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正月,皇帝改年号为“元光”,新春宫宴之后,承麟绕到翠微阁探望完颜宁,见她正在聚精会神地合香,不由笑道:“怎么我每次来,你不是在读书写字,就是调琴制香,亏得你是女子,若生作男儿,只怕金明池的柳树都要秃了。”
完颜宁眼中微有笑意一闪而过,仍是沉静地道:“我在合兄长去年给我的宣和御制香。”承麟一怔,想起当日遇着庄献长公主的情景,心下也觉唏嘘。须臾,凝光奉上茶盏,承麟饮了一口,辨出是枣参茶,向她笑了一笑,凝光脸上立刻红涨起来。承麟笑道:“你家公主惜字如金,怎么你也学她?她不吭声就由她去,咱们说说话。”一边说,一边笑着瞥了完颜宁一眼,又问凝光这几日在忙什么,可做了什么新鲜点心,凝光既喜且羞,低着头问一句答一句,又端来自己新做的蜜浮酥萘花,承麟尝过便赞不绝口,夸得凝光愈发羞涩。
说话间,完颜宁已制成了香,将一粒粒香丸收在香盒里,又转身往博山炉里添了几瓣雪片似的龙脑,向承麟浅笑道:“劳兄长久等。”承麟笑道:“不妨。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年下要离京,所以趁今日饮宴来看看你。”他略一顿,又缓缓道:“听说……你近来常去东宫?”
完颜宁颔首道:“是。太子妃颇好香道,常接我去研制香方。”承麟“哦”了一声,沉吟道:“我要往陕西去了,只怕有日子不得回京,你自己万事小心。”
完颜宁点头道:“我明白。我只是个伶俜女子,不懂得国家大事。”承麟会意一哂,又问凝光:“这萘花酥还有么?我想带些回去给母亲。”凝光连忙答应着去了。承麟见房中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知道你这鬼灵精不会卷到他们兄弟间去。”转而又爱怜地道:“不过,你也不必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姑父姑母去了,可你还有我呀。我这个哥哥和陛……别人不同,最是疼妹子的,别害怕!”完颜宁望了他片刻,低道:“兄长,你多保重。”承麟笑道:“放心,我将来要亲自送你出降呢,自然要保重的。”完颜宁目光微瞬,低头淡淡笑道:“送一件礼物,或是派一个细作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承麟未料她对前途灰心至此,想到庄献长公主的遭遇,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转了话题叹道:“宫中凶险,外头也不太平,你可听说了么,蒙古连鄜州也打下来了……”
完颜宁蹙眉道:“眼下咱们失了牧所,没了战马,对战蒙古自是极难。还有南边……”她叹了一口气:“嘉定议和之后,两国本已相安无事许久了……”
承麟点头道:“是啊。百姓对此怨声载道,可恨如今言官也只会粉饰太平了。”完颜宁道:“宋人本来安分,偏偏咱们好端端地背盟弃约,如今倒好,时时开战,牵制着不少兵力。”承麟低声道:“你可听说了么?姑父就是为这个死的。”完颜宁大惊:“什么?”承麟悄声道:“我也是听大哥哥说起,姑父南征虽是胜了,但终归得不偿失,非但没补上蒙古杀掠的缺口,还白填了许多军费进去……陛下杀他就是为平民愤,息朝议,将南开宋衅的罪责归于他一人身上。”完颜宁惊怒异常,还未及说话,便见凝光已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便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指,按下不语。
承麟亦重新添了笑,转身逗凝光道:“古有陆郎怀橘遗母,今有我提酥奉亲,实在多谢你啦。哎,将来也不知谁人有福,能天天吃着你做的点心——嗯,想来那人定是——你家都尉!”凝光初时以为他暗示表白,后来听他说到都尉,方知自己会错了意,更是羞愧无地。
完颜宁心中好笑,暗忖道:“呼敦哥哥虽有才志,但到底未经风霜,身上总带着风流纨绔习气,将来只怕要受些磋磨。”
[1]注:金哀宗完颜守绪女真名宁甲速。
第23章 双阙峥嵘(二)山陵
元光二年秋,皇帝再度染病,英王守纯借口侍疾流连内宫不肯回府,御史中丞师安石弹劾英王违背祖制夜宿宫禁,很快被王阿里以奉谕孝亲为由反驳,守纯反告师安石所劾不实,将之移送大理寺鞠押,太子英王两党已势成水火。病中的皇帝闻讯后,下旨免师安石之罪,只以诏谕相责。
十二月,皇帝病势愈发沉重,不能视朝,神志清明时便传召皇太子到近前,嘱咐道:“吾尝夜思天下事,必索烛以记,明而即行,汝亦当如此!”又诫谕英王不可崇饮:“汝乃惟饮酒耽乐,公事漫不加省,何耶?”丁亥日,皇帝病危,英王与真妃庞氏日夜候侧,不肯暂离;次日戊子,皇太子率百官及王妃、公主入内问安,亦不许一人离开,大有率众对峙之势。
庚寅日暮夜,皇帝已届弥留之状,知守绪与守纯各不相让,只得命众人皆出,唯余兖国公主与前朝资明夫人郑氏侍侧。守绪向病榻上的父亲叩首告退,又对完颜宁与郑氏深深一揖,缓缓抬头时注视着完颜宁低声道:“一切有劳妹妹……与郑夫人。”完颜宁只恭敬地敛衽还礼,郑氏四平八稳地道:“殿下言重了,老身侍奉天子,自当尽心竭力。”守绪又一揖,然后退后几步,转身而去。
片刻间人群退尽,偌大的宁德殿一片沉寂,墙外的天地间呼啸着冰冷刺骨的腊月寒风,空旷的寝殿里只剩垂垂待死的天子、豆蔻年华的公主与白发盈颠的前代宫嫔,明灭不定的的灯烛给重帷叠幔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黑暗中似伏有无尽的悲愁与杀机。郑夫人默默看了看皇帝,侧首对完颜宁低声道:“陛下似有话对公主说,老身先去外间等候。”
完颜宁此前从未见过重病临终之状,心中有些害怕,缓缓上前跪在榻边,轻声唤:“陛下。”皇帝似无力睁开双目,唯有松皱的眼睑微微一动,喉咙中发出混浊的痰声。完颜宁见状,恐惧之感渐去,恩怨之心亦淡,唯剩无限悲凉,低声唤道:“舅父……”
皇帝听到这一声,似是被刺了一下,面颊抽动,半睁开眼竭力聚起目光,艰难地断续道:“……天乙星……你要……国运……”完颜宁心下了然,沉静地道:“臣明白。臣虽不敢自居吉星降世,却也知道自己受陛下恩遇、受百姓供养,今生唯有竭尽所能维护大金国祚,方能回报陛下恩德与万千黎民的膏血奉养。”皇帝闻言如释重负,眼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目光复又涣散。
完颜宁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皇帝再有所示,便去唤了郑夫人进来,二人同在榻前守候。不一会儿,漏箭刻交亥正,昏迷中的完颜珣咽喉中咕咕作响,忽然又大咳几声,睁开眼睛哑声叫道:“太子!叫太子来!”说罢,口鼻中嘶嘶几声,虬曲的十指无力地软垂张开,整张灰败脸皮耷拉下来,就此气绝。
完颜宁一怔,望着皇帝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心中一片冰凉,空荡荡地辨不出悲惧哀愁来。须臾,她定了定神,回身转顾郑夫人,却见后者容色淡定,静静地道:“公主暂请节哀,敢问公主作何打算?”
完颜宁一凛,猛地明白过来,自己虽然韬光养晦,一直不肯卷入夺嫡之争,可身在天子近旁,又顶着“吉星降世”头衔,时局事态哪能容得自己独善其身?眼下形势紧逼,当真避无可避,必须在太子与英王之间选一个,一步行差踏错,便成万劫不复,新君绝不会放过,唐朝的上官婉儿就是前车之鉴。
她自仆散安贞夫妇血淋淋的惨剧亲历伴君如伴虎,天家人情凉薄至此,君臣义、兄妹情在皇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加之又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一直和光同尘,谨小慎微,只求自保。今日被逼到这般地步,反而不再害怕了,心下只剩冷笑自嘲:“我这条小命,原本就是捡来的,又有什么可惜?”只是她自幼熟读圣贤书,又受庄献长公主教导,自然不肯附逆作乱,当机立断决意襄助太子,忙低声道:“陛下遗命传召太子,我自当奉旨而行,咱们叫个可靠的人去传旨吧。”
郑夫人微微颔首,补充道:“一个不够,还需多安排几个人,分前后去。”完颜宁又是一凛,心下很敬服郑夫人的周密,点点头道:“好,我这便去。”
这时殿外忽然响起说话声,听声音似是庞氏,完颜宁知她是为助英王夺嫡而来,心中一紧,已听郑夫人沉声道:“老身出去迎真妃娘子,公主速去!”言毕,果断地走到外间,正迎头碰上庞氏走进殿中。
郑夫人早年间两次经历宫中变故,早已历练得十分镇定,当即对庞氏道:“陛下正在更衣,娘子此时不便觐见,不如在暖阁里稍待片刻。”庞氏心中生疑,却也无法确定皇帝已崩逝,不敢硬闯,只得依言而行。走到暖阁门口,庞氏忽然发问:“公主呢?”郑氏知她已起疑心,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公主年少体弱,不能久支,陛下慈爱,让她去暖阁休息,此刻怕是已睡着了,娘子去瞧瞧她吧。”庞氏将信将疑地走进暖阁,忽听身后哐当一响,两扇门扉已合拢,她急忙转身开门,却听到门外金属咔嚓一声,原来已被落了锁。
庞氏上了当,登时明白皇帝必已驾崩,此时不见完颜宁想来是已去皇太子处报讯。她大急,再顾不得许多,高声叫喊起来,尖利的喊声在静谧的深夜里尤为刺耳,殿外侍从听到她的喊声,立刻飞奔去报守纯。
不一时,守纯带着亲随抢先赶到,进殿一看,只见八名奉御兜鍪甲胄、各持刀剑,肃然立在殿中,郑夫人在一旁温和地道:“二大王怎么来了?”
守纯已到生死关头,开门见山地道:“圣上大行,夫人为何秘而不宣?又为何羁押本王的母亲?”郑夫人淡淡道:“圣上病中昏迷,何来大行?真妃娘子高声喊叫,老身恐她惊动圣上,只得请她去暖阁暂歇,哪里称得上羁押二字。”
守纯知她在拖延时间,再不多言,带着随从便要硬闯,那八名奉御立刻举刃相向,寒光森然。守纯扫了一眼,不见一个素日亲近的人,知道自己棋差一招,被守绪在值守奉御上做了手脚,不由大恨,咬牙道:“你们听好了!爹爹命我灵前即位,继承大统,可传旨的真妃娘子却被人扣下了,现在我奉诏而来,奉命登基,如有阻拦者,视同谋反,诛灭九族!”那八名奉御年少,听他言之凿凿一时有些犹豫,只见郑夫人冷道:“陛下只命老身与兖国公主守候在侧,几时叫真妃娘子传旨了?储君之位,贞祐四年便已落定,天下人人皆知。二大王莫要执迷不悟,此时带人离去,或许还可回头。”
守纯冷笑,狠声道:“妖言惑众,格杀勿论!”说罢拔出佩刀便向郑夫人砍杀过去,恰在此时,殿外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伴着铁甲铮铮急促地逼近而来,听声音显是训练有素的雄兵,守纯大惊,又听一个清泠的少女声音一字一字地道:“陛下旨意,宣皇太子入内,现在殿下已在门外,请夫人开门。”
守纯顿时慌张起来,命亲随立刻闩上殿门,郑夫人亦不阻拦,只沉声道:“陛下驾崩,命太子即日登基,主持后事。”门外完颜宁立刻应道:“太子领命,已率百官齐集殿外。枢密院诸相公在各处宫门,东宫亲卫军三万已在东华门内等候。”守纯听到这句话,登时心中一凉:“三万东宫亲卫军……我,我还有什么指望?”他知道大势已去,提刀的右手软垂下来。郑夫人答道:“殿内八位奉御郎君尽忠职守,护卫陛下龙体,不敢有失。”
守纯听她二人隔着门一唱一和,似说书一般将宫中局势讲得明明白白,心灰意冷绝望之极,横刀意欲自尽,又颤抖着下不去手,想了一想,复又生出几分侥幸来,一边命人开门,一边对郑夫人和言道:“适才护母心切,冲撞了夫人,不知现在可否放了真妃出来?”
说话间,殿外禁军已冲进来将英王及众亲随制住,并将英王绑缚着架了出去。皇太子完颜守绪缓缓步入殿中,双目直视前方,一眼都未看向守纯,径直走向里间寝殿。在他身后,完颜宁及枢密院、尚书省、殿前军、近侍局主事官员鱼贯而入,一同在皇帝榻前站定,而后齐刷刷跪下,放声痛哭起来。
元光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金宣宗完颜珣崩逝,皇太子完颜守绪柩前即位,并于天明后宣读遗诏,正式登基。次年正月,新帝改元正大,并大赦天下。
随后,新帝论功行赏,因三万亲卫军实有鼎定乾坤之功,特迁总领移剌蒲阿为权枢密院判官,又晋资明夫人郑氏为鄜国夫人,郑夫人淡然道:“若非公主,老身早已成刀下之鬼,岂敢居功。”
原来那一晚郑夫人应付真妃之时,完颜宁已从边门出去寻到宋珪与潘守恒,定下黄雀在后的计谋。于是她与宋珪佯装传旨,趁着夜色匆匆赶赴东宫,走出不远,果然被英王带进宫的亲随拦下。完颜宁心知一步跨出,再难回头,唯有拼死相助太子登上皇位才得保全自身,当即不遗余力唱作俱佳,对宋珪决然泪下道:“殿头速往中宫!我一死而已,不必理会!”那几名亲随闻言大惊失色,忙唤出埋伏在暗处的同伴羁押他们二人,另外几人则匆匆奔往皇后寝殿。潘守恒等待这番动静过后再赶往东宫传旨,一路上果然再无埋伏。守绪接旨后,又听闻英王与庞氏已占先机,即命东宫亲卫军总领移剌蒲阿领军三万驻守宫门,叩门得皇后懿旨,率众从东华门入宫,一路将守纯带进宫中的亲随全部诛杀。完颜宁获救后,立刻随守绪一同前往宁德殿,恰巧在守纯拔刀之际及时出言打断,避免了一场萧墙之祸。
完颜宁听郑夫人归功于自己,忙道:“臣年幼无知,当日之事皆仰赖夫人,实不敢自矜有功。”新帝见她平日里若即若离,不料关键时刻竟对自己忘死效忠,心下极是满意,笑道:“夫人与公主俱有大功于社稷,何必自谦!”言毕,又依制晋兖国公主为兖国长公主,一应供给与大长公主等例,许议政之权,再赐皇子仪仗车辇。
完颜宁吃了一惊,立刻下跪行礼,坚辞不受,新帝微笑道:“若有功而无赏,朕何以劝勉后人?”完颜宁拜伏于地,恭敬地道:“臣有一事,求陛下恩典。”新帝神色微微一僵,却仍维持着和蔼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温言道:“朕为大金天子,当以社稷为重;朕又为天下人之表率,当行大孝于先帝。”完颜宁妙目一闪,瞬间明白他语意所指——他揣度完颜宁所求之事或与父母有关,或与仆散安贞谋反一事有关,故而先抬出国家和孝道来,以绝完颜宁之请。
完颜宁早知君心无情,从未指望过皇帝能以一言恳求而为姨父翻案,沉静地道:“陛下圣明。臣所求之事,也正与圣意相合。”她故意停顿,在新帝探询的目光中,再度缓缓启唇道:“臣想去问一问英王,为何不顾手足之情、君臣之礼,一意孤行,铸成大错?臣斗胆揣测,这或许也是先帝想问的。”
皇帝思索片刻,忽地笑了:“好,你去问吧。”顿了一顿,又很是喜悦地褒赞道:“妹妹果然忠君体国,真是社稷之福!”
第24章 双阙峥嵘(三)孺慕
“是你。”守纯抬起头,冷冷地望着缓缓走到近前的白衣少女,眼中不甘、愤恨、疑惑、恐惧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变得软弱和含混,“你如今是新君的大功臣、好心腹,鲤鱼翻身,春风得意,来这里做什么?”他已被囚禁在近侍局数日,身边皆有护卫看守,自忖万无生理。
完颜宁不理他的酸话,待禁军悉数退出后,命流风掩上门,沉静地道:“我得了陛下允准,特来请教二大王。”
守纯眼中一动,想起夭折的小侄子,紧张地道:“你要……问什么?”
完颜宁浅笑,目中似有不屑,转瞬又被悲凉所替,侧首对流风淡淡地道:“我已问到啦。二大王说,他自居年长为兄,才起了夺嫡的糊涂念头,现在十分后悔。”
守纯听她言语中似有为自己开脱之意,于绝望中陡然生出希冀来,勉强稳住神,正色道:“公主这是何意?”
“这样答不好么?”完颜宁浅笑反问,“我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理由,合情又合理,二大王不满意?”
守纯咬牙不语,过了片刻,瓮声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完颜宁笑道:“岂敢。我帮大王答了陛下的问题,所以也想请大王也为我答疑解惑,不知可否?”
犹豫只在须臾之间,守纯很快便识时务地点了头,垂眼叹道:“你问吧!”
完颜宁缓缓上前几步,低头直视他双目,清晰地道:“我想问二大王,金玉带之事。”
“什么?”守纯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桩旧案,很快又反应过来,抬了抬眉毛故作洒脱地道,“没有这回事,全是假的。”
答案早在预料之中,完颜宁攥紧了手指,克制地保持着沉静的语调:“既是假的,姑母为何会出面指证?以姑母的为人,断不会诬陷他人,更何况是自己的丈夫。”她停了一停,忽然笑道:“我听说二大王曾两次出入济国公府,莫非此事是大王的手笔?”
守纯警觉地缩了缩,盯着她冷笑道:“你问这个做甚?若是想翻案,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完颜宁颔首淡淡道:“那是自然。陛下是孝子,怎会在先帝尸骨未寒之际彰父之过,教天下臣民都知道先帝冤杀功臣?”她幽幽叹了一声,低头道:“我问此事,不是为了翻案,只是想求个明白罢了。二哥,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真心待我好的人,也只有姑母了,若不问清此事,我实在难以心安。”
她知道此事关系重大,若守纯咬死不说,自己也别无他法,诱之以利之外还需软下身段叫他放松戒备。谁知守纯听了她一番话,竟双眼发红,似是十分动容,片刻后,才低声道:“是我。我告诉姑母,爹爹痛恨姑父优待宋俘,怨怼君王,那次还带回数万青壮宋军,堪比曹操讨伐黄巾军时自充兵马之举,其心可诛。”
完颜宁蹙眉道:“这话倒也不假,先帝确实疑心他带回宋军图谋不轨。只是姑母必定不会相信的。”
“是。”守纯点头道,“姑母无论如何也不信姑父会谋反,我跟姑母说,不要贸然去找爹爹辩白,以免显得济国公府窥测圣意、欲盖弥彰,反而越描越真了。若有什么变故,我自会去告诉她的。”
完颜宁恍然而悟:“难怪那时候流言纷纷,姑母却始终不曾入宫,也从未辩解过什么。”她转念一想,又道:“想必她还重托你为姑父进言,你也答应了,是吗?”
守纯低声道:“不错。”
完颜宁攥紧了手指,强自镇定道:“那大王是如何进言的?”
“还能如何呢?”守纯苦笑,“你这样聪明,还有什么猜不到?君要臣死,我不过是个马前卒,又能怎样?”
完颜宁冷笑道:“你若真心想从中斡旋,大可以亲自问一问姑父,优待宋俘带回宋兵是何用意,再如实禀报先帝就是了。可你为了争宠夺嫡,不分是非黑白地讨好先帝,费尽心机欺骗姑母,一手做成了这桩冤案,不仅害死姑父,也使先帝负上冤杀功臣的千古骂名。”她顿了一顿,又追问道:“金玉带之事究竟是怎样?”守纯却只是苦笑,垂头不答,完颜宁想了想,一字一字地道:“我明白了,定是你第二次去济国公府时对姑母说,姑父用金玉带行贿内侍,证据确凿,陛下雷霆震怒,不但姑父必死无疑,整个济国公府也危在旦夕;唯有姑母行大义灭亲之举,投诚效忠,你才能宛曲求情,帮她保下幼子和仆散氏全族,是吗?”她见守纯依旧低头不答,又泠然道:“要舍弃姑父,姑母自然是不肯的,非但不肯,她还会立刻进宫求见先帝。可那时候你已为先帝将此案坐实了,先帝必定不肯见她,甚至都不许她入宫。姑母走投无路,求告无门,又问不到陛下的圣意,以为陛下真的要血洗济国公府,无奈之下只能屈从,对么?”
守纯大惊抬头,心下暗道:“这娃儿怎会这样聪明?这许多隐曲情由,竟猜得分毫不差,如同亲眼所见一般,难怪三弟要引她为助,实在是我从前太轻慢了,可惜,可惜!”只听完颜宁又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叫姑母告发,找个内侍来承认受贿不是更方便么?”
守纯哂笑道:“你怎么又糊涂起来?内侍的话哪有姑母可信?朝中百官有哪个相信姑父谋反的,可唯有金玉带一事却是人人信以为真,连爹爹也深信不疑。”
完颜宁大惊失色,颤声道:“什么?先帝……不知道金玉带之事是假的?!”她脑中万念电转,霎时全然明白——守纯为逢迎圣意,一力做成铁案,设下圈套逼迫庄献长公主就范,另一边又禀告皇帝证据确凿,完颜珣本来的七八分疑心经此一事变成了十足十,自然深感英王办事得力,可堪大材。她悲愤已极,气血翻涌,颤抖着厉声喝道:“你与姑母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这样害她?!你可知道,她……她被你逼上了绝路!”完颜宁深知,若非金玉带之事,庄献长公主不会无颜面见丈夫,生死患难之际夫妇间定能消弭误解、尽释前嫌,而景行、湘兰、纨纨与济国公府上下人等也不会视她如蛇蝎,即便仆散安贞被处死,她依旧能替亡夫照料亲族、抚养幼女,不至于被逼得毫无立锥之地,只得回宫自尽。
完颜宁回想起庄献长公主当夜游荡禁苑、无枝可栖的凄惨情状,实在恚怒至极,谁知守纯听了她的话,目中竟泛起泪光,面颊抽动,嘴唇颤抖,咬牙道:“……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早知如此,哪怕拼着爹爹一怒,我也……我,我……”他深吸了几口气,略平静了些,闭上眼睛叹道:“我虽然有爹娘,其实也比你好不了多少……世宗皇帝最重嫡妻嫡子,翁翁也学他一样,爹爹身为庶长子,不但不受喜爱,还常被打压,好叫他从小死了心,不许和章宗皇帝争锋。我又是爹爹的庶子,上有长兄,下有幼弟,除了我娘之外,这偌大的皇宫里,真心待我的人便只有姑母了……她虽是两代嫡出的长公主,可待人从来不分嫡庶尊卑,都是一般的温柔亲厚……”他忆起儿时光景,语气转柔,轻声道:“后来她出降了,甚少回宫,每次回来都和姑父一起,初时我很不喜欢姑父,嫌他官职低微配不上姑母,又恼他尚走了姑母,可后来慢慢长大了,也就明白了……”他转顾完颜宁,柔声微笑道:“你是没有见过姑母从前的样子,那时候她看着姑父的神情……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娘、或者宫中任何一个嫔妃露出那样的神色来,后来我自己有了妻妾,也从未在她们脸上看到过。那时姑父待她也很好,这么多亲王驸马,只有他不置妾室,外州去了几年都是一个人,小姑姑……就是你的母亲,她那时候对章宗皇帝开玩笑,说将来的驸马也要像姑父这样,心里眼里只有妻子一个,否则宁死也不出降。”完颜宁听他突然提起生母,心中又是一痛,强自忍住了,听他又继续道:“……我一旦释怀,也逐渐喜欢姑父了,还常常比着学他,他那时景况也不好,却并不自怨自艾,我便也以此安慰自己,才熬过那些年……”
“后来爹爹做了皇帝,封我为亲王,又重用姑父,我高兴得不得了,心想着我和姑母都苦尽甘来了,谁知道……”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那无情无义的奸贼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我真想不明白,他的心肠究竟是什么做的,怎能忍心辜负那么好的妻子……”完颜宁长叹了一声,喟然道:“二哥,此事另有内情,并非你想的那样。”守纯冷笑道:“我有什么内情不知道了?那贱婢早与他勾搭成奸,常在丰乐楼附近等他,我还特地派了人去教训,谁知道竟被个愣头青搅散了!”完颜宁讶然道:“你居然派人去教训戴娘子?这……”“这又怎样?!”守纯忿忿道,“我只恨自己没用,还是让那贱婢进了济国公府的门,眼看着姑母越来越憔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偏偏她还委曲求全,处处为那奸贼遮掩,真叫人气煞了。”完颜宁心下大叹:“所以,你推波助澜害死姑父,就是为了出一口气?”守纯摇摇头,自嘲道:“我没那么大的气性,确实是先帝要杀他。我本来想着,那奸贼死就死吧,只是可惜了三个好表弟,我得想个法子保全姑母的孩子,哪怕保下一个也好。待我将来做了皇帝,自会好好地孝敬她,我要让她成为大金最尊贵的大长公主,加意尊崇,极尽奉养,以弥补对她的亏欠……”完颜宁听到此处,顿时明白了他当日装神弄鬼地哄着先帝赠恩追荣庄献长公主的用意,忍不住痛声打断道:“汝之蜜糖,彼之□□,你怎能以己度人?!权势荣耀是你想要的,并不是她!你一心要孝敬她,那你可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在意的是什么?看得比性命更宝贵的又是什么?!”她顿了一顿,又悲从中来,喟然叹道:“她这一生最珍视的东西,早已被你和先帝毁得干干净净了!”
守纯闻言,怔了一怔,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竭力克制住目中的酸热奔涌,颓然垂下了头。
正大元年,英王以谋反之罪下狱。其后,太后王氏亲自向皇帝进言道:“当年章宗皇帝为巩固君权,赐死贬谪了多少宗亲,最后自己年寿不永,皇嗣又绝,到头来竟将大位传于卫绍王,如何对得起你祖父显宗皇帝的在天之灵?前车之鉴不远,你就这么一个亲兄长了,怎能赶尽杀绝,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留着他的命,也是给你自己留着一线退步!赶紧赦免了你二哥,叫他来见我;如果他不来,你今后也不必再来见我了。”皇帝无奈,只得下旨宣召守纯觐见,太后怕皇帝故意拖延时间,起身站立着等待。
片刻,守纯被带到,低着头恭顺地向太后和皇帝叩头行礼,王太后拉他起身,垂泪道:“盘都,你爹爹一生只有三个儿子,如今你大哥已薨了,只剩下你们兄弟俩……”她又伸出一手拉着皇帝,泣道:“皇帝或许不记得了,你小时候随先帝进宫,被族中兄弟欺负,次次都是你二哥帮你护你……那时我便想,咱们翼王府无权无势又如何,你们兄弟和睦就已胜过旁人万千了。谁知道,今日荣贵已极,你们俩却变成了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