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录—— by南十字星2019
南十字星2019  发于:2024年0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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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便等到日落时分,眼看宫门要下钥,刘氏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流风虽然也着急,却又隐隐地盼着她能晚一些再回来,因为,方才乌林答氏低声耳语之际,近处的流风分明听见,那句话是“我带你去见你娘。”
小姐姐终于可以见到她的母亲了,她多年的身世之谜可以解开,多年的孺慕之思也终于有了出口,她应该会很开心吧。还有她的母亲,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见到孩子那么大了,还那么乖巧伶俐,一定也很高兴吧?流风又想起自己的养母郑氏,那是天人永隔不得再见了,好在小姐姐的母亲还在,她还能承欢膝下。流风望着天边越来越黯淡的晚霞,默默地祈祷,希望小姐姐平安归来,又希望她们母女能多聚一会儿。
到了人定时分,门外忽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紧跟着有人推门而入,宋珪与另一个青年内侍一左一右搀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急步走来。流风定睛一看,昏暗的夜色之下,那少女脸色惨白,失魂落魄,正是她牵肠挂肚的小姐姐。
“小姐姐!”刘氏与彩霞一齐扑了过去,流风惊惶地道:“宋殿头……”
宋珪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又有两个黄门跑着来各殿阁报信,宋珪神色一凛,正待阻拦,那小黄门已气喘吁吁地道:“沂国长公主薨了。”
流风一怔,还未回过神来,便看见小姐姐身子一颤,软软地栽倒在刘氏怀里。
兴定三年的闰三月癸卯,沂国长公主薨,皇帝为此辍甲辰日朝,以伸哀痛,并数遣内侍协助驸马都尉蒲察辞不失凡举哀。其时,流言蜚语尘嚣直上,说沂国长公主帏簿不修,乃至与人私通生女。
无论外间流传着怎样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翠微阁里始终是一片死寂。乌林答氏再没有回来,而小姐姐从癸卯日那晚晕厥后就一直高热不退,在昏迷中,也时常泪流满面地惊叫呓语。
宋珪身为内侍殿头不好停留太久,便将那名青年内侍留在翠微阁中照看小姐姐。那人名叫潘守恒,虽只有二十余岁年纪,却极是沉稳干练,一上来便强力安抚众人各行职事,同时严命不得议论贵人以讹传讹,传唤太医禀报皇帝一件件有条不紊,很快将阁中惶惶不安的气氛压了下去。
四更时,小姐姐烧得满面绯红,嘴里直喊着爹娘,不停地颤抖抽搐,连药也喂不进去了,流风彩霞忍不住哭了起来,潘守恒见状,略一沉吟,对刘氏道:“刘妈妈,事急从权,小人僭越了。”说罢,便低头柔声唤:“宁儿,宁儿。”
“爹爹?是爹爹么?”小姐姐当即有了反应,两行滚烫的泪水霎时涌出来,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委屈地大哭道:“爹爹,娘病了,他们不让我去看她……还说我玷辱了她的名声……”她哭得气堵声咽,双手无意识地乱挥,似是要推开那些拦着她的人:“娘病得很重,她在等我……爹爹,爹爹……”
“宁儿别怕。”潘守恒握住她徒劳挥向虚空中的双手,“爹爹去赶走他们,宁儿先吃药,吃了药,爹爹带你去见娘。”
“为什么?为什么?!”小姐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既然我和娘都有罪,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放了嬷嬷,放开她!……”
“宁儿乖,宁儿没有罪,你娘也没有罪,嬷嬷更没有。”潘守恒沉稳的语调中已混入了微微的哽咽,却被小姐姐的哭声掩盖,几不可闻,“是爹爹不好,爹爹没能保护好你们……”
小姐姐自幼乖觉,从未大哭大闹过,此时虽在病中,却哭得极是畅快,似在发泄多年来的困惑忧惧和伤心委屈。而潘守恒始终耐心安慰,如是再三,小姐姐的抽泣终于略平复了些,潘守恒又轻声哄着她,细细喂下了半盏药汁。
小姐姐哭得精疲力竭,喝完药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去。刘氏微微松了一口气,向潘守恒深施了一礼:“方才多亏了潘先生。”
潘守恒躬身道:“刘妈妈不必客气,是小人僭越了,自当领受不敬之罪。”
刘氏与他本不相熟,此刻见他对小姐姐十分关切,又试探地问:“昨日……究竟发生何事?乌林答嬷嬷怎的还不回来?”
潘守恒向四周略一打量,便叫侍立在侧的流风与彩霞出去候着,又关上了隔门,然后才垂下眼低声道:“今日小人在仁安殿当值,过了未时便听见有人来报陛下,说是乌林答嬷嬷带着小姐姐擅自出宫,去了蒲察都尉的府上,定要见沂国长公主。长主病重,蒲察家不肯放人进去,两边吵闹起来,惊动了城中武卫军。陛下龙颜震怒,要命殿前军去捉拿乌林答嬷嬷与小姐姐,亏得宋殿头劝住了,只叫我带着几个人去请她们回来。小人到了那里,见小姐姐挣得头发都散了,正跪在地上大哭,旁边蒲察家的奴仆围了一圈,对她指指点点,场面实在难堪。小人没办法,只好对小姐姐说,是陛下让她速速回宫,然后强行带了她回来。乌林答嬷嬷本来是一同回来的,过了西华门,宋殿头奉了口谕来召她,小姐姐听见了,抵死不肯让她离开,几乎和禁军撕打起来。我们怕她受伤,也怕她激怒陛下惹来祸事,只得硬架着她回来。至于乌林答嬷嬷……”他低叹了一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道:“只怕是回不来了……”
刘氏听了,登时流下眼泪,只是不敢哭出声来,拭泪悲声道:“嬷嬷知道长主临终前记挂着小姐姐,拼死也要让她们见上一面,只可惜……如今,长主已去,嬷嬷也不在了,这孩子往后更没依靠了。”
“确实如此。”潘守恒沉着地道,“但是,路再难,我们还是要扶着小姐姐,一同走过去。”凄惶的暗夜里,他的目光沉静如水:“陛下那里,宋殿头会留心着,邢国长公主也会帮着求情的。咱们眼下最要紧的,是照顾好小姐姐的病,特别是心病。”
数日后,小姐姐高热渐退,亦不再惊厥呓语,醒过来时候,她无神的双眼缓缓环视着周围,哑着嗓子轻声问:“我娘呢?”
不待旁人回答,她紧跟着又问:“嬷嬷呢?爹爹呢?”
刘氏与潘守恒皆默默垂首,无言以对。
小姐姐怔了一怔,很快从众人极力掩饰的表情里得到了必然的答案。绿窗纱外虫声新透,屋里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分明是春末夏初的季候,她却裹紧了身上的锦被,似是感到彻骨寒冷。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我?处死么?”她挣扎着勉力坐起来,推开刘氏递上来的药盏,梗着脖子冷冷地问潘守恒,“我的存在,玷污了完颜氏的血脉,是整个宗室的耻辱,如今我母亲已去,陛下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先生是奉旨来了结我的么?”
刘氏见她虚弱得几乎坐不住了,忍不住哭道:“没有的事,小姐姐别这样想……”
“小姐姐?”她忽然笑了,“我算什么小姐姐,小瀛王说得对,我是个孽种……”
“不,您不是。”潘守恒打断她的话,示意刘氏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斩截地道,“您这样说自己,置长主于何地?您要尽孝,就该珍重自身,好叫长主在天之灵得到安慰。”他见小姐姐一时沉默不语,便又跪下缓缓地道:“小人潘守恒曾受长公主大恩,恩同再造,如今小姐姐有任何差遣,小人都义不容辞,只请小姐姐千万不要灰心。”
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说得小姐姐霎时间明白过来,如今母亲亡故,自己身世不堪,处境本已艰难,若再任性地沉溺于悲痛,自伤自弃,只会将自己和身边人都拖至更危险的境地里,甚至累及母亲与嬷嬷的身后事。她自幼无可靠傍,惯于思索机变,此时渐渐冷静下来,沉吟道:“潘先生请起来说话。不知先生与我母亲有何渊源?”
潘守恒站起身恭敬地道:“此事说来已有十二年了。泰和年间小人刚入宫,在广乐园里当杂役,时常被师傅克扣月俸伙食。到了端阳节,好容易盼着先帝和宗亲们来广乐园射柳,辛苦得来的赏赐还是被扣下了。我那时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只好在园里偷果子吃,碰巧叫沂国长公主瞧见了。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长主问明了情由非但没怪罪,还赏了糕点,叫我带回去慢慢吃。小人见她如同救苦救难的仙女一般,便哀求她带我离开。长主心善,果然找近侍局将我调去了大内,因我读过些书,还将我安排在弘文馆当差,伺候翰林相公们的笔墨。小人就这样得了机会,一步步升了上来。只是小人永远记得,若非长主相救,只怕我早已死在广乐园了。”他蹲下身,直视着小姐姐泪湿的双目,恳切地道:“小姐姐,沂国长公主是天底下最高贵仁和的女子,她既然选择了您的父亲,就一定有她的道理,哪怕所有人都认为她错了,您也要相信她,千万不要轻贱了自己!”
小姐姐此前从来不知父母,此时听闻亡母往事,不由得肝肠寸断,极力忍泪道:“原来如此……潘先生,不知我爹爹他……”
潘守恒无奈地摇摇头:“此事甚是机密,我也不知。只是听说……”他有些为难,没有说下去。
“听说他是个宋人,是么?”小姐姐心中难受至极,“先生不必惊讶,我曾被人骂作南朝懦夫的野种,空穴来风,想来是真的。”
潘守恒心里叹了一声,又振作精神道:“宋人又如何?国朝自熙宗皇帝起便仰慕宋国文华,海陵王能诗,章宗皇帝会瘦金书,冀国大长公主填得好词,连宫中禁军都要读《孝经》《论语》,宋人有哪里不好了?长主自己选的都尉,必定是龙章凤质的少年郎,是金人是宋人又有什么区别?”
小姐姐略怔了一怔,又颤声道:“那我呢?宋金世仇,我究竟算是金人还是宋人?”

第13章 月落山空(三)蕙泽
潘守恒一愣,正待答话,却听外头来报邢国长公主到了,忙开门迎了出去。小姐姐下意识地拢了拢披散的长发,如惊弓之鸟般警觉地看向门口。
轻轻衣裙窸窣声中,一个清颀秀丽的中年贵妇人步态端雅地走近,她身穿极简素的黛蓝色长褙子,手中轻握着一柄净面团扇,白皙的脸上略无脂粉,眼底犹存悲泣痕迹,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雍容庄重之态,教人望之生敬。她见小姐姐挣扎着下床行礼,快步上前止住她,温柔地道:“快别动,躺下吧。”说罢,就在小姐姐身侧坐下,端详着她叹道:“可怜的孩子,怎的病成这个样子。”又向刘氏细细问了小姐姐的病况。
小姐姐此前从未参加过宫宴聚会,极少见生人,只依稀记得这位邢国长公主在自己幼龄来探望过数次,十分慈爱,可后来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她便不再出现了。相比起来,倒是她的驸马仆散安贞常有捷讯,更为小姐姐所熟悉敬仰,如今算起来,这对夫妇倒成了自己的亲姨母亲姨父。
邢国长公主问过病情,又摒退了宫人,握着小姐姐一只手,柔声道:“好孩子,别怕。我是你母亲的四姐,是你的姨母。”她见小姐姐神情楚楚不敢相认,心中愈发怜惜,放柔的声音低道:“宁儿,从前你的身份不能明说,先卫绍王与陛下为了隔开你和你母亲,把你养在这深宫里,不许人探视,所以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长辈。”
小姐姐借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见邢国长公主言行举止甚至连声音都透着雅重端庄,觉察出她对自己并无恶意,便点点头,轻轻唤了一声:“姨母。”
邢国长公主见状,微微哽咽道:“哎,好孩子。琼章……对了,这是你母亲的闺名,她一直记挂你,只是没有办法,只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宫里。她也是个苦命人,你别怪她……”
小姐姐原本仍在暗自察言观色,猜测长公主的来意,此时听她说起母亲,忙道:“甥女从未怨怪过父母,只是多年来不知身世,一片孝心无处托付。如今母亲仙游,还望姨母能告知亡母生平往事,好叫甥女能时刻谨记,不忘母亲顾复大恩。”
邢国长公主见她孝顺明理,心中很是喜爱,轻轻抚摩着小姐姐的手,叹道:“你母亲自幼聪明活泼得紧,她又是我们最小的妹妹,大家都很喜欢她。翁翁在世的时候,也很是疼爱这个小孙女。她与你一样喜爱读书,于书画上极有天赋,世人只知二哥的瘦金书几可乱真,其实你母亲也写得极好。”她顿了一顿,又叹息道:“国朝公主皆是下降勋戚,二哥原想着给她寻一个年貌相当性情投合的驸马,谁知人还没选好,二哥便崩逝了。七叔——也就是先卫绍王登基后先毒杀了二哥的孩子,后来为了安定人心,又带着宗亲们去上京祭祖,你母亲也跟着去了,就在那里,遇到了你父亲。”
小姐姐听到父亲,顿时睁大了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攥了起来,只听邢国长公主又喟然道:“那时我早已出降,并未同去。你母亲回来后,很快就被太医验出了身孕,我听说后,连忙入宫探视,她已被禁足在阁中,身边宫人都换成了御前的人。她一见了我,便扑过来求我保全她腹中的孩子,她说身边侍女都下了睦亲府诏狱,只怕很快就会供出你的父亲,到那时你父亲定然难以活命,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他唯一的孩子。我见她意态甚是坚定,对你父亲又一往情深,若是你有什么不测,只怕她也不会独活。我原也怪她不知轻重,是从小被兄姊们宠坏了,可看到她那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唉,我又如何能够不帮她。”
邢国长公主见小姐姐听怔了,又缓缓道:“我那时一筹莫展,也没个可商量的人。谁知宋珪竟悄悄来找我,说是曾受过你母亲的恩惠,特来献计保全,他说七叔最是迷信天命,只消疏通了司天台便可保你们无虞。恰好那时的司天台提点是你姨父的故交,我便依计而行,教大监[1]说这胎儿是天乙星转世,长成后大利国运,果然保下了你们母女。”
小姐姐敏感地捕捉到邢国长公主在说到“你姨父”三字时突然闪避不安的眼神,却也未及深究,便听她继续道:“你出生后,先卫绍王立刻命人将你抱走,养在皇后殿中。琼章无奈,只得叫乌林答嬷嬷——也就是她的乳母——跟着去照顾你,这才略微安心些。待她出月后,便被赐给了蒲察家。蒲察都尉的父亲是熙宗皇帝郑国公主的驸马,姐姐是二哥的钦怀皇后,他自己先后尚了三姐定国公主、五妹景国公主和六妹道国公主,一家世沐皇恩,便也奉旨与你母亲成婚,勉力保全大金皇族的颜面。那时三姐和五妹都薨了,六妹却还是辞不失的正妻,琼章她妻不妻妾不妾,身份着实尴尬,又满心里牵挂着你,过得很是痛苦。后来七叔被杀,大哥登基,琼章原本以为能与你团聚,谁知大哥为了保全完颜氏与蒲察氏的颜面,依旧将你留在后宫,不许我再来探望你,不许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世。他答应琼章,会尽力善待你,也要琼章安分守己呆在蒲察家,不可再寄望与你相认。后来琼章郁郁成病,消息传到禁中,才有了乌林答嬷嬷带着你去蒲察家的事。”
小姐姐不料自己身世竟这样周折,父亲惨死、母亲抑郁而终,而自己更是背负了吉星降世庇佑国运的虚名才得以平安出世,又与朝堂之争缠绕纠葛,还欠下了数人的救命之恩。一时间她心中五味杂陈,勉强自持道:“原来如此,多谢姨父姨母相救之恩。”
邢国长公主见她形容镇定,心下微有些惊诧,点头赞许道:“你小小年纪就这样沉稳,很是难得。陛下原本怕你转不过来,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依我猜测,他很快就会给你一个姓氏身份,不会再藏着你不让见人了。”
小姐姐心中一动,试探道:“姨母,甥女的乳名可是母亲起的么?”
邢国长公主点点头,长叹道:“是。她说她与你父亲是在上京会宁府相遇的,就给你起名叫宁儿,是追念你父亲的意思。”
小姐姐只恭敬地地听着,默默不置一词,邢国长公主见她精神短少,大有虚弱不胜之态,便殷殷嘱咐了几句,又唤进宫人来照料,然后依依去了。
长公主走后,小姐姐仍旧沉默地枯坐着。过了一阵,刘氏捧了汤药来,小姐姐接过药盏,定定地注视着热汤上白雾气轻轻散开,露出底下乌沉沉的药汁如同一个黑色的深渊。她慢慢抬起眼,一个个看向刘氏、潘守恒、流风与彩霞,突然静静地道:“刘妈妈、潘先生、小九、彩霞,辛苦你们了。”
四人微微一愣,有些讶然地发现,她清澈的双目中已没有了眼泪。
半月后小姐姐病愈,即往仁安殿向皇帝请罪,言谈间占对从容、举止沉静,凛然明辨如成人。皇帝极是满意,以其本为世代贵戚之女,下旨册封她为兖国公主,赐国姓完颜,单名宁字,与女儿温国公主以姊妹行。
完颜宁受封后,立将获赐的金珠玉玩等分头送给了宋珪、潘守恒等人,对外只说是答谢病中照料之劳,后又重赏了阁中上下。
回到阁中,完颜宁又命流风将所有话本传奇与宫体词赋都收起来,寻机还给承麟。流风见她容止神色已不似从前,便也不敢再多问。
到了晚间,刘氏也被司宫令调走,完颜宁也不反抗,只赠了刘氏一大包金珠玉玩,然后对着烛火出了一会神,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默默坐了一会儿便安静地睡了。流风不放心她,夜里起来搴帷一看,只见她静静阖着双目,一动不动地平躺着,似是熟睡,又似根本没睡着。
流风担心她积郁伤身,又怕她真睡着了不敢叫她,正犹豫间,突然听完颜宁轻声问:“你见过她吗?”流风唬了一跳,见她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缓了好一阵才明白她在问什么。
“见过。”流风点点头,想起五年前那个白色的身影。这几日她回想往事,深深自责自己的迟钝,竟然没有从那样明显的舐犊之情中推测出完颜宁的身世:“其实公主也曾见过长主的。”
完颜宁倏然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流风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惊讶的目光,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离开中都时自己看见的那一幕。
“长主穿着白衫子、白裙子,比画上的仕女还要美……”
“她怕您被留在中都,定要见一见您才放心……”
“乌林答嬷嬷抱着您,和她远远地见了一面……”
“长主哭了,嬷嬷也哭了……”
完颜宁依旧沉默着。月光透过刻花的窗幅,在她脸上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在那片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极力回想,试图搜索到记忆深处那一抹模糊而珍贵的白色月光。
“小九,多谢你。”良久,完颜宁忽然柔声道。还没待流风反应过来,她很快又简短地道:“夜深了,睡吧。”
流风一怔,没想到完颜宁竟变得这样寡言,想起她从前古灵精怪语笑嫣然的模样,心中十分惆怅。流风知道,那个会眨眨眼软语撒娇、会笑嘻嘻顽皮淘气、会红着脸夜诉心事的小姐姐,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随着完颜宁开始以宗女身份参加各项节礼和聚会,流风很快发现了自己对形势的错估,完颜宁的处境并未因公主封号而好转,那些关于她身世的闲言碎语和明枪暗箭从未停歇。
她听筵讲,青纱幛外有少年人老气横秋:“兖国公主家学渊源,哪里用得着听这些。”话音未落,便有窃笑声四面而起。
翠微阁领分例,宣徽院以次充好,还不依不饶讥刺几句:“公主是假的,香料可都是真的,还挑什么?”
最尴尬的是在宫宴上遇到道国长公主和她的驸马蒲察辞不失,完颜宁小小的身子绷得直挺挺地向二人恭恭敬敬行礼如仪,可流风却听到后头一声嗤笑:“兖国公主糊涂了,怎么把姨夫叫成姑父。”又一人笑道:“什么姨夫,明明是后爹。”
完颜宁从来不与那些声音争执,似对身周万物都不以为意,一律置若罔闻,受了讽笑便回来埋头研制合香,再静静看着制好的香丸在炉中化成烟缕与灰烬。只是她的性子越来越沉静,对时常探望关怀她的承麟与邢国长公主亦是喜怒不露形色,哪怕亲近如流风,也越来越难从她淡漠的表情中去揣测她的情绪。
此外,她也不再与人玩耍说笑,不再高谈阔论臧否朝政,除了过宫定省和听讲经筵之外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闭门读书,总读些《六韬》《三略》之类的政论兵法,或《左传》《汉书》这样的史书,读诗赋时也只读苏辛流派,不再碰轻灵绮艳的辞赋。她似是硬生生变成了与母亲截然相反的人,母亲热情活泼,她便冷漠沉静,母亲聪灵娇俏,她便持重寡言,母亲爱红袖青衫,她便爱大江东去。流风常听她念杜诗与稼轩词[2],一日,忽听她念流风常听她念“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好奇问起时,她认真地道:“这是一个举子的词,脱胎于稼轩居士的‘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却比幼安词少一分悲怆,多一分旷达,文质皆美。你若也喜欢,我便教你。”流风又问作者是谁,可曾中举。
“他叫元好问。”完颜宁清晰地道,“贞祐五年春闱不第,后来便再未应试了。也不知明年词赋科开试他会不会来。”[3]
[1]注:即该部门长官提点司天台。
[2]注: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后文“幼安”亦指辛弃疾。
[3]注:元好问作此《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在元光元年(1222),这里为情节需要,改在兴定三年(1219)。兴定年间,金国科举分经义与词赋两科。

第14章 月落山空(四)旧饮
兴定五年正月,蒙古兴兵攻打天井关,宋军亦偷袭泗洲,一时间南北两路开战,局势顿时紧张起来。乙巳日,金南军诸道兵集蔡州,四日后出师伐宋,翌日即有山东行省报东平大捷。
二月,枢密副使仆散安贞出兵息州,攻克黄土关。四月,仆散安贞再度大破宋军于黄州、蕲州等地,并俘虏南宋宗室男女七十余人、青壮宋兵数万人,班师时一并带回献于汴梁。
时逢重午,宫中树梢花枝皆系彩线,遍挂用花瓣柳枝编成的轿马和以绫锦纱罗叠成的旌幢。“深院榴花吐。画帘开、束衣纨扇,午风清暑。儿女纷纷夸结束,新样钗符艾虎。”
金因辽旧俗,以重五、中元、重九行拜天之礼,祭天之后,再开射柳、击球、饮宴之席。自金世宗起,“以重五幸广乐园射柳,命皇太子、亲王、百官皆射,胜者赐物有差。上复御常武殿,赐宴击球。”迁都汴梁之后,便改在了金明池。
松柏猗猗的书窗前绿深日静,案上博山炉轻吐着清冷芳冽的龙脑香,完颜宁静静坐在窗下读着一卷《武经总要》,少顷,又命流风将一大幅皇與图展于书案之上,纤指轻点在與地图上一一寻找此次金军攻克的黄州蕲州等地。良久,流风见她莹白的手指定定停在暗黄的地图一角,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上京怔怔出神,知道她又想起了亡故的父母,便寻机打岔道:“公主怎么看起地图来了?莫不是想出去玩么?”
完颜宁回过神,侧首向流风略略一笑,又将目光移回與地图,对“会宁府”三字凝视良久,忽然道:“小九,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流风有心想逗她一笑,在简单地述说了排队命名来由后,笑道:“名字随便些也不打紧,我有公主赐的表字呢。”
完颜宁果然微微一笑,连带着那日益清冷的眉眼也多了一分昔年的灵动,莞尔笑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胡诌的。”话音未落,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容色又黯淡下去,默默片刻,才道:“从前郑尚宫在时你姓什么叫什么,可还记得?”
流风摇摇头:“师傅一直叫我小囡,别的宫人也是这样叫。后来我看了宫中记档,簿册上只写了郑氏女。”
完颜宁闻言,沉吟道:“那么,你喜欢些什么?我给你改个像样些的名字吧。”
流风一时语塞,四处张望,忽然对上完颜宁那双清冷的眼睛,灵机一动:“我喜欢雪!”。
“雪?”完颜宁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以余光向自己身上衣衫看了一眼。自两年前那场生离死别之后,她便一直只穿白衣素裳,哪怕此举为她带来了许多类似“带孝”的讽笑,她也一反规行矩步的常态,固执地坚持着。“那就叫……流风吧。”她凝视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婢女,眼中亮了起来,微笑着露出悠然神往之色:“《洛神赋》上说‘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你觉得可好?”
流风大喜过望,连连谢恩,完颜宁见她十分喜爱这名字,便翻开《文选》找出《洛神赋》讲解文义,又从官渡之战讲起,将七步成诗覆发塞糠等典故传说细细说与流风知道。流风听得甄氏含恨饮鸩、曹植携玉带枕远走,大感忿然,完颜宁见状又开解她:“于他二人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既已无缘,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个也好。”一语未毕,忽听见身后有男子声音笑道:“妹妹说得极是!”流风忙起身回头一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笑吟吟地走近,着一身水色薄罗圆领窄袖长衫,面如冠玉,意气风发,正是承麟。
这两年来,承麟如绿竹拔节般长高了许多,甚得皇帝喜欢,待完颜宁也依旧亲厚,进宫时总来探望她,送些新鲜书字给她抒怀解闷。故而流风一见他便行礼笑道:“小郎君今日又带了什么宝贝来?”
承麟打趣道:“你这丫头,若没有宝贝,便不能往你们阁里来了?”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衍波笺向完颜宁笑道:“近日新得了个香方,说是冷峭得很,正合夏日里用,我也不懂得这些,特地抄来给妹妹看看。”
完颜宁浅笑着接过一看,只见笺首五个俊逸的行楷小字“宣和御制香”,不由讶然道:“这香在靖康之后失传已久,兄长怎么找来的?”承麟笑道:“我跟着大哥哥往南边去了一趟,偶然间听那里的人说起,想来是天水郡公传下来的。”完颜宁知他兄弟二人得皇帝器重,常有公干,便欠身浅笑道:“多谢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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