我的心意。”完颜宁微微色变,沉静道:“既如此,须得快些去说。柳娘子是做不成皇后的,到那时你就不好开口了。”承麟忙问为什么,完颜宁低叹道:“往大了说,君王立后是为天下人择母,而非出于私情私爱;往小了说,太子妃是先帝为陛下选的正妻,出身高门贵族,又曾刲肤尽孝,深得太后喜爱,还生育过嫡子,多年来侍奉夫君从无过错,如今陛下要宠妾灭妻,将妻作妾,两宫太后、睦亲府,还有朝廷百官决计不会答应。”承麟皱眉道:“若陛下一力坚持,也未必不可……当今太后从前也是妾室。”完颜宁低声道:“不一样的。先帝那时候只是个闲散亲王,而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一言一行当为臣民之表率,更何况陛下登基不久,内有弊政、外有强敌,正是要发奋图强笼络人心的时候,怎能露出德行有亏的短处来?”
她截住了话头不再说下去,心里却叹道:“太后何等心性手段,能将原先的翼王妃逼得出家为尼,这才填上了正妃的空缺;柳娘子却是天真烂漫之人,在这虎狼环伺的后宫里,唯有陛下的一点宠爱,既无子嗣,又无靠山,还引得六宫怨妒朝臣侧目,将来只怕要红颜薄命。”
承麟沉默片刻,皱眉道:“可我若现在去求,到时候圣旨一下,她却不肯接旨,那怎么收场?”完颜宁奇道:“她这般厌憎金人,又如何与你两情相悦?难道你没说自己姓完颜?”承麟笑道:“自然是说了,所以她才跑了,只留下张字条给我,说宋金世仇,不共戴天,今生无缘与我结为夫妇。”
完颜宁蹙眉道:“莫非她是赵家宗女?若只是寻常百姓,自泰和六年起,汉人便同女真人通婚,实在不必这般介怀。”承麟道:“她本是南朝将官之女。泰和六年,韩侂胄挥军北伐,她父亲被武肃公麾下部将所杀,母亲也死于战火。她被好心人收养,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看到字条,立刻跑出去寻她,路上看到一个穿白色衣衫的女子,顿时想起你来,这才有了主意。”
完颜宁秀眉微挑,奇道:“这事与我有什么相关?”承麟忍俊不禁:“我想起小时候,你总缠着我讲四姑父破贼的故事,我若不肯讲,你也不吵不闹,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回去就病了,我没法子,只好再赶来给你讲。”完颜宁忆起儿时光景,心头温暖,浅笑道:“我明白啦,你也学我这样,用苦肉计逼她现身。”承麟笑道:“不错。我对她说,我愿和她一起回南朝,隐名埋名,做一对布衣夫妇。”完颜宁暗暗咋舌:“男子的甜言蜜语真信不得!这谎也撒得太大了,且看你如何圆回来。”
承麟继续道:“后来,陛下也要修好宋国,我便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使,和她一起在临安小住。正愁不知道怎么带她回京,大哥哥写了信来,说祖母过世了,我便动之以情,说祖母从小待我如何好,我必得为她送行,这才哄了她来开封。到了京师,她不愿进金人王府,我只好安排她住在外头别苑里,大哥哥听说我未娶妻就置了外室,狠狠训了我一顿,她又来问我何时启程回江南……唉,我只得两头瞒着。”
完颜宁笑道:“这如何瞒得住?不过白撒哥哥在陕西任上,丧事一过就要走的,倒也不打紧。”承麟苦笑道:“大哥哥那里还好,了不起被他打一顿,最难办的是她……你不晓得,她……”他目中露出奇异的光芒,带着些期待、激动和担忧,低声道:“她有了身孕。”
完颜宁又惊又喜,低呼道:“呀,我要做姑母啦!”承麟笑道:“你早做了姑祖啦,端午重阳你去金明池走一遭,侄孙们一个个都能射柳了。”完颜宁笑道:“那怎能一样?!”想了一想,又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你今日就去求陛下吧,我去找柳娘子,求她帮你敲敲边鼓。”承麟犹豫道:“可是……圣旨一下,我怎么瞒她?”完颜宁奇道:“她有了孩子,你还不说出实情?”承麟苦笑道:“你不晓得她有多执拗,若实话告诉她,立刻就跑了。”
完颜宁暗暗称奇,心道世间女子皆出嫁从夫,这新嫂确是非比寻常,想了一想,又沉吟道:“不如告诉陛下,嫂嫂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接旨谢恩,就由你来代领,先把封诰坐实了;至于嫂嫂那里,你派些心腹去伺候,别走露了风声。”承麟一听,眼中渐渐发亮,拍案大喜道:“好主意!我就说她怀胎不稳,不能下地,也不能费神,不许人探视,那便成了!”
第26章 双阙峥嵘(五)折翼
过了两日,皇帝果然下旨,册封汉人杜氏为广平郡王妃。完颜承裔气得半死,又不好公然抗旨,只能将承麟大骂一顿,当天就离京回任。朝中百官闻弦知意,明白皇帝借此试探立后之事,纷纷上书弹劾广平郡王行事荒诞、性情乖张。
清晨,皇帝往隆德殿视朝,完颜宁悄悄来到纯和殿找柳氏。柳氏正在窗前梳妆,听到她的脚步声便亲热地回眸一笑,柔声唤道:“长主。”
窗外晨光清美,帘内佳人明媚,似是昨夜浓睡未足,柳氏斜倚妆台,长发委地,娇慵无限,仿佛柔不胜衣。完颜宁愣了愣,忽然有些尴尬,雪白的双颊微微泛红,轻咳了一声,低头应道:“柳娘子。”
柳氏让完颜宁坐,又命侍女将满头漆黑柔亮的秀发绾作简单的倭坠髻,也不施朱傅粉,便站起身轻快地跑到完颜宁身边,拉起她一手,娇柔地笑道:“劳长主久等啦。您来试试这支珠钗,官家昨日才赏的,我瞧着最称您的白衫子,我送给您,好不好?”
完颜宁满腹心事,只得强笑道“多谢柳娘子”,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到镜前添妆。插上珠钗后,柳氏左右端详,拍手娇笑道:“真好看!长主这样美,该多打扮打扮。”完颜宁对镜一照,却瞥见身后宫人正抬眼盯着柳氏,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明白这纯和殿早被太后或徒单氏控制,只等着时机一到便要除去柳氏。
她久经变故,镇定异常,当下不露形色地浅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副蝴蝶环子想送给柳娘子,娘子可愿纡尊往翠微阁一去?”柳氏自承宠后,被众人视为美色误国的惑君妖孽,从来无人与之交好,更遑论走动,此时受完颜宁之邀,心下极是喜悦,忙点头答应不迭。
到了翠微阁,完颜宁立即命流风招呼柳氏身边侍女去围房暂歇,自己带着柳氏往寝阁里走,一进门便单刀直入:“柳娘子,你若肯相信我,便立刻去求圣上,请他封你为嫔妃,决不可再起立后之念。”
柳氏一怔,渐渐红了眼圈,颤声道:“长主,是太子妃叫您来的么?”
完颜宁神色诚恳:“没有,我不是任何人的说客。我来劝你,是因为你帮广平郡王进言,我很感激,想回报一二。”
柳氏闻言面色稍霁,又敛起翠蛾低声道:“长主,人人都说我是褒姒西施一流的妖女……”
“你不是。”完颜宁沉静地道,“你没有她们的道行,干不成亡灭金国这样的大业。更何况,当皇后也不是你的主意。”
柳氏惊讶地看了完颜宁一眼,颇有些感动,细柔的嗓子小声地啭:“是呀,这是官家说的。他说他喜欢我,要和我生同衾死同椁,只有做了皇后,我才能与他同室而葬……”她白玉般的脸颊慢慢透出珊瑚之色,娇羞而天真:“他还说,他很累,很烦,透不过气,只有我能让他高兴些,他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完颜宁哭笑不得,腹诽道“男人的花言巧语如何能当真”,只是不好开口诋谤天子,想了一想,劝道:“就算陛下是真的喜欢你,但他和广平郡王不同,他的皇后是天下之母,你这样……单纯,保全自身尚且不能,如何平衡后宫,泽被百姓,母仪天下?”她见柳氏蹙眉不语,又道:“至于同椁同室,那是百年之后的事了,这世道风云变幻、战火纷飞,谁能料到身后事?而且,谁说夫妻便一定能死而同穴的……”她想起父母与姨父母的孤坟荒冢,暗叹了一声,便没有再就此说下去,另起了话头叮嘱道:“如今为着广平王妃的事,前朝后宫物议如沸,似箭在弦,你已然居于炭火之上了,若不赶紧……”
她待要再劝说,忽听流风朗声笑道:“二位姐姐再歇一歇吧!”便知那两名侍女已起疑心,只得迅速从奁盒里抓了两只鎏金蝴蝶耳环,匆匆戴在柳氏白玉般的小小耳垂之上。
柳氏还有些呆怔,下意识地以手抚腮,妩媚之中带着懵懂娇憨,如同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说不出的惹人爱怜。
完颜宁心下叹息,只得依礼送她起身出门,目送着她莲步轻移至院中,仿佛纯净的清露缓缓流转到盛夏阳光之下。
果如完颜宁所料,数日后,朝中百官、宗室贵戚与后宫妃嫔皆怨声沸腾,慈圣太后当机立断,以宫人柳氏掩袖工谗、妖媚惑主为由,命人将其赶出皇宫。皇帝不舍,却不敢抵抗太后雷霆之怒,为保柳氏出宫后不被人欺侮,只得对庆寿宫使者道:“带她出东华门后,无论是谁,遇到的第一个人就赐给他为妻。”柳氏哭得哀哀欲绝,挣扎着不肯离去,定要面见皇帝,被内侍一把扯住头发拖出了纯和殿。
完颜宁闻讯赶到东华门的时候,那四名内侍正办完了差使回宫来,向完颜宁恭静地行礼如仪,侧身而过,丝毫不见片刻前凶神恶煞的模样。
流风眼尖,一眼看到门口青砖地上落了只金环,捡起一看,那錾花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血迹,吓得低叫道:“长主,您看!”
完颜宁见之黯然,知道定是柳氏挣扎间被人大力扯落的,她便如同这只柔弱单薄的蝴蝶,前一刻还在繁华温柔之中,下一刻便沾满血泪,跌落尘埃。
正大元年六月辛卯,皇帝从百官所请,承太后慈命,册嫡妻徒单氏为皇后,更大封六宫,新纳数位嫔御;其后,他又恢复了之前忧劳国事的样子,日日在隆德殿、仁安殿焚膏继晷地面见朝臣、批阅奏章。许是过于操劳眠食不节,年轻的皇帝竟很快肥胖起来,短短两三月间便不复昔日清健匀称的模样。
完颜宁也打听过柳氏的下落,潘守恒惋惜地道:“是一个贩缯之人……不过好在有个营生,总不会受冻挨饿……”完颜宁又问:“陛下呢?”潘守恒犹豫片刻,喟然叹息:“陛下知道保不住她,就想听天由命,让上天来决定她的归宿……不过,她走后,陛下倒是在纯和殿默默良久,将所有宫人内侍都遣开了……”
完颜宁低头不语,潘守恒亦沉默相伴,只是凝视她的眼神渐渐温柔起来,情不自禁地忆起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为着他人的不幸遭遇颦眉垂首,神色哀悯。他刻意地收敛心神,克制着渐渐升起的恍惚,告诉自己眼前亭亭玉立的丽姝是日渐长成的兖国长公主,而非多年前那个容颜相似之人。
“长主,”他柔声唤,“您别难过,她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转眼秋去冬来,过了新年,蒙古再度犯境,皇帝命枢密院判官移剌蒲阿率军迎战,承麟亦随军出征。
临行前,完颜宁知承麟放心不下临盆在即的妻子,准备出宫去探望,并特意带了凝光同去。谁知到了府中,承麟为难地道:“妹妹,她……她胎像不稳,还不能见客。”完颜宁讶然:“你都快出征了,她‘胎像’还没稳?”承麟无奈,摒退侍从,低声道:“她为了叫我安心征战,已肯住到王府里来了,只是……我怕她言语间冲撞了你。”
完颜宁斜睨着他浅笑道:“哪里是怕冲撞我,你是怕万一说起宋金世仇来,我言语间冲撞了她才对。”承麟笑道:“你那么厉害,我都说不过你,何况她这样笨嘴拙舌的,我怎能不怕?”完颜宁颔首笑道:“也罢,待孩子出世后我再来吧。你放心,我只望望小侄儿,就算嫂嫂骂我是金贼胡虏,我也绝不还口。”承麟笑着一揖到底:“委屈长主啦。待我回来,再好好谢你。”
说到谢字,他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对了,柳娘子那里,我已送过两次银子了。只是我看她没甚城府,这银子多半藏不住。还有那只金环也给她了,她哭得伤心,说后悔没听你的劝。”完颜宁蹙眉道:“她丈夫待她好么?”承麟叹道:“打了半辈子光棍,平白得了个花朵般的美娇娘,怎会待她不好?只是,那人是个商人贩夫,又三十多岁了,自然不比官家年轻风雅。”完颜宁道:“年纪大些也无妨,只要能善待她就好。”心中却想:“年轻风雅又有何用?海誓山盟说了个遍,危难之际也不曾护她半分,华而不实最害人。”
她想到此处,忽然对承麟道:“兄长,从前你给我的那些话本子,现在还在么?”承麟微笑道:“都好好收着呢。你还我做什么?莫不成你当了雪人,道骨仙风、淡泊自抑,就能堵上别人的嘴了?”完颜宁垂眼道:“我那时……想着女儿家务守贞静,不该看这些,现在看来却未必,多看看别人的故事,才知道什么叫‘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